班長帶頭在讀:
“ ‘所有時間裏的事物,都永遠不會回來了。你的昨天過去了,它就永遠變成昨天,你再也不能回到昨天了。爸爸以前和你一樣小,現在再也不能回到你這麼小的童年了。有一天你會長大,你也會像外祖母一樣老,有一天你度過了你的所有時間,也會像外祖母永遠不能回來了。’爸爸說。”
靠窗的小男孩在對著認真朗讀的同桌做鬼臉,後排的小女孩在向同桌炫耀自己的新鉛筆盒。宓怡君順著她們往後看,本周黑板報的主題是“時間”。
有多道光在她眼前閃,繽紛的光像1993年台北市中心的霓虹燈牌;光再變換,是2003年江心一小三年級二班教室裏的黑板報;再到百光俱滅,隻留遠處大塊屏幕亮起,那是江心奧體中心特有的顏色,眼下是2023年。
時光跨越三十年。
阿肯垂下拿著話筒的右手,向台下深深地鞠躬。再抬頭時,眼尾蕩漾著明顯的紋路。
鄭娟興奮地說:“到點歌環節啦!”
大屏幕隨機照到一個前排的姑娘,她激動地向阿肯問好。
阿肯笑著問貴姓,女孩說:“我姓張。”
阿肯問:“你好,張小姐。請問這個字是怎麼寫?”
女孩開心地喊:“弓長張,跟你一個姓!”
阿肯笑道:“哦。謝謝你記得我的姓,我還以為你們都忘了我的本名。”
話音未落,滿場都在喊:“張文識!張文識!”
沒喊幾聲,又有人在後麵接:“張文識!我愛你!!!”
宓怡君總覺得自從到了一定的年紀,耳膜都脆弱了不少,她身在喧鬧中,也隻得將耳朵捂住。
女孩點了一首《愛會聽見》。
鋼琴和揚琴叮咚響起,琴聲似花瓣般飄落下來,是首溫情浪漫的歌。鼓點在溫柔地打拍,阿肯抬手向觀眾:“來。”
宓怡君還沒反應過來,歌迷們便一同開始齊聲大合唱。這合唱與前幾首不同,前部分不會像副歌合唱那樣激昂。本也是首抒情歌。
是一群詩人在低吟,她聽的恍惚,遠處似有青腰仔在鳴叫。
鄭娟又在抹淚,宓怡君怕她尷尬,於是朝反方向稍側頭,瞥眼看到斜後方的一對老夫妻相依偎著聽歌,她愣了一下。這是對約五十左右的夫妻,丈夫的手攬著妻子的肩,無名指上戴著婚戒;妻子靠著丈夫的臂膀,頭上戴著發光的發飾,兩人都沒有揮熒光棒,也沒有跟唱,就隻是互相靠著靜靜地聽歌。
在這場盛大的相會中,宓怡君終於動容,悄悄拿起手機拍了一張。可惜鏡頭下隻能照到他們身前身後的藍色熒光海,沒有對焦到兩位主角。
歌曲到第二段時,手機屏幕彈出一條微信,宓怡君揚眉嘀咕:“這會兒又有信號了?”她打開屏鎖,微信上的消息說:“看到你偷拍別人了。你往左看。”下麵是一個得意小人的表情包。
宓怡君又偏過頭,階梯處有人朝她招手。她驚的站起來,立馬彎著腰向外走。一出走出邊緣位置,她便小跑過去,看見賴國生手裏還拿著一小束玫瑰花。
她不住地問:“你怎麼來了?你是怎麼進來的?你不是跟我講都到家了嗎?”
她的一連串的話淹沒在音響聲中,也不知他聽進去多少。他對著她耳朵喊:“老徐給我的票,本來想提前回家給你個驚喜的,結果你跟我說你都進來了!可把我氣壞了!”
他說他生氣,臉上卻是笑嘻嘻的。
宓怡君看著他手裏的花,他低頭好像想講些什麼話,可還沒說出口,雙手就先一步拱到她眼前。她看到這束紅花也被光海染了色。
旁邊人不知詳情,忽然起哄道:“嫁給他!嫁給他!”兩人聽到都驚了一下,宓怡君更是滿臉通紅:“都一把年紀的人了,老夫老妻的,玩什麼花樣?”
歌曲臨近尾聲,是兩句難唱的高音部分。
宓怡君在此時聽出,台上人的聲音已經不比年輕時的清亮——她記得他年輕時的音域很高。原來聲音也會衰老。
賴國生被起哄的不好意思,於是笑著單手攬了一下她的肩。於是在一片起哄聲中,這首歌終於結束。他在她耳邊說:“這首歌是我年輕的時候常聽的。我也老了。”
這首歌的調很高,以阿肯的年歲,唱完整首多少會費些力氣。他微微喘了口氣,朝看台處道:“是有人表白嗎?在這個時候表白,就答應他吧。”
身邊人又是一陣起哄。宓怡君難得羞澀,接了花問:“你位置在哪?還要繼續看嗎?”
賴國生四處望了望:“看你,我都行的。你想回去就回去。”
她點頭:“那回去吧。明天還要早起。”
台上的人又說了些什麼,她沒聽清,隻聽到歌迷的歡呼聲充斥在她耳邊。鄭娟跑過來,雙手著急地抓住她的右手:“姐,要走了嗎?”
宓怡君回頭:“你好好看吧,看完也算圓滿了。”
她抓著她不鬆手,眼裏有淚,比身後的燈海還要閃:“謝謝你,讓我見到二十多年前磁帶裏的人。”
宓怡君抽出手,反握住她:“看完演出後,應當好好想想你自己的生活……來者可追。”
她想喚她名,以此來強調忠告,卻又不知她的名字,正要問,卻想即便知道了也再無益,便鬆了手又說了句:“生活是你自己的,現在改變也不晚。一切都來得及。”講完頓了頓,再次強調道:“來者可追。”
一旁有觀眾不滿:“你們是要進去還是要出來?擋著我們視線了!”
兩人趕忙道別。
見二人往出口處走後,鄭娟彎下身子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再回頭望,宓怡君已經徹底消失在自己視線裏。
台上的人大概是去換衣服了,隻留樂隊在演奏。
前排有粉絲回頭問:“嗨,一會兒有人去酒店蹲點嗎?”
來往的話語夾著歡笑。鄭娟點開手機,屏幕上有幾道裂縫,前一條是兒子拿著手機玩的時候摔的,是故意摔的,因為她說了句該寫作業了。後三條是老公跟她吵架時砸的,邊砸邊說,家裏的錢都是我賺的,你沒能耐就不要管東管西。好在兩次她都及時護住了手機,不然又得花錢買新的了。
她低著頭假裝看手機,手機屏幕亮了又滅,接著又亮,是無所事事的繁忙。她在豎起耳朵聽周圍人講話,他們在討論演出結束後在哪等可以精準等到台上的人,又或是下一場的演出地點。她想,追星原來這麼快樂。
但世上快樂的事又何止這一種呢?可惜她都無法觸及。
鄭娟在跟別人聊天時,總愛講自己還是女孩子的時候。講起來眼裏盡是懷念,還有些驕傲。旁邊的小孩聽到問:“你現在難道不是女孩子嗎?”
她說:“我現在不能叫女孩子了,隻能叫,”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最後說:“應該叫老阿姨。”
同伴在一旁道:“你也不老。”
她當然清楚自己是否衰老,因為她年輕過。年輕的時候她愛穿短褲和吊帶,這是千禧年之後最流行的穿衣風格,她把頭發染的不黃不紅,現在回想起來隻覺得難看,但又覺得總比現在好看。
她還是女孩子的時候,輟學跟著小姨去上海。她羨慕小姨每次回家都打扮的時髦得很,就連她的小靈通上都貼滿了小貼紙和碎鑽。小姨跟他們講述大城市的繁華,說話時尤其愛撥弄吊在耳垂上的大耳環,要是身處在燈光下,耳環的切麵還會一閃一閃的。於是一個元宵節還沒過完,鄭娟就拖著厚重的行李箱,跟著小姨一同踏上了綠皮火車。
行李箱的拉杆上靠著很大的背包,那是她背不動了,隻得放箱子上拖一下。進那節車廂時,手都攥痛了,好在心還是飛揚的。她想著下一秒就可以休息了,卻沒想到車廂裏沒有落腳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有座位。於是她和小姨艱難地搬著自己的東西,窄仄的過道中擠滿了熱烘烘的人,至少有一大半都是去上海的。南來北往的口音像吹進山穀的風,總要回蕩個幾句才能結束。鄭娟終於坐下時,身子已經疲憊,心也有些飛不起來了。小姨說:“等到了地,我請你喝珍珠奶茶,還有麥當勞的薯條。”
於是她又振作起來。
直到現在,家裏還會常常埋怨那年小姨帶她遠走,最後不還是回家來了,白白浪費掉兩年。她便反駁:“那是我最開心的兩年。”
她和小姨在電子廠打工。白天打工,晚上小姨就帶著她在街上遊蕩。珍珠奶茶不是常喝的,薯條漢堡不是常吃的,東方明珠也不是常看的。她們遊走在城市的邊緣,偶爾去市裏逛一逛,去之前要洗澡洗頭,畫上厚厚的妝,儀式感要做足。
宿舍裏的女孩們追星的也不少,有人不吃早飯攢下錢去看劉德華新電影,看完後又在街邊買了張超大的海報貼在床頭;有人發了工資首先花八塊錢去買任賢齊的卡帶專輯,然後哀求室友把步步高複讀機借她一小時;鄭娟也曾花九塊八買了當時最流行的《當代歌壇》雜誌,因為那一期的封麵是她最喜歡的台灣歌星阿肯。小姨看到便神神秘秘地說:“周末我帶你去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