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垚忽然大笑起來,待他笑夠了,眼裏充斥著嫉妒與不甘,感慨道:“往日是我小瞧了你。南應君可真是氣運加身,娶到如此伶牙俐齒的妻子。”
“謬讚了。”成渝垂下眸子,道,“不知我能不能同那些百姓說說話,權當告別了。”
齊垚揮手,士兵讓出一條路來。
成渝快步走到那些被圍起的百姓身邊,抬手作揖:“諸位莫怕,是我來遲了。”
一雙顫抖的枯朽的手扶起她,聲音也顫顫巍巍的:“原來姑娘你竟是…世子妃……”她正是成渝常光顧的那個餛飩攤子的主人趙大娘。
趙大娘眼含熱淚,成渝撫平她肩上的褶皺,道:“受苦了。”
“世子妃…您不是去城外了嗎?怎麼…怎麼陪我們這些草民回來送死啊……”
成渝搖頭:“諸位是朱雀的根,並不卑賤。我既擔了這一聲世子妃,自該承我的責。”
她安撫地拍拍婦人的肩膀,又拭去其懷中嬰兒鼻尖上的灰塵:“無論男女,嬰孩都是朱雀的未來,望諸位一路珍重。”
有人小聲啜泣。
成渝擋在他們身前:“小侯爺不妨將他們送回朱雀軍大營,代為傳信。”
齊垚道:“世子妃真是心思縝密。”
成渝就見他那樣輕輕鬆鬆地進入那道朱紅色的大門,還沒來得及逃出去的、沒想過要逃的官員竟然夾道迎接,青鸞衛成了兩撥,一撥被控製起來,一撥已然投誠。而朱雀衛卻不見蹤影。顯而易見,宮中與朝堂這兩處,必有齊垚的內應。
聖上還在養心殿昏睡著,一眾嬪妃卻被趕到了養心殿,讓原本寬敞的地方變得狹小起來。成渝隻匆匆看了一眼,便被帶離了這裏,也遠離了那股子臭味。
讓她驚訝的是,林栩然也被帶入了她這裏。二人麵麵相覷,心頭卻十分清明。
林栩然道:“我道他是想送什麼樣的大禮給南世子,原來是世子妃啊。”
成渝無語道:“他還…挺有童心的?”她與林栩然相視一笑,彼此都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
林栩然道:“齊垚自己後宅不寧,便也覺得世間女子都該為了一個男人相爭了。”
成渝道:“這種幼稚的把戲低級又低智,將自己的命運交在另一個男人手裏,簡直自掘墳墓。且不說林姑娘與南應君到底有沒有情,就是有,以你的性子,也不會為難我。”
林栩然道:“算上這次,你我才僅有四麵之緣。”
成渝笑著糾正道:“是姑娘見過我四次,而我,見過你很多次了。”她在排查“難止殺”時,正見那話本子裏林栩然回上京那一路上的善舉,也見到了很多那不曾言說的、許是寫書人覺得沒必要言說的舉動。
書中的林栩然是開朗的、不諳世事的,偶爾也會闖禍,但總有南應君為她兜底。可成渝所見所聞的林栩然,會刻苦鑽研醫書,會拿自己的私房錢接濟苦命人,會路見不平救下要被拋棄的女嬰,會反駁那些陳舊的、要吃掉女人的封建禮教。
林栩然訝然,思索片刻,驚喜道:“那日——是你?”在旭明縣落腳時,她曾在一個地痞手下救了要被以五兩銀子發賣的女孩。那女孩一心想要找個讀書的出路,所以她所謂的父親要將她賣給流氓。林栩然雖然救下她,夜裏暫住的屋子卻被燒了火,有人將她救出。等她安頓好一切,才聽說那個流氓被扭送到了官府,罪名是蓄意殺人。她細細盤問,知曉些內情的隻說是個蒙麵的女俠。
成渝回想起那個流氓惡心的嘴臉,心中惡寒,麵上裝傻道:“什麼是我?”
林栩然突然衝上來一把抱住她,成渝被人圈住腰,一時間有些茫然,便聽她篤定道:“就是這手感,沒錯,是你。”
成渝:“……”
她半晌才扯開林栩然,奇道:“我可記著姑娘你很文靜來著。”
林栩然扶了扶鬢邊的白花,道:“隻不過是有的人不在了,沒再那麼任性放肆而已,談不上文靜。”她朝窗邊和門外掃了幾眼,成渝道:“無事,你想說什麼便說,他們聽不到。”
林栩然直白道:“我不喜歡南應君。”
成渝詫然,目光又落在那朵潔白的簪花上,發出聲音:“啊?”其實她也並非不能接受,畢竟這幾月來,所發生的事情,大多都與她腦海中那個話本子不沾邊。可如今最核心的一部分也不是,且容她緩緩。
林栩然取下鬢邊的白花,捧在手心裏。
這個秘密,原隻有南應君與她知道的。
“豊城之戰中,有我的愛人。”林栩然睫翼輕顫,聲音十分溫柔,“我與他、南世子,我們三人一同長大,南世子少孤,常被召入宮中陪伴聖駕。所以我二人在一起玩耍的時間更長些。他出身武將世家,祖母刻薄,他便卯足了勁兒習武學文,而我爹是戶部尚書,和武將來往過密本是大忌。於是他便常常趴在我窗前找我,為我遞上一枝新鮮的花。每到燈節,我們三人出去,南世子便會去墨齋打發時間,留我二人閑逛。”
火樹銀花之下,少年的麵容仍曆曆在目。
成渝恍惚一瞬,原來南世子才是那個幌子。
“後來他被他爹打了板子我才知道,那每一朵鮮花,都是他在他爹花房中選了上好的拿過來的。”林栩然輕笑一聲,已經有些哽咽了。
成渝撫上她肩膀。
“我年少不懂事,但他總會為我打理好一切,我鬧小脾氣,他也從不會怨我。我原以為日子便是這樣一天天過下去了。可他從不與我表明心跡,甚至隱隱約約疏遠我。”她的肩膀微微顫抖,繼續道,“他最後一封信,教我不要再等他了。”她怎麼能甘心呢?
林栩然趴在成渝肩頭,眼淚湧出,不肯停歇,喃喃道:“他就是一個傻子……就是一個傻子……我怎麼會…怎麼會真的聽他的話呢…”
成渝默然,撫著她的背脊,無聲安慰。她所說的,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隻是她在等的,是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林栩然手心裏攥著簪花,閉上眼睛。
可是她該怎麼忘記呢?窗前的鮮花、燈節的煙花與糖葫蘆、夜晚送過來的糕點、與那人一起救助的所有生靈、從小到大的打打鬧鬧……從來不是一場夢。
她還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秘密,成渝所聽的“他”,自始至終都是“她”,隻屬於她的少年。
秦成玉那個傻子永遠不會知道,林栩然一直知曉她是女兒身的。
從她幼年跳湖撿回林栩然一條命的時候就知道了。
祭祀歌謠隻言“朱雀男兒魂歸來”,誰又會記得一個被迫扮作男裝上了戰場的女子呢?除了她,再不會有了。
真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