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和出嫁那天,清遠在沙丘上呆坐了一整天。
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隻是沒想到這一天真正到來之後是這樣煎熬。三魂七魄都在空中飄蕩。四周嘈雜的人聲都是身外之物。
他已經有幾天沒有見到月和。待嫁的新娘,終日和家裏的女性長輩一起準備出嫁的物品。雖然也沒有幾樣東西可以陪嫁,那些繁瑣的程序都要提前演習。
明知道她的送親隊伍不會從這裏經過他才選擇在這裏靜坐。他想象著她穿上紅色嫁衣,俊秀的臉龐被塗上胭脂,如水的雙眸蒙上煙霧。她被長輩教導如何跪拜公婆,如何在洞房與丈夫恩愛行禮。他的心像被刀淩遲。
他坐在沙丘上。風吹來陣陣沙塵,有幾粒沙子落進了眼睛裏。他嘴唇幹裂,有血絲滲出。幾個行人路過,都回頭看看這個呆坐的年輕人。他的眼梢向上飛起,睫毛濃密彎曲。
他想起來第一次見看到月和。他五歲,她四歲。母親帶著他嫁到這個大家族,給月和的長輩做妾。家族裏的孩子都欺負他,叫他拖油瓶,野種。他很憤怒,與那些孩子打的頭破血流。隻有月和願意和他玩。
論起輩分,他是月和爺爺的堂弟。月和是他的堂孫女。他們本沒有血緣關係,隻是因為他親生父親早逝,母親烏氏無力撫養,他才隨著改嫁來到楊家。
清遠剛來到楊家,烏氏忙著照顧年邁的丈夫楊三槐,讓清遠一個人在院子裏遊蕩。楊三槐家有十幾間瓦房,幾百畝田地,勉強算大戶人家。但他家人口多,開銷大,經常銀錢緊張。
彼時是清朝末年。朝廷正麵臨風雲變幻,西北地區天高皇帝遠,人們似乎感受不到天地即將變色。貧瘠的土地上,每天都有人流離失所。
烏氏嫁到楊家之後,母子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清遠偶爾能吃個白麵饅頭,他非常開心。有一天他早飯吃了烤洋芋,想出門去遊蕩。梅娘帶著月和來找烏氏借鞋樣子。
四歲的月和非常瘦小,頭發烏黑蓬亂。雖然臉上有汙漬,能看出來皮膚白皙。她長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眼珠黑白分明。
清遠站在月和對麵。來到楊家幾個月了,他並沒有遇到友好的同齡小夥伴。家族裏有幾個孩子都比他大,隻會聯合起來欺負他。
但月和沒有要欺負他的意思,而且她是個瘦弱的小女孩。她隻站在那裏沉默不語。
梅娘拿了鞋樣子要走了。回頭一看清遠和月和兩個年紀相仿的孩子站在院子裏你看我我看你,都沉默不語。梅娘笑了:“倆娃娃怎麼長的這麼像!”
清遠和月和如夢初醒一般,又重新打量起對方。
烏氏過來看了看:“真得呀,確實有點像唉,都是大眼睛長睫毛,來比一比,誰的眼睛更大,誰的睫毛更長?”
他倆害羞起來,也有點好奇。
兩位母親比較起來。結論是,清遠的眼睛長一些,月和的眼睛圓一些;清遠的睫毛也更長一些,但月和的睫毛更密一些。
兩個娃娃站在那裏,又羞澀又興奮。
烏氏說:“月和留在我們家玩吧,清遠沒有伴兒。”
梅娘正有事要忙,巴不得把孩子丟給別人,就讓月和留下了。
從那天起,他們兩個孩子每天都會去找對方,有時候在月和家,有時候在清遠家,有時候在街上遊蕩。
月和家裏非常貧寒,隻有三間土房。月和的母親經常下田,月和跟在後麵,也幫著幹活,小小的臉上布滿塵土。
烏氏年輕漂亮,很得楊三槐歡心,六七十歲的人娶這麼一個續弦,他自覺晚年享福,全然不顧兒女的反對。愛屋及烏,清遠在繼父的庇護下,倒是過了幾年豐衣足食的生活,除了被家族裏的孩子排斥,幾乎沒有其他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