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焦道:“吾師嚐雲,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君子不忍為也。與其富貴而詘於人,無如貧賤而輕世肆誌焉。客卿欲我所行者,蓋謂此乎?”
李斯以為茅焦已經被說動,於是點頭。不料茅焦話鋒一轉,笑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客卿勸茅焦退朝,為何不先自退?”說完,茅焦眯縫著雙眼,得意地望著李斯,倒要看他如何回答。
第四節勝負難料
李斯和茅焦,一個是根基漸穩的客卿,一個是新貴當紅的太傅。兩人同樣的年輕,同樣的才華,都是秦國政壇的希望之星,被視為相國呂不韋的接班人。秦國的未來,可能就掌控在他們中間某個人的手裏。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頭腦是統帥,舌頭是戰士,而李斯誌在必勝。茅焦的反問,在李斯意料之中。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在來之前他便已經排練過。然而,排練和正式表演畢竟是兩碼事。當茅焦以戲謔的口氣問出這個問題時,李斯心中還是不免一震。李斯輕笑道:“茅君自稷下學宮而來,聖人孟子昔日也曾遊於稷下學宮,茅君想必對孟子深有所知。孟子有言:“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於危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今立於危牆之下者,非為李斯,茅君是也。水背流而源竭,木去根而不長。非重軀以慮難,惜傷身之無功。是去是留,自當由茅君自決,非李斯所敢左右。”
茅焦大笑,道:“有鄙夫得肉醬而美之,及飯,惡與人共食,即小唾其中,使人不能食而自己獨吞。客卿來勸茅焦,縱使巧舌如簧,天花亂墜,說穿了,行徑和鄙夫所為別無二致也。”
如此刻薄無禮的比喻,聽得李斯心中大怒。然而,無論從學識還是地位上,茅焦都有這個資格,在李斯麵前放言無忌。李斯正待出言反駁,茅焦卻已長身而起,道:“無待客卿相勸,茅焦退意早決。談言解紛,我已經做到了;仕宦滋味,我也算是嚐過了。一朝為官,此身便好似貨於帝王之家,非複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難得開心顏色,何苦來哉!珠丸之珍,雀不祈彈也。金鼎雖貴,魚不求烹也。鹹陽已無多留戀之處,茅焦將去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茅焦對李斯連招呼也不打,負手而出,仰天作歌道:“夫聖人之神德,遠濁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羈而係兮,又何以異乎犬羊?”歌聲未絕,人已遠去。
李斯一個人呆坐,茅焦的歌聲還在他的耳邊回蕩。李斯使出渾身的氣力,卻一拳打空,人家茅焦根本就不屑和他交手。李斯冷笑著,麵色一陣紅一陣白,使麒麟可得羈而係兮,又何以異乎犬羊?這是將他李斯比作犬和羊了。他咀嚼著茅焦的話,心裏滿不是個滋味。早知道茅焦退意已決,他就不該來這一趟的。現在好了,他巴巴地送上門來,白白地讓茅焦羞辱和戲弄了一回。好你個茅焦,你說官位好比肉醬,我怕你和我搶,於是朝裏麵吐唾沫。可你又幹了些什麼?你那幾句故作清高的漂亮話,就好比往這肉醬裏頭醒了鼻涕。你是存心也想壞了我的胃口,叫大家都沒得吃,這樣你才開心?
李斯悻悻返回,途中慢慢卻又開心起來。茅焦畢竟是離開鹹陽了,不會再成為他仕途的障礙和敵手。茅焦,你就盡情地嘲笑我吧,告訴你,誰笑到最後,誰才是笑得最好。
第五節宗室的反擊
且說茅焦雖然貴為秦國太傅,爵為上卿,卻上任一個月不到,便從容掛印而去,視高官顯爵為糞土,一時天下震動。茅焦作為稷下學宮的最後傳人,用行動告訴世人:稷下學宮雖然沒落多年,但它的風骨和傳統不會消失,它的光榮和驕傲依然存在!
茅焦的離去,也給秦國政壇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宗室重臣昌平君、昌文君借此大做文章,在嬴政麵前進言:大王尊寵茅焦,茅焦非但不知感激,反而掛印而去,藐視我王的權威,侮辱大秦的體麵。大秦雄視六國,九州獨尊,豈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之地?望大王即刻下令,追捕茅焦,就地正法,以儆天下。六國之士,素以文化輕我,傲慢無禮,肆意臧否朝政,其心難忘故國,用之不足成事,反為掣肘,請一律驅逐之。
宗室所請甚急,嬴政卻不為所動。嬴政道,茅焦一事隻是個例,不宜株連波及其餘。茅焦,天下名士也。茅焦的爵位富貴,是他用性命博來的,他卻照樣能棄而不惜,境界較他老師魯仲連更是高出一籌。如此高節之士,一旦殺之,必招天下怨謗,不如任其自去。
宗室固請。麵對這些血脈相連的嬴氏家族中人,嬴政也備感壓力。嬴政何嚐不知宗室的真實用意,於是不得不稍加安撫。嬴政道:據寡人所知,茅焦所以掛印而去,固然出於清高自許,同時也是因為朝中大臣的排擠——包括宗室在內。
昌平君和昌文君遭嬴政指責,麵有愧色。嬴政又道:排斥茅焦最力者,非呂不韋莫屬。諸君以為寡人重外客而輕宗室乎?呂不韋亦為外客,不排斥宗室而排斥同為外客的茅焦,何故也?知寡人重宗室也。
嬴政進一步說道,諸君欲驅逐外客,試問,如何個驅逐法?外客來秦者,不知多少,可能盡數逐得?我秦國當年僻處西方,地狹而人稀。如今秦國,地方數千裏,人口數百萬,其中又有多少是正宗的秦人之後,諸君可分得清道得明?其祖為外客者,是否也該驅逐?譬如蒙武,其父蒙驁本為齊人,則蒙武是否在驅逐之列?
昌平君和昌文君不能答。嬴政再道,呂不韋是外客的代表和旗幟性人物。呂不韋一除,外客失其首領,自然不足為患。諸君用忍,且拭目以待,寡人自有應對之策。昌平君和昌文君於是不敢再爭。
李斯消息靈通,宗室進諫嬴政未幾,他便已得到風聲。李斯心中悚然,宗室針對的不是茅焦,而是所有從六國而來的外客。呂不韋沒有說錯,宗室對外客早已懷恨在心,必欲驅除而後快。這次,宗室的壓力,嬴政是硬頂了下來。然而,下次嬴政還能頂得住嗎?是否該先把妻兒送回老家,以防萬一呢?不行,我李斯是外客中的得寵者、得勢者,我的一切動向,宗室又怎會輕易放過?一旦把妻兒送回楚國,正好給了宗室口實,以為我起了二心,不再一意為秦。是的,我必須冒這個險,我必須讓全家和我一起冒這個險。
再來說太後趙姬。茅焦的不告而別,讓趙姬頗感失落。要知道,這可是她生平頭一回放下女性的矜持,主動送上門去,追求心儀的男子,偏偏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為之奈何!不過,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也正因為茅焦對趙姬的拒絕,他在趙姬心目中的形象反而更加完美,更加神秘。
茅焦走了以後沒幾天,嬴政宣布了一項重大的人事任命:以桓齮為將軍,主掌軍隊,同時對王翦、楊端和等一批中青年將領大加重任。這麼一番洗牌下來,嬴政對軍權的控製更為加強。軍權的變動,是一個信號,更多的變動,必將隨之而來。這一點,李斯知道,呂不韋同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