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歸去來兮(2 / 3)

李斯見話已至此,於是問道:“相國的意思是?”

呂不韋咬牙道:“我要茅焦從秦國消失。”

李斯見呂不韋如此嫌憎茅焦,心知多半還是由於太後趙姬的原因,但又不好明言,於是道:“茅君方從齊國遠道而來,又正得大王恩寵,要他離開秦國,隻怕……”

呂不韋道:“不韋今日登門,正欲借客卿之力也。”

李斯道:“李斯位尊於朝不如茅君,見信於秦王不如茅君,恐力有不能也。”

呂不韋道:“客卿兼任長史,毋論六國君臣,舉凡六國中稍有名望之人,其底細皆難逃客卿之察。以茅焦之才智勇略,早當揚名於世,何待今日!其名不見於經傳,不亦怪哉!其家世來曆,人雖莫能得知,想來卻瞞不過客卿。”

茅焦的背景和履曆,李斯確曾調查過。李斯答道:“據李斯所知,茅君為齊人也,久駐稷下學宮,專力問學,不求聞達,並無可疑之處。”

提起齊國稷下學宮,今人已多淡忘,但在當時,稷下學宮卻稱得上是知識分子們心中的聖地。自田齊桓公田午始建以來,天下賢士接踵而至,群星璀璨,大師輩出。正如司馬光在《稷下賦》中所言:“致千裏之奇士,總百家之偉說。”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陰陽家、小說家、兵家、農家等各種學術流派,在稷下學宮裏共生共存,輝映爭鳴。戰國時代那些如雷貫耳的人物和名字,如孟子、淳於髡、鄒衍、鄒奭、田駢、慎到、接予、季真、環淵、彭蒙、田巴、魯仲連、荀子等等,無不和稷下學宮發生過緊密的聯係。但隨著時間推移,戰國四大公子、呂不韋、嫪毐等人前後發起的大規模的養士圈客運動,讓人才分流嚴重,稷下學宮也由盛而衰,人才凋敝。

呂不韋麵色凝重,道:“如此說來,茅焦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他蟄伏多年,此番來秦,看來是一心要求名位,輕易不肯離去。”

李斯道:“卻也未必。相國可知茅焦師從何人?”

呂不韋道:“不知。”

李斯悠悠說道:“魯仲連。”

呂不韋麵容一肅,道:“魯仲連,不韋聞名已久,誠千古高士也。然為弟子者,未必肖其師。吾老也,無作為也。客卿正當壯年,前程遠大,異日成就必遠在不韋之上。今茅焦與客卿年歲相若,才智相當,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一枝不棲雙雄。客卿與茅焦,不可兩存之勢也。茅焦不去,客卿終難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客卿可往說之,茅焦能去則去之,不能去,則……”呂不韋作了個哢嚓的手勢。那意思是,如果茅焦不肯主動地從秦國消失,那就讓他被動地從地球上消失。

李斯心裏清楚,呂不韋雖然句句話好像都是在為他著想,其實是在拿他當槍使。這種被人利用的感覺固然不好受,但茅焦又確實是他仕途上的一大障礙,越早掃除,後患越小。而有呂不韋作他的堅實後盾,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第三節絕頂說客的對決

茅焦居家多日,突聽李斯來訪,心中也甚是詫異。他知道李斯是秦國政壇的強力人物,嫪毐一案的審判更是讓李斯名揚天下,常有人在他麵前將他和李斯相提並論,以至於他心中也暗暗將李斯視為自己的勁敵。

茅焦帶著戒備的心理,接待了李斯。兩人坐定,李斯在步入正題之前,先從稷下學宮開始聊起。我們知道,李斯是荀子的得意弟子,而荀子又曾經先後三次擔任過稷下學宮的祭酒——相當於是稷下學宮的校長,茅焦作為稷下學宮中人,對荀子這個老校長印象深刻,也曾有幸親耳聽過荀老夫子的教誨。有這一層淵源在,李斯和茅焦的距離迅速拉近。荀老夫子已於兩年前(公元前238年,即嬴政八年)故去,兩人談及他來,免不了一起緬懷感慨了一番。

茅焦在秦國孤立已久,心境抑鬱,今日和李斯一席暢談,頓生相識恨晚之歎。茅焦於是以秦國政局相問。他的境遇,他的困惑,希望能在李斯這裏得到解答。

李斯卻回避了這個話題,問道:“君來鹹陽已有時日,鹹陽可好?較臨淄何如?”

茅焦長歎不能答。隻有到了鹹陽,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地懷念臨淄。他懷念那裏的山水,懷念那裏的人民,懷念那裏的朋友和鄉親。那是他的故鄉。他從小到大都不曾離開的故鄉啊。而在鹹陽這裏,朝野中的排擠,文化上的差異,不同的飯菜飲食,不同的人際關係等等,他不習慣,他不喜歡。

李斯知道茅焦過得憋屈,於是道:“君之性命危在旦夕,君可知乎?”

茅焦也是遊說高手,這樣的開場白他是再熟悉不過。在我麵前玩這套,李斯你找錯人了。茅焦笑道:“吾豈畏死之人哉!死則死耳,何須多慮。”

茅焦本以為這一句話就足以堵住李斯之嘴,可李斯卻依然神情篤定。李斯深知茅焦的遊說水平,他是不會輕易被自己牽著鼻子走的。然而李斯堅信,善攻者未必善守,茅焦一定是可以被說動的。李斯道:“茅君之論雖高,竊以為不足采。人生百事,惟死為大,能不慎乎?何謂死則死耳?死於秦王之怒與死於賤人之手,得無異乎?茅君諫秦王之時,義氣幹雲,天下觀望,當斯之時,死固不足懼也。今君將死之道有三,皆足以辱名恥身,遺笑後世,能不慮之乎?”

茅焦道:“願聞之。”

李斯道:“李斯聞太後甚愛君,屢次召君進見,而君避之。有嫪毐故事在前,避之誠智者所為也。然而,最難消受美人恩,何況那美人是太後?太後不能得到茅君,卻足以毀掉茅君。茅君數拒太後盛情,太後寧無怒乎?太後寧無怨乎?太後寧無心報茅君乎?死於婦人之手,君子之恥也。”

茅焦一想到多情的趙姬,不禁頭大。李斯所說的情形,他承認不無可能。茅焦道:“吾將死之道有三,其二為何?”

李斯再道:“得勢易,處勢難。茅君驟得高位,朝臣多有嫉妒,欲有不利於茅君也。宗室視茅君為外客,憎之。老臣視茅君為新貴,惡之。君獨立於朝,敵人紛紛,縱有秦王一時之信,君自問能保全否?無辜遭憎惡而死,非君子所願也。”

茅焦道:“其三為何?”

李斯道:“茅君久居書齋,知曉世情,卻不諳人心。此間死士甚多,苟利於其主,不惜性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茅君終有出門之日。竊恐茅君出門之日,即畢命街市之日也。死於小人之手,非君子之誌也。”

茅焦想到了那個擲向他的瓜果。政治的黑暗和複雜,和他原來的想象完全不一樣。其實,早在李斯來說之前,他便已經萌發退意。他決心已定,現在和李斯的談話,對他來說更像一種遊戲。茅焦問道:“如此則茅焦將何去何從?”

李斯也覺察出茅焦的語氣有異,他無暇細思,道:“茅君受業於魯仲連,何不效法乃師,持高節,遠仕宦,蕩然肆誌,談說於當世,不詘於諸侯,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令今世人稱羨,後世人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