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國公主來的前一天夜裏,我麵朝著岐都的方向下跪,身體伏地,為死去的父親和哥哥祭祀:
父王崖,王兄岩,保佑兒臣,臣弟早日破雍。
第二天,雍國用空前規模的軍隊護送他們的公主來到鎬京,我和天子允,還有湯的全體文武大臣在護城河前的廣場上迎接,允站在我身旁,在凜冽的寒風裏竟緊張得滿頭大汗,雍國護送公主碟的軍隊遠遠超過了鎬京的守城軍,這樣一支隊伍要拿下鎬京恐怕都用不了兩天,難怪允會緊張成那樣。
碟是雍王的小女兒,聽說雍王就他這麼一個女兒。
我親身感受到了雍的強大,他的軍隊一點也不比岐差,而經濟實力又要比岐強很多倍。
化裝成兵士的陟涉在我耳邊小聲說,公子千萬要沉住氣。我點點頭,我知道他話裏包含的意思。
護送公主的軍隊越來越近,馬蹄聲隆隆,像是巨浪咆哮,揚起的雪花飛舞到半空中,幾裏外就能看見,公主乘坐的馬車被城牆一樣的甲兵隊伍包圍其中,鮮紅地裝飾格外顯眼,猶如黑夜裏跳動的篝火。
我的心裏一直在思索雍國把公主嫁給我的用心,究竟是聯姻還是緩衝,或是跟本就想在岐安排一個間諜。
允拉了拉我的手,雍國的車馬已經在一裏外停住。按大湯律,諸侯國覲見,除王和陪同的大臣外,護送的軍隊一律不得進入距鎬京一裏的範圍,違者按謀逆論處。雍軍整整齊齊地停在一裏開外的地方。
看雍軍停住了,允稍稍鬆了口氣。
公主的馬車緩緩向這邊駛來。
7
我們一離開湯雪就停了,可積雪卻越來越深,我知道離岐越來越近了,隊伍走出雍的邊境後,陟涉就恢複了身份,我讓他和我同乘一輛馬車,一天早上,忽然有人來報,漕死了。
我正和陟涉商量怎麼運回我父親的屍骨,這個消息嚇了我一跳,我雖然討厭漕這種卑鄙小人,但我還不希望他死,他還沒到死的時候呢,現在剛出雍境漕就死了,雍國會怎麼想。
陟涉說,公子莫驚,先去看了再說。
漕是被利器刺中心髒而死的,凶手的速度很快,傷口直達心髒,周圍卻沒留下一點血跡,而且漕的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一卷竹簡落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陟涉仔細檢查了漕的傷口。
沒有。
一名雍的兵士答道,今天早上拔塞起程的時候。
周圍有沒有可疑的人出現過。
是什麼時候發現大夫死的,陟涉問。
這件事公主知不知道?
還沒稟報。
為了不讓公主擔心,這件事先不稟報,加強兵力保護公主。
是。
回到馬車內,陟涉才告訴我,漕死之前已經身中劇毒,此毒是用出產於岐邊境上的一種植物的莖提煉而成的,中了這種毒的人在死之前的一個時辰內會意識全無,一個小時後全身血液倒流而死,死的時候會萬分痛苦,如同被烈火炙烤,但那時已經不能出聲,肌肉也已失去作用,表情會始終停留在一個時辰前的樣子。
怪不得漕死的時候表情一點也不痛苦,那為什麼凶手還要刺漕一刀呢。
這我也在想,刺那刀的人手法極快,絕不在我之下。
那會是誰?
除了你哥哥岩,我還沒看過有如此快刀法的人。
一下子陷入迷霧裏。
為了不引起慌亂,這個消息暫沒發布,隊伍照舊往岐進發,一切看起來和平時一樣。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到岐大約還要十天的時間,在這十天內就算不能抓住凶手,也不能再出現類似的事件,特別是公主的安全,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陟涉查到,昨晚漕去過公主的馬車,回來後就一直在自己的車裏,哪也沒去。陟涉又找來公主的貼身侍俾,都說昨晚公主因為想念雍,止不住地落淚,大夫漕陪公主說了幾句話,喝了一杯茶就走了。
那種毒藥有很強的腐蝕性,雖然在寒冷的冬天,漕的屍體還是開始腐爛。
公子,公主要召喚大夫,有兵士在門外報。
我知道這件事很難瞞住公主了,於是決定親自去跟她說清這件事。公主的馬車處在車隊的中間,被雍最優秀的武士保護著。
我在車外請求接見,在她成我的妻子前,這是必不可少的禮節。公主沒說話,一個侍俾開門說,公子進來吧。
公主一襲紅衣,端坐在車內,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公主,她真人比畫像上還要美,我在她麵前坐下來。
告訴我是不是出事了?
公主為什麼這麼問?
是不是漕死了?
公主怎麼知道的?
今天早上車外的護衛增加了一倍,我要見漕,公子卻來了。
碟原來不僅漂亮,而且聰明,我不想拐彎抹角,把漕死了的事告訴她,不過中毒的事我沒說,碟歎息一聲,我知道你恨著他。
這句話使我想到我父親的死,想到岩的斷戟。
公主不要誤會,漕決不是我殺的。
我知道,公子不會在剛出雍就殺了漕。
碟的眼淚溢出眼眶,我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我對眼前的這個女子一點都不了解,周圍的侍俾也開始擦眼睛,氣氛清冷。
公主是想雍了吧,我說。
曆代公主嫁入別國後,除丈夫崩或被休是不能回國的。
公子不必擔心。
碟滿臉憂鬱的表情,我便退了出來。
回到馬車裏後,諾端上來一罐熱的湯。
我問,陟涉呢?
大夫又去查看雍國大夫的屍體了。
一聽到屍體兩個字我就想吐,揮手說,先拿下去吧,等大夫回來再端上來。
公子怎麼了?
我沒事,隻是頭有點暈。
要不要傳禦醫。
不用了。
車輪碾壓著積雪的聲音讓我煩躁不安,諾一直守在我身旁。
陟涉說他仍一點頭緒都沒有,漕的屍體散發出濃濃的腐敗氣味,在離岐還有不足一百裏路的時候,我下令焚燒了漕的屍體,看著漕一點點消失在火海裏,我沒有一絲複仇的快感,反而覺得這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碟並沒來看對於一個雍國大夫來說有點清冷和潦草的火葬,她說她冷,我命令護衛說,把我的那件風衣給公主送去。
8
岐已近在眼前。不知道我這一去一個多月,岐內都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岐國一個多月沒有君主了。
進城後,沒有盛大的迎接儀式,兩天前我已經派人回城報告了父王的死訊,城裏留著舉行祭祀後的跡象,家家戶戶門上貼著白色的紙,行人的頭上也都紮著一塊白色的布。
我告訴碟,沒有迎接儀式是因為我父王剛崩不久,並不是岐國人不歡迎她。碟說,這我知道。
碟成了入主岐後宮的第二位異族女子。
進宮後,安頓了雍和湯的兵士,我去後宮看望母後。
宮女說,公子請回吧,太後身體不適,誰也不見。
我說,你就說逝公子回來了。
宮女進去後出來說,太後請公子先回去。
我站在母後寢宮前的石階上,心如刀絞,陟涉找到我,請公子速舉行登基大典。
我問,這幾天戎人的情況如何?
戎族幾次三番侵擾,國內無君,邊疆將士士氣不足。
我知道了,你去擬登基告示昭告天下吧。
我決定明天就登基,然後給碟一個王後的身份,這樣,雍國就無話可說了,我好集中精力先熄滅戎人的囂張氣焰。
就在我準備登基的前一天晚上,後宮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母後瘋了。她嘴裏不斷重複一句話:你不是我兒子,你不是我兒子……見到誰都這麼說,包括見到我。
我急入後宮,禦醫正在把脈,床前,施禮道,母後。
你不是我兒子,你不是我兒子……
話語有氣無力,毫無好轉,禦醫已經嚇得大汗淋漓。
陟涉說,登基昭告已經散發全國,公子看是否要推遲幾日。
登基儀式不推遲,你再給我起草一份昭告,我要封雍國公主碟為王後。
陟涉點點頭,一直躬著的腰緩緩直立,忽然母後眼裏一亮,盯住陟涉,似要抬手,在場的人全都大吃一驚,堅持一會,母後氣力漸漸耗盡,眼神又複如死灰,昏睡過去。
漕被殺的許多線索已隨那場焚化他的火一同湮滅,就如同五歲前我的樣子,凶手至今未能查到,他的死訊我已派人送往雍,不知道雍王知道他的大夫在來岐國的途中死於非命會是什麼感覺,明天乃登基和策封之日,我吩咐下去,一切從簡,邊關主將不必進京。
涉,你還記得插在漕胸口的那把刀嗎?
我派人去傳陟涉,他著一身整齊的朝服來見我。
夜幕降臨,王宮內死沉得如地獄一般,從鎬京回來後我一直有陷入到陰謀裏的感覺,漕死時臉上掛著笑的樣子一直纏繞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他身上插著的那把刀是我從未見到過的樣式,刀背到刀口都是一樣的厚度,薄如蟬翼,卻又那麼堅硬,可以毫不費力地刺穿人的皮肉和骨骼,我忽然很想看看那把已經是唯一線索的刀,它現在正在馬車裏。
我派人去傳陟涉,他著一身整齊的朝服來見我。
涉,你還記得插在漕胸口的那把刀嗎?
臣記得。
那你有沒有感覺到它有什麼異樣?
有。
說。
那把刀的刀背到刀口都是一樣的厚度,薄如蟬翼卻堅硬無比,臣在湯並未見到到過有如此式樣的配刀。
那它從何而來。
臣從刀柄的花紋中看到一隻豹,雖被利器削過,但仍能辨別出是一隻豹形的花紋,所以,臣以為……
我驚出一身汗,涉,你說是戎人。
陟涉的語氣異常冷,是,公子。
好幾年前,我曾在法場上看過處死戎的俘虜,他們的手臂上都有豹形的紋身,陪同的大臣說,那是戎的象征。冥冥之中有不祥的預感,急忙跑向宮門外的馬車,可惜還是遲了一步,放刀的櫃子已經被打開,裏麵空空如也,我一臉凝重,陟涉仔細察看了馬車內的陳設,盜刀的人很聰明,沒有留下任何可見的蛛絲馬跡,陟涉含一口水在嘴裏,噴射到馬車的地板上。
我眼裏一片忽閃的月光,除此以外什麼也沒看見。
有一隻腳印。
陟涉的眼力果然異於常人。
好像是一個女子留下的。
刺漕那一刀的力量和速度不像是一個女子能做到的。
看來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女殺手。
鎬京和雍所有的侍女和兵士都已回去,要怎麼查。
陟涉歎了口氣,地上的水很快蒸騰無蹤。
再加派一個營的力量去後宮,臣覺得太後失常並非偶然。
我立刻從身邊抽調了一個營的兵力,每日巡邏增加兩班。
明天就是登基和冊封的吉日,我睡不著,坐在空曠的大殿上想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丟失的那把刀的影子還盤旋在我腦海裏。陟涉陪我聊到深夜現在已經回俯,這時有宮女來報:碟公主想見公子一麵。聲音很熟悉,扭頭看,原來是諾,回岐後我一直忙於政事,竟忽略了她,此時諾大的殿宇之內隻有我和諾兩個人,雪停了,靜得有點嚇人,她說話時好聽的音韻被大殿裏巨大的立柱反複回敲,過很久還清晰可聞。
公子,公主想見你一麵。她朝我彎腰施禮,一身鎬京的絲綢服飾已換成岐的布衣,卻更顯風姿。
就說我睡下了,我揮揮手,哪也不想去。
公主說她病了,請公子探望。
一時間裏,我忽然想明天冊封的要是諾那該多好,雖然蝶也有著傾城的容顏。
告訴公主我明天一早去。
是,諾退出大殿,空氣裏還殘留著她的聲音,廣場上傳來巡邏的口號,攪得我難以入睡,恍惚中又聽見父王的聲音:逝,你一定要成為岐的王,岩看著我,對我微笑。
第二天的登基大典在正午十分舉行,隨後就是冊封儀式,這兩件事放在同一天進行還是大湯開朝至今的首例,我身著華服,群臣伏地叩首,在陟涉的引領下,我一步步走向祭壇,一路上的雪都被清掃至兩邊,堆成連綿的小山。
不知道父王當年登上祭壇是怎樣的情形,離地麵越來越高,腳底下是黑壓壓的人,萬民臣服原來是如此巍峨壯觀的景象,母後坐在祭壇之上,眼神依舊渙散,像漫天飛舞的雪粒,陟涉手持岐的法典,莊嚴得如一尊塑像,祭壇上的風吹得我的長袍翩躚在空氣裏,發出戰鼓一樣的聲音,碟隨後在宮女的攙扶下走上祭壇,她的麵前垂著珠簾,長袍的後擺蜿蜒出我的視線,最頂頭在空氣裏翻飛得像咆哮的暴風雪,正午一到,陟涉就要宣讀法典,告訴所有的岐國人我將成為他們新一任的王。
正午之前,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給岐已亡故的王行祭祀大禮,周圍一片肅靜,隻聽見風的聲音和凍僵的呼吸聲,青銅鼎裏燃起熊熊的香火。升騰起的黑煙比狼煙還要濃密,迅速飛竄到半空之中,像一柄徐徐打開的黑色巨傘。
我已然為王。
陟涉開始宣讀法典,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祭壇前的大鼎,法典宣讀完畢,我正式成了岐的最高統治者,很多年前,甚至一個月前我都沒有想過我會成為岐的王,我的羸弱不符合岐強悍的血統,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我心中燃起一股複仇的火,我決心要像父親一樣,做一個剽悍的王,殲滅戎族,踏平雍國,讓岐成為大湯最強的諸侯。
群臣高呼,吾王萬歲,吾王萬歲……
雪花被聲波震碎,我耳朵裏灌滿北風的聲音,君臨天下的那一刻,我抬頭看看遠方,地平線在白茫茫的風雪中忽隱忽現。
牽碟的手走下祭壇的時候,我發覺她的手上竟沒有一點溫度,似寒冰一般。我撩開她麵前的珠廉,看著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她的眼神比她皮膚的溫度更具寒意。
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碟不說話,眼睛裏滾下兩行帶著溫度的眼淚,我無法知道她為什麼哭,隻看著她,假裝出愛憐的樣子,替她拭去,當我的手指接觸到她的眼淚時,立刻有種被灼傷的疼痛,我的手指上留下一塊紅色的印記,再也消磨不去。
回到大殿,我一直在看我的手指,試圖將碟眼淚燒出的那塊紅色印記擦去,直到手指其他部分都被搓得一片慘白,那塊印記依然像火苗似的燃燒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像被施了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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