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說，這大荒，有神、有人、有妖。神死身滅，但隻要還有神識，便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人死身滅，但隻要因果有得，便還有來世輪回，仍可遊戲人間。隻有妖，既無來世往生，也無魂靈神魄，死後或是湮滅歸零，無蹤無跡，或是化作妖丹，被人賞玩。
那時，小夭匍匐在王母身前，淚眼婆娑，隻求一個答案。即使父王、外爺都目含憐憫地告訴過她這個答案。
“可他有九條命、八十一個化身，他那麼狡猾，想活總能活著！王母，自盤古開天地，便有玉山立於這天地，凡神、人、妖不可為者，玉山卻總可為之。您一定有別的辦法，您一定能救他，對不對？”
王母幽幽歎道：“你有一句話說對了，這要看他自己想不想活。小夭，你覺得相柳——他想活嗎？”
小夭心中愕然。
他曾掙紮著活，卻也從容地死。
他曾歎生命的可貴，卻似乎從不覺得自己的生命有多可貴。
王母接著道：“他自決心跟隨共工[1]的那日起，便知自己的結局。遇見，或者沒有遇見你，他都是那樣的結局。”
“可若不是為了我，”小夭垂淚，“他總還有性命可活。”
“若沒有你，九命也隻怕會全給了共工、給了辰榮軍，總歸是一樣的結局。”
所有這一切，小夭都明白，可她仍倔強道：“可我想要他好好活著，肆意地活著，快活地活著。他以性命給我的，我也可以性命還，但求王母指點明路！”
“你怎知我就有法子？玉山王母也並非無所不能。”
“盤古、女媧、伏羲……這天地間有那麼多創天造地的神，那麼多法力無邊的神器，總會有辦法，一定會有辦法！”
王母不置可否，隻說：“盤古創天地，也仍有不可求、不可得、不可為之事。萬般種種，皆為天定，何苦強求。”
小夭眼神卻由暗轉明、由絕望轉向堅定：“我偏要強求！”
後來，她便留在了玉山，抱著毫無可能的希冀，近乎偏執地強求一個心安。
三十餘年，她整日不是翻閱古籍，擺弄法器，就是鑽研法陣、修煉靈力。靈力恢複九成的時候，她到了東荒。
那場大戰後不久，共工怒觸了不周山。不周山倒，天地震動，東荒下沉，水災四起。大荒所有的河道全部改變走向，流往了東邊，東荒無數城池、村落、島嶼被淹沒，許多神族和人族都隻能被迫搬離自己的家鄉。
小夭可自在水中暢行，便邊治水救人，邊尋那孤島。
她在東荒居無定所地過了六十餘年，身邊除了毛球，未留一人陪伴。
直到璟找到了她，問她為何一走近百年，杳無音信。
塗山璟是在東荒一個灘塗找到的小夭。
小夭變換了容貌，穿著粗布男衫，混跡在一群士兵、苦力中挖河道、清淤泥，身上、麵上很是髒亂不堪。
她不知塗山璟是如何找到的自己，但也並不驚訝。
塗山璟鬢邊又添了些許白發，他幾近哽咽地問小夭，緣何留下一封書信和一封和離書就消失匿跡，他聲音悲切：“你明知我離不開你，我離開你沒法活下去。”
小夭沒有太多表情，說話時仍繼續清理著淤泥：“璟，一百多年了，沒有我，你現在照樣活得很好。”
縱是遠在東荒邊陲，小夭也常聽一起築堤修壩、開鑿河道的士兵和村民談起青丘族長這些年如何雷霆手段，如何經營得當，如何將險些落魄的塗山一族穩穩扶回了四大氏族之首。
“我……”塗山璟欲言又止，“小夭，我過得不好。你走了近百年，我也找了你近百年。我並不喜做塗山璟，我隻想當你的葉十七。”
小夭終於停下手裏的活兒，站直了身體認真看著塗山璟，問他：“那年在青丘，我問過你一遍，如今我還想再問你一遍。當年你被塗山篌所害，奄奄一息落入海裏，是誰救的你？他怎麼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