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燥熱,暴雨突然造訪,將懸壺藥館從裏到外澆了個透。
池宣仍舊是忙得不可開交,在藥館內為重症病人針灸用藥後,才裹一身風塵雨露匆匆進門,落座在房間的棋榻前斟上半碗早已涼透的銀針茶。
澄懷已病了三日,此時於夢魘中發了一身冷熱汗,醒來時頭疼如劈,身熱肢冷,舌刺唇焦,一起身,滿腹的苦水再也盛不住。
她睜眼竟發現此處是師父的房間,忙不迭要勾身下床,想去庭院中吐,卻高估了自己,腰膝酸軟,起身站都沒站穩,人就直挺挺地朝地麵栽下去。
她行醫這麼久,自也是知道,當了病人,便是半分體麵也留不住的。問診時,病者難以啟齒的神情於她而言,早已不甚新鮮。
可當她被及時上前的池宣接住,然後酸苦的胃水混著未消化的藥液,直接吐了池宣一背時,她實在難以麵對如此情景,兩眼一黑,再次暈了過去。
疾病所帶來的不潔與難堪,她為醫者則尚可忍受。可當這不潔與難堪真正親臨了到自己身上,便是十二分的無顏見人,更別提,那一泡發苦的胃水,竟毫無遮擋地吐在了平日裏向來要整潔的池宣身上。
即便是被人伢子擄去妓院,被千百看客拍價叫賣時,也不曾如此窘迫難堪過。她寧願在旁人麵前丟人現眼百次,也不願以此形象示於池宣。
傳聞雛鳥會將第一眼看見的活物,認作自己的母親。而她彼時少年失恃,並同父親決裂。
她科頭跣足、真正落臨世間時,所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池宣。
他於她,是師長,是父兄。
即便是在那萬般的疏離和沉默中,她也仍能感覺到池宣終歸是在意她的。可是那份在意,比之於師兄誠雪,卻不多一分一毫,甚至他二人還多了一份常年相伴的熟稔。
因此她隻得守著這份微茫的在意,遠遠遙望,不敢逾越半步。
池宣於她,也隻可以是師長,是父兄。自始至終,她都是知道的。
病入膏肓,人便難免覺得萬念俱灰,難辭其咎。於昏沉醒睡間,澄懷因念及此事,竟不自禁悄然流了幾行淚。
池宣自是不會知道千回百轉的女兒心思,隻以為澄懷又夢見了什麼傷心舊事,才哭得如此傷懷。
待抽噎聲平息,他擰熱巾帕替仍在昏睡中的澄懷細致地拭淚擦汗後,才又去換了一身銀灰色的常服。
又過了大半日,雨勢間歇,暮色浮沉,昏暗沉悶的屋內,誠雪咳嗽了幾聲醒來。
池宣遞上一杯溫水,示意他先不要開口說話,手握上脈搏,依舊是持續了十日有餘的沉伏細澀,並未好轉。
“感覺如何?”池宣接過空杯,扶他坐起,溫言問道。
誠雪張口,卻發現喉嚨幾乎失聲,隻得嘶啞著道:“師父,弟子於病中有所憶,煩請師父給我紙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