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入夜,這藏經閣本不應有來客。
她默不作聲,在衣兜裏掏出一把防身的小匕首,將自己藏在了書架後。
應是皇城中的巡防,走了三層,看內裏皆無燭火,四樓照常掛著鎖,便又下樓去了。
鬆一口氣,她將刀收入鞘,待人走遠後,將火折子點燃燈燭,繼續細細地翻看母後的病案。
終於翻看到自己離京前一段的脈案及診方。
其中許多的藥,還是她自己親手熬的。
淺看,每一個診方都沒有問題,甚至是對病情大有裨益的。
但這些藥,彼此之間卻是失和的,前一個藥方喝了兩個月,本有起色,卻突然有調轉方向,開了看起來也有效,但和前藥相悖的。
大半年折騰下來,藥物在身體裏相互衝撞,自然是病入膏肓。
來日問起來,禦醫隻可說是自己才疏學淺,隻顧當下,未兼顧前麵的藥程。
若她今日不來這藏經閣,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些腆臉自稱懸壺濟世的醫官們,是以何等毒心在給人下藥。
左右不過是一位已經失寵的皇後,名雖未廢,卻名存實亡。誰會管這深宮中一位無依無靠女子的死活。而母後究竟又費了多少心力,擋下多少明槍暗箭,才在這幽暗莫測的深宮中,把女兒養出這副不諳世事的天真?
澄懷再次將這些問診人的名字,看入眼底,刻進心中。
“這些東西在這藏書閣,並不安全。”澄懷看著眼前的診冊,心道:“若這藏書閣平日裏罕有人至,順走一兩冊,一時也並不會被知曉。”
澄懷打定主意,將最後這一冊,藏進自己診箱的最下一層,又將其餘歸檔。做好這一切,窗外天色將亮,直接朝紫微殿而去。
“皇上昨日睡得可好?”澄懷問正在殿外交接的李內官。
李內官小聲回道:“並不安穩,應該是被夢魘住了,天光亮些才睡沉了。溫酒醫師今日怎來得如此早?”
澄懷尷尬一笑:“昨日在藏經閣睡著了,醒來也是無處可去。”
“您且在偏殿等候,我差宮人給您沏茶,帶些熱食。”
“多謝李公公,勞煩您了。”
偏殿離皇上的寢殿相隔不遠,一夜未睡的澄懷用過早飯,更覺得眼皮打架,撐著腦袋扶靠在桌案上搖搖欲睡。
“湘妃!”一聲呼喚把澄懷從夢中驚醒,她趕到寢殿,隻見皇帝一頭大汗,一隻手還懸在半空中,仿佛在挽留什麼,一雙因久病渾濁的眼睛中,流出兩行淚。
若是往日的澄懷,或還要憐憫幾分,可今日的澄懷,隻覺得此情此景,甚是可笑。
不知怎地,竟想起當年母後教的一首《井底引銀瓶》,時過境遷,澄懷隻零碎地記得幾句:“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寫的是與心上人一見傾心的閨門千金,放棄家世依憑,與男子私奔,卻發現,沒有三書六禮,她蹉跎歲月,卻仍是上不了高堂的妾,也因與家人不通音信,有家難回,曆經斷腸才悟:“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澄懷放下這些無謂的心緒,敲了敲門扉以示提醒:“陛下,若醒了,便起身罷,草民為您行針。”
宮人端上熱水為其淨手淨麵,皇帝不悅地開口:“這天底下,汝對朕,到是一等一不客氣。”
“草民向來如此。”澄懷冷靜地將針一一用火烤消殺。
“汝究竟是何方人士?上次汝說,親朋凋敝,又是何緣故?”
澄懷笑了笑,銀針在手:“我尚且知道不問陛下夢中所喚何人,陛下又何故來問我呢?左右不過是‘飄零萍梗江湖客’。天災人禍、五毒六妄、七情八苦,樁樁件件皆可致命。”
“這是話中有話地怪朕理政不力?”皇帝神色越發沉鬱。
“草民不曾,隻是惋惜您在這金鑾殿中,困守得太久。”
“困守?”他像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竟真笑了兩聲:“整個奚國都是朕的,何來困守一說。”
“草民曾聞,陛下盛年時也曾逐鹿崖月關,於短兵相接中屢建功勳,方有今日奚國一方安居之土。這是陛下所得,正是這所得,困住了您。”
他聽後,怒意四散,沉默不再言語。
澄懷一根銀針下去:“陛下貴為人中龍,困守高閣太久,有時難免會忘,這眾生萬民,往往如蜉蝣螻蟻一瞬,朝生暮死,是何等,易散易碎。”
施針結束後,長久默然的皇帝終於開口:“可是,孤已經老了。”
澄懷看著他斑白的雙鬢,鬆弛的皮肉,違心地說:“陛下正值天命之年,大有可為。”
他嗤笑一聲:“此時奉承汝倒是不嫌晚。朕已經沒有了曾經的心氣。的確是困守,汝說得不錯。”
澄懷收了行針的器具,不再接話,拜別皇帝離了紫微殿,神思恍惚地回了岐軒閣。方一踏進臥房,就悶頭栽倒在床,額頭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