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五日,澄懷都在蒔花閣裏坐診,先細細問過姑娘們的病史前因,然後診脈開藥。
不過她學得尚不如此深,如溫經湯、半夏厚樸湯之類的方子她還可以開一開。可這裏多的是疑難雜症,常常是一位姑娘身上兼三四種病,這樣藥量之間的處理就變得尤為重要。
所以白日裏若有診斷不出、或把握不大的,便把脈案細細地記載在旁,等晚上和師父兩個人在屋裏的時候,偷偷請教,第二日再開方。
“青樓的女子,都是可憐人。”澄懷看著脈案,歎了一句。
這幾日為樓中的姑娘們診脈,澄懷得知了許多駭人聽聞的下胎方法,最可怕的莫過於服水銀,最初還有不少人聽邢媽媽哄騙去喝。
後來有一位一年內不幸懷胎三次的姐姐,服第三次水銀時,閣裏的姑娘聽她說了一宿的瘋話,第二天如女鬼般披頭散發,遍身都是紅色的、撓出血的斑疹,並且四肢水腫,麵色青白,又哀嚎了半個上午,就一命嗚呼了。
自此,邢媽媽若再逼著喝水銀,閣裏的姑娘就直接把頭釵抵在脖子上,寧願直接幹幹淨淨死了,也不願變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除此之外,便是宮廷裏流傳出來的藏紅花和麝香。藏紅花或飲,或直接倒灌,都有下胎的效用,麝香則是搓成丸狀,長期放在臍中。不過這兩種藥材都價格匪淺,一般人根本承擔不起。
其餘的便是一些民間九流的法子,坐冷水浴、蹦跳、摔跤、甚至用腳踢小腹等,皆是自損八千的法子。
澄懷坐在桌前,仍舊愁眉不展:“師父,您還知道別的什麼方法嗎?既不太傷害身體,又能夠避子呢。”
池宣側臥在床榻上,正漫不經心地翻著一卷《南華經》,聞言略微抬起頭,看了看燭火旁苦思冥想的徒兒:“曾聽聞京城有用魚膘的法子,也聽域外傳聞,一些動物的大腸,諸如豬、羊,皆能起效。”
“大腸。”澄懷兩眼放光,轉瞬又蔫了下來:“可是生的豬腸、羊腸,熏臭難聞。”
池宣道:“未必沒有去除腥臭的法子,如果洗淨後,用蔥、薑、酒浸泡。”
澄懷神往:“然後大火熱鍋,翻炒,佐以花椒、桂皮、鹽巴。”
池宣扶額,晚飯到現在也不過一個時辰,這是又餓了,頗有幾分無奈地開口:“睡覺吧,明日再想。”
澄懷乖乖地吹滅了燭燈,在黑暗裏摸索著走近,然後束手束腳地爬上床,幸得這張床格外大,兩人之間隔著一臂有餘的距離。
“師父,我發現你從來都不拘泥於塵世裏的這些方圓規矩。”
“嗯?”池宣問。
“比如什麼,師徒尊卑、男女有別呀,又比如,外麵的那些老迂生就會說我一個女兒家,本不應該行醫、更不應該還在青樓裏設診。”
“那你怎麼想?”池宣問道。
“我不知道,“澄懷搖了搖頭:”我在宮廷裏待得太久,母後從不約束我,我父皇,因了我母後的緣故,也鮮少管教我。此前,我並不知道這世上對女子的規矩,原來如此之多。更不知道,他們說的到底是對是錯。”
池宣沉默了一陣:“讀過《道德經》?”
“嗯,讀過。”澄懷回答。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師父你的意思是,我所做的事情,是合乎天道的?”
池宣難得循循善誘地開口:“宮廷裏養著醫術精湛的禦醫無數,這些人用盡畢生所學,爬到醫者的至高處之後,或屍位素餐,或待價而沽。”
“而這世上的百姓,能看得起醫,治得起病的人,百中無一。你卻願意為這千百治不起病的人,診上一脈,讓他們或緩解病痛,或益壽延年,不正是損有餘而補不足的天道?”
“天道。”澄懷默念一句,有幾分欣喜地開口:“這就是天道。師父,我好像懂了一點。”
長夜寂靜,枕道可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