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阿克道爾吉仍派人到蒙古包處燒茶提來大家吃午飯。天空雖然陰沉,但雲層已經變薄,有時透過雲層可朦朧看見太陽。一直到太陽西斜,還是不見土匪出現。大夥見土匪一天一夜都沒來,不免鬆懈下來,有的裹著大皮襖蒙頭睡覺,有的下到南坡小彎處的蒙古包旁生火燒烤凍肉吃。阿克道爾吉讓兩麵山坡上的民兵輪流警戒後,自己也休息一會兒。看看快到傍晚,山坡上的人朝蒙古包喊話,要求那裏的人燒好茶烤好肉拿來吃晚飯。華傑加也有點餓,很想下到蒙古包喝點熱茶、吃點烤肉,可還是忍住了,他堅持等茶水倒了,再到華爾旦他們那裏吃幹糧。不久,阿克道爾吉起來,招呼下麵的人回來。那七八個人才提著茶壺,拿著烤肉回返。可就在這時,槍聲大作,土匪們分三股突然向民兵發起衝擊。他們邊衝邊猛烈掃射,一股向東麵山坡上的民兵衝去,一股向西麵山坡衝來,一股直接往山口衝。提壺回山坡的那幾個民兵眨眼就被土匪打倒,密集的槍彈也把山坡上的民兵壓製在雪坑裏。看樣子他們很可能早到山口看清了民兵陣地,對如何衝過山口作了部署。一陣慌亂後,華傑加使自己鎮靜下來,趴在雪坑朝衝向西坡的土匪射擊,雖然一槍能撂倒一個,但土匪人多勢眾,根本無法阻擋在山口。等民兵們回過神還擊時,直接從山口衝擊的那撥土匪雖有好幾人落馬,仍有三四十人越過山口,直奔查朗嶺。一陣槍戰過後,兩麵山坡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馬死屍,衝擊民兵陣地的土匪大多被消滅,隻有七八人從山口逃走了。阿克道爾吉將殘匪全殲在當洛山口的計劃落空。民兵死傷也很慘重,除了提壺上坡的那八人三死五傷外,雪坑裏的民兵也死傷二十多人。其中死九人,傷十五人。最嚴重的是,阿克道爾吉和華爾旦兩位頭頭均負了傷,尤其是阿克道爾吉右胸被擊中,鮮血直往外冒,看上去隻剩一口氣,兩個民兵抱著他呼叫。華爾旦滿臉都是血,雖看去夠嚇人,卻似乎沒有大礙。他見土匪們逃過了山口,跳出雪坑嗷嗷直叫,命令沒有受傷的民兵追擊。可此時馬匹尚未趕來,大家執行不了他的命令。看著眼前的慘狀,民兵們一個個怒不可遏,拔出腰刀衝向橫七豎八倒在雪地上的土匪一陣亂砍亂戳,尚未斷氣的土匪就此一命嗚呼。華傑加從小山頭衝下來加入他們中時,已經沒有一個活口。他站在山坡大體數了數,共打死土匪三十七人。他不甘心就這樣放走土匪,尤其不甘心放走那個叫寒才的惡人,衝向南坡,遇見正往回趕來的馬群,跨上大黑馬,向查朗嶺方向追去。華爾旦見華傑加一人追土匪,下令讓幾個民兵跟上。華傑加追出山口沒多遠,見北坡雪地上有一個人臥在那裏,以為是阻擊的土匪,趕緊舉槍射擊。連開了三槍,那人卻沒有動靜。他跑去看,原來並不是阻擊的土匪,而是一個掉下馬的傷員。因為又挨了三槍,已經奄奄一息。他跳下馬,撕住那人的衣領喝問:“寒才哪裏去了?快說!要不我殺了你!”可那人翻了翻白眼,一歪頭,死了。他丟下屍體,上馬繼續追趕,遠遠看見隨他而來的五六個民兵消失在一條山溝裏。他沿著長滿一人多高灌木的溝壑追趕,忽而下溝,忽而上梁,偶爾聽見前麵有馬嘶聲,知道土匪並沒有跑遠。可山溝越來越深,山坡越來越陡,灌木也越來越茂密。他不得不下馬,牽著在灌林中尋找縫隙一點點往前挪動,往往是下到溝裏沒有上梁的路,上到梁上又沒有下溝的路,不得不返回去再找出路。天漸漸黑下來,眼前的景物模糊起來,連灌林的縫隙也看不清了。後麵的民兵朝他喊:“華東,別再追了!天已黑了,什麼也看不見,追也追不上,明天再追。”華傑加也覺得在理,可追出來這麼遠了,回去同樣看不見路,不如讓華爾旦他們照料傷員,自己死死咬住這夥土匪,等大部隊一到,統統把他們消滅在查朗嶺。想到這裏,他朝他們喊:“知道了!你們先回吧,我留在這裏,看住這股土匪,等你們回來!”民兵們聽見喊話可能回去了,沒再回話。他在灌林裏又摸索著爬上一條梁,臉上手上多處被灌枝刮破流血,他也顧不得。看看實在沒法再走,才從大黑馬上取下褡褳,就著雪,吃了幾口糌粑,坐在雪地上,背靠著一個灌叢休息。這一夜,雖然凍得他瑟瑟發抖,可想起白天的慘狀、想起死去的蒙古小夥子們一個個熟悉的笑臉、想起阿克道爾吉胸口冒著血的傷口、想起那個可惡的寒才可能已經逃走,心頭不禁陣陣發緊發疼,恨不得像民兵們那樣,用尖刀一個個捅了他們。他又回想起自己的經曆,想起楊金卓瑪、想起胡麻亥、想起自己逃亡路上的一幕幕苦難經曆,心裏充滿了對拉家軍閥的仇恨。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次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他起身四處觀察。這一看不禁使他嚇出一身冷汗——就在他歇息的灌叢下方幾步遠的地方,竟是百丈深的懸崖!他正處在斷崖上麵密布灌木林的一道山梁上!他鎮定了一下情緒,回望昨晚走過的路,發現就在懸崖上麵這些溝溝壑壑的茂密灌林裏,居然有一些動物踩踏出來的小徑。昨天晚上,他正是沿著這些小徑到達這裏的,根本沒有注意到溝壑下沿還有斷崖!他上到梁脊抬頭眺望,隻見這些溝壑通往高處綿延的雪山。雪山上聳立著一座座如同倒立著的冰乳般的雪峰,在早晨從雲縫中透出的陽光照射下,雪峰閃耀著道道寒光。再仔細看,這裏的地勢從上往下分為雪山、雪山下沿黑褐色的崖壁和冰坎、下麵是一麵麵覆蓋著積雪或露出黑褐色砂石的陡坡、陡坡連著長滿雜草和灌木的溝壑、再下麵就是懸崖。而在這些懸崖峭壁下麵,又是布滿茂密灌木的溝溝壑壑、再下麵就是洶湧奔騰的黃河!難怪人們說,查朗嶺除了動物,連牲畜都進不了!可這麼艱險的地方,土匪們又能去哪兒了呢!他心裏暗自揣測,這夥匪徒必定是沿著雪山下麵的陡坡和溝壑連接處逃走了。那裏因為灌木比較稀疏低矮,可能好通過些。不過,這麼複雜的地勢,他們無論如何是逃不遠的。他決定上到陡坡和溝壑相接處往前搜尋,牽上馬,在密灌裏尋找動物路徑向上攀行。雪山上處處傳來雪雞的鳴叫聲,一大群石羊沿陡坡向東奔跳。從奔跑速度看,它們應該受了驚嚇,要不然大清早不吃草跑什麼!難道土匪就在前麵不遠處?他心裏一陣緊張,趕緊往上爬,終於到了灌叢低矮地帶。他牽馬提槍,一次次下溝、又一次次上梁。越往前走,溝越深,坡更陡,雪地上多處可見土匪雜亂的馬蹄印。他上到一個山梁眺望,希望能發現土匪的身影,可連續爬了七八條梁,仍不見土匪的影子。中午他又上到一條高的雪梁上,看到西麵大約四五裏遠的地方,有一條大雪梁從雪峰一直延伸到斷崖處,不知道雪梁後麵又是怎樣的去處。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幾個人影出現在雪梁下!接著又陸陸續續出現幾十個人影!顯然,土匪們正要翻越大雪梁繼續西逃!華傑加心頭突突直跳,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興奮。他趕緊下到前麵的小溝裏,隻從灌叢露出腦袋觀察他們,心裏盼望民兵們趕來和他一起咬住這夥殘匪。可回頭東望,見不到民兵的影子。華傑加眼看著那些土匪翻過大雪梁,消失在雪梁後麵。
是等民兵們到來,還是自己一個人繼續追趕?華傑加站在雪窩裏猶豫不決。又等了好一會兒,仍不見民兵們到來。他覺得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決定跟蹤到雪梁上再說。他牽著大黑馬,跌跌撞撞地翻梁下溝,大約後晌時分開始爬那道雪梁。雪很厚,齊腰深,隻因土匪們踩出了一條雪道,不似自己開道般艱難。終於,他上到雪梁上。可往前看又是一條雪梁!土匪們走過的雪道清晰可見。怎麼辦?這會兒他已經疲憊不堪,從馬背上取下褡褳,坐在雪坎上歇一會兒,就著雪大口大口吃糌粑。隨著肚子吃飽,他身上又來了勁,繼續趕路,上到了那道雪梁上。可眼前的景象令他有點眼暈——前麵一片銀白,一條直通高聳入雲雪峰的大雪溝橫在眼前。雪峰的下沿裸露著一些形狀怪異猙獰的褐黑色山崖,一道道雪梁從這些崖壁下伸向盡是黑褐色巨石和灌木的溝壑地帶。可能受到那股土匪的驚嚇,一群群石羊和馬鹿正四散逃竄。華傑加趕緊尋找土匪的下落,可前麵又有一條小雪梁擋住了視線。這裏地勢較低,積雪已被踏開,他上馬急行。一上到這條小雪梁,他一眼就看到土匪了。他們正在他右下方三四百米遠的溝底的巨石間歇息,那裏冒著煙,可能正在燒茶喝。就在同時,土匪們也看見了他。一陣慌亂後,他們迅速散開,爬上巨石朝他開槍。華傑加立即跳下馬,用力拍打了幾下馬屁股,要它趕緊離開雪梁,自己趴在雪梁上準備開槍。大黑馬似乎不願離去,隻走了幾步回頭望著他,鼻孔裏發出“哧哧”聲,好像在說“你不走我也不走”。土匪的子彈像雨點般落在他周圍,連頭都抬不起來,他已經顧不上馬了。一顆子彈打在他的左肩上,鑽心的疼痛幾乎令他昏厥。他強忍著痛,吃力地伸出槍口朝土匪還擊,好像打著一兩個。可就在這時,忽聽得溝腦裏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轟鳴聲。這聲響那麼讓人感到恐怖,土匪和華傑加同時都被驚呆了,不約而同地停止槍戰,朝溝腦方向張望。隻見溝腦上空升騰起一團白色的雲霧,刹那間,鋪天蓋地的雪浪冒著白色的霧氣從溝腦傾瀉而下,瞬間吞沒了整個山穀——槍戰誘發了雪崩,華傑加和土匪全被埋在下麵!
不久,陳連長帶領兩個排的戰士和幾個民兵趕到了。他們在翻越前麵的雪梁時,雖然聽到了槍聲和雪崩發出的隆隆聲,卻不知哪裏究竟發生了什麼。當他們上到最後那道雪梁上,看到仍在蠕動著的漫漫雪堆,一切都明白了。這場雪崩不僅埋葬了胡祥股匪的殘餘,為草原清除了軍閥胡哈斯遺留的最後禍害,也奪去了模範民兵華傑加和他珍愛的大黑馬的性命。這年,他年僅二十九歲。人們看著堆積如山的積雪,絕望地呼喊他的名字。可山穀裏除了回蕩著他們的喊聲,再也聽不到華傑加的應答聲了。雖然部隊和民兵每年夏天都來這裏尋找他的遺體,可直到三年後,滿穀的積雪基本融化後才找到。西北軍政委員會追認他為剿匪英雄、革命烈士,拉讓工委和駐軍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可這些,華傑加再也不可能知道。他更不知道,阿克道爾吉最終沒能搶救過來,也為消滅這股殘匪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和他在當洛山口犧牲的十二名手下,亦被西北軍政委員會追認為剿匪英雄和革命烈士。楊金卓瑪如活佛所言,生下一個兒子,為他那個悲愴的家庭帶來了些許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