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過錢,華傑加回到老人們下手坐下說:“我還打算請全村人吃兩天飯,想從村裏有餘糧的人家買些麵粉和青油,有牲畜的人家買些牛羊,炸油餅、做包子、做繪菜和麵條。請求村裏人幫幫忙,不知道行不行?”索南紮西頭人說:“這有什麼不行。咱們村豐收年節或者誰家有了大事,都是全村人一起幫忙做飯請全村人吃的。麻尼康廊下的灶具案板都是現成的,你隻要出錢,大家都會過來幫忙的。”華傑加說:“這就好了,不過幫忙的人太多沒有必要,最好還是洪保您安排一下。”頭人說:“你在家時也知道,你的才讓貢大哥就是這方麵的行家,這事交給他和加羊就行了。”他又轉過身問才讓貢:“你倆沒問題吧?”“沒問題。”才讓貢起身回答。頭人說:“那你現在就點名讓你倆需要的人留下,散會後你們就動起來。”人們紛紛舉手表示願意幫忙。才讓貢叫加羊點婦女的名,自己點男子的名。二人總共點了十七八個小夥子和二十幾個女子,說家裏有事可以不參加。點到名的除一兩個有事外,其他人都說可以參加。華傑加告訴說,他們也不是白幫忙,他將給每個人三塊錢的工錢。他這麼一說,又有好多人也要求參加。才讓貢和加羊說人手夠了,沒再增加。接下來的兩天裏,這三十多人和沒有點名主動來的十幾個人在麻尼康裏忙開了。他們按照才讓貢和加羊的分工,一些人從大戶人家買來麵粉青油炸油餅、做花卷饅頭和包子,一些人買來牛羊宰殺灌腸子,有的生火燒水,一些人買來洋芋蘿卜等清洗切塊。就在這兩天裏,華傑加領著貢巴走了七八個親朋好友家,贈送了禮物,給老人們磕了頭。才讓貢開始說什麼也不收華傑加送的二百大洋,最終拗不過華傑加才留下。二人又到尼瑪加家看望兩位老人。尼瑪加的父母起初很冷淡,不讓二人進屋,二人跪在屋簷下朝老兩口磕頭時,他倆才哭著扶起二人,讓進屋裏的炕上倒了茶。華傑加說是他害了他們的兒子,請求兩位老人原諒,給兩位老人每人一件緞麵內衣和五十塊大洋。兩位老人表示,這事也不全怪華傑加,是他們那個沒出息的孩子自己害死了自己,用不著給禮物。
四月二十日,是華傑加供全村人吃飯的第一天。這天吃過早飯他和貢巴來到麻尼康幫忙。在才讓貢和加羊的指揮下,小青年們將麻尼康裏裏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從近處人家借來長條桌和氈子鋪在屋簷下給老人們做了席位,再借來一些牆板和長條木板在院裏和大門外的空地上擺成一排排“長桌”。南牆根的棚子下一排五口大鍋前婦女們忙著燉繪菜,蒸籠裏熱上了包子、饅頭、花卷,男子們往那些條桌上擺放油餅。快中午,人們扶老攜幼來到麻尼康。華傑加看到,除了個別走不動的老人和病人外,全村人差不多來齊了。老人和中年男人們坐在條桌兩麵的氈子上,其他人坐在院子裏長木板兩邊,少男少女們坐在大門外的長木板兩麵。午飯是油餅饅頭花卷包子和繪菜,碗筷自帶。許多村民,尤其是貧窮人家近兩年從沒吃過滿是牛羊肉的這麼肥的繪菜,不少人不算油餅和花卷包子等主食,吃了幾大碗繪菜才肯罷休。午飯後,婦女們大多回去了,男人們似乎都不願離去,集中到院子裏聽老人們說笑。索南紮西頭人提議說,原本計劃明天吃過中午再喝點酒,既然大家都不願回去,幹坐著也沒意思,不如今天也多少喝一點。他回頭問華傑加,能不能多出一天的酒錢。華傑加二話沒說答應了。頭人讓才讓貢和加羊帶領小青年們去兩個村,從有自釀酒的人家買酒回來。按規矩,一小壇酒兩個大洋,一大壇三個大洋(這裏的小壇一般十斤左右,大壇十五斤左右),有多少買多少回來,今天喝一點,剩下的明天喝。院裏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才讓貢和加羊接過華傑加給的錢,帶著小青年們走了。沒過一會兒,三個小青年從附近人家抱來三個小酒壇,給老人們先倒上。隨後不久,其他去買酒的人陸陸續續又抱來十多個酒壇,按頭人意思放在庫房裏,由加羊才讓保管發放,這就開始喝起來。離去的男人們聽說要喝酒了,大多陸續回來。他們圍坐在院裏的“桌子”兩邊,婦女們圍繞在周邊或坐或站看熱鬧。一開始人們還算“文明”,男人們從各自的行列裏派代表給老人們敬過酒後,回到座位上碰杯喝。可沒過一會兒,兩個村的“名嘴”們開始相互“揭短”逗樂,笑得眾人前仰後合。華傑加看著這個場麵,深感人們對他的怨氣完全解除,心裏著實高興。這時,索南紮西頭人說:“大家先靜一靜。”說笑聲安靜下來後他說:“這兩年因為蟲害,大家日子過得很苦,咱們村已經有十三家外出逃難去了。今年莊稼更差,收成怕沒有往年的兩三成。再這麼下去,夏河川各個村子恐怕就得散夥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華傑加回來贖罪,帶來了一萬多大洋。我和老人們商量了,這筆錢一半按當年受害程度發放給受牽連戶,留下一半借給那些耕地少收不上糧食的人家買口糧,這也算是咱們村做的一點好事,全村人起碼可以度過今年的日子。另外聽夏吾傑說,華傑加聽說歸化鬧蟲害,從拉讓帶來幾包滅虱用的藥,夏吾傑已經撒到他家地裏了,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如果管用,那華傑加帶來的就不是一萬塊錢,而是救命的無價寶。到時候咱派人隨華傑加到拉讓買來這種藥。華傑加說了,如果這種藥管用,買藥的錢他出。憑這點就能看出,他這次回來給村裏認罪是誠心的。今天華傑加出錢供全村人吃飯,大家都很高興,這是幾年來全村人難得的一次聚會。所以我提議,不要光鬥嘴說笑,還是讓年輕人們唱起來、跳起來。大家說好不好?”“好!”“好!”人們熱烈讚成。頭人說:“那麼,公保才讓大哥,您就來個開場曲吧?”公保才讓大叔已經幾碗酒下肚,早就嗓子癢癢了,聽頭人這麼說,托起酒碗唱起來了。他是夏河川有名的民歌唱家,唱起歌來嗓音既高亢又柔和,聽來讓人癡醉。他一開唱,院裏頓時鴉雀無聲,人們沉浸在各自想象中的景象中了。歌聲一停,眾人齊聲歡呼,要他再來一曲。頭人擺擺手說:“還是先男後女,男女輪著唱,讓拉毛卓瑪唱一曲。”拉毛卓瑪就是楊金的姐姐。由於她是楊金來村裏的第一女歌手,人們也就安靜下來聽她唱。拉毛卓瑪紅了紅臉,看了一眼眾人,想必覺得推辭不得,也就唱起來。她的歌聲一停,人們又是一陣歡呼。接下來不用頭人點名,那些二三流歌手開唱起來,不久男女開始對唱,歌聲笑聲連成一片,麻尼康院子裏如同節日般熱鬧。就在這時,才讓貢站起來朝老人們提議說:“聽說楊金卓瑪也回來了,她是咱們村的第一女歌手,是不是讓她過來,給老人們獻上一首歌?”華傑加立刻明白,這是才讓貢大哥有意讓楊金卓瑪出來和全村人見麵,消除人們對她的偏見。頭人高興地說:“才讓貢說的對,應該讓楊金來給老人們唱一曲。”老人們紛紛讚同,讓夏吾傑去把女兒叫來。夏吾傑心裏高興,叫上貢巴去叫楊金。楊金因為害怕人們的白眼,回來後除了到姐姐家,一直待在家裏不願出門。雖然阿爸阿媽一再勸說她事情已經過去,不會再有人怨恨她,可她還是不肯出門。這會兒正好,趁全村人都在,讓她過來見見麵,她的那塊心病也就可以消除了。
這時快到傍晚,人們又陸續回來準備吃晚飯。不久,小夥子們開始上手抓。人們見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血腸、肉腸和大塊手抓擺到自己麵前,個個喜形於色。有些人撥腰刀開吃,也有些人因為中午吃得過飽,吃些腸子後,不再怎麼吃了。就在這時,夏吾傑和貢巴才旦領著楊金母女出現在大門口。人們感到驚訝地看到,楊金卓瑪完全是一副拉讓人的裝扮——她頭上從前額到後背頂著一串綠鬆石珠子,頭發梳成無數條細辮攏到背後,辮梢裝進綴滿銀碗和珊瑚的辮套裏,身穿一件碎花圖案的墨綠色綢麵袍子,邊沿的水獺皮足有五六寸寬,裏麵穿一件領口鑲有水獺皮的紅底綠花緞麵襯衣,脖頸上帶著三串拇指頭大小的珊瑚項鏈,兩耳掛著帶細穗的銀耳環。她的美貌在夏河川是出了名的,這會兒經過精心打扮,更顯得光彩照人,站在這一大群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婦女中間,真有點鶴立雞群之感。院子裏頓時安靜下來,人們看著她的裝扮有點發呆了——哪想到當年那個人們拋白眼吐唾沫的丫頭,如今竟變成了拉讓的貴婦人了,這世上的變化有誰能說得清!在夏吾傑的引領下,她手提前襟,輕輕走到老人席下,朝老人們磕了三個頭,然後回到同阿媽和姐姐站在一起的婦女中間。夏吾傑站在老人們的旁邊說:“謝謝鄉親們了,這丫頭因為害怕鄉親們不給好臉色,回來後一直不敢出門。承蒙鄉親們的原諒,現在我把她叫來了,希望鄉親們和從前一樣,還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說完坐在原來的座位上。索南紮西頭人站起來說:“夏吾傑說得對,楊金本來就是咱們的孩子,隻因華傑加這小子闖禍跑了,才把怨氣撒在這丫頭身上。如今都過去了,大家說是不是啊!”“是!”“是!”“對!”人群裏不少人響應。頭人讓楊金唱歌,楊金接過貢巴端來的酒碗,輕輕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雨過天晴大地新,萬物清亮人歡笑,不是上蒼降佛光,哪有人間幸福長。”(大意)楊金高亢悠揚的歌聲飄蕩在麻尼康的上空,也唱進了人們的心坎裏,似乎一下掃去了因蟲害纏繞在心頭的愁雲,齊聲歡呼稱讚。在一片喝彩聲中,她連唱三曲後,挽起袖子加入給眾人端麵條的婦女中。晚飯後,大多數人離去了,隻有那些愛喝酒的男人們不肯走,直鬧到深夜才散去。次日的飯局大體也這樣,華傑加回鄉贖罪的心願圓滿達成。
就在飯局過後的第二天早晨,華傑加還在睡覺,夏吾傑急匆匆來到他的房間說:“你快起來,我剛才又到地裏看了看,好像撒過藥的地方的蟲子死了!”華傑加叫道:“是嗎?我也去看看。”說著趕緊起來,和夏吾傑各扛一把鐵鍁到地裏查看。果然,撒過藥的地裏已經枯黃的麥苗好像比沒有灑藥地方的變綠了一點。他倆趕緊挖開一塊地皮翻看,幾十條小指粗的“卜多羅”(“蠐螬”)全死了!華傑加高興地跳起來,喊道:“是那個藥殺死了蟲子!那個藥起作用了!”夏吾傑眼睛裏閃著淚光,連著翻開幾處麥苗稀疏的地皮看,見所有的蟲子都死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雙手捂著臉哭了。半天他才擦去眼淚站起來說:“華傑加,你給咱們村帶來了吉祥,咱們村有救了!這事得趕緊告訴頭人和鄉親們,讓頭人趕緊派人到拉讓購藥。”二人興衝衝回家一說,一家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夏吾傑趕緊打發兩個兒子告知頭人和萬瑪大爺。一路上他倆見人就說,沒半天,全村知道了消息,人們紛紛到夏吾傑家的地裏看,一些人還拿著鐵鍁翻,把夏吾傑家地裏莊稼長得稀疏的地方全翻開了。兩天後,這個消息傳遍了夏河川,各村前來觀看的人絡繹不絕,幾乎把夏吾傑家撒過藥的麥地踏平!索南紮西頭人為了表彰華傑加的功勞,宰了一隻自家的羊,請村裏的老人們作陪,招待華傑加兄弟倆。席間他要華傑加明天就帶村裏的幾個年輕人上路回拉讓,讓他們買來這種藥。華傑加原本打算多待幾天,想請才讓貢大哥和幾個要好朋友吃頓飯熱鬧熱鬧,聽頭人這麼說,隻好連夜做返回準備。因為楊金還要在家住一段時間,他讓貢巴夫婦到時候自己回來,他自己第二天早晨和才讓貢大哥、吉太多傑等三個人上路趕拉讓。
他們剛出村,莫禾村派去購藥的三個人在村口等候,他們隻好和他們同行。這還不止,其他村得知後也派出了購藥人,不是在村口等候,就是追趕而來。他們出夏河川時,人數已達三十多,還各趕著幾頭騾馬。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們馬不停蹄趕了六七天路程到拉讓那家商戶購藥時才知道,這種名叫“六六粉”的農藥是一種從蘭州購進的新產品,因為不知道藥效,這家商戶隻進了三十幾包(每包十斤)!且十多包已經出售,剩下隻有十三包。華傑加打聽誰家還有這種藥,這位姓李的老板說了三個名字。他們又到這三家購買,結果這三戶的情況也大體類似。他們在街上挨家挨戶尋找,最終隻買到五十幾包,還不夠兩匹騾子馱的。結果,在分配這五十多包農藥上他們爭執起來,誰都要求多分一點。才讓貢勸告大家說,這麼點藥怎麼分也沒什麼用,不如大家合夥到白塔市場找找看,如果那裏沒有,幹脆到蘭州找。大家聽了,這才平均分配。可在商量怎麼去白塔或者蘭州的問題上又發生分歧。有人說,到蘭州買藥再返回夏河川,至少得三四十天時間,那時莊稼收成已成定局,就是買到藥也沒有用了,決定不去。有的人說,要是買到藥,就是今年用不上,明年能用上,還是去好。才讓貢大哥是執意要去的一個,他要華傑加準備幹糧,並要求他領大家去,華傑加答應了。他在家裏準備了酥油糌粑,又在街上買了幾袋餅子和饅頭,準備次日出發。可這時他接到通知,說洪保最近要去蘭州,要讓他隨行。聽華傑加說他不能同去,這夥人又發生了分歧,有人要華傑加到臨夏看看有沒有藥,如果有,他們再去。華傑加答應,如果他在臨夏找到這藥,一定想辦法告知他們,可這幫哥們不願等下去。結果,他們滿懷信心地來,垂頭喪氣地走了。華傑加後來聽說,他們回程拐到歸化尋找那藥,可連半包都沒找到。不過,這年九月,青海解放,GC黨的工作隊進駐夏河川,得知鬧蟲害後運來大批六六粉,滅絕了夏河川的蟲害。此後夏河川連年豐收,外出逃荒的人們陸續返鄉——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