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多傑本的婚事,華傑加原本想去一趟甘德草原,因為大雪封山,隻得改期再去。他和開飯館的那四人到家時,已是月底。因為未接到跟隨洪保外出的通知,華傑加一麵到江措老師處補課,一麵趁黃河冰橋尚在,抓緊收購糧食茶葉和其他貨物運往柯曲溝,將十間庫房塞得滿滿的。
進入五月,隨著牧民轉場時節的來臨,部落之間爭奪夏季草場的衝突驟起,其中最嚴重的是甘加部落與吾加部落為爭奪一塊草場發生械鬥,雙方各死傷數十人之多。一時間,兩個部落勢如水火,醞釀更大的衝突。洪保接到報告後,率領十幾名衛隊成員前往調解,華傑加也在隨員名單中。洪保先到兩個部落了解情況,看望傷員,隨後邀請兩麵寺院的活佛共同做雙方工作。可兩個部落因為死傷慘重,雙方群情激憤,非要報仇雪恨不可,根本沒人聽洪保他們的勸解。他們每到一方部落,牧民們聲嘶力竭地哭訴對方如何凶殘,他們如何要“報仇雪恨”,壓根兒聽不進洪保和活佛們的勸說。華傑加覺得奇怪,這些牧民平時人人手拿念珠念佛,開口閉口“嗯瑪尼叭咪哄”,這會兒連活佛的話都不聽,真是不可思議!看看徹底調解無望,洪保和活佛們商量後,在兩個部落的草場之間劃了一條臨時放牧界線,要求雙方不得跨越此界,否則將嚴懲部落頭人。這件事剛剛結束,洪保又得到報告說,拉讓寺在鬆潘的子寺穀孟寺在所屬一個小部落頭人的挑唆下,試圖脫離拉讓寺,將拉讓寺派駐該寺的活佛驅離寺院。這是一個嚴重事態。拉讓寺有一百多子寺,分布在甘青川三省交界地帶廣袤的草原上。近年來,隨著三省對本轄區牧區管理的加強,有的子寺已經脫離拉讓寺,還有一些子寺也在醞釀脫離拉讓寺。如任其發展,拉讓寺的勢力範圍必將日漸縮小,嚴重危及這個東方第一大寺的生存和發展。為此,洪保不得不前往鬆潘處理這一棘手問題。在鬆潘期間,洪保苦口婆心地做穀孟寺主持和眾僧的工作,單獨召見那個小頭人,嚴厲警告他不要破壞東方佛教的現有格局,否則必須承擔違背教義的惡名和責任。在洪保勸說下,穀孟寺主持和眾僧承諾不脫離拉讓寺,將被趕走的活佛請回了寺院。可後來的事態發展說明,洪保處理的這兩件事最終都沒有成功。甘加部落和吾加部落又發生幾次衝突,雙方各有傷亡,隻是打過幾仗後,可能雙方都認識到這樣打下去終究不是辦法,械鬥才沉寂下來。穀孟寺兩年後再次將駐寺拉讓活佛驅離,最終脫離了拉讓寺管轄。
他們從鬆潘回到拉讓時已經是七月中旬。一回到家,洪保看到一個通知,要他出席GM政府一個會議,時間是八月十二。從這時起洪保就為出席這個會議做準備,一方麵征求寺院活佛和各地頭人們對他會上發言的意見,一方麵準備給中央大員的禮物。他最初確定的隨行人員名單中,也有華傑加。華傑加聽說後感到高興,很想到陪都重慶看看,增長自己的見識。可阿爸知道後很不高興,說洪保到重慶沒有一兩個月回不來,希望他給管家說說,看能不能請上假,華傑加隻好去找管家請假。兩天後,管家告訴他說,洪保雖然很不滿意他的請求,但還是同意他不隨行。洪保和管家他們走後,華傑加帶領貢巴去甘德草原,雇用各部落馱隊將轉運站的物資運往甘德草原,收購甘德各部落的獸皮、藥材和酥油曲拉。
八月底,洪保從重慶回來後,召集他的衛隊宣布,日本鬼子已經投降,全國各地都在舉行慶祝活動,他也要在拉讓舉辦各界人士參加的慶祝大會,要求衛隊做好維護大會秩序的工作。雖然大多數拉讓人不明白日本鬼子投降是怎麼回事,卻難得有這麼一次可以展示自己衣飾的好機會,四麵八方的牧人們從幾天前起,就在各自部落頭人的帶領下,來到水草豐美的桑科草原安營紮帳。華傑加他們提前來到會場維持秩序,給各部落劃定紮帳地點,和頭人們協商做好會場安保工作事宜。九月七日這天,碧空如洗,拉讓鎮家家戶戶張燈結彩,上午九點多,人們身著節日盛裝,聚集到桑科草原上早已搭建好的帳篷城裏。一時間桑科草原上人山人海,人聲鼎沸。十點正,慶祝大會正式開始,各部落人眾在頭人們的帶領下按劃定的區域坐在主席台前聆聽長官講話。主席台上坐著兩排大人物,多是身穿袍子的牧人,也有七八位民族頭麵人物,其中有大名鼎鼎的五世嘉木樣佛。這位年輕佛爺拿出照相機不時拍照,有時走下主席台從下麵朝主席台拍照。牧民們一見佛爺走下主席台,紛紛跪地磕頭。慶祝大會由洪保主持,他首先介紹了就座主席台上的各位嘉賓,其中特別介紹了專程前來參加慶祝大會的省軍政委員會唐副主任一行四人。洪保宣布大會開始後,他先請唐副主任講話。唐副主任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個稿子演講。他講一段,坐在邊上的江措老師翻譯一段。內容大概是,在J委員長英明領導下,經過全國軍民的戮力奮鬥,打敗了凶惡的R本帝國主義,將他們趕出了中國。在這一過程中,拉讓人民捐款捐馬做了貢獻,特別是五世佛和拉讓洪保,捐獻三十架飛機,為抗戰勝利出了大力。他代表政府向他們、向拉讓民族同胞表示致敬,要求民族同胞一如既往,緊密團結在J委員長和GM政府周圍,為建設一個在J委員長領導下統一的中國而奮鬥。唐主任之後,拉讓洪保講話。主要介紹R本這個國家曆史上怎麼侵犯中國沿海,“九一八”後怎麼大舉入侵內地,怎麼殺人放火屠戮漢族同胞等。他的講話多少有點普及抗戰知識的意思。洪保講話之後,請在捐款捐馬中表現突出的兩個代表人物發言,一位是左爾蓋澤拉部落的頭人確旦加措,一位是拉讓商會會長胡祿。最後唐副主任給五世佛和拉讓洪保頒發J委員長親筆題寫有“輸財衛國”四個金色大字的匾額。這個匾額雖然早就送到了拉讓寺,可為了顯示隆重,這次特意從寺院拿出來重新頒發。
下午表演節目,先是阿卡職校和各部落的演出隊從主席台前邊舞邊行,然後各演出隊依次上台演出。人們湧到主席台前,按劃定區域觀看。最受歡迎的是五世佛和貢唐佛二人編導、由職校青年阿卡們表演的歌舞劇《鬆讚幹布》。晚上各部落在駐地點起篝火,人們圍繞篝火跳鍋莊,有的部落竟然通曉達旦。也有一些青年男女相約來到僻靜山彎裏,點燃篝火對唱拉伊(情歌)。有男女就此相互愛戀,偷偷溜去幽會,傳出種種風流趣聞。這樣熱鬧了兩天後,寺院阿卡們開始登場,由活佛給眾人講經。人們一下嚴肅起來,脫去帽子,蹈規蹈炬地湧坐在主席台前的草地上聽經。也有一些年輕人並不買賬,跑到附近山彎裏喝酒打牌玩。慶祝大會後,洪保有時到周邊部落走走,沒有再出遠門,也沒要求華傑加跟隨。華傑加有時到職校聽課,有時跑生意上的事,江措老師見他生意忙,常常到他家補習功課,二人關係越加密切。
入冬職校放假後,華傑加趁當洛山口尚未封死,再去甘德草原收購畜副產品,在頭人們的幫助下,將十間庫房摞得滿滿的,隻等黃河結成冰橋後馱到拉讓或白塔出售。多傑本將收購的幾百隻麝香交到他手上,其中有他自己打的十幾個。單麝香一項,這一年華傑加就能淨賺兩千多大洋,加上其他貨物,全年獲利萬元以上不成問題。阿爸和家人見自從轉運站建成後除了黃河結冰兩個月比較繁忙外,不僅生意興旺,還不必一年到頭跟著牛屁股轉,甚是欣慰。阿爸稱讚華傑加辦事得力,將家裏的大事小情交由他打理,自己除有時仍到河州置辦貨物外,基本上在家和商人們談生意或念經。他自嘲地說,沒想到自己還不到六十,居然能過上退休生活了。現在,這家人唯一不稱心的是楊金的肚子至今沒有動靜。奶奶建議阿爸安排小兩口外出去其他寺院祈佛求子。阿爸征求華傑加意見,華傑加雖然覺得好笑,卻也不好說什麼,隻是順著奶奶的意思說,這可能是個好辦法,不妨試試。
這一天,才讓太跑來通知華傑加,說管家召集衛隊開會。華傑加給阿爸打了個招呼,和才讓太趕到洪保公館。他倆一到大門口,聽守門的德拉加說:“洪保在大廳召集衛隊開會,叫你們去大廳。”他倆跑到大廳一看,裏麵坐滿了衛隊成員,洪保和管家坐在靠裏的桌子後麵正嘀咕著什麼。華傑加和才讓太找坐位坐下,看看周圍,發現衛隊成員大多到齊,隻缺一兩個人。這時已經快到傍晚,華傑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悄悄問身邊的隊長索南華多:“隊長,出什麼事了嗎?洪保為什麼突然招集咱們開會?”索南華多壓低聲音說:“聽說洪保接到省黨部抓捕GC黨的命令,可能為這事吧,一會兒就知道了。”華傑加再看台上,洪保還在和管家說話。又等了一會兒,衛隊齊了,洪保這才掃視了一下下麵說:“把你們大家召集起來,是有一件急事要你們去辦。省黨部今天中午發來緊急電報,說接到中央黨部命令,要在全省開展抓捕GC黨的行動,咱們拉讓也有潛伏的GC黨,還提供了四個人的名單。今天晚上你們分幾個組去抓捕,如果抓到了名單上的GC黨,我重重有獎。下麵,管家宣布分組名單。”管家站起來說了他和洪保商定的分組名單。華傑加在隊長索南華多的第一組裏,抓捕對象竟是他的老師江措!華傑加一聽到江措老師的名字,腦子裏“嗡嗡”作響,一時被驚得目瞪口呆。等他緩過神來時,會議結束,人們正往外走。洪保見華傑加呆坐在那裏不知所措,邊走邊說:“你怎麼還不走?是不是因為江措是你的老師,不忍心抓,啊?”華傑加這才站起來,瞪大眼睛問:“阿克洪保拉,江措老師是佛爺的秘書,那麼有學問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是GC黨!是不是搞錯了?”洪保瞪了他一眼說:“省黨部怎麼會搞錯呢!快跟著你們組長去抓吧,抓住了你也有獎,沒有抓住讓他跑掉了,你也得負責,到時候,你自己去省黨部報告。”說完和管家對視一笑,走了。
從洪保樓下大廳裏出來,華傑加趕到下院的衛隊宿舍找隊長索南華多。索南華多見華傑加進來,開始布置小組各成員的任務。他讓華傑加和才讓太爬上江措老師宿舍前麵的房頂,做好開槍準備,其他幾個人有的守住後牆,有的從正麵接近江措老師宿舍院門,告訴他已經被包圍,不要拒捕,免得發生傷亡,這樣對大家都好等等。華傑加從剛才一聽說江措老師是GC黨,就想著如何營救他,這會兒聽索南華多這麼說,就說:“我的槍還在家,你們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到家裏取上槍咱們再行動。”索南華多說:“這裏有的是槍,你從咱們隊員手裏隨便挑,看上哪支就拿那支。”華傑加想趁取槍的機會去給江措老師通風報信,讓他趕緊逃離,就說:“槍是自己的順手,別人的槍再好也打不準,我必須把自己的槍取來。”有隊員也說:“就是,這麼大的行動,說不定還會發生槍戰,誰都應該用自己的槍。”索南華多自然看出華傑加的心思,故意說:“那好吧,我們在這裏等你,可要是那個GC黨趁這個機會跑了,由你負責。”華傑加說了聲“我負責就我負責”奪門而出,走出大門飛馬直奔江措老師的宿舍。江措老師的宿舍在五世佛邸旁邊一個小院裏,他來到小院前下馬,匆匆到院門口打門。可院子裏靜悄悄地,連一點聲響也沒有,再仔細一看,院門竟然上著鎖!從門縫往裏看,宿舍窗戶是黑的,裏麵好像沒人。華傑加鬆了一口氣,難道江措老師得到消息溜之大吉了?但願如此。隻是他心裏還是不踏實,生怕老師不知內情,外出回來正好被抓。他轉身上馬奔家裏取槍。回到衛隊宿舍,華傑加見索南華多他們不僅沒有著急的樣子,居然還拿著一瓶酒在輪流喝,這才感覺自己剛才那麼緊張有點多餘,說:“好啊,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喝酒!要是這樣,讓我也來一口壯壯膽。”他接過才讓太遞過來的酒瓶一揚脖,將剩下的一點全喝幹了。索南華多冷笑著說:“你們看看這小子貪不貪,平時裝得像個正人君子,說他沒有酒量,不能多喝等等類類,這會兒就這麼一點酒,他一個人全喝了。既然這樣,就算你欠我們一頓酒,下次我們到你家算賬!”“對!要讓華東又請咱們一次,還要讓他妹妹給咱們唱歌!”眾人跟著起哄。哄鬧中,索南華多起身和大家出發,按照剛才的分工,包圍“共黨”江措宿舍。華傑加已經心裏有數,和才讓太到江措老師宿舍前麵的大經堂門口拴好馬,上到經堂屋頂,裝作如臨大敵般推子彈上膛,趴在房頂後麵的牆頭瞄準江措老師的宿舍。才讓太爬在他身旁悄悄說:“你還相信江措老師在裏麵嗎?我根本就不相信這會兒他還在宿舍,我看洪保是為了掩人耳目做做樣子。”聽才讓太這麼說,華傑加才有所感悟。沒錯,從剛才洪保和管家對視後詭異地一笑看,他倆真的可能隻是做做樣子。要不,為什麼中午接到的通知,到傍晚才召集衛隊抓捕,他們就不怕這段時間走漏消息!想到這裏,華傑加頓感渾身輕鬆,想想自己的表現倒覺得有點可笑,笑著對才讓太說:“還是你說的對,洪保和GC黨早有交情,怎麼可能抓捕自己弟弟的秘書交給GM黨呢!看來隻有我一個人是傻子,還以為真的要抓江措老師呢!我不相信江措老師是GC黨,你信嗎?”才讓太說:“誰知道他是不是GC黨,反正GM黨對GC黨恨之入骨。那幾年我們在蘭州時,常常聽到GM黨省黨部怎麼秘密抓捕處決GC黨的傳言,我就不明白黨和黨之間為什麼有這麼大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