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太陽落山前,他們來到了拉讓溝腦。再走一會兒,拐過一道山梁,遠遠看見前麵山彎裏坐落著一個金碧輝煌的寺院——拉讓終於到了。寺院上空飄著一層薄薄的煙霧,像是寺院阿卡們和周邊居民做晚飯的煙霧。看見著名的拉讓寺就在眼前,華傑加有點激動,暗暗祈求菩薩保佑,在這裏能躲過一劫。可他也擔心,仁青紮西大叔猜出他是個逃犯,說不定拉讓人也都能從他的模樣猜出他是逃犯,當務之急是盡快更換自己的裝束。他正在想著怎麼能在今晚就找個商店買衣服時,仁青紮西大叔問:“小夥子,拉讓到了,你在想什麼?”“也沒想什麼,走了這麼多天,總算到拉讓了,這寺院太宏大了。”大叔點點頭說:“是啊,拉讓寺是藏東最大的寺院,有三千多阿卡,幾十位活佛,其中有四大賽赤(金座)活佛。最大的活佛和寺主,就是嘉木樣傑巴佛。拉讓寺最初是索乎伯王作為家廟修建的,已有近三百年的曆史。在這裏修行念佛功德無量。”他用手掌指著寺院說:“看見那個金黃色的屋頂了嗎?那是宗喀巴佛殿。旁邊那個正在修建的殿堂是密宗上院,也是拉讓寺的中樞,這幾座佛殿都是現世嘉木樣活佛幾年前動工修建的,快要竣工了。本來拉讓寺規模就很大,經過當今五世佛的擴建,更加氣勢恢宏。你再看那個規模很大的建築,那是有著一百四十根柱子的大經堂,三千多阿卡可以同時在裏麵誦經。寺院共有六大劄倉,每個劄倉也有自己的經堂。還有,你看那個最高的建築,共七層樓高,那是彌勒佛殿。除了彌勒佛殿,還有四十多座佛殿,裏麵供奉著諸菩薩和曆世嘉木樣大師的靈塔。小夥子,從明天開始,你就可以拜佛了。”華傑加頻頻點頭說:“謝謝大叔您,最終還是您領我到了拉讓寺,讓我受到佛光沐浴,我不會忘記您的恩德。”
說話間,他們快到寺院跟前了。大家下馬,趕著馱牛從寺院前麵的大道經過。有阿卡來來往往,也有一些行人過往。再往前走就到了居民區,有不少曲裏拐彎的街道,也有阿卡和行人走動,有熟人和仁青大叔打招呼,互致問候。天快黑了,多數商鋪已經關門,隻有一些門口掛著燈籠的飯館還開著,裏麵有人吃飯。大叔說,拉讓的商鋪大多是外來民族開的,當地土著居民開的店鋪不多,隻有十幾家,其中他們家就占了三家。華傑加邊走邊看,他想找個旅店住下,明天好找到買衣服的商店,可又不知道旅店怎麼個模樣,走過好幾條街,也沒看出哪個是旅店。他問大叔:“這裏哪個是旅店?”大叔說:“剛才已經路過幾家旅店了,前麵也有。不過,你也不要找旅店了,今晚就在我家將就將就,明天再找。”華傑加不好意思到人家家裏,說:“我哪能還打攪你們家,還是找個旅店,明天再去看望大叔您。”大叔說:“你不必客氣,我家的條件可能沒有旅店好,但也有幾間客房,住幾個人沒有問題,再說,我還要你幫我卸貨,不是白住。”華傑加知道這是大叔在有意幫他,感激地說:“那就太謝謝了,我跟您去。”
再走一會兒,他們走出街區,上到一個土坡。土坡上麵是一個台地,栽有許多樹木。樹木後麵,並排著兩座高牆大院,一個門口掛著燈籠。他們趕著馱牛走到掛有燈籠的大院門口停下,貢巴才旦快步走上台階推開大門,裏麵傳出沉悶的狗叫聲。聽得出,這是拉獒(藏獒)的吠叫聲。大門一開,馱牛紛紛往裏擠,貢巴站在台階上舉鞭嗬斥,馱牛才有序通過。牛群一過,大門裏奔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歡呼著撲向大叔,後麵跟著一位高個子大嬸。大叔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問:“你奶奶還好嗎?”“奶奶好著呢。”大叔微笑著對華傑加說:“這就是我們家,這位是我老伴,這個小調皮是我的小女兒,今年十三歲。”銀措一把抱起她,邊親邊往裏走。看得出這是一個和睦人家,華傑加暗自羨慕。他自小沒父沒母,每每看見人家父慈母祥,一家人和和美美,心裏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慨。
大門裏側,也掛著兩個燈籠。院子很大,靠東牆蓋有屋頂與院牆相齊的房子。這些房子有的沒有前牆,一眼可見裏麵靠牆摞滿了皮袋和成捆的物件。大門往裏相隔十幾步遠還有一堵牆,中間有小門通往上院,門口也掛著燈籠。下院靠中間牆都是築有食槽的畜棚,馱牛群一進到院裏,紛紛擠到食槽搶吃草料。上院門口拴著一隻獅頭黑毛拉獒,一見華傑加狂吠猛撲,好在脖頸上有鐵鏈拴在牆上的一個鐵環裏,沒撲著他。貢巴才旦高舉鞭子跨前幾步,大聲嗬斥,那狗才退回牆根蹲下。大叔對華傑加說:“你幫他們姐弟卸貨後上來,咱們爺倆再說話。”說著,和大嬸領著小女兒走進上院。華傑加幫姐弟三人卸下貨物放進靠前牆的那些房裏,這才走進上院。銀措對他說:“你不用操心你的馬,晚上有人喂養,你可以好好休息。”她讓弟弟領華傑加去父親那裏,她和楊措抱著自己的物品向各自的房間走去。
走進上院,華傑加有點吃驚:沒想到仁青大叔家的院子比萬德頭人家還要大還要氣派。上院三麵約莫一尺多高的石階上都蓋有高大的房子,其中坐西朝東一排十幾間大屋的梁頭都雕刻著獅頭,橫椽之間皆是鏤空的吉祥八寶圖案。上翹的房簷伸出前牆一大截,下麵形成廊道。南北兩側各有七八間比正房稍低,同樣雕梁畫棟、相互對稱的木板房,銀措和楊措剛才就進到南麵亮起燈光的屋裏了。三麵房簷下掛著三個燈籠,照亮了整個上院。華傑加知道,朝東的這排房子就是這家人的堂屋,其中五間的窗紙裏透出亮光。貢巴才旦見華傑加觀看房子,也沒催促,微笑著站在身旁。華傑加說:“你們家的房子真闊氣啊。”貢巴才旦嬉笑著說:“拉讓闊氣的人家多的是,你沒見索乎伯女王和拉讓洪保的公館,那才叫氣派呢。”這時,亮著燈光的正房門一開,仁青大叔出來,見二人站在院裏,說:“站在那裏幹嗎,快進屋擦把臉吃晚飯。”一進到屋裏,華傑加看見,五間房裏,靠裏牆全是通頂的櫃子,裏麵擺放著一摞摞大小龍碗、瓷盤和各式各樣的銅製的家用器具,琳琅滿目。地麵全用柏木板鋪就,就這一點就比萬德頭人家的地麵講究多了。進門兩側是半人高的木隔斷,左邊一間灶台上支著一大一小兩口銅鍋,旁邊放著瓷碗和銅勺之類的物件。灶口的灰坑前靠牆和木隔斷之間鋪著厚厚的座墊,前麵擺著長桌,上麵放有調料盒子。兩口鍋裏都冒著熱氣,肉香味撲鼻。灶台上木隔斷後麵是個鋪著綠底藍花地毯的大炕,中間擺著一張考究的紅木條桌。華傑加從沒走進過這麼富有的人家,很有些拘謹,不知道如何舉手投足。仁青大叔看出了他的不安,微笑著說:“我們已經成了熟人了,你用不著客氣。”說著給大嬸介紹華傑加。華傑加朝大嬸深鞠一躬,細看這位大嬸,才發現銀措的長相隨了她母親。隻是年紀大了,大嬸臉上布滿皺紋,少了些銀措眉宇間那股女人韻味。大嬸麵目和善,肯定是一位慈祥的母親。華傑加掃過一眼房內,按大叔招呼,走到房門右側木隔斷後麵,在一個木盆裏擦了一把臉,來到灶火前。那位大嬸早倒好了茶放在桌子上。仁青大叔讓華傑加先喝點茶解解渴。貢巴才旦擦洗過後進到右側一個門裏,那裏可能有他的臥室。華傑加問大叔:“不是還有一位老奶奶嗎?”大叔說:“老人家轉經累了,每天吃過晚飯早早就睡了。我給她說了我們這趟收貨的情況,也說了遇見你一起來到家裏了。老人聽了很高興,說要留你多住些日子,要向你打聽歸化一帶的情況。你不知道,老人家的老家就是歸化,小時候跟隨父母來到拉讓,再沒回去過。如今上年紀了,老懷念自己的故鄉。你多陪老人家說說話,解解她老人家的思鄉情。”華傑加頗感驚詫,沒想到剛到拉讓,居然遇上一位與夏河川相鄰的歸化老鄉。
一會兒,銀措姐妹倆進來。她倆已經換了輕裝,雖然仍是女扮男裝,但長襖換成了短褂,靴子換成了布鞋。銀措幫母親從鍋裏往木盤裏撈肉,楊措在案板上切麵,那個叫冷措的女孩跑來跑去,屋裏充滿了稚嫩的說笑聲。貢巴才旦進來後,一家人晚餐。華傑加偷眼察看大嬸和銀措姐妹的臉色,唯恐她們厭惡他這個渾身髒臭的乞丐。可這家人顯得很和善,沒有任何厭煩的意思,這讓他放鬆下來。晚飯是香噴噴的羊肉手抓和麵條。他開始適應了這個家裏的氣氛,加上早已饑腸轆轆,也就沒客氣,飽餐一頓。晚飯後夜已深了,大叔領他出門來到北房,推開一間裏麵點有高腳油燈的門說:“這是我家的客房,右邊是熱炕,左邊是涼炕,你睡哪裏自己看。”這是三間相通的板式大房間,兩麵兩間裏築有土炕,炕上鋪著地毯,靠牆疊放著五六床紅花布麵被子。中間屋子靠牆是一排繪有吉祥八寶圖案的櫃子,前麵擺幾把雕有花紋的椅子,後牆上掛著一些覆蓋黃綢的唐卡,地麵也是塗著淺紅顏料的木地板,整個屋子幹淨整潔,讓人感到無處下腳。華傑加從小蓋皮襖睡毛氈,哪睡過這麼好的客房!他知道自己一身肮髒,睡在炕上肯定會把鋪蓋弄髒,不敢靠近炕沿。仁青大叔見狀,知道他在顧及什麼,說:“你沒有必要感到不安,這是客房,客人來了,都是睡這裏,被子也不幹淨,你害怕弄髒鋪蓋,明天可以到鎮裏的民族浴室洗個澡,再換幾件衣服就是了。”那意思好像是讓華傑加明天以後還住在他家。華傑加不知道這合不合適,反正今晚隻好住在這裏。看著這麼幹淨的炕,華傑加很難為情,對大叔說:“太幹淨了,我睡上去肯定會弄髒。您給我一條氈子和一件皮襖,我睡地板上就好。”大叔哈哈大笑著說:“你這個逃犯,咋這麼拘謹,看你這個樣子,我還真想象不出你會犯什麼事,什麼都不要說,就睡在炕上。”華傑加被說得麵紅耳赤,轉過臉掩飾自己的窘態。他困惑的是,大叔既然這麼肯定他是逃犯,怎麼還無所顧忌地將他領到家裏住宿,難道他就不怕受到牽連或禍害自家?仁青大叔仍笑嗬嗬地說:“你不用擔心,拉讓有的是逃犯,我都有幾個逃犯朋友。現如今,他們和其他拉讓人已經沒有兩樣,有的在做生意,有的給人家幫工,我的那幾個逃犯朋友都已成家立業,有個叫才旦加的還當了寺院的采購,成了拉讓有名的大富商了呢。”聽大叔這麼說,華傑加鬆了一口氣。這麼說,拉讓果然是逃犯的避難所,看來他是來對了。大叔的這番話說明,他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逃犯。既然如此,那就先安心地住下算了,隻是感到睡到炕上會弄髒被褥。大叔見他還在猶豫,說:“要不你先坐一會兒,我給你弄幾件衣服,免得你明天上街還像個逃犯。”說著出門去了。華傑加聽了心裏高興,他正發愁換裝的事,能現在換衣服最好,反正明天自己買上後,還給大叔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