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宿債(2 / 2)

他自問是一個見慣佳麗的男子,卻依舊擋不住她的頷首低眉。她自問是一個心寂如玉的女子,卻被他一點微笑捂暖,一個眼神擊碎。兩情相悅的結局應該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蘇曼殊卻偏生不要,他害怕自己負了如來又負卿。一片看似灑脫的雲彩,一隻看似勇敢的孤雁,其實心裏薄脆如紙,懦弱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他傲然離去的時候,心卻在顫抖,那種惶恐與不舍交集的情緒,隻有他自己獨嚐。蘇曼殊似乎習慣了這種方式,習慣了匆匆地相遇和別離,習慣了將所有的故事都導演成悲劇。

這是他命中的劫數,與人無關,卻偏偏扯痛了那麼多顆心。他在別人的心裏築夢,不等夢醒,就倉皇逃脫。但他並沒有為此引以為榮,卻痛得無以複加。如此糾結的情感讓看客都覺得無所適從,卻又像中了毒似的,期待著他以後的人生章節。也許日本櫻花真的有著別樣魅力,蘇曼殊生命中幾段最深刻的情感都給了櫻花。而江南的煙雨帶給他更多的是一種迷離,如夢似幻,卻不刻骨銘心。

蘇曼殊逃到了印尼爪哇,以為將自己放逐到海角天涯,就能夠將過往淡淡忘記。漂遊的思緒常常會被一片簡單的風景劃傷,但在他俊秀的臉上永遠都看不到痛楚。在世人眼裏,蘇曼殊是個灑脫的狂僧,又是個飄逸的詩人,袈裟遮掩了他內心的迷亂,詩歌卻讓他擁有了許多羨慕的目光。事實上,蘇曼殊貪吃貪睡、貪圖享樂、貪戀美人,但他並不會因此怠慢荒廢對生活和革命的追求。他可以讓荒蕪的土地一夜之間春暖花開,也可以讓萬紫千紅在一瞬間紛落凋零。

蘇曼殊在印尼爪哇,任爪哇一所中華學校的英文教員,該校係光複會在南洋之大本營。這段時光,他的心因為思念百助而無法平靜,每當晚風拂過衣襟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是真的徹底失去她了。調一杯濃濃的咖啡,聽一首流淌的箏曲,放飛情緒,讓自己陷入深深的回憶中,一個人,一想就是一整夜。那麼多的遺憾無法拾撿,那麼多的相思無從說起。這一切隻能交給文字珍藏,盛放在人生的書卷中,不是怕相忘,而是他實在需要將儲藏在心底的情感做一次徹底地釋放。

為調箏人繪像二首

收拾禪心侍鏡台,沾泥殘絮有沉衰。

湘弦灑遍胭脂淚,香火重生劫後灰。

淡掃蛾眉朝畫師,同心華髻結青絲。

一杯顏色和雙淚,寫就梨花付與誰?

寄調箏人三首

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

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

生憎花發柳含煙,東海飄零二十年。

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眠。

偷嚐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拭淚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無那正黃昏。

這些時日,蘇曼殊寫詩,沒日沒夜地寫詩。他要將內心顫抖的情愫傳遞給文字,在詩中釀造寬闊的碧海雲天。他寫下十首本事詩,字字句句道出他對百助的思念與袈裟披身的無奈。他感歎著:“我本負人今已矣,任他人作樂中箏。”他負的女子太多,可他對調箏人似乎有著不可言說的情結。這個日本女郎用最簡短的時光潛入他的心間,雖然還是失去,卻讓萍水相逢有了刻骨的深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