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死局(2 / 3)

“許一……誠。嗯?是你。那個心理谘詢師?!”

第24次麵試。該來的總還是要來。對方朝後仰了仰,金絲邊眼鏡上方露出意味深長的探究和審視神情。那眼神有點硬和冷,帶著很多的潛台詞。小刀一樣的寒意一閃而過,又隱沒在麵試官高高在上、高深莫測的權威表情裏。

“現在不是了。”迎向對方的目光,停住,鎖定,用眼睛回之以鋼盾和子彈。他一字一句地平靜回答。

這一次,是麵試官準備不足地被嗆了一下。

心理學名詞中,有所謂的“應激反應”一說。按照生理學家坎農的經典說法,當一個人遭遇到一定強度外在刺激,感受到緊張、壓力、憤怒、危險或者挑戰的時候,他會迅速地調動身心,在“戰,或者逃”兩種應急行為裏,根據自己的偏好,判斷局勢選擇其一。

身為求職者,總之是他許一誠有求於人、矮人一頭。但他仍有驕傲。那份隱約的內在自尊心,足夠讓他本能地選擇去“戰鬥”,在小飛刀一樣的敵意氣息裏挺胸抬頭。兩鬢微白、嘴角有著嚴厲溝紋的麵試官撐不住了,不自然地垂下眼皮,伸手拿起桌上的瓷茶杯以作掩飾。

連續的倒黴碰壁已經夠久。久未有之的正麵對決,讓許一誠覺得痛快。痛快之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層的無力感和孤獨感。就算瞬間以決然氣勢壓倒了對方,那也隻不過是目光戰場上的小小精神勝利。回到現實生活裏,他仍是一個弱勢者和失敗者。這次麵試,當然是表麵平靜的不歡而散了,禮節性的職位應答已是多餘。這以後,等他一腳他出這間會議室,他早已知道,背後的眼神會重新變得淩厲,帶著猜疑和冷笑的鼻息,昭示著掌握實力一方的最終勝利。

向來是個不服輸的人。在“戰,還是逃”的心理學應激反應中,做出自己戰士一樣的選擇。這樣的本能應對,隻對他個人有一點不起眼的小意義,而已。整個戰局,全麵戰場上,從一開始他就敗了。

——第24次求職。失敗。雖然是以局部交鋒精神勝利的形式。這一次卻敗得最為徹底。他感覺自己已被看穿,被揉碎,無處可去無路可走,隻有過去沒有未來。

“呐,這份工作看來不適合你啊。大材小用了。如果你有興趣,我這裏倒有另一個內部崗位可以提供,和你的所學專業也更有關聯。醫學評估和心理谘詢相關。你等等,……,喏,這裏。職位說明書。還沒開始啟動的新項目。怎麼樣?願不願意試試?”

屢敗屢戰,不懈地麵著試和碰著壁。這無關乎神經堅韌度和心理堅定性。許一誠隻是必須盡快找份工作。他得在這個物價高漲的大城市裏生存,總不能坐吃山空。

這一次的麵試單位,是一家企業事務谘詢公司,他應聘的是文案撰寫。企業合夥人和麵試官是一個頭發全白的老人家,看得出來,是個經曆過很多事情、同時也閱人無數的低調的成功者,這年頭再來發揮餘熱,明顯是看重自身的自我實現和影響力傳遞更多過撈錢,整個給人一種從容不迫的穩妥感。企業規模雖小,隻是由幾個合夥人搭起來,運作得卻靈活順暢有條不紊,高中端的客戶和谘詢案子都接,不乏商譽和人脈。

麵試路上,磕磕碰碰地穿越了那麼多家公司,中的小的,好的壞的,隻在這一刻,許一誠有一種親切的、回了家的感覺,很想就此停下。專業的、舒服的、讓人尊重和信賴的氛圍。他模糊地想。那原本也該是他的人生吧。

“年輕人,不用覺得著急和有壓力。回去想一想,過兩周給我答複也不遲。我們再來一場簡單麵試。老人家的眼光和直覺有時候很靈的,我想著你應該勝任。嗬,當然啦,你也完全值得其他更好的機會和選擇。”白發的麵試官朝著他笑,調皮地眨了眨眼睛。不知情者的安慰鼓勵,洞察和分寸俱存,沒來由的帶著些暖意。

許一誠有些感動。接住那張善意遞來的紙張,他認真讀了一遍,收好。“謝謝。我會認真考慮的。”

走出商務寫字樓的大門,下了電梯,舒口長氣。許一誠停下腳步,取出包裏那張薄薄的A4紙的職位說明書,近乎貪婪地凝視半晌,然後苦笑。

今天下午,不,明天。不,後天吧。他會給那個溫暖的老人家打電話。告訴他,心意已領,但自己另有安排,不能接受這份好工作。

——第27次求職。失敗。這一次是他自己主動退出。對方是個好人,許一誠由衷感激。換了是十年前,甚至五年前,他一定會愉快地接受這份新工作的邀請。隻是如今,他這個有著簡曆外故事的人,更不能辜負和利用了對方的善意。

走出寫字樓外,陽光灼熱。不知不覺已是午飯時間,一天裏最熱辣辣的光明時分。

海城作為特大號的世界級都市,某種程度上,也有著盛夏豔陽一樣的焦灼感。一棟棟樣式奇怪的高高寫字樓裏,人潮如螞蟻一樣湧出,漸漸都彌散到大街上。修飾得體的辦公室女郎或者櫃台促銷員、西裝革履的企業總監或者跑街先生,從十七八歲到七八十歲的各色臉龐,哄哄然地一叢一叢掠過。人人都在急走。去覓一頓簡單的半小時飯食,或是擠著時間透口氣排隊辦私事。帶著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和光照不足的白皙臉,隱約的刻板和急促。獨屬於都市人的節奏和壓力。這幾天突然轉熱,穿著西裝和外套的職員們乍從空調辦公室裏走出來,一覽無餘地暴露到大太陽下,多少有點捂不住了。他們有的脫了外套掛在手臂上,有的多敞開一枚領口的扣子,鼻尖腋下滲著汗。還有幾個妝容精致的女子,一麵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麵不停地揮著手裏的文件袋往臉上扇風,似乎這樣就能阻止眼影口紅融化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