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會考慮的,但我現在還拿不了主意,我得再想想。”安德委婉的拒絕了八阪雪蓮的提議。後者剛剛過來,想讓安德加入他們的傭兵團,接替那被流彈射殺的倒黴鄉巴佬的位置。不過,安德還沒有準備好去過這種把腦袋別褲腰帶上討生活的日子。
他的左腿在他因為疼痛而休克的期間動了手術。弗裏曼老爹把那顆子彈取了出來。按他的話說,這顆子彈在打穿防彈板之後威力已然大砍一刀,既沒有擊穿他的肉體造成大量出血,也沒有幹脆利落的把他的骨頭打斷,真是件值得喝一杯慶祝的事。他動完手術後真這麼去幹了。
所以安德的左腿現在便貼著一塊人造表皮,手臂上貼了四塊顏色形狀各不相同的藥貼,幫他鎮痛和走路。一開始有些困難,總感覺抬不起腿,但後來就好了。
這隻小隊目前躲在位於第一大道貧民窟的“安全屋”裏避風頭。這應該是一間位於一棟大樓高層的複式公寓,裏邊橫七豎八的擺著記憶棉床墊,巨大的落地窗被用木板封死——後來他發現那裏之前本來就沒有玻璃——阻擋視線。落地窗的旁邊就放著一把斧子,斧子旁邊盤著一摞用來緊急跑路的抓鉤。
馬特維諾維奇坐在一台黑色的旭日牌個人電腦前,一手手掌托住毛絨絨的臉,另一隻手擺弄著一罐黑底綠紋的咖啡罐。他正盯著自己的病毒吞吃著他們一路上留下的監控痕跡。
黑客們大致能分為三類:一類有強迫症傾向,會一連花上十三個小時將自己寫的代碼改過來改過去,就是為了讓自己輸出的數據行數能被七整除。他們電腦桌上的所有東西必須碼得神經質般的絕對對稱且一塵不染。
第二類黑客也有強迫症傾向:他們神經質般的討厭整潔與秩序,用各式各樣的全息張貼畫和噴漆把自己的設備整得亂七八糟,看見一個東西好好的呆在那兒就非得把它入侵然後搞爛不可,並且無比熱衷於把所有的電線和光纖全部攪成纏繞著的一坨。
而馬特維諾維奇,幸運的是,他屬於第三類黑客,即傳統意義上的正常黑客:不那麼關心整潔,但也不愛在垃圾堆裏幹活;眼睛改造過視網膜修複近視,脊椎是機械義體來杜絕頸椎病和腰椎間盤突出,皮膚蒼白——他渾身毛發遮蓋倒看不出來——害怕陽光和開闊空間,同時對咖啡因無可救藥的上癮。
他們每天輪換一個除了馬特維諾維奇之外的人放哨,白天望風防範偷襲,晚上出門去采購物資和打聽風聲。但無論如何,和這些傭兵們呆在一起就是讓安德覺得很不安全。因此他能下地走路之後就決定告辭離開。
“你想好了就來這兒找咱幾個。”八阪雪蓮笑道。她的笑容不完全發自內心的顯現出發自內心的樣子:“咱是相信你不會告密的。”
在複式公寓小二樓手工複裝彈藥的芬妮萊雅居高臨下的看了他一眼。安德不寒而栗。
“哦,對了,其實我有件事……”安德突然想起來了什麼,便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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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診所內。
“你是個明事理的人,”八阪雪蓮笑容燦爛,“咱是不會看錯人的。”
對麵那個黑醫也配合著笑起來,露出一口鈦合金鑄就的雪白義齒。哈迪紮圖和多倫多把鈦製棒球棒從黑醫的寶貝分析儀上空挪開。
就在剛剛,三人和這位地下黑醫進行了一番熱烈而誠懇的交流,在交流的過程中,黑醫的地下診所和生化人保鏢們不知怎的就變成了一堆碎屑。最終黑醫表示他其實早就已經忘掉了安德的債務,但是後者卻還是一如既往的還債,可見這是個多麼好的小夥子,他被深深地感動了,並決定就此免除他過去與將來的一切債務。八阪雪蓮盛讚他真是一個慷慨大度的好醫生,不說是英馬津的道德標兵,至少也是地下黑醫的業界良心。於是還站著的四個人便齊聲笑起來,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之後他連夜收拾行李,趕上一班歐亞環線列車逃離了英馬津。安德再也沒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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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苦水街的空軌列車車站,安德拄著拐一瘸一拐的從車上走下來。他還是穿著藍色連身工作服,大腿上被子彈撕裂的痕跡仍然留存。
那柄曾屬於鄉巴佬的雙管霰彈槍的槍管已被多倫多鋸斷,拿了兩層黑色塑料袋裹了起來以免受到過多不必要的關注。
他沿著牆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又被通天的全息廣告照亮。弗裏曼老爹說他這幾天最好避免像是飛踢某人的屁股之類的劇烈活動,否則藥貼也救不了他。
“你聽說了嗎?有一隊公司的武士死在胡佛街那邊了。”義警休息站外麵,兩名苦水街義警蹲在街邊邊抽煙邊聊天。
“我不在乎。”
“二十來號人,沒一個活口,凶手仍然逍遙法外……誰有那麼大本事?”
“我不在乎。”
“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傳說中那群躲在地下的有機體殺手們幹的?雖然聽起來有些不靠譜……”
“我不在乎。”
安德從兩人身後溜過去,盡力藏起那柄被黑色塑料袋包裹的霰彈槍。
他走過一家名為“美妙男孩”的酒吧,又路過一家棺材旅店。他住的房間比棺材房稍微強點——沒強哪去。他住在一棟六十一層的公寓大樓之內,外牆上都貼了巨幅全息廣告。這樓第一層住的是苦逼的打工人,第六十一層住的還是苦逼的打工人。房間分配完全基於先來後到,跟住戶有多少錢有多少勢完全無關。反正住這裏的人肯定都沒錢沒勢。
底樓大廳內亂七八糟的躺著幾個癮君子,看起來正處於多巴胺芯片失效後的戒斷反應當中。於是安德拐了個彎,從地下停車場上電梯到了自己房間所在的樓層。癮君子都瘋得很,他可不想從他們中間穿過去。
公寓的門禁掃描過他的虹膜,隨後解開了門鎖。門禁雖高級,門本身卻是一扇抗不了幾分鍾暴力破壞的薄瓦楞鋼板。能阻止小偷闖空門的隻有社區義警和小偷們“不掙窮鬼的錢”的職業道德。
他的房間是非常標準的一室零廳沒有衛結構,隻要不原地蹦跳,腦袋就不會磕到天花板。
假如你搞到了這種統一公寓的設計平麵圖,那麼你就能看到它的右邊從下往上,貼著牆,擠擠挨挨的塞著一台葉亭洗衣機,一部飯大師牌食品打印機和一台葉亭冰箱。這三樣都要付費使用,但耗的電費卻依然要住戶自掏腰包。左邊最下方的便是那扇瓦楞鋼門,正對著一張耗盡設計師十世人生來盡可能壓縮的鐵架床。床頭就是有機玻璃窗戶,方便你在頓悟生活之本質時能夠迅速采取行動。
他進門,然後把它重新鎖上。隨後他走到了那台飯大師牌食品打印機前,調出麵板準備給自己弄些吃的——現在是晚上十一點鍾。他餓壞了。
2083年,打工人的食譜可謂是豐富多彩。他可以自由的選擇是吃磷蝦肉合成的牛肉,磷蝦肉合成的豬肉還是磷蝦肉合成的雞肉,等等。假如這位老兄決心踐行素食主義,那也沒有關係,畢竟大家都知道磷蝦肉其實也是拿植物合成的,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大家都在自覺或不自覺的踐行素食主義。
那假如,這位老兄想要在形式上也踐行素食主義呢?那他就可以吃植物合成的大米,植物合成的麵粉和植物合成的蔬菜——通常來說是它們做出來的食物,直接抱著麵粉啃的畢竟是少數。
這裏的“植物”究竟是個啥玩意沒人知道,但地平線公司的相關科學家們拍胸脯保證說這種“植物”那是幹淨又衛生,美味又健康,不用金坷垃,畝產一萬八,世界人民樂開花。不過他們自己不吃這個。
食物打印機領了旨,自個兒嗡嗡的開始運作。安德把身上的這套連身工作服脫下來扔進洗衣機裏——大腿上那個洞之後再想辦法——然後從冰箱裏拿出來一件一模一樣的換上,他也沒別的衣服了,當然內衣和襪子除外。沒什麼要冷凍的,因此他平時都把冰箱斷電,當普通的儲物櫃使用。這時,他聽見了打印完成的提示音。
他吃的東西,嗯,如果你不去想它實際上是拿什麼合成的話,口感還是——好吧,也就那個樣。吃完之後,他把塑料包裝放進回收槽內。飯大師的全息吉祥物小人跳出來,感謝他為這個沙塵暴四處撒歡的世界的環保做出的一份貢獻。
他得去找一份工作。安德看了眼他賬戶上的信用點餘額。但他心裏清楚這其實是一個大問題,他腦子裏的知識芯片隻有駕駛,機修和基礎教育,這意味著他完全沒有其他方麵的知識和技能,同時他的記錄上留下了被開除的汙點,也沒有可能重新加入普佐兄弟快修公司了——他也沒有再同其他大幾千人競爭的本事了。不過這兒始終還有一條路擺在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