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暴風雨,還有前天的,以及大前天那難得的晴天都已成為泛黃的過去。今天就是今天,現在就是現在,一個依舊飽含雨水的尋常日子。不過從天而降的隻是憂鬱的毛毛雨,消逝在落日由橙至粉的餘霞當中。
安德把身子緊伏在機車上,飛馳過蛛網般的高架立交,並且理所應當的超速了。
請諸位不要誤會,這老兄姓安名德,是來到英馬津的天曉得第幾代申國移民——假如說現在這身份還有什麼意義的話。在2083年,說某人是某國人已經毫無意義,畢竟最後一個國家的流亡政府早在2054年時就被雅典娜公司的公司武士們在月球上抹除了。不過就是有人喜歡用原來的國家名稱來替代民族名稱和地理名稱,這也沒辦法。
另一方麵,他超速飛車不是因為他喜歡這種輕飄飄的死亡感覺——沒有哪個飆車黨穿深藍色連體工作服。他超速飛車是因為他幹的這份工作需要他超速飛車。當然咯,飛車的擬感模組早就有人做過,他隻不過是供職於英馬津普佐兄弟快修公司的眾多快修員之一。
快修員,又稱“一分鍾人”,不是說他們的工作內容是去跟英國佬掐架,而是指他們都被迫秉承著“一分鍾到場,一分鍾修好”的服務宗旨和準則,駕駛著機車為英馬津的市民們提供下至感應燈,上至生化人的維修服務。
而就像六十秒組成了一分鍾,一分鍾是一小時的六十分之一那樣,安德會和自己的五十九個同行分配在同一個網格區域內競爭,同時從每單客戶支付的維修費中抽取六十分之一作為報酬。要是某個快修員幹了一天下來算賬,發現自己拿到手的信用點還不夠開車到場用的電費——電動機車,油有些不太夠燒了——因而倒過來被公司討債,那也不算什麼新鮮事。
安德是走運的,因為今天幹到現在他還是正收益。但幾秒鍾後他的好運就到頭了。
一個同行從他的側方超車,絕塵而去。他氣急敗壞的大叫起來——那家夥離報修地點比他更近,因此管任務分配的AI把本來歸他的單子和工錢重新分配給了他的同行。他這一路飛馳而來的電費和時間算是虧幹淨了。
不過嘛,世事無常。我們都知道申國有一句老話,叫“越努力,越幸運。”且不論這話離不離譜和說這話的人離不離譜,反正今天這句話應驗在了安德身上,沒應驗在那已經躥出十來米距離差的打工人身上。
他速度太快,沒拐過彎來,哢的一聲撞在了高架邊緣的一截混凝土護欄上。他整個人從機車上飛了出去,飛下了高架立交,飛出一陣消散於雨中的輕煙,飛出一陣哈薩克語,烏茲別克語和俄語交織的叫罵,唯獨沒飛出整個盛夏。
他的機車也跟著衝了下去。看來這哥們大概又要欠下一屁股的維修債務了——假如他還有命還的話。
安德減速刹車,在拐角的缺口旁停下,一隻腳落下來踩住地麵,側著身子向下麵望去。
下麵是一條人頭的河,擁擠著推搡過一溜小吃攤和收縮在店麵內的擬感模組店,向空軌列車流去。這河流中間有一塊無水的空洞,其中心便是那個打工人和他的機車。他四肢攤開,臉朝下,放射狀的濺血灑在混凝土道路上。
安德的全息投影麵板上重新出現了他的任務,時間重置,算是個意外收獲。
他能把單子拿回來,說明趴下邊那哥們已經死了,他生物學上的孩子——有可能還在生育冷凍站等著合成受精卵——將會繼承他的債務。讓那還沒出生的小家夥自個兒哭去吧。
兩個義警走進空洞之中,把死者的臉翻過來,拔下他耳後的身份芯片放進夾克口袋裏。安德在他們抬頭看見自己之前就已驅車離開。
半分鍾後他開下車輛逐漸稀疏的立交橋,晚八點的下班高峰即將接近尾聲,九點鍾又將是一輪上班高峰。不過無論何時,俱樂部街都是人潮湧動。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份工作,但大部分人則確實有事可做。做的是什麼事另說。
他從機車上下來,用智能鎖鎖好,又打開車載嘯叫器防止有人動手動腳,隨後衝進人群當中。他還有二十八秒的時間趕到報修現場。
安德分開幾個穿著藍白海魂衫的醉漢,又貓著腰從三個臉色蒼白如死人,頭發漆黑如海水的哥特幫幫眾前鑽過。二十秒。他跑到報修的店鋪前。是一家——呃——很難準確定義的人工商店,這裏姑且稱之為雜貨鋪。
這家雜貨鋪長得像個報刊亭,賣一些鍍銀的小玩意:護身符,領帶別針,紐扣,機械表盤等等。店旁站著一個有著巴洛克式精致裝扮的女哥特,帽子上閃亮亮的垂下來上述的小東西,告訴他這家店的主要客戶是哪些人。
到地方了。現在他有一分鍾的時間來把壞掉的東西修好。
“普佐兄弟快修公司。”他問道,“哪兒壞了?”
店裏的女店員直愣愣的盯著他。她麵容姣好,臉頰上有著人工黑色素沉著形成的雀斑,使得她看起來更像活人一些。
不過她的後半個身子都沒裹皮,屬於生化人的廉價合金軀體就這麼晾在外邊。
“它壞了。”旁邊那個女哥特說道,“蜘蛛手分不利索。”她瞳孔放大,看兩人的目光像是在看全息麵板上的商品。安德懷疑她可能磕了什麼迷幻藥物之類的。
哥特幫有三大愛好,一是磕迷幻藥和玩擬感,二是印衣服和化妝,三是把血手幫從這條街追著砍到另一條街。
安德探身過去,把女店員的一條手臂拽過來放在台麵上。他試著從蜘蛛手的縫隙間把四層義肢掰開,試了幾次才成功。
這幫家夥買回來一個生化人,卻懶得給她的手臂義肢做保養,導致裏邊全是積灰,塞住了某些精密元件。安德左手掩住口鼻,右手的瑞士軍手指端探出吹塵風槍來清理灰塵。
他的瑞士軍手沒有安裝用來上潤滑油的模塊,但他的工具腰帶裏插了一個便攜的罐子。上完潤滑油後,他對著另一隻手如法炮製,還剩二十秒的時候就把活幹完了。
生化人女店員在指示下舉起兩隻蜘蛛手。打開,動動手指,再合上,發出擦擦的響聲。如果哥特幫還是以這副德行來對待他們的生化人的話,安德有望在不久的將來再次接到同一單。但眼下算是修好了。
女哥特幅度極小的,矜持的點了點頭。她把蒼白的精致臉龐轉向一邊,烏黑的眼珠中藍光閃爍。這表明她在訪問互聯網。能夠隨時上網和即時翻譯各種語言的微型終端是絕大多數人的第一個腦部植入物,安德還沒見過沒有這玩意兒的人。
十一信用點到賬。他真該好好算算這筆錢夠不夠他一路飆車來的電費和用瑞士軍手消耗的卡路裏——植入體使用所需的能量主要來自機體本身,大多數人簡單的把這理解為消耗熱量,不過還有別的方法能給它們“充電”。安德走出去,跨過一個讓哥特幫當街細細切作了臊子的倒黴蛋,走向他的機車。
雨還在下。俱樂部街在立交下邊還沒什麼感覺,一出來就能感覺到原先憂鬱的毛毛細雨已經變成了憂鬱的毛毛大雨。
刨去電費和飯錢,今天一共掙了六十信用點。離把安裝瑞士軍手欠下的錢還上還遙遙無期,不過今天到此為止。
晚上大家都下班回家了,為上班人士服務的店鋪與霓虹即將開始閃耀,某些在白天開業不太符合業務刻板印象的行業也將蘇醒。快修工作將因此變得更加複雜,遇見離譜單子的概率將大大上升,使得上夜班基本就是在交錢打工。
安德打開微型終端藍瑩瑩的投影麵板——投影在視網膜上——準備收工下班,讓機車自己把自個兒送回充電站裏去。
有人給他發送了一條文字訊息。
是他的主管。
他真的不想點開——但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想就能不做的。
翻譯器將那一串長長的日語翻譯成申文。安德掃了一眼,提煉出四個字來:
滾來加班。
成吧。他輸入密碼,關閉嘯叫器和智能鎖,跨上機車,打開自動駕駛和定速巡航。霓虹燈開始漸次閃耀,落日仍在目所不及之處將一小塊天空染作粉紅。
附件裏麵是一串長長的保密協議,大部分花在了明確簽署這份協議的各方到底是誰,以及說明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違規行為會帶來什麼別出心裁的處罰措施上。
安德隱約能感覺到自己即將攤上一個大麻煩。但這種事情就跟項目經理把工程質量責任書拍你臉上一樣,要麼簽字,要麼滾蛋。
安德還不想滾蛋。因為要是給他安裝瑞士軍手的黑醫聽說他丟了工作,那他回家時大概率會被幾個生化人打手堵個正著。所以他隻得簽字,把回複的活扔給AI去幹。
雨看起來沒有一點要小下去的意思。他中途在一家酒吧門口停了一小會兒,把遮雨棚支了起來。這玩意平時飛車時會增大風阻,降低他的速度,進而導致扣錢概率提高,不過現在就沒那個問題了。
酒吧的門突然打開,藍紫交融的燈光爭先恐後的湧出,身後跟著兩個黑襯衫的保鏢。他們架著一個隻穿著內衣的男人走出來,把他摔在酒吧前麵開裂的混凝土地麵上的水坑裏。安德重新跨上機車,向著普佐兄弟快修公司在英馬津的總部大樓駛去。
在這個世界上,長城銀行集團,三菱銀行集團和聖歌銀行集團是所有公司的義父。由這三家銀行集團和眾多擁簇們組成的康采恩已經滲透和不同程度上操縱了絕大部分公司的領導層。這個康采恩在2040年時不再滿足於操縱國家傀儡,而選擇把所有傀儡和束縛全部撅飛,自己下場統治世界。2051年,地球正式進入安資時代,2054年,正如前文所述,最後一個國家的流亡政府在月球上被雅典娜公司的武士們鏟除。
雅典娜公司和“穗芒”是它的大棒和冷箭,聯合一體的世界托拉斯是它的動力爐,數不清的卡特爾和辛迪加們是它用於絞死任何不服從者的鐵鏈。極點公司是它的寵兒,它依靠其壟斷的可控核聚變技術攫取了天文數字般的能源暴利,北極星集團和地平線集團殷勤的為它鋪路搭橋,使得它們最先進的技術已然無法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