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燦爛愛笑的周瞎子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終日沉默，恍惚度日，心中鬱結著難言的苦楚。命運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使他的人生驟然間衝出軌道，漆黑的四周猶如他那看不見的前途未來。突然降臨的恐懼吞噬了六神無主的他，路在何方，他該何從。
周母也十分焦急，多次尋醫問藥都沒有好轉的跡象，她擔心自己可能會比兒子先崩潰。數次醫治無果後，她深深的自責自己曾經自己不應該喝那麼多中藥，不然兒子可能就不會失明，她是造了什麼孽啊。倘若真是她造的孽，那也應該她承受啊，為什麼要扯上她乖巧可愛的孩子呢，他還那麼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這一輩子什麼糟糕事沒經曆過，不如意不順心的日子也不少，就是再來點也無妨。畢竟都這麼苦了，還能苦到哪裏去。萬萬沒想到，苦難這次直接找上了她的親生骨肉，一個價值觀都還不健全的孩子。
這對她來說，是致命的一擊，無異於從她心上割肉，鮮血淋淋，撕心裂肺。
有了孩子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作為一個母親平凡的快樂，這份遲到了十多年的快樂。以前受過的責難和非議都隨著一聲孩子的洪亮啼哭拋棄在九霄雲外，一切的付出皆是值得。沒想到，快樂遲到了十幾年，也隻維持了十幾年。奪取孩子的雙眼是命運給她開的最不厚道的一個玩笑，一個瞎子怎麼下地幹活，生活自理都是問題。父母在的時候還可以依靠幫襯，哪天撒手離去，孩子該怎麼辦。喜獲孩子時她有多快樂，當下的她就有多悲痛。
這團黑壓壓的陰雲以近乎貼近地麵的高度籠罩在這個家庭，迷霧裏麵的他們即便是睜大雙眼也看不到任何，沒有辦法辨別方向，也不敢輕易踏出腳步。它何時消散，或者會不會消散皆是一個難解的迷。
什麼都看不見的周瞎子性格陡然轉向，寡言少語，暴躁易怒。他從小的願望就是當一名人名教師，隻是單純的喜歡講故事、背古詩。讀書的時候又因為被老師表揚說寫字漂亮，立誌想當老師，一直沒有改變。
現在來看這個夢想，簡直就是一個笑話。這個夢想也許隻能在夢裏癡心妄想罷了。夢裏的他拿著教棍，教著學生念著黑板上精心寫下的板書，即使下課了，他也舍不得走下講台，也舍不得擦掉板書。
永遠不要測試倒黴的底線，因為它沒有。周瞎子發現現在的自己竟然連找一副了結殘生的工具都找不到。他腦袋裏閃過許多種輕生的方式，但每一種都需要一雙看得見的雙眼的配合，一個瞎子什麼都做不了，連尋死都是一個難題。他多麼希望這隻是一場夢，他一直睡著睡著，期盼著長長一覺醒來，一切都可以恢複如初。周瞎子以前也做過一些噩夢，不管夢裏他是受到了多麼恐怖的驚嚇，一旦睜開眼睛，他就徹底逃離了那個驚悚世界，也就不害怕了。這次他同樣也是這樣想的，等啊等，一晃，四季都翻了一遍。
這個漫長的夢啊，你也早該醒了吧。
周瞎子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突然有一天一下子清醒了，就像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一樣，在某一個清晨早早地起床，給自己穿了一身整潔的衣服，刷了牙，然後和父母一起其樂融融地吃了頓早餐，對他們說了很多體己話，也為以前的自暴自棄懊悔，深深感謝父母養育之恩的話。
失明一年多來，這是孩子第一次說這樣的話，雙親肯定都是心暖的，也察覺到其中的不尋常。一年多來，周瞎子雖培養了一定的自理能力，心房也漸漸打開，他似乎開始慢慢的適應和接受了現實。可孩子究竟是孩子，有些東西是難以偽裝。周母一開始就把家裏可能會導致周瞎子輕生的利器和毒藥統統藏在高處，那是周瞎子絕對夠不到的地方。至少是周母認為一個瞎子難以找到的庇護所。
藏東西是簡單的，難的是斬斷別人的惦記。
隻要是在山裏務農的人，家家戶戶基本都備用一些專治病蟲害的農藥，敵敵畏、白雀靈、百草枯等等。田地裏隻要用上一點，雜草蟲害的情況就會減少很多。如果用量稍微大一點，保證良田裏看不見一顆雜草，甚至連莊稼都沒有辦法正常生長。不過山裏人都是曆代務農的莊稼人，對農藥的比例拿捏得很穩妥，能夠在有效除草和保護莊稼間找到平衡。
那個時候的農藥，一般都是綠色的玻璃瓶裝，單是從外麵看是看不出這玩意的顏色，甚至這樣的包裝有點類似七喜飲料的mini版。但是隻要輕輕扭開瓶蓋，一股嗆鼻的惡臭突然散開，無色，但味兒濃鬱。光是聞一聞就已經倍感嫌棄。難怪隻需要幾滴就可以毒死百草，良田可以連著好幾年寸草不生。每次使用完後，莊稼人都會把它藏在一個蔭涼、防潮的地方，然後用肥皂死命的搓洗雙手，流動水不停的衝洗。這樣才能避免毒從口入。其殺傷力不可小覷。
農活都是階段性的，春耕秋收是比較忙碌的兩個時節，大家都想加班加點地趁著好天氣完成種子的育種和收獲。這個時候，三餐總是被短平快的幹糧取代，早上在家隨便吃點，裝上一些幹糧在背簍裏，以備餓時裹腹。至於為什麼不願趕回家做頓午飯吃了再出門，主要還是往返崎嶇的山路，費時費力還誤事。索性，從家帶點幹糧草草解決後爭搶時間幹活。夏冬季節的活相比之前就少了很多，不用趕著做完。
周瞎子找到輕生的毒藥恰逢秋收，雙親都忙著收莊稼，對他的自然就有點疏忽。盡管忙碌，周母還是從地裏抽出身回家給周瞎子準備午飯，一來是不希望他餓著，另外就是回家看看情況。出門隻要稍微久一點，她的心總是念著獨自在家的周瞎子。自從發現周瞎子有輕生行為後，她的心總是忽上忽下，不得寧靜。她說盡了安慰和鼓勵的話，但收效甚微。這也是為難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要在短時間接受並消化這晴天霹靂的噩耗，周母也沒再多說什麼，隻是在周瞎子看不見的地方格外留神。
鮮少出門的周瞎子不知道的是村子裏關於他的傳言已經升級了一個又一個版本，一個不幸的事實被戴上了不祥、災星的帽子，周母每每從村子裏路過時，總會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這情景，她似曾相識。
之前的求子路上的艱辛一下子躥進了周母的腦中。費了好大勁才有了個心愛的孩子，給她清苦的生活帶來了難以言說的甜蜜，她認為是命運之神的眷顧，它肯定聽到了她在漫長深夜裏虔誠的禱告，所以在不抱希望的時刻成全了她為人母親的心願。她一直對此感激涕零。
回到如今的情況，她也不知道該繼續感謝還是破口咒罵了。眼下她有且僅想做的就是把風雨中搖搖欲墜的小家保住，如果天氣晴好，這是可以實現的。
不長的時間裏，周母頭上的銀絲增加了不少，這都是沒日沒夜愁出來的。她可以強大到不理會村裏鄉外的各種閑言碎語，也開始慢慢接受了兒子可能終生失明的現實。她前半輩子本來就過得悲慘，大字不識一個，沒有知心的朋友，一生也沒吃上幾頓飽飯。本來以為會一直這樣過完她這不幸的一生，本來不對生活抱有任何的期待，本來她認為她這一輩子都可能無法成為一位母親，哺育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肉，本來.......
原本以為這樣的她會這樣生活下去，直到和這個世界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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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生唯一的高光時刻就是兒子的呱呱墜後發出的那一聲啼哭，那一聲啼哭好像在叫她“媽媽，媽媽”，叫喚到她心坎裏麵去了。
孩子一直是她的驕傲，不論過去、現在和將來，這都不會改變。兒子愛學讀書，她總是省吃儉用下來給他買各種書籍和文具，她甚至都在幻想著兒子夢想實現的一刻，穿著幹淨整潔的衣裳，站在三尺講台，教著下麵牙牙學語的學生。這孩子將來必定會有大出息，光耀門楣指日可待。
這是她毫無波瀾一生的唯一期待。
嫉妒作祟，就看不得別人有一點好，總是毫不客氣的奪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周母的幸福時光沒有維持多久，好端端的孩子突然失明了，天昏地暗尚未消散之時，周父也撒手離去，撇下這對苦命母子殘活於世。
楓落吳江冷，大抵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周瞎子和我講述的時候，回憶起母親，不禁眼淚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