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瞎子(2 / 3)

村裏麵最愛趕集的人還要數那個“賭棍”,打我有記憶來,大家都是這樣稱呼他,我隻知道他是村裏鮮有的幾個外姓人裏的一個,具體什麼姓氏就不得知曉。他趕集的重點倒不是添補家用,而是換個地方換個手氣繼續打牌。用他的話說在一個地方呆久了,鬼都嫌棄,更不要提存在利益關係的“麻友”。村莊附近一共有3個市集,它們開市的時間不一,日期逢十統一閉市不開,一月下來就隻有2-3天不開市,這幾天也成了他定期休息的日子。沒有牌局可組,他自然就隻有休息,不過也很少見到他走動的身影,許是窩在家裏補瞌睡債。

爺爺每次去趕集都會帶著我,逢趕集的那天,爺爺會很早的把我叫醒,趁著蒙蒙泛白的天色就背著沉甸的背簍出門去。一個多小時的路途到市集上後天也才明朗起來,臨街的商販們絡繹開門。爺爺趁著還沒多少人趕緊搶占一個人流大的檔口,人流如織的地方總是會比閉塞的角落快一些把東西賣完。禽類、糧食、水果等等爺爺都會拿去賣,但每次的量不多,所以在開市後不久就被一搶而空。賣完後,爺爺會去早點攤買幾個包子當早點,然後邊吃邊走回家。

那時的交通很不便利,沒有直通村裏的農客車,隻可以先搭一段車到中途站,然後再徒步走上一段才能到家。不過爺爺很摳門很少帶我乘坐。他覺得車費再加點錢就可以買一斤肉吃,花那錢不值。不過回去的時候我走累就耍賴不走讓爺爺背我,剛好背簍也空了。

他是從戰爭的炮眼下,饑荒的陰霾中幸存下來的人,刻骨銘心的經曆讓他不得不養成勤儉節約、未雨綢繆的習慣。能不花錢的地方就用不花錢的方式解決,力氣這個東西是用不完的,用沒了睡一覺又恢複。他總說力氣用了力氣在,而錢用一分就少一分,沒有錢的日子很難、很難。

從瀕臨死亡走過來的苦命人比任何人都關心糧食和蔬菜,珍視當下擁有的一切。物資極度匱乏的時候,他刨過地裏的草根、剝過山裏的樹皮,挖過山裏的白泥等等,這些不是用來給牲畜食用,而是用來“安慰”咕咕直叫的肚皮。種地人混口飯吃都是老天爺給麵兒賞臉,豐收年日子雖然也吃不飽肚,但多少能吃上幾頓大白米飯填腹,災荒年的日子就難扛了:莊稼或因旱災斷了賴以生存的生命之源,或因澇災殞於滾滾洪濤,或被蝗蟲蠶食而盡等等而麵臨減產或絕收的窘境。

長勢喜人的莊稼說不定哪天就沒了,天災麵前把收成完全寄托於勤勞的雙手是不靠譜的。的確,村民靠勤勞的雙手在有限的時空裏能耕種更多的土地,播撒下盡可能多的種子,可一切就止於此了。種子一旦撒進地裏,光照是老天給的,水分是老天給的,就連收獲的時候,能否討個好的晾曬天氣也是老天爺給的。縱使你再勤勞,你和老天爺的較量中,你一直處在弱勢,永遠都是不起眼的存在,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暫時的。

稍微久遠一點的古裝劇裏有時就會有舉全國之力祭祀天地的鏡頭。看的時候覺得這樣太封建迷信,簡直有點不可思議。但不難看出,天地的地位是何其崇高,五穀豐登還是年年歉收都是由它掌管。為了能吃口飽飯,不信也得裝得虔誠。

生活在山裏的周瞎子家裏自然也耕種了一些田地,不過因為周瞎子家庭狀況的限製,他家的田地有一大部分都讓給了村裏的其他人家耕種。等到收獲的時候,種他們家田地的人會象征性的給一些糧食,以示感謝。自留地裏就栽種些時令鮮蔬,也種了一些稻穀,還養了一隻豬。這些當然是他母親做,他直接吃現成。

周母是個苦命人。丈夫去世後獨立一人拖著拽著把周瞎子養育成人,在她觀念裏甚至還希望給兒子張羅一門親事,她的任務才算完結,否則就是愧對列祖列宗,不敢輕易死去。

生周瞎子的時候,雙親都已經不年輕了。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嚐試過很多偏方、中藥都未能順利懷孕。不過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始終推著他們走在求子之路上,終於,他們在快40的時候懷孕並順利產下一子,他便是周瞎子。這個消息讓他們家,甚至整個村子都高興良久。慶祝酒席連擺3天,隻為與家人和村民歡迎新生命的到來。大辦酒席與其說是分享,不如說是一種證明。證明他們家終於生孩子了,而且是個男孩,他們家後繼有人。

風可以在山間自由來去,雨也是,甚至人也可以。但因循守舊的傳統觀念卻因一座又一座山巒的阻擋在大山深處牢不可破,“多子多福,無後為大”等等觀念像打了死結的疙瘩,死死地引導著也折磨著一些山裏人。它潛移默化地導向著人們盡可能多生孩子,最好是多生男孩,男孩力氣大,種莊稼厲害,所以祖輩父輩們總是有很多兄弟姐妹們。可難免會有像周瞎子家裏的這種想生卻不得的情況,這一部分人在求子道路上受夠了世俗的指點和道德的譴責。

一對新人通過明媒正娶,簇擁著親朋好友的祝福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後男主外,女主內一起齊心經營著小家庭。孝敬公婆,和諧鄰裏,小日子過得不算富足,但足夠溫馨。可安寧的表象下正蘊藏著一團能吞沒整個家庭的一星火苗,最先留意到的是家裏人,或許是公婆,或許是愛人,敏銳的直覺讓他們納悶:結婚這麼久,肚子怎麼還是沒反應。這個時候,家裏人往往是團結的,他們最開始是貼心安撫“這沒什麼,放寬心,不要有壓力,保持好心情,懷孩子這事講究的是緣分,急不來”等等體己寬慰之辭,再配上實際行動,即悄悄地從某位頭發花白的老中醫那裏尋得偏方,抓些滋補中藥,調理身體。等熬好後端上來還不忘附上好多經老中醫的手懷上孩子的鮮活案例,企圖增加藥效。每逢遇到村民們關心問候自家情況時,用孩子們都有自己的想法,還不著急搪塞了之,企圖幹預火苗的燃燒。

一般來說,燃燒需要具備三個硬性條件:可燃物、助燃物和火源。如果以此類比,可燃物無疑就是不能生的這個事實,隻要存在了,它便具有了風險,燃隻是時間問題。此時再加上一點人情世俗味道的助燃物,能量迅速飽和到極值,隻待火源,一觸即燃。火源可能隻是一場壓抑良久的激烈的爭吵,或者不分彼此的猛烈的廝打,甚至什麼都不需要的自燃。

偏方調理一段時間後,臉蛋倒是粉粉紅潤,奈肚子依舊幹癟沉穩。家裏的長輩就坐不住開始擺臉色,指責發難,隨後愛人也被拉入了隊伍,於是和美寧靜的日子徹底打破。爭吵指責的內容透過牆很快在不大的村子裏傳開,一家接一家,一戶又一戶。

村子不大,每家什麼情況其實多少都是有點底的。通過高聲的宣傳自家有一隻不會下蛋的雞,哪怕閉著門,鄰戶的人也似洞若觀火。本來大家都是有些想法,這下一下子做實了。用不了多久,鄰村的人也會相繼知道,最後在整個生產大隊都成了公開的秘密。

此時,星點火苗已難遏燎原之勢,熊熊燃燒,生生炙烤著不爭的事實。如果隻是停留在事實也就還好,不過世俗往往不會這麼單純,偏見生來就帶有鋒利的刀刃。

當事家庭企圖在源頭阻止星火的蔓延,結果沒控製好,憤怒取代了一切的耐心和希望,火勢失控,勢如破竹。閑言碎語又給大火加了一劑猛料:他們家上輩子肯定是缺德事沒少做,這輩子來還債了;他們一家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然怎麼會有這樣滅門的報應;家門之大不幸等等極盡難聽的話。

說者隻是圖一時嘴上的痛快,聽者卻要牢牢背負這家門不幸的沉重恥辱。恥辱背後,不能生育的女人往往是被惡言重傷得最深最深的人。忍著苦楚,重複喝了一碗又一碗中藥,本可能是無辜受害者,卻被最親近的人嫌棄,惡語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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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的女人啊,日子真是難。

這些都是周母講給周瞎子聽的話,目的隻是希望他打消輕生念頭,接受現實,好好活下去。

周瞎子生來不是瞎子,隻是在十多歲的時候驟然失明。四處尋醫問藥也沒有辦法醫治,醫生也沒法解釋為什麼好端端的正常人竟然沒有任何征兆的失明了。隻是有些醫生給出了一個猜測,可能是周母求子路上喝了過量湯藥引起的不良反應。不過這隻是一些醫生的猜想,缺乏有利證據的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