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三人回到礦上,見窯主的賬房門口跪著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大人年齡也不大,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他是一個斷了一條腿的瘸子,右腿連可彎曲下跪的膝蓋都沒有了,空褲管打了一個結,斷腿就那麼直接杵在地上。大概為了保持平衡,他右手扶著一支木拐。孩子是個男孩,五六歲的樣子。孩子挺著上身,跪得很直。
但他一直塌蒙著眼皮,不敢抬頭看人。孩子背上還斜挎著一個髒汙的包袱。王明君他們走過去,正要把跪著的兩個人看一看,從賬房裏出來一個人,挑挑手讓他們走開,不要瞎看。這個人不是窯主,像是窯主的管家一類的人物。他們往宿舍走時,聽見管家喝向斷腿的男人:“不是賠過你們錢了嗎,又來幹什麼?再跪斷一條腿也沒用,快走!”
斷腿男人帶著哭腔說:“賠那一點兒錢夠幹什麼的?連安個假腿都不夠。我現在成了廢人,老婆也跟我離婚了,我和我兒子怎麼過呀,你們可憐可憐我們吧!”
“你老婆和你離不離婚,跟礦上有什麼關係?你不是會告狀嗎?告去吧。實話告訴你,我們把錢給接狀紙的人,也不會給你。你告到哪兒也沒用!”
“求求你,給我兒子一口飯吃吧,我兒子一天沒吃飯了,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頭……”
他們下進宿舍剛睡下,聽見外麵人嚷狗叫,還有人大聲喊救命,就又跑出來了。別的窯工也都跑出來看究竟。
窯口煤場停著一輛裝滿煤的汽車,汽車轟轟地響著。兩個壯漢把斷腿的男人連拖帶架,往煤車上裝。斷腿的人一邊使勁扭動,拚命掙紮,一邊聲嘶力竭地喊:“放開我!放開我!還我的腿,你們還我的腿!我兒子,我兒子!”
兒子哇哇大哭,喊著:“爸爸!爸爸!”
狼狗狂叫著,肥大的身子一立一立的,把鐵鏈子抖得嘩嘩作響。
兩個壯漢像往車上裝半布袋煤一樣,胡亂把斷腿的人扔到煤車頂上去了,把他的兒子也弄上去了。汽車往前一躥開走了。斷腿的人抓起碎煤麵子往下撒,罵道:“你們都不得好死!”
汽車帶風,把小男孩兒頭上的棉帽子刮走了。
棉帽子落在地上,翻了好幾個滾兒才停下。小男孩兒站起來看他的帽子,斷腿的人一把把他拉坐下了。
窯主始終沒有露麵。
回到宿舍,窯工們蔫蔫的,神色都很沉重。
那位給王風講神木的老窯工說:“人要死就死個幹脆,千萬不能斷胳膊少腿。人成了殘廢,連狗都不待見,一輩子都是麻煩事兒。”
張敦厚悄悄地對王明君說:“咱要狠狠地治這個窯主一下子。”
王明君明白,張敦厚的言外之意是催他趕快把點子辦掉。他沒有說話,扭臉看了看王風。王風已經睡著了,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這孩子大概在夢裏還委屈著,他的眼睫毛是濕的,還時不時地在夢裏抽一下長氣。
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從狼狗麵前走過,又下窯去了。這是他們三個在這個私家煤窯幹的第五個班。按照慣例,王明君和張敦厚應該把點子辦掉了。窯上的人已普遍知道了王風是王明君的侄子,這是一。他們的勞動也得到了窯主的信任,窯主認為他們的技能還可以,這是二。連狼狗也認可了他們,對他們下窯上窯不聞不問,這是三。看來鋪墊工作已經完成了,一切條件都成熟了,隻差把點子辦掉後跟窯主要錢了。
窯下的掌子麵當然還是那樣隱蔽,氛圍還是那樣好,很適合殺人。鎬頭準備好了,石頭準備好了,夜幕準備好了,似乎連汙濁的空氣也準備好了,單等把點子辦掉了。可是,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運煤的已經運了好幾趟煤,王明君仍然沒有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