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徐渭是當今異才,若得以高中舉人,自己必將重重回報。而百密一疏,據說總督大人關照了多人,卻偏偏輕慢了一名縣令,輕視他是因為該縣令貢士出身,此人卻恰恰擔任了那年的同考官,徐渭的考卷偏又落到他手裏。這個“據說”自然有悖常識,到了明代,科舉製度已經極其完善,鄉試卷子都是封訂閱卷,考官如何得知考生名字呢?考官若對胡大人的怠慢有意見,又如何怪罪於徐渭呢?這似乎缺乏了邏輯關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事情的結局表明即便權傾東南的胡大人,最終也沒能助徐渭擠過這座獨木橋。
徐渭當然還想考第九次,而等到第九次鄉試,又有了一個意外。其時,他剛結束北京李府的幕客生活,倉促地回到了紹興。他得罪了東家李春芳,李尚書致信徐渭,措辭激烈,讓他必須即刻赴京,否則有性命之憂。徐渭甚驚恐,隻能趕去京城,即將到來的第九次鄉試就被耽擱了。
那年徐渭四十四歲,已嚐盡了人世艱辛。他須發皆白,徹底死了科舉入仕的心。
幕客
中國古代的學子,若沒有特別優渥的家境,人生大致隻有科舉一條路,若走不通這條路,一個小小窮秀才,大概隻能開個學館,辦個私塾,帶幾個弟子以謀求一點束脩,聊以對付生存的難題。
為解決生計,徐渭著實想了許多辦法,嚐試過各種行當。他想到
城上去放羊,他開過學館,做過私塾教師,他賣過寶刀,也賣過字畫……這些林林總總的事,都隻是短暫緩解了生計之虞。徐渭一生從事過的最體麵工作是幕僚,講得通俗一點,也可以稱為門客,放到現代語境裏講則可以稱為官員的編外書記官,也就是秘書。
他當的是文字秘書,一份賣文謀生的行當。
即便在徐渭整個人生裏,追隨浙直總督胡宗憲的那段幕府歲月也不可忽視。
嘉靖三十六年(1557)正月,胡宗憲的總督府恰好駐紮在紹興。胡宗憲身兼數職,又擔當著帝國的抗倭重任,與中央及各地官員文書往來相當頻繁,亟須文章高手幫忙處理案頭工作。
升任浙直總督,當務之急就是向皇帝致謝,胡宗憲請徐渭起草《代胡總督謝新命督撫表》。這並非徐渭幕府生涯的開端,起先他是猶疑的,代寫這份表算是給總督幫幫忙,但代人寫公文,不是徐渭內心裏想做的事。
寫完那篇文章後,徐渭在山陰知縣李用熒的推薦下,去往平湖設館收徒。那時,徐渭一家生活拮據,他在文章中描述,一家人居住於目蓮巷的房子,每當下雨時,得翻出一堆盆盆罐罐置於屋內各處接屋頂的漏水。
那年十一月,胡宗憲誘擒了橫行東南沿海的大海寇汪直,受到世宗皇帝嘉獎。按照官場慣例,受嘉獎的大臣,要上表感謝聖上隆恩,胡宗憲再次邀請
徐渭出山,徐渭寫下《代擒汪直等降敕獎勵謝表》,總督相當滿意。
盡管開館收徒一事不順意,並未招到多少弟子,但徐渭依然不打算就此賣文為生。他在回憶錄裏寫道,在總督府,一旦代胡公寫完文章,即將筆一擲,告辭回家,數赴數辭。後來,總督令人攜信函來邀請他入幕,他躺在床上,也不起身去收信。
麵對徐渭的猶疑與傲慢,胡宗憲表現出相當的大度,幾乎是禮賢下士了。他答應徐渭,做幕客,將待之上賓之禮,而徐渭可不拘禮節。胡宗憲最初這樣承諾,之後,也確實做到了不拘小節。徐渭自視清高,性情張揚,即便當幕客,也是在總督府自來自去,如入無人之境。有一回,他正在酒樓與朋友飲酒,總督有要事派人急招,徐渭不緊不慢,兀自將酒喝完了才回去。這件事,胡宗憲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與其他屬下說,這是名士風範,無傷大雅的。
當然,這些或許還不是促使徐渭入幕的本質原因,更要緊的是胡宗憲出手闊綽,慷慨豪爽。大概這也是胡大人幕府中名流雲集的原因,他能籠絡到茅坤、王寅、沈明臣、田汝成等多位文壇上的知名人物,和平日裏對幕客的尊重和禮遇是分不開的。
從嘉靖三十七年正月正式入幕,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胡宗憲入獄,總督府解散,徐渭在胡宗憲的府上待了五個年頭。
這可
真是一段“賣文”為生的歲月啊。
嘉靖三十七年四月,胡宗憲在舟山島上捕獲一頭白色雌鹿,即刻想到進獻給迷戀道教的世宗皇帝。如此重要的禮物,當然要鄭重其事,夾帶一封獻表。胡宗憲先命人寫了一道表文,寫完後,拿給徐渭提看法。徐渭對著那篇文章不言語,胡宗憲遂令徐渭寫一篇。徐渭寫就《代初進白牝鹿表》,總督大人分不出前後兩篇表孰高孰低,就讓屬下將兩篇文章並白鹿一道帶往京城,請京城的幾位大學士定奪,學士們一比對,一致挑選徐渭的表文。表文呈給了聖上,龍顏大悅,總督歡喜。
皇上一高興,就賞賜金幣嘉獎胡大人,徐渭再寫《代初進白鹿賜寶鈔彩緞謝表》。
這幾乎是工作的日常,《代江北事平賜金幣謝表》《代賀李閣老生日啟》《代督府祭趙尚書文》《代奉景王啟》《代進白龜靈芝表》……五年間,徐渭寫下大量應景之作,洋洋灑灑,不計其數,盡管才華幫助他將這類交際文章寫得風生水起,但不管怎樣,終究掙脫不了拍馬屁文字的底色。寫作這些文字,他偶爾有小得意,但大多數時候有違本心,不得不說是為了五鬥米折腰。
嘉靖三十八年,嚴嵩八十大壽,胡總督為仕途上的“京貴人”備下大禮,這份大禮需要匹配一篇“華章”。這樣的事,自然非徐渭莫屬,徐渭文采斐然,字裏行間用
盡了浮華的大詞,對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極盡吹捧。而就在六年前,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上疏彈劾嚴嵩,被誣下獄、斬首時,徐渭曾寫下悲憤的詩句哀悼楊繼盛。他當然痛恨這個自己未曾謀麵、對胡宗憲卻格外重要的人物,當然知道他的罪行罄竹難書,可這一切和他寫下的讚美詞是要撇清關係的。這些違心的文字和言不由衷的抒情,隻是解決生計的一項技能。人總有那麼多不盡如心意的事要麵對,桀驁不馴的徐渭也不能例外。
嘉靖三十九年(1560),胡宗憲重修杭州鎮海樓,這一年恰好又值抗倭大捷。人逢喜事精神爽,總督大人命徐渭寫一篇《鎮海樓記》,勒石刻於樓前,以記下這些年抗倭的閃亮功績。徐渭一揮而就,總督大人反複賞讀,大喜。於是,大手一揮,送出二百二十兩賞銀,讓徐渭用以改善居住條件。徐渭以總督大人的這筆賞銀打底,在紹興城南置下一片宅院:
有屋二十有二間,小池二,以魚以荷。木之類,果木材三種,凡數十株。長籬亙畝,護以枸杞,外有竹數十個,筍迸雲。客至,網魚燒筍,佐以落果,醉而詠歌。
徐渭將這片院子命名為“酬字堂”。“酬字”,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既為感激總督顧念,又道出了房舍的來源,它可真是總督大人為這一枚一枚漢字買的單哪。
由此想來,倒也公平公正,
賣字的人和做小生意的人有區別嗎?賣字就顯得格外高尚嗎?似乎也沒有,都是為了這點可憐的生計。一個院子,可能值十篇謝表;一棵芭蕉樹,可能抵一首小詩;幾塊太湖石,可能值一段小序……筆底明珠無處賣?好在南征北戰的總督大人懷抱著幾許風雅,他是照價買了的。
酬字堂的營建足足花去數年時間,那大概是徐渭一生中最適意最富足的一段時光,他也是在那段時間娶了杭州的張氏為妻。在胡宗憲的過問之下,他有了一個挺大的家,也有了暫時完整的家庭生活。
可惜好花不常開,徐渭入幕的第五年,胡宗憲被迫卷入一場殘酷的政治鬥爭,最後於獄中自殺。徐渭在驚恐和沉痛中離開總督府,回到紹興。隨著幕客生涯結束,加之徐渭不善經營家業,生活急速地走上了下坡路。有一個小細節,在胡宗憲幕府中,徐渭曾得到過一件大禮——十幾匹貴重的絨布,按照常態,慢慢用,是可以用幾年的,但徐渭很“慷慨”,命人請來裁縫,替全家乃至仆人,人人裁剪一身衣服,剩下的做成被麵,用完這批布,隻花了一天時間。可以想見,在胡宗憲幕府中的那點積蓄並未能支撐多久。
嘉靖四十二年(1563)的冬天,徐渭接到李春芳的邀請函,請他入幕,隨函而來的還有六十兩銀的聘禮。徐渭一改當初麵對胡宗憲邀請時的姿
態,一口答應進京。一路迎著寒流北上,這嚴冬的行程,一程冷過一程,他突然覺得身體裏積攢了這麼些年的暖意,一夜間耗盡了。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狀元,也是當朝尚書。其時,世宗皇帝迷戀道教,也迷戀一切與道教有關的東西,比如青詞。青詞原本是道士上奏天庭或獻給神明的奏章祝文,以朱筆寫於青藤紙上,故以得名。皇帝癡迷青詞,甚至根據撰寫青詞水平的優劣,決定當朝大學士的任用。這樣一來,皇帝身邊幾位重臣皆精研青詞創作,如李春芳、嚴訥、郭樸等甚至贏得了“青詞宰相”的名號。
進京後,徐渭心理落差巨大,他發覺自己隻是眾門客裏的一個,並未得到該有的尊重,也未以才學贏得李尚書的關注,李尚書推崇備至的青詞,也不是他願意寫的。更糟糕的是,李尚書門規森嚴,要求幕客按時上班,謹言慎行,這於徐渭也著實是一樁困難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厭惡的作用也是相互的,李春芳心裏對徐渭也很有了些看法,他不是要籠絡什麼人才,他要的是漂亮的青詞,是皇帝的歡心!
徐渭一直在邊緣遊離,挨到第二年早春,他寫了一封長信——《奉尚書李公書》給李尚書,信裏,他推心置腹,措辭小心,講述了入京後種種不適,期望尚書應允自己辭職。
這封辭職信並沒有得到回複,李尚書以沉默拒絕
了徐渭的請求。
徐渭於無奈中做出抉擇,自行離開了京城。
但這件事並未就此完結,到了那年秋天,李春芳讓人帶來消息,警告徐渭必須即刻回到他門下。在驚恐中,徐渭帶著六十兩聘銀再次進京麵見李尚書,想就此了結這事。他沒有想到這趟京城之行將騎虎難下,在強大的權力麵前,書生的一次任性是要付出足夠代價的。他將六十兩銀子交還給當初來邀請他的李府門人查氏,查氏拒收。無奈中,他隻好轉而將聘銀交給李春芳,當然他並不能輕易見到李大人,一番輾轉後,人見到了,但李春芳拒收。
在巨大的恐懼與壓力之下,徐渭惶惶不可終日,顯然這已經不是他個人能力可以解決的事了。慌亂之下,求生的欲望令他想起了昔日好友、京官諸大綬。其時,諸大人因騎馬摔傷,在府上養病,徐渭在他的病榻前講述了自己的困境。
諸大授也是當朝狀元出身,李尚書不可能不給他這點麵子。最後,在這位翰林院修撰的調停下,李尚書同意解除聘約,徐渭重新回到常態的生活裏。
從胡宗憲到李春芳,幕客徐渭的境遇真是有天地之別。
有什麼辦法呢?文字的買賣,有如其他所有商品的買賣,本身是要講求一點運氣的。
鳥人
徐渭愛青藤,愛野葡萄,愛芭蕉樹,愛飛鳥。在所有鳥中,他最鍾情白鷳。
這是中國南方一帶的人們並不陌生
的鳥類,我們來看看書上的描繪:
白鷳,屬大型雞類。雄鳥全長100厘米~119厘米,雌鳥全長58厘米~67厘米。頭頂具冠。嘴粗短強壯,上嘴先端微向下曲,不具鉤。鼻孔不為羽毛掩蓋。翅稍短圓,尾長。跗蹠裸出,雄性具距,但有時雌雄均有;趾完全裸出,後趾位置較高於他趾。雌雄異色,雄鳥臉裸露,呈赤紅,長而厚密、狀如發絲的藍黑色羽冠披於頭後;上體白色密布以黑紋,兩翅亦為白色;下體藍黑色,尾長、白色;腳紅色。雌鳥通體橄欖褐色,羽冠近黑色,腳紅色。
徐渭於少年時讀到李白的詩句:“請以雙白璧,買君雙白鷳。白鷳白如錦,白雪恥容顏。”就打心裏愛上了這種鳥。
二十歲出頭那會兒,徐渭隨潘克敬去廣東定居,無意間得到一隻雄白鷳,歡喜得不得了,以至於從廣東回紹興趕考,也不遠千裏拎著鳥籠,帶著心愛的白鷳同行。途經開平縣,渡蜆江時,由於一路顛簸,導致鳥籠扣子鬆動,白鷳振翅飛走。他站在蒼茫的渡口,傷心落淚。幾年後,他寫下了一首詩表達心裏的遺憾。
之後,跟隨總督胡宗憲到福建,當地官員送來一隻白鷳,想讓總督大人宰殺了開開葷。胡宗憲知道徐渭好白鷳,便將要成為“盤中餐”的鳥置於紅色籠中,當成一份禮物送給徐渭。徐渭心下大喜,寫下一首五言律詩《
白鷳》:“片雪簇寒衣,玄絲繡一圍。都緣惜文采,長得侍光輝。提賜朱籠窄,羈棲碧漢違。短簷側目處,天際看鴻飛。”
當然,一切景語皆情語,徐渭借白鷳道出了自我的心境:這白鷳本該翱翔天際,隻因毛羽華美而被圈養於狹窄的籠中,它身居低矮屋簷之下,該多羨慕天際高飛的鴻雁?
第三回,錢某為感謝徐渭詩作,贈送白鷳一隻。
第四回,萬曆七年(1579),徐渭久病初愈後,望著家中空空的鳥籠,時常感覺到某種失落。身在福建的李子遂來信問詢近況,徐渭拜托老友從福建幫他買一隻白鷳來,李子遂照辦了。後來,徐渭北上京城謀生後,養在紹興家中的白鷳死於野狸之口。接到家信後,徐渭痛心落淚,一連為白鷳寫下三首哀悼的詩。
徐渭之鍾情白鷳,大概是從這種自古被人觀賞的鳥身上見到了自身的命運情狀:既想一飛衝天,又為了一口食物而時常地困守於籠子,這不就是他那磕磕絆絆又從不屈服的靈魂的寫照嗎?
紹興老城內,青藤書屋處變不驚,坐落於一片民宅中。轉過圓洞門,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棵莽莽蒼蒼的綠藤。盡管它是後來從深山中尋得的,但恍惚間已很難分清這是否就是當年徐渭十歲時手植的青藤。一棵青藤死去,另一棵青藤重新在此地瘋長,一個徐渭死去,另外的徐渭,會以各樣的方式活過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