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念哉典學,思睿觀通。有文有質,有農有工。兼總條貫,知至知終。成章乃達,若金之在熔。尚亨於野,無吝於宗。樹我邦國,天下來同。

1938年11月24日,雲南大學舉行改為國立後的第一次開學典禮。校長熊慶來心中的激情難以遏止,遂親自作詞校歌:太華巍巍,拔海千尋;滇池淼淼,萬山為襟。卓哉吾054校,其與同高深。北極低懸赤道近,節候宜物複宜人。四時讀書好,探研境界更無垠。努力求新,以作我民;努力求真,文明允臻。以作我民,文明允臻。

抗戰爆發後,河南大學幾經輾轉搬遷,最後停留在伏牛山深處的嵩縣灘頭鎮,辦學達五年之久。在抗戰最為艱苦時刻,河大決定創作校歌,利用歌曲形式,凝聚師生,鼓舞鬥誌,弘揚學術,堅持辦學。1940年,由時任文學院院長的嵇文甫作詞、陳梓北譜曲的河南大學校歌誕生了。其曰:嵩嶽蒼蒼,河水泱泱,中原文化悠且長。

濟濟多士,風雨一堂,繼往開來揚輝光。

四郊多壘,國仇難忘,民主是式,科學允張,猗歟吾校永無疆,猗歟吾校永無疆。

民國之後,白話得以普遍推廣,但在正式場合,仍以文言為重。也因文言表述,微言大義,精深切要,意韻無窮,耐人尋味。無論配樂如何,但這些歌詞皆為一流學者的精心之作。

雖曰引據大義,正之經典,但其音律協和,意蘊深遠,遠非淺顯白話所能及,其與大學濃鬱的文化氣氛也十分的協調。

055西南聯大在征集校歌時,馮友蘭寫了白話體的歌詞:“西山蒼蒼,滇水茫茫,這已不是渤海太行,這已不是衡嶽瀟湘。

同學們,莫忘記失掉的家鄉,莫辜負偉大的時代,莫耽誤寶貴的辰光。趕緊學習,趕緊準備,抗戰建國都要我們擔當。同學們,要利用寶貴的辰光,要創造偉大的時代,要恢複失掉的家鄉。”但在校歌校訓委員會討論校歌歌詞時,一致同意選用羅庸的文言歌詞。馮在此事上有所悟,後來在撰寫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時,毫不猶豫地采用了文言體,被認為是民國時期最精彩的一段碑文。

劉半農是白話運動的極端倡導者,在他和趙元任合作的現代歌曲中,其歌詞無一例外都以白話寫就,但在被邀創作東北大學校歌時,卻違背己之一貫主張,寫出了文言的歌詞,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載負起厚重的曆史感。劉半農撰寫文言,說明其古文底子也不薄,撰寫文言校歌,是校歌的固定格式慣然,還是白話的局限使然?隻有劉半農心裏最清楚,隻是沒有說出。類似的例子還有複旦大學校歌,歌詞由著名白話詩人劉大白創作,亦文言。

文言歌詞,蔚然時尚。1911年,上海革命軍外交總代表伍廷芳、上海軍政府民政長官李平書在上海張氏味蓴園發起禁戒紙煙大會,許多社會名流響應。當時還創作了戒煙歌:“紙煙056紙煙,害人不淺。精神錢財,損傷勝鴉片。勸同胞快快戒吸紙卷煙;紙煙不吸,空氣清新人不厭,紙煙不吸,名譽保全誰敢輕賤?”思路與校歌同出一轍,此即校歌產生的大環境。

057民國三碑豐碑或以巨碩或以威武醒目,名碑或以撰文或以書法赫然。以撰文流傳者,民國以來著名者有三,一為陳寅恪先生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一為馮友蘭先生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一為胡適先生的《中華民國華北軍第七軍團第五十九軍抗日戰死將士公墓碑》。

1927年6月,王國維在留下“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的遺書後,投頤和園昆明湖自盡。兩年後,清華大學請同為“四大導師”之一的陳寅恪為其撰寫碑文。“我當時是清華國學院導師,認為王國維是近世學術界最重要的人物,故撰文來昭示天下後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碑文不長:海寧王先生自沉後二年,清華研究院同人鹹懷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僉曰:宜銘之貞瑉,以昭示於無竟。因以刻石之詞命058寅恪,數辭不獲已,謹舉先生之誌事,以普告天下後世。

其詞曰: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係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1953年,中央決定任命陳寅恪為中國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第二所(中古史研究所)所長,派陳的學生汪篯送信給當時任教廣州中山大學的陳寅恪,12月1日,陳口述了聲明式的《對科學院的答複》。答複特別對紀念碑中“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句做了解釋: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國維紀念碑中。王國維死後,學生劉節等請我撰文紀念。當時正值國民黨統一時,立碑時間有年月可查。在當時,清華校長是羅家倫,是二陳(C.C.)派去的,眾所周知。我當時是清059華研究院導師,認為王國維是近世學術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來昭示天下後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誌和獨立的精神。所以我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俗諦”在當時即指三民主義而言。必須脫掉俗諦之桎梏,真理才能發揚。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學說有錯誤是可以商量的,我對於王國維也是如此。王國維的學說中,也有錯的,如關於蒙古史上的一些問題,我認為就可以商量。我的學說也有錯誤,也可以商量。個人之間的爭吵,不必芥蒂,我你都應該如此。我寫給王國維的文中,中間罵了梁任公,給梁任公看,梁隻笑了笑,不以為芥蒂,我對胡適也罵過。但對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認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說:“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認為王國維之死,不關與羅振玉之恩怨,不關滿清之滅亡,其一死乃以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正如碑文所示“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唯此是大事。碑文中所060持之宗旨,至今並未改易。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由馮友蘭撰文,聞一多篆額,羅庸書丹,其樹立於西南聯大正式解散的1946年5月4日。碑文洋洋1178字,概述了聯大從建立至解散的全過程。但精彩在碑文的後半部:我國家以世界之古國,居東亞之天府,本應紹漢唐之遺烈,作並世之先進,將來建國完成,必於世界曆史居獨特之地位。蓋並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曠代之偉業,八年之抗戰已開其規模、立其基礎。今日之勝利,於我國家有旋乾轉坤之功,而聯合大學之使命,與抗戰相終始,此其可紀念者一也。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曆史,各異之學風,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此其可紀念者二也。萬物並育而不相害,天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先民之恒言,實為民主之真諦。聯合大學以其兼容並包之精061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此其可紀念者三也。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於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願。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於不十年間,收恢複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此其可紀念者四也。

精彩,確實精彩!古今一貫,血色蒼茫,首尾呼應,蕭然中立,真乃大師手筆加大師血淚之絕唱也,重要的是西南聯大所代表的學術自由精神在此被一語道破。“聯合大學之始終,豈非一代之盛事,曠百世而難遇者哉!”《中華民國華北軍第七軍團第五十九軍抗日戰死將士公墓碑》由胡適撰文,錢玄同書寫。1933年3月,日軍占領熱河,全國驚動。其間,中國軍隊在長城一線奮起抵抗,傅作義率部在懷柔一帶麵對兩倍於己,且有飛機、重炮等現代化武器裝備的敵人,前仆後繼,拚死攔擊,場麵之慘烈令人驚駭,犧牲之巨大令人痛心。此次戰役我方戰死官兵367人,傷284人。至5062月,塘沽停戰協定簽署後,傅派人搜得烈士屍首203具,悉數運回綏遠,入棺木,衣殮服,公葬於大青山下,並樹碑紀念。

受傅囑托,胡適為之撰寫碑文。碑文詳述了戰事的前因後果,平實難掩悲憤,心潮幾欲澎湃,且以其倡導並擅長的白話文寫就。白話入碑,千古開篇,其讚詞也為白話:這裏長眠的是二百零三個中國好男子!

他們把他們的生命獻給了他們的祖國。

我們和我們的子孫來這裏憑吊敬禮的,要想想我們應該用什麼報答他們的血!

1935年,《何梅協定》簽署,胡適得知此消息後,悲憤交集,提筆寫下了《大青山公墓碑》一詩:“霧散雲開自有時,暫時埋沒不須悲。青山待我重來日,大寫青山第二碑。”1962年2月24日,胡適逝世後,台北的中央研究院為其樹碑,他身後贏得的也是一塊白話碑,碑文由原北大同事、時任中央研究院評議員的毛子水所撰:“這是胡適先生的墓。這個為學術和文化的進步,為人類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勞神以致身死的人,現在在這裏安息了!我們相信,形骸終要化滅,陵穀也會變易,但現在墓中這位哲人所給予世界的光明,將永063遠存在。”以白話文為這位終身提倡白話者撰文,恰如其分,相得益彰,既明誌也寓意。

三碑固然為名士所撰,然其流傳還在於所述之信實質樸,且有見地,坦誠磊落,恰如其分。說的雖是碑中人碑中事,抒的卻是己之胸臆己之心曲,看似概括,實則流連於節點而瑣敘,看似扼要,實則失當於纖悉能透辟。碑者,悲也,由衷而起,悲從中來,故憐之切,悲之切也,恤之切,悲之切也。古之名士如韓愈、蘇軾等多有碑文撰寫,卻因獲潤而諛辭,而溢美有加,落實無著,冗贅有餘,把握何處,終未有流傳者矣。

064挽讚中的大度《洛陽伽藍記》載後魏隱士趙逸,答好事者語雲:“生時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誌,莫不窮天地之大德,盡生民之能事,為君共堯舜連衡,為臣與伊呂等跡。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塵,執法之吏,埋輪謝其梗直。所謂生為盜蹠,死為夷齊,妄言傷正,華詞損實。當時構文之士,慚逸此言。”有條不成文,有俗不成約,墓銘然,挽讚亦然。辭章之中,挽讚當數特別一類。既挽,乃生者對逝者的緬懷追想、顯揚評價,既讚,難免有溢美過譽、嘉尚謬獎之詞。挽讚之辭雖盛,卻非蓋棺之論。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去世。死時曾高喊“楊度誤我”,為此楊度寫挽聯自辯道:“共和誤中國,中國誤共和,千載而還,再評此獄;君憲負明公,明公負君憲,九原可作,三複斯言。”死對頭蔡鍔送挽聯道:“辛亥革命,你在北,我在南,野心勃勃,難容正人,懼我怕我,竟欲殺我;海內興師,上為065國,下為民,雄師炎炎,義無反顧,罵你笑你,今天吊你。”黎元洪於民國成立時勉為其難地被奉為大總統,之後的十年間,曾三任副總統、再任大總統。然其從未掌得實權,政治上自然也未有建樹。黎於1928年5月28日逝世後,各界所送挽聯二百餘幅,其中不乏過譽之作。章太炎曰:“繼大明太祖而興,玉步未更,綏冠豈能幹正統;與五色國旗同盡,鼎湖一去,譙周從此是元勳。”居正曰:“奠定河山,出為霖雨;炳靈江漢,上應星辰。”孔祥熙曰:“秉三民策略,崛起湖湘,運會啟金甌,牧野鷹揚光大業;集五族衣冠,奉安豐沛,風雲護華表,遼天鶴去有遺思。”何應欽曰:“首義擁旌旄,墓路肇興溯開國;歸葬安體魄,漆燈不滅識佳城。”李宗仁曰:“黨國重酬庸,漢水楚山,遙見元勳隆奠禮;馨香貽祀典,報功崇德,愴懷先烈動哀思。”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的祭文更有“兩儀正氣,海嶽英雲”“業昭炎黃,勳重民族”之讚詞。

段祺瑞執政階段,曾有過鎮壓“二次革命”、槍殺請願學生製造“三一八慘案”之劣跡,段死後,國民政府念其辛亥倡率各軍讚助共和,袁氏僭號之時潔身引退,決定舉行國葬。期間,政府要員、在野名流紛紛讚文書聯。蔣介石曰:“國傷耆賢,世喪坊表,聞耗痛悼,寧唯私慟。”吳佩孚曰:“豐功偉業,勳在國家,標下優遊,名垂竹帛。”馮玉祥曰:“白發鄉066人,空餘涕淚;黃花晚節,尚想功勳。”李烈鈞曰:“碩德久為天下望;大雄終合佛家風。”王揖唐曰:“一代完人,蓋自任天下之重如此;萬方多難,是知其不可而輕耆歟。”辮帥張勳以忠於清室稱世,曾發動過臭名昭著的“張勳複辟”,其死後,鄭孝胥挽曰:“使我早識公,救敗豈無術;猶當歌正氣,坐得桑榆日。”鄭對張的舉止是讚賞的,鄭也是保皇尊清的死黨。王雨辰挽曰:“江西隻有兩個人:不幸李烈鈞敗亡!更不幸這位大師亡矣!這怎麼得了啊;在下要問一樁事:是從前清朝好呢?倒還是活在民國好呢?咦恐怕難說吧。”此聯看似詼諧有趣,津津有味,實則疾言厲色,令人沉思。

陳炯明早年參加同盟會,為中山先生得意門生,為廣東軍政首領,曾打響過護法戰爭,後與中山先生意見不合而相悖,發動“中山艦事件”。事件發生後,孫中山在上海發表《致黨員書》,報告陳的叛變:“以陳炯明與文之關係而論,相從革命以來,十有餘年……及六年亂作,陳炯明來滬相見,自陳悃愊,再效馳驅,文遂盡忘前嫌,複與共事……此役則敵人以為我屈,所代敵人而興者,乃為十餘年卵翼之陳炯明,具其陰毒凶狠,凡敵人不忍為者,皆為之無恤,此不但國之不幸,抑亦人心世道之憂也!”孫中山去世後,陳炯明也從退隱的香港發來一副挽聯:“惟英雄能活人殺人,功首罪魁,自有千秋青史067在;與故交曾一戰再戰,私情公義,全憑一寸赤心知。”看似評價別人,卻在為己辯解。邵力子認為此聯不妥,上聯意在抵毀先生,下聯則在美化自己,故妙改此聯:“惟英雄能活人殺人,功首罪魁,自有千秋青史在;與故交曾一叛再叛,私情公義,全憑一寸黑心知。”易“戰”為“叛”,易“赤”為“黑”,誠點睛之筆也。陳炯明死後,吳稚暉挽曰:“一身外竟能無長物,青史流傳,足見英雄有價;十年前所索悔過書,黃泉送達,定邀師弟如初。”謂陳與孫中山地下相見,送上悔過書,關係當恢複了。恐怕,其願望善良矣。吳之挽聯還附有長篇跋文,述孫陳之再度合作所以不成,乃出於“陳為部下所持,遂未成”。是為陳開脫之言。但吳也不勝惋惜悔過書事,謂為“惜此一紙書竟未成也”,暗示了陳的堅執,孫的固執。

章太炎挽曰:“祭仲逐突,春秋不非,嗟斯人何獨蒙謗;項王玩印,英雄一短,願時賢借以自懲。”上聯引自《左傳》,祭仲立太子突(厲公),厲公以祭仲專政,使雍糾殺之,事敗,雍糾死,厲公出走,祭仲複立昭公。廢立無常,春秋不以非。其對陳孫二人決裂而罪盡歸之陳有所抱不平。下聯出典《史記·集解》,項羽吝於爵賞,玩侯惜印,不能以封於人。此乃隱指孫免陳職致決裂之失策。

日本占領北平後,企圖威脅利誘吳佩孚出山,但遭拒絕。

068日本大本營特務部長土肥原十分惱火,采取強硬手段強迫吳佩孚召開一次記者招待會。吳在招待會上,展示親筆撰寫的一副長聯:“得意時清白乃心,不怕死,不積金錢,飲酒賦詩,猶是書生本色;失敗後倔強到底,不出洋,不入租界,灌園抱甕,真個解甲歸田。”接著他向在場的中外記者表示:“本人認為今天要講中日和平,唯有三個先決條件:一,日本無條件的全麵撤兵;二,中華民國應保持領土和主權的完整;三,日本應以重慶的國民政府為全麵議和唯一交涉對象。”吳的態度,令日方大為不快。1939年11月24日,吳佩孚因晚飯時嚼米飯中石子引發牙疼舊病,誤中日本醫生毒招,高燒昏迷,後又被日本醫生強行手術,於12月4日,噴血而亡,享年六十六歲。喪事期間,各方人士送來許多挽聯,概括其一生:其一,“不愛錢,不蓄妾,不入租界,執簡以書,是為真不朽;同投軍,同就學,同拯國難,扶棺痛哭,豈獨念私情。”其二,“是奇男子,是真將軍,家國係安危,斯人胡可死?為天下憂,為民眾惜,行藏係劫數,天道競難論!”相對於上述爭議人物,君子宿望、誌士仁人所獲得的讚頌揄揚、謳歌推許便多得多了。孫中山去世後,各界譽音紛起,口碑載道,情形可想而知。章太炎曰:“孫郎使天下三分,當魏德萌芽,江表豈曾忘襲許;南國是吾家故物,怨靈修浩蕩,069武關無故入盟秦。”楊度曰:“英雄作事無他,隻堅忍一心,能全世界能全我;自古成功有幾,正瘡痍滿目,半哭蒼生半哭公。”孫傳芳挽曰:“大業垂成,宏願誓為天下雨;英靈永閟,悲思遙逐浙江潮。”段祺瑞挽曰:“共和告成,溯厥本源,首功自來推人世;革命而往,無間終始,大年不假問蒼天。”張作霖挽曰:“讀遍中華廿四史,詎少英豪,掃清君主淫威,誰曾倡首;喚醒同胞億萬人,彌留付托,抱定民生主義,死不灰心。”吳佩孚曰:“天高月黑風沙惡;誌決身殲軍務勞。”抗日名將宋哲元1940年病卒於四川綿陽,時值抗戰,葬禮雖從簡,規格卻不低。蔣介石挽曰:“砥柱峙中流,終仗威棱懾驕虜;星芒寒五丈,不堪珍瘁慟元良。”馮玉祥曰:“卅載故交相期報國;一生革命未嚐後人。”何應欽曰:“身兼剛段沉潛德;功在沙場樽俎聞。”周恩來曰:“失地收未回虎威昭垂盧溝月;綿陽驚不起鵑聲啼破錦江春。”孔德成曰:“火箭犯盧溝永為大將傷心地;客星隕涪水正是中原殲虜時。”《申報》總經理史量才於“九一八”事變後,主張團結抗日,且不斷抨擊當局內外政策,1934年被暗殺,疑為軍統所為,此事件當年曾轟動一時。其去世後,各界名流更是以題讚故人為機,抒己之見解。孫科曰:“明善誠身,恂恂儒者。人070群指導,椽筆如瀉。績著廿年,名聞九野。匪禍慘罹,傷哉大雅。”戴傳賢曰:“修德行惠,仁不逢時。路多荊棘,湯文所厄。車馳人趨,卷甲相仇。山崩穀絕,天理傷賢。”陳立夫曰:“具創造之天才,成出版之大業;社會正需其人,天何奪之以去。”杜月笙曰:“言論樞機,辭言而質。筆裏陽秋,風雲吒叱。蘭馨則摧,璞完者黜。英爽不渝,白虹貫日。”王雲五曰:“功在國家,業在社會。心寄寰中,誌在物外。咄彼橫逆,遽相殘害。輿論驚呼,萬方同概。”據《吳宓日記》雲:1944年11月,汪精衛客死日本名古屋時,陳寅恪正在成都存仁醫院治療眼病,吳宓前去探望,“寅恪口授其所作挽汪精衛詩,命宓錄之,以示公權”,詩曰:“阜昌天子頗能詩,集選中州未肯遺。阮踽多才原不忝,褚淵遲死更堪悲。千秋讀史心難問,一句收枰勝屬誰。世變無窮東海涸,冤禽公案總傳疑。”除此之外,那些無大毀大譽、大恩大仇的人物死後,同樣能博得稱羨嘖嘖。1938年2月,京劇名伶楊小樓去世,各界所送的挽聯達八十五副,其中北京市社會局曰:“法曲接俞譚,定場管弦推賀老;元昔協鍾呂,超時歌舞媲蘭陵。”進報社曰:“菊徑荒涼冥漠秋郊悲雨泣;蓉城縹緲蒼茫野陌悵風淒。”晨報社曰:“擬垓下聲容,不複舉頭明月夜;向江南風071景,何堪回首落花時。”齊如山曰:“齒德俱尊,猶執謙恭維族誼;形神雖逝,尚留清白著鄉評。”餘叔岩去世後,前教育部部長景太昭的挽聯頗為工仗,且具文采:“應碎伯牙琴,亂世正詩寧有寄;遂絕廣陵散,伶官壓傳更無人。”頗具傳奇色彩的名妓賽金花於1936年去世,收得各界挽聯四五十副,前京師商會會長孫晉卿曰:“蟠桃被謫,三次臨凡為女身,隻憑口德返上闕;劫海宇籠,一誌非偶作乾傑,當有英名流芳年。”沈鈞曰:“鸚鵡慰寂寥,終古江亭無語暮;芙蓉衷夢幻,平生向筆有書傳。”署名讀律齋主的挽聯曰:“孽海波沉,地下欣逢曾孟樸;京華春歇,人間誰是劉半農。”較之政界人物,世人對娛界名流的評價,似乎也帶有幾分娛樂意味。

1941年,北京廣濟寺退居方丈現明和尚圓寂,弟子們依據佛教儀軌為其舉辦了圓寂法會和荼毗儀式。其間,江朝宗挽曰:“佛笑拈花今證果;人生落葉此歸根。”曹汝霖曰:“大德曰生千劫禪天人力補;法苑宛在百年淨業我聞詳。”殷汝耕曰:“弘法利生一片慈雲光大乘;拈花證果連朝風雨黯重陽。”王蔭泰曰:“一笑拈花歸淨土;十年麵壁證蓮台。”英籍猶太人哈同,乃清末民初上海灘最為傳奇的冒險家,他以十塊大洋為本錢,最後達到了富可敵國程度。1931年6月,哈同病逝於上海家中。這位外國人的喪禮上,同樣掛滿了072各式挽聯北。吳佩孚曰:“是西方佛,結東土緣,來去有因圓宿果;泛此海槎,曆南洋島,梯航無處不知名。”張安泰曰:“受天才戒,證菩提果;庇杜陵廈,被白衣裘。”對於哈同的誇飾之詞,多少有些過逾之嫌。這讓人想起了辜鴻銘《英將戈登事略》中的過甚。戈登曾隨英法聯軍攻陷北京,焚毀圓明園,後成為洋槍隊的首領。在與太平天國的戰爭中,戈登率領洋槍隊“遂與賊轉戰於江浙兩省,二年間凡三十三戰,克複城邑無算。江浙為中土最富繁之地,數年經賊蹂躪,至是兩省強寇始悉殲平。是役經時一十八月,僅費軍需一百萬金。人皆以為奇功,稱戈登為當時名將。戈登謙遜曰:‘平此烏合之賊,豈足稱耶?但緩以時日,中國官兵亦可以平賊也。然中國上官急奏膚功,遂在上海招募外洋無業亡命之徒,欲借以平賊。不知此輩既以利應,反複無常,幾將貽害中國,較土匪之禍尤烈耳。

鄙人得統此輩,嚴加約束,事後設法遣散,不使為患。此則鄙人所以有微功於中國也。’當時蘇州克複,江蘇巡撫今相國李公殺降賊,戈登不義之。中國賜戈登萬金,戈登辭之,曰:‘鄙人效力中國,實因憫中國百姓之荼炭,鄙人非賣劍客也。’”挽讚雖有誇飾的成分,卻非逢迎之諛辭,那是對生命的敬畏,對逝者的大度。倒是挽讚中的自挽,得意中多有自謙。袁世凱曾自挽曰:“為日本去一大敵;看中國再造共和。”羅振073玉自挽曰:“畢世寢饋書叢,得觀洹水遺文,西陲墜簡,鴻都石刻,柱下秘藏,抱殘守缺差不幸;半生沉淪桑海,溯自辛亥乘桴,乙醜扈蹕,壬申於役,丁醜乞身,補無浴日竟何成。”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之已死,他言也善。皆是對生死的頓悟,懺悔與寬容便是擺脫了糾纏的洞見,繞開了煩擾的冰鑒。

對逝者的詠頌,不也是對生者的激越和勸勉。

魯迅去世前曾言:“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他逝世前在病榻上完成的散文《死》中有遺言七條,其中一條曰:“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這便是魯迅,鬥士的魯迅,驍勇的魯迅。為此,蔡元培感言道:“著作最謹嚴,豈惟中國小說史;遺言太沉痛,莫作空頭文學家。”盡管如此,曾被他罵過的論敵,在他死後還是對他進行了照例的寬恕。徐懋庸便挽曰:“敵乎?友乎?餘惟自問;知我?罪我?

公已無言。”郭沫若挽曰:“方懸四月,疊墜雙星,東亞西歐同殞淚;飲誦二心,憾於一麵,南天北地遍招魂。”魯迅與郭沫若在1928年初的“革命文學”論戰中,彼此唇槍舌劍,大動幹戈,文章中互相攻擊,甚至動用了近乎侮罵的詞語。郭沫若074與創造社其他成員,說魯迅是“封建餘孽”“資產階級最良代言人”“二重反革命”。魯迅則諷郭是“才子加流氓”。論戰尚未結束,郭因受到國民政府的通緝,亡命日本。“方懸四月疊墜雙星”說的是剛隔四個月,先後死去兩位文壇巨星:高爾基和魯迅。魯迅當時有“東方高爾基”之譽。“欽誦二心”說的是魯迅的兩部著名雜文集《三閑集》和《二心集》。接著郭又撰寫一聯:“孔子之前,無數孔子,孔子之後,一無孔子;魯迅之前,一無魯迅,魯迅之後,無數魯迅。”此聯靈感源於米芾《孔子讚》,其曰:“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未有孔子;孔子以後,更無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挽讚是神傷時的心智,平和而玄遠,溫情而透徹,是處世中的哲理,淺顯卻入微,疏闊卻幽宛。挽讚對人的評價未必準確全麵、恰如其分,但挽讚卻能提純取精、鍘枝斫節,使明亮處更為閃爍,搖曳處能夠旌揚,這種豁然間的襟懷,見解為此通達,尺幅間的海納,心胸為之坦蕩。挽讚是一段有尊嚴的文字,孤單有涼意,誦之謹然,是一曲很肅穆的吟嘯,斷弦無窮音,詠者慨然。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白居易《秦中吟十首·立碑》雲:“但見山中石,立作路旁碑。銘勳悉太公,敘德皆仲尼。”勿笑“皆仲尼”式的濫譽誇飾,那可是一種大度。

075詩意社評武昌起義爆發後第三天,於右任在自己創辦的《民立報》上發表社論《長江上遊之血水》,文曰:“秋風起兮馬肥,兵刃接兮血飛。蜀鵑啼血兮鬼哭神愁,黃鶴樓頭兮忽樹革命旗。”又道:“嗚呼,蜀江潮接漢江潮,波浪彌天矣!吾昨日登吳淞口,而俯視長江,滾滾者皆血水也。此三日間,天地為之變色矣。”1962年1月12日,遷台灣多年的於右任在日記中寫道:“我百年後,願葬於玉山或阿裏山樹木多的高處,可以時時望大陸。(旁有自注:山要最高者,樹要大者。)我之故鄉,是中國大陸。”13日寫道:“早想辭職,種種事故,做不清楚,滯留而又滯留,謂之何哉!”22日寫道:“葬我在台北近處高山之上亦可,但是山要最高者。”兩天後,天微明之時,他便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望大陸》:“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隻有痛哭!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076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葬我於高山之上”,可“望我大陸”“望我故鄉”,雖眼枯昏花,所遇無故物,卻單單能千裏望鄉,此為“老將黯無色”之心望,草木黃落,相顧無言,語境盡管也具詩意,但較之“滾滾者皆血水也”的壯歌悠揚、管色淒涼,仍稍遜。這句話真叫絕,一下子將武昌起義的慘烈程度形象地道出,此乃詩人的想象。俯視長江,掬手血水,荻花瑟瑟,耳際哀鳴,誰人不為之動容。社論居然可以這樣寫,那時的文人很真誠。社論本無式,有情為法,法則達。於右任曾作《半哭半笑樓詩草》,觸語引起權貴的不滿,所謂“觸語”即詩中大呼的“換太平以頸血,愛自由如發妻”,即“昌言革命”,遂遭到通緝。

於右任為《民立報》所寫發刊詞,亦氣貫長虹、電激雷崩風格:“秋深矣!鳴蟬寂矣!草木漸搖落矣!萬籟無聲,時聞寒蛩,似斷似續,如訴如泣矣!此佳節乎?而有心人當之,頓生無窮之感。怨天歟?憫人歟?噫!如此乾坤,吾何獨為此佳節賀,吾亦悲憫中人也!……秋高馬肥,記者當整頓全神以為國民效馳驅,使吾國民之義聲,馳於列國;使吾國民之愁聲,達於政府;使吾國民之親愛聲,相接相近於散落之同胞。”在那個救亡圖存年代,青年人多交懣四海,充滿激情。勇077者,做刺客,行暗殺;仁者,引西學,改風俗;智者,辦報紙,發言論。對於革命理想,先行者提倡於先,無數人附和於後,可謂感受極速,轉瞬即成風氣。梁啟超曾以犀利筆鋒、淺顯文字鼓勵青年:“我告訴你,你懷疑和沉悶,便是你因不知才會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會憂;你覺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壓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有懼。”此等不平之鳴,國人往往為之一警,激情言論,幾成報端常見。

1901年,由日本華僑辦主辦的《開智錄》登載《義和團有功於中國說》的文章,除對動天下之兵、寒列強之膽、冒萬死以一敵八的義和團大加讚賞外,大膽號召反滿革命:“滿洲賊之盜我中華也,二百八十年於茲矣”;滿洲政府是“奪我之土,擄我之財,凡外人之要求也則順手與之”的“大賊強盜”,必須將其推翻;號召國民“腕力高揚,張自由之旗鼓”,使我國“勃然興起”,“辟創一新世界”。同時揭露帝國主義“明其眈眈之目,張其逐逐之膽,利其炮,堅其船,下眾暴寡強淩弱之方針,施屋人社墟人國之政策”。

1902年5月,陳範在自己掌舵的《蘇報》上發表《敬告守舊諸君》,公開倡言革命:“居今日而欲救吾同胞,舍革命外無他術,非革命不足以破壞,非破壞不足以建設,故革命實救中國之不二法門也。”《蘇報》主筆章士釗有《殺人主義》的078言論,長槍大戟,百步穿楊,公然宣揚“殺盡胡兒才罷手”,“借君頸血,購我文明,不斬樓蘭死不休,壯哉殺人”。

《浙江潮》1903年第1期《發刊詞》中疾呼:“不忍任其亡而言之”,“挾其萬馬奔騰排山倒海之氣力,以日日刺激於吾國民之腦,以發其雄心,以養其氣魄”。1903年10月10日出版的第8期有社評《近時二大說之評論》曰:“政府者,割地也,賠款也,礦約也,商約也,路約也,凡茲數端,無一事不可以使我世世子孫永失其立國之資格,而長為奴隸永永沉淪萬劫不複者也。”“中國之亡,其罪萬不能不歸之於政府。國民不責政府,國民之罪也。”1904年1月17日《女子世界》在上海創立,發刊詞雲:“女子者,國民之母也。欲新中國,必新女子;欲強中國,必強女子;欲文明中國,必先文明我女子;欲普救中國,必先普救我女子。”1908年8月31日,檀香山《自由新報》創刊,其發刊詞曰:“嗚呼,神州已矣痛黃裔其長沉;奴隸甘呼?哀人心之盡死……回觀大陸,盡是愁城。千重之毒霧重埋,半角之斜陽有限。新亭未作,哭已失聲;古國瀕危言其無罪。”“今者力唱民族,疾呼同魂。”“誰鳴警世之鍾,獨樹登壇之幟。先呼言論,繼收實行。文字收功之日,還我河山;英雄應運之秋,蕩079平醜虜。”針對民氣之捍,民心之憤,1910年《民報》第25號,汪精衛撰寫社評《論革命之道德》雲:“革命黨人隻有二途,或為薪,或為釜。薪投於火,光熊然,俄頃灰燼;而釜則盡受煎熬,其苦愈甚。二者作用不同,其成飯以供眾生飽食則一。”1911年9月3日《民報》評述:“今日中國之亂遍地皆是,如處火藥庫上,一觸即發。其危象真不可思議。”1911年4月,《婦女時報》創刊,由此成為主編包天笑鼓動革命的論說陣地,其號召女界參軍募捐:“敬告吾同胞姊妹,速組織紅十字會,以救吾全國同胞。……不分畛域,運藥遣醫,分布兩軍,此則我同胞姊妹今日應盡之急務也。……敬告吾同胞姊妹,速練習看護婦,以救吾全國同胞。”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遇刺,《民立報》主筆徐血兒撰討賊文:“以一死而可以雪三百年之大仇,報為奴為隸之深恥,男兒何樂而不為!以一死而可以為子子孫孫造萬世之幸福,男兒何樂而不為!男兒當以一人之死,救千百萬人之生!”黃遠生於1915年11月10日《東方雜誌》第12卷第11號發表社評《懺悔錄》,反對複辟:“今日無論何等方麵,自以改革為第一要義。夫欲改革國家,必須改造社會;欲改造社會,必須改造個人。社會者,國家之根抵也;個人者,社會之根抵080也。國家吾不必問,社會吾不必問,他人吾亦不必問,且須先問吾自身,吾自身既不能為人,何能責他,更何能責國家與社會。試問吾自身所以不能為完全為人之故安在?則曰以理欲交戰故,以有欲而不能剛故。故西哲有言曰:寡欲者改革家之要素也。繼自今,提倡個人修養,提倡獨立自尊,提倡神聖職業,提倡人格主義,則國家社會雖永遠陸沉,而吾之身心固已受用不盡矣。”於右任在《民立報》發刊詞中也說:“有獨立之民族,始有獨立之國家;有獨立之國家,始能發生獨立之言論。再推而言之,有獨立之言論,始產生獨立之民族;有獨立之民族,始能為其獨立之國家。言論也,民族也,國家也,相依為命。此傷則彼虧,彼傾則此不能獨立者也。”禿筆焦舌,言論報國,那個時代的報紙,思想激進,觀點鮮明,辦報人頭腦新潔,誌氣不凡。其誌在開啟上下腦筋,濬發民智,采集東西善法,培進人格,激發愛國天良,振興精神,作酣夢之警鍾,倡導言論,鼓吹地方自治,伸張民權,圖謀社會公益,破除積弊。其氣於開明者,因明而醒;於頑固者,因罵而醒;於不進者,因驅而進;於後退者,因鞭策而前。文筆更是萬流濤奔,一瀉千裏,磅礴恣肆,不可遏抑,天地入胸臆,文章生風雷,勢頭可謂足矣。黃遵憲評價梁啟超文081筆,類當時之社評:“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人人筆下所無,卻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從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不過於此者矣。”這時的報人,亦詩人,亦革命黨人,其深得舊文化的精氣真髓,又沐得新思想的絢爛清風,文風自然醇厚靜穆,慷慨悲歌,如祭天誓師,大義彰然,於是便有了此番不同凡響的麵貌。但在撰述宗旨、闡揚公理的同時,難免少了些許芬芳時發,婉轉節生,而如於右任者,既有五車詩膽,八鬥才雄,又有竹蘭逸氣,流水琴心,不多見。

082戒煙勸煙煙草於萬曆年間自呂宋舶來,很快流行開來。煙草種植也遍及南北,順治六年(1649),進士方孝標謫戍寧古塔,其以當地種植生產煙草款待賓朋,其作《吃煙》詩:“塞俗如同麻麥收,翠莖紅蕊種三秋。沙畦薰焙傳方法,上炕賓朋當款留。”此後人們漸識危害,久服肺焦,津涸液枯,枯槁憔悴,暗損天年矣。崇禎十二年(1639),朝廷即發布“禁煙令”。隨之,也就有了勸誡之辭。

鄭板橋有聯提及戒煙:“酉水為酒,若不撇出終是苦;因火生煙,丫能回頭便成人。”道光十九年(1839),蘇州太守李璋煜將其所作《戒煙歌》張貼於交通要道:“勸我民,莫吸煙,五髒六腑都熬煎。如同飲鳩毒,想一想,速死由己不在天!”李伯元《南亭四話》載《鵲橋仙》諷刺抽煙者:“樽前席上,明僮傳與,吹氣如蘭堪憶。山人腸肚轉車輪,這吃字虛名何益。偷閑忙裏,消除煩惱,也有些風力。醉鄉屍小不封083候,拚做個煙霞成癖。”辛亥革命後,上海革命軍外交總代表伍廷芳、上海軍政府民政長官李平書,在味蓴園發起禁戒紙煙大會,社會名流響應。伍廷芳的秘書朱文炳還創作有《竹枝詞》:“有人口插一支斜,或是香煙或雪茄。縱未逢人當麵罵,自低人格醜難遮。”此後不久,華航琛詞曲的《戒煙歌》廣為流傳:“紙煙紙煙,害人不淺。精神錢財,損傷勝鴉片。勸同胞快快戒吸紙卷煙;紙煙不吸,空氣清新人不厭,紙煙不吸,名譽保全,誰敢輕賤?”民元(1912)6月,此歌收錄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共和國民唱歌集》。

1946年,馮玉祥赴美考察水利,期間的一次會議上,被會場紙煙熏得頭痛,遂作打油詩斥之:“大會禮堂,又熏又臭,又臭又熏。既熏且臭,既臭又熏,熏而又臭。熏熏臭臭,臭臭熏熏。亦熏亦臭,亦臭亦熏。”此詩還被譯成英文,登載於《紐約時報》。

民間尚有勸誡歌:“洋煙開花一朵朵,教哥莫把洋煙學。

吃壞多少好小夥,玩壞多少少年婆。”《吸煙“十字令”》雲:“一嘴黃牙煙臭濃,兩眼發燥心朦朧,三口落吐吊精神,四時衣衫盡煙洞,五髒受害不必說,六腹煙熏捐身軀,七月秋涼咳嗽起,八成肺病煙起源,久久吸煙最危害,十萬錢財付東084流。”延安流傳一首戒煙歌:“騎馬不騎拐子腿,交朋友不要交煙鬼。煙鬼嘴臭心腸黑,煙熏火燎活受罪。”酒後茶餘香聞蘭蕙,風清月白味淡芭菰,有戒煙歌,便有勸煙歌,如“未謝人間火食,卻餐天上煙霞”“吞雲吐霧似仙,揚眉吐氣入神”“低頭三吸神遊天仙境界,仰天一噴氣壯雲霧山河”“銀棒幾燃渾致醉,烏絲一縷欲望饑”“呼吸間煙雲變化,坐讀處蘭桂芬芳”,最是“芭菰尋淡趣,香草思美人”一句,稱得上佳句。齊白石也有詩句“煙入水中去,詩從腹中來”。“停雲積雪芝蘭室,吸霧餐霞煙火仙”“淡淡煙雲歸一路,吸取水旱備雙枝”“煙醇味香上等煙,價廉物美優惠價”“會中滋味頻嚐取,紙上煙雲任卷舒”“領取會中好滋味,餐將洞裏古煙霞”等等,則適宜做煙店廣告。

陝西旬邑流傳有《一口煙》:“劉備抽了一口煙,帶上人馬進西川。孔明抽了一口煙,率領兵馬出袛山。關公抽了一口煙,封金掛印出五關。張飛抽了一口煙,當陽橋頭嚇曹蠻。趙雲抽了一口煙,長阪坡前殺的歡。黃忠抽了一口煙,掄刀大戰定軍山。”戒煙歌,勸煙也歌。歌者,朗朗上口,易於傳播,兩般目的,皆知其力。

知其害而無法避其害,無誌者常立誌,時戒時抽,愈戒愈抽,遂有人作疊字聯:“屢抽屢戒屢屢抽屢屢戒;日戒日抽日日戒日日抽。”橫批為“白費功夫”。

085護生即護心1927年,弘一法師便開始與豐子愷商議編繪《護生畫集》計劃。1929年2月,在法師五十歲生日時,《護生畫集》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集子收畫五十幅,適與大師壽數相合。之後,每隔十年,豐先生便要推出一集畫冊的續編,畫幅也隨之遞增十幅,最後出版第六集時,弘一法師冥壽百歲。

豐先生創作這些畫幅時,可謂用盡了心思。在畫集子的第三冊時,擬繪七十幅,但畫至第六十九幅後,一時因想不出畫材而輟筆有日。一天,廣洽法師給他寫信,說一次乘車途中,車內有一乘客帶有捆綁得緊緊的五隻雞,據說這幾隻雞是待宰的。有趣的是,這些雞見到廣洽後即哀鳴不止,似乎在求救,不忍再看下去的廣洽便出大價錢購得之,並將其飼於寺院,永免殺戮之禍。豐讀畢廣洽法師的信後,一時慨歎不已,即興鋪紙研墨,一幅題為《幸福的雞》的畫頃刻繪就,《護生畫集》第三冊也隨之告竣(見《弘一法師影集》,山東畫報社1999年08610月版)。廣洽法師曾受到過弘一大師的點撥,抗戰爆發後,退居新加坡,《護生畫集》後三冊的創作出版,便由他資助完成。

這部充滿佛教意味的畫冊,起初計劃交由佛門印刷並流布,後考慮到讀者對象是那些平日不信佛教、不喜閱佛書者,遂改由開明書店出版,其意在“導俗”。時隔七十多年,中華書局於1999年12月,楊柳新翻,編輯出版了《護生畫集選》,從而再次勾起了人們對弘一法師“導俗”一說的思考。那些“導俗”雖說爝火微光,呼聲綿邈,然則編繪者不棄照亮千年暗室、蘇醒百代懵懂的一線希望,深信隋侯之珠報之有時,荊山之玉終見識者。至於畫集中的諸多提示恰與時下倡導的環保意識、生態意識不謀而合,這隻不過是書之豐富內涵之冰山一角、恒沙一粒而已。書中提及的“護生即護心”思想,又讓人重新審觀了一番人與自然的關係。展開畫冊,抹去曆久的塵封,看到的卻是一副全新的現代胸臆。此時,對弘一法師、豐子愷們的深邃思索及超前理念,不得不由衷敬佩了。

“曲巷高簷避網羅,朝來飽啄隴頭禾。但令四海常豐稔,不嫌人間鼠雀多”,方孝孺的這首絕句寫得豁達坦蕩,豐先生的畫也配得恢廓大氣。鼠雀雖小,卻讓人生出方寸海納、容止汪洋的雅量來,這便是好詩配好畫的效果。還有一些詩由豐先087生自己創作,同樣生動感人。“閑看蝸牛走,親為築坦途。此君家累重,莫教步崎嶇。”讀罷這首白話詩,再回首感悟“護生即護心”一說,便不難理解了。

豐先生的畫簡約明快,純粹條暢,始終保持著一種童真至情的況味。他的畫別人不好模仿,這裏關鍵的已不再是技巧,讀罷這些充滿人道大愛的畫幅,再窺視緣緣堂裏那位須髯公的心,便也大概找到了“不好模仿”的緣由了。繪製《護生畫集》,豐先生是發過宏願的。1942年,弘一法師於泉州圓寂後,豐先生初衷不改依舊按原計劃宵旰筆耕。篤行不倦,精誠所至,到1973年終於功德圓滿地完成了第六集一百幅畫的創作,兩年後豐先生即如釋重負地黯然去世。這期間囿於畫材不足,他曾在佛教刊物上登廣告征集選題,還須克服因戰亂流離、運動幹擾不虞而至的困難。畫冊第一集創作之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終結之際,第二集刊行後,又遇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麵爆發,第三集更是編繪於避警的岩洞內。經過萬裏奔命之苦,豐先生愈加體驗到了動物臨死時的驚怖滋味。原以為這一集的畫風畫意會有大的改變,出乎意料,全集充滿了和平之氣,一禽一獸、一草一木無不洋溢著生的喜悅。在腥風血雨、生靈塗炭大背景下,不除窗草、不踐蟲蟻式的護生意念,既顯得蒼白無力,又讓人感到鏗然有聲。正義之聲,再細微也噌088吰,所謂大音若稀者也。在長達五十年的創作過程中,豐先生把繪製《護生畫集》當作了大慈大悲的信仰,雖說稼穡惟艱,然使命在肩,不敢須臾歇憩矣,正所謂不懼纖弱繩鋸能斷木,不揣綿薄鐵硯終磨穿也。盡管後來國內已不可能有出版這類選題的機會。

繪製敦煌壁畫的畫工們、雕鑿雲岡石窟的匠人們,僅僅靠體力和技巧能否完成那些千古絕唱?雲居寺石經、廣勝寺趙城金藏的浩蕩從容,僅僅靠支付工錢或強迫勞動能否成就得了?宗教之於藝術,風助火勢,藝術之於宗教,圓滿玉成。

豐先生的藝術高度,根基裏處處踏跺著佛意的墊襯,豐先生的品性風操,潛質中時時映現著菩提的境域。回到自我、回到內心是任何形式的藝術創作必然的歸宿。回到自我,並不一定就能覓得福音,回到內心,尚不足以找到真諦,這要看你回到的是平靜熨帖的自我,還是踟躕猶疑的自我,要看你回到的是平易坦蕩的內心,還是偏頗委瑣的內心。不知在弘一法師、豐子愷們對護心所指的提示麵前,有人能否幡然有悟,能否醍醐灌頂。

韋其發表於1947年9月11日《華僑日報》上的《被衝淡了的仇恨——評子愷漫畫〈又生畫集〉》一文評價豐先生是“用迥異於其他悲憤著和呐喊著的漫畫家和木刻家的心情和觀照方089法,淡淡的甚至悠閑的描寫我們全民族所遭遇到的苦難和仇恨”。歐式語句雖冗長拗口,卻十分精準,道盡了豐先生的情懷。

090為誰送別戊戌變法後,廢科舉,興學堂,學堂樂歌隨之產生。最初的樂歌均由選曲填詞而成,即以歐美日本或中國民間現成的曲譜為基調,以填詞方式完成之。旋律力求簡約凝練、爽朗明快,且易記上口,具備兒童特點。歌詞雖是文白兼用,卻也通俗明了,婦孺能解。其間著名者有《兵操》《竹馬》《送別》《春遊》《黃河》《革命軍》《祖國歌》《我的國》等,詞作者有沈心工、李叔同、曾誌忞等。學堂樂歌是中國現代音樂的濫觴嚆矢,由於李叔同等一批大牌文人及秋瑾等一些革命家的參與,使之一開始就有了一個高起點。其文學與音樂的渾然天成、教化與情感的完美融合,著實秉承了唐宋以來的良好傳統。

至今仍在傳唱的《送別》,便是李叔同七十餘首歌中的一篇,其借用了英國作曲家奧特威《夢見家中老母》的曲調。雖說借用,但原曲意境與所填歌詞結合得貼切自然,珠聯璧合。

091“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這是首過目難忘的詞,其中的淒清蕭瑟、寂寥瘡痍,令人傷感慘沮、索然無援。其作於1913年,五年後,李叔同在杭州削發為僧,法號弘一。作此歌時,李還是浙江官立兩級師範學堂的圖畫、音樂教師,三十四歲,也就是這年,李叔同說出了那段被後人經常引用的話:杭州這地方,實堪稱佛地,因為那邊寺廟之多約有兩千餘所……(見《弘一大師影集》山東畫報社1999年10月版)。李叔同出家成為弘一大師,李夫人曾由楊白民夫人、黃炎培夫人兩位女眷陪同,到杭州約見李叔同,四人在嶽廟前臨湖的一家素食店用餐。飯間,三人問一句,李叔同答一句,一頓飯吃完,李沒有主動說過一句話,也未抬頭看一回女眷們。據黃炎培的《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記述,飯畢,李便“告辭歸廟,雇一小舟,三人送到船邊,叔同一人上船了。船開行了,叔同從不回頭。但見一槳一槳蕩向湖心,直到連人帶船一齊埋沒湖雲深處,什麼都不見,叔同最後依然不一顧。叔同夫人大哭而歸”。這是現實中李叔同的一次送別,淒然可成絕唱。

較之李叔同出家後隻言片語中流露出的超然出塵,這首詞顯然尚未達到蒼莽空靈的全然境地。俗界佛域間咫尺徘徊的李092叔同,作成了這首介乎孤芳自賞與遺身物外之間的唱詞,雖說虎跑的經幢已然在望,靈隱的暮鼓依稀可辨,但“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的句子,無論如何還搭不上偈語禪詞之界。送別三千世界,尚不足以達到毅然決然、堅貞不渝,但遠方“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的召喚,仍如此誘人。

篤佛禮釋的王維居士,在其多首詩中表露過送別之意:“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齊州送祖三》),“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臨高台送黎拾遺》),“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山中送別》),“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同上),“一步一回首,遲遲向近關”(《留別丘為》),而最著名者,當數《渭城曲》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句了。這些送別,意有的發自悉心間,但更多的是在不經意間。

流連與向往交織,眷懷與期許縱橫,怯懦與果敢伴行,遊離瞻顧塵寰、踟躕躊躇佛域的王摩詰、李叔同,不約而同地寫出了古今最為纏綿悱惻、綢繆繾綣的送別詩,絕非偶然。此般送別中的靈犀感悟、刹那菩提,均源自二人深重濃鬱、揮之不去的佛教情結,以及對人生真諦的絞思冥索,隻不過李叔同在行為上終於又向前邁出一步罷了。正因如此,李叔同僅留下了093一首送別詞,而猶豫的王摩詰才有了在虛實間逡巡、在有無間忐忑地不斷不定地“送別”。

不過百餘年的時間,數以百計的學堂樂歌便被歲月的微風吹刮得無從辨跡了,唯有這一首《送別》,怎麼也“送別”不去。為誰送別?誰在送別,我看沒人能說得清。

094民國“百美圖”丁悚出名時,人稱丁聰是丁悚的兒子,後來丁聰博大名,人稱丁悚是丁聰的父親。父子二人皆漫畫大家。丁悚在民國年間的名氣,相當於丁聰在當下。

丁悚所繪《百美圖》,1918年由上海交通圖書館刊印。丁悚,字慕琴,自幼在上海的當鋪學徒,業餘進修美術,後從事月份牌與漫畫創作,故能中西技法兼具。遺憾的是,此《百美圖》已逸,而僅存者為《丁悚繪百美圖外集》。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百美”容貌一反傳統仕女定式,不泥於曉樓玉壺,爭馳新巧,而另辟他路,所繪皆現實中的女性,且以溫情化、家常化的生活場景入畫幅。光感透視,黑白分明,畫風工整,構圖繁複,此西畫技法。人物繁阜,金翠耀目,市井百態,神形畢肖,乃城市媒體圖像之典型表象,但從立意到構型,依然留有民間年畫“百美圖”痕跡,尤其是背景處理,仍是山水草木、茅亭籬牆的傳統表現,其顯然與吳友如的《海上百豔095圖》、沈泊塵的《新新百美圖》《新新百美圖外集》《續新新百美圖》、但杜宇的《百美圖》、錢病鶴的《世界百美圖》一路。明季仇英、清末費丹旭之後,“百美圖”之盛熾,當數這一時期。以傳統技法繪製火車輪船、聲光電化等等的機械文明及高樓廣廈、西洋醫術等等的洋場風情和風俗街井、奇聞逸事等等的市民趣味,自然會有一種方枘圓鑿、扞格不入之感,待事過境遷,間隔有年,其史料價值便會漸顯珍奇,魯迅便稱之為“了解新學的人的耳目”。

其作一畫一詩,畫為白描構圖,詩為竹枝詞樣。繪勞動婦女在水龍頭前淘米者曰:“誰遺奔湍入漏厄,碎沙淘盡但憑伊。江南熟飯方生米,休忘蘿中宣戰時。”繪學跳交誼舞者曰:“貼地紅毹比絮肥,電燈如雪照紗緯。翩躚錯認春三月,蝴蝶一雙相對飛。”繪電扇下納涼者曰:“電扇多風香汗消,獨特冰盞態妙條。回頭隻顧窺郎影,不見紅霞兩頰潮。”繪打電話曰:“佳期約定故遲遲,轉眼宵深到子時。壁角電鈴微響處,暫憑一線話相思。”繪開汽車者曰:“踏青人去折桃花,儂看桃花走鈿車。獨自飛輪何處似,刺天塔影指龍華。”繪拉小提琴者曰:“個人生小最聰明,能把新聲換舊聲。昨夜聽郎弄胡索,卻來譜入梵和琳。”繪下滾梯者曰:“浮雲西北與樓齊,百姓人家處處低。容我寫詩留一角,朝朝見爾下胡梯。”096繪拍照者曰:“鏡檻臨湖麵麵風,倚欄人坐桂花中。瓊簫一曲天雲紫,吹落天香作亂紅。”滑旱冰者曰:“不是淩波舊洛神,綠雲靴子展雙輪。阿儂自願居冰上,未識誰為冰下人。”騎馬者曰:“一騎長堤疾四飛,短襟窄袖勝征衣。綠陰深處停鞭看,不忍紅泥染馬蹄。”其作意淺而繁,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與清辭巧製、雕琢蔓藻的南朝宮體詩,似乎有著某種淵源。

為畫題詩者有丹翁(張丹斧)、天虛我生(陳蝶仙)、陳小翠(蝶仙之女)、陳小蝶(蝶仙之子)、天台山農等,皆鴛蝴派中人。張丹斧曾任《大共和日報》主編、《神州日報》編輯,後又在《晶報》工作十餘年,喜作打油詩與遊戲文章,由於其玩世不恭的態度,眾人稱之“文壇怪物”。1931年,上海《小日報》刊登了署名丹翁的五言絕句詩,題曰《第一詩人》:“詩人居第一,中國徐誌摩。徐君富理智,妙處固自多。我不工徐體,不敢評泊之。我苟效徐體,且以徐為師。”詩作發表不久,徐誌摩即因飛機失事罹難。張丹斧不僅給丁悚的“百美圖”題詩,之前曾為沈泊塵的“百美圖”題詩一百六十首。然書甚劣詩亦佻,言語趨俚,不以文飾,因而沈泊塵常以為張的題畫詩有玷汙尺幅之甚。他在《丁悚繪百美圖外集》付印時,甚至感激道:“丁君慕琴工繪時裝仕女久矣,餘每題劣詩其上097付石印時,不為剪去,厚餘甚矣!”然丁善畫而不能文,雖不一定認同於“籲嗟卿卿我我,嗚呼燕燕鶯鶯”一格的文藝見解,卻因欠詩文而師於鴛蝶派中人,故多與之私交甚篤。

縱使是照鏡子,其頭飾服裝也是民國式的,鏡子也是西式的。明窗讀書,所讀也西式精裝本,學畫則是排筆在握的油畫,飲茶所用,為咖啡杯,家中陳設要麼沙發,要麼石膏裸女,所過板橋,欄杆也西式幾何圖案。節物流年,人情和美,刻畫風氣,具體而微,其樂無涯,但成悵恨矣。圖中人物,或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或時髦女郎,或窈窕村姑,大抵短衣中褲,梳辮綰髻,足見時尚所在。張愛玲《更衣記》描述民國以來的服裝變化:“時裝上也顯現出空前的天真,輕快,愉悅。‘喇叭管袖子’飄飄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襖腰部極為緊小。……短襖的下擺忽而圓,忽而尖,忽而六角形。”時過境遷,類似的情形,若不參照丁先生畫集中的圖像,是難以理解的。狹窄修長的高領衣衫,配之以黑色長裙,襖裙均不施繡文,此乃所謂“文明新裝”也。

書名及序由王鈍根題寫。鈍根名晦,是著名的《禮拜六》周刊的主編,丁先生那時也為《禮拜六》一類刊物畫封麵,故與鴛鴦蝴蝶派的人物過從甚密。王序甚佳,其曰:“好色之性,人所同具,好色之事,人所難能。所謂難者,不難於好,098而難於色。西施毛嬙,古人稱為至美者也。然吾非親見,安知非古人之欺我?安琪天使,今人形之筆墨者也,然昵愛不明,安知非阿諛其所歡?吾生季世數十年,周旋於繁華佳麗之鄉,而竊歎絕色之難得,即得之,亦苦為期之短促。蓋朱顏白發轉瞬間事耳,僅此極短時期中,又有一切煩惱之事橫生間隔,於是快心適意之會益複無幾,甚矣。好色之事似樂而實苦也,吾故謂有色之色,不如無色之色,形骸之色,不如精神之色。丁君慕琴善繪美女,吾見之輒歎曰:‘畫裏真真,大堪慰寂,又何必人間秀色始可療饑耶?’丁君近有《百美圖》之作,乞序於吾,吾將俟其出版購取一冊,置之案頭,朝夕把玩。此中美人,無離別,有嗔怨,無需索,無嫉妒,無疾病衰老死亡;愛之者,無琵琶別抱之痛,無桃花人麵之悲,雖有沙叱利,不能攫而去之。吾願世界好色者皆作如是觀。”矯情自高,好色守德,發乎情止乎禮,與《登徒子好色賦》可有一比。

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舊上海市民生活的朗月清風愜意,羅綺飄香情調,從浩穰繁榮的“百美圖”中,似乎也可見得一斑。畫雖末技,卻也能貫通大道,然此大道非綱常之大道,乃世俗之大道也。

099立言須慎時下,學者作家每每談及學術成果,多以寫作字數、出版冊數計,隨便一部長篇小說,字數都能超過《紅樓夢》,而長篇小說的異常繁榮,一年付諸出版者竟在幾千部,待印者不計其數。有工夫閱讀長篇小說者已越來越少,能從頭至尾完整讀完者更是少之又少。有某暢銷小說作家,由於連續幾年每年推出兩部長篇而受到質疑,猜測其寫作為雇傭所為。在小說出版春色滿園、氣象萬千之時,以出版小說為專的全國眾多文藝出版社之經營,卻秋風凋零,每況愈下。何以使然,市場使然,小說家責怪人心大不如前,讀者申飭沒有好作品麵市,小說之衰微,衰在綠葉萋萋之間,微在枝條鬱鬱之時,現象好似蹊蹺詭譎,言之不詳,實則順理成章,並無怪誕。而在學界,學術成果每每以發表論文的篇數計,使得各類學術期刊的版麵收取費越來越高。這樣的論文除了自己,不知誰還有興趣卒讀。北大某社會學教授的學術專著,因抄襲於國外同行而身敗名裂,100斯文掃地,類似的例子還不斷有媒體爆料。究其故,有個人品行的原因,也有形勢所迫的借口。

賈島有“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詩句喻賦詩之不易,縱使洋洋萬言、連篇累牘的小說創作,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曾“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在此之前的素材積累階段,他借《紅樓夢》第一回石頭與空空道人的對話表露:“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比為作者情愫之有感而發,胸臆之不得不吐。

對於安身立命、垂之千古的學術,更是一件嚴肅的事。呂不韋作《呂氏春秋》,懸賞千金,不能增損一字。朱熹於四十多歲時,即已寫就四書注釋初稿,之後反複增刪修改,分合不定,直至六十多歲時,方在漳州將四書合刊為一,印行天下。

紹熙元年刻印之時,他又發現了一些問題,遂令刻工迅即修改,“鄉在彼刊得‘四子’‘四經’,當時校勘自謂甚仔細,今觀其間,乃猶有誤字,如《書·禹貢》‘厥貢羽毛’之‘羽’誤作‘禹’字,《詩·下武》‘三後在天’之‘三’誤作‘王’字,今不能盡記,或因過目,遇有此類,幸令匠人隨手改正也”。《四書集注》奠定了其在學術上不可撼動的地位。當他看到友人草率出書時曾慨歎:“平日每見朋友輕出其未成之書,使人摹印流傳而不之禁者,未嚐不病其自任之不重而自期101之不遠也。”申涵光《荊園小語》雲:“凡詩文成集,且勿梓行,一時所是,師友言之不服,久之自悟,未必汗流浹背也。

俟一二年朝夕改訂,複取證於高明,然後授梓。若乘興流布,遍贈親知,及乎悔悟,安能盡人而追之耶?若能不刻,剛更高。”此亦慎也。

持此態度者,尚有黃侃。黃平生謹於著述,曾說過“不滿五十不著書”之類的話。1936年他五十歲生日當日,老師章太炎為其撰一聯:“韋編三絕今知命;黃娟初裁好著書。”上聯嵌孔子“五十讀《易》”之典,讚黃侃五十年來勤奮讀書,下聯用蔡邕《曹娥碑》之典,希望其今後可以潛心著述了。“不滿五十不著書”,看似激言,實則悃意,悃己之思想尚未成熟、學問尚未直立,著書過早恐妄下雌黃,於世無益。他在日記中曾言:“平生手加點識書,如《文選》已十過,《漢書》亦已三過,注疏圈識,丹黃爛然。《新唐書》先讀,後以朱點,複以墨點,亦是三過。《說文》《爾雅》《廣韻》三書,殆不能計遍數。”黃侃對新文學不存好感,對胡適抱有敵意,他曾在中央大學課堂上戲稱胡適為“著作監”,學生不解其意,黃侃的回答頗為陰損:“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部沒有了也。”學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黃侃是存心諷刺胡適的著作隻有上部,沒102有下部。此喻遂傳為笑談。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和《中國白話文學史》均隻有上部,下部長期付之闕如,倒也是事實。林語堂曾幽默地誇讚胡適是“最好的上卷書作者”,這一“美譽”多少有些令人尷尬。如此尷尬,一則因其社會活動太多,朋友太多,占用了過多的時間,一則其精於考證,立言謹慎,“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三分證據說三分話”,便是他的名言。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據可信之材料,依常理之判斷”,可謂是那一代人的臨深履薄,字斟句酌。

著書立說、形諸筆墨之於朱熹黃侃隻是業餘,其正業乃設壇講學,教書育人。舒懷命筆、操觚稗官之於曹雪芹也是業餘,隻是今人無法考證其從事何種職業而已,但寫作《紅樓夢》他是沒有得過誰人稿酬的。

無意於佳乃佳的著作,看似偶然,其則必然,書教好了,學問大了,語句豈有不佳者,觀點豈有不明者,見解豈有不邃者,文字豈有不傳者。再則,他們將寫作當成了立言,賦予了崇高與神聖,臨事饉飭,三思不敢片刻孟浪,所謂“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也,所謂“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也。即便小說創作也沒有虛應故事、胡編亂造之唐突,曹雪芹便言:“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朱熹更是將著述與明道聯係起來,103“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將文與道聯係一處者,早已有之,《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中便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三不朽”之說。以此古訓為操守者,今日專事寫作的職業操手,尚有幾人經心在意、留神理會?尚有幾個念茲在茲、銘諸肺腑?一落言筌,便成謬誤;若經道破,已非真實。

104短文的分量文筆貴簡,“逸馬斃犬於道”,作“有犬臥於街中,逸馬蹴而斃之”,則贅矣。明祝氏《猥談》雲:“一守禁戴帽,不得露網巾,吏草榜雲:‘前不露邊,後不露圈。’守曰:‘公文貴簡,何作對偶語?’吏曰:‘當如何?’守曰:‘前後不露邊圈。’”斯旨可以喻大。《新唐書》《新五代史》,其較勝舊史,亦事繁文簡耳。

比起新時期專業作家動輒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字的高產出,舊文人那幾篇緊湊短文,實在有些寒酸窘迫,若結集出版,也隻能算個小冊子。藥靈丸不大,棋妙子不多,文章的分量不以字數多寡、篇幅長短衡量。《約法三章》“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為漢朝開國第一文,短文也;顧炎武八十萬言的《日知錄》在學術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其前言不過寥寥六十一字,短文也。當年梁啟超向清華研究院推薦陳寅恪為導師,校長曹雲祥問:“他是哪一國博105士?”梁答:“他不是博士,連碩士也不是。”問:“那他總該有大著吧?”答:“也沒有著作。”曹為難:“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對曰:“我梁某人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梁曹這般對話之所以被傳作美談而廣泛流行,除卻人們對梁先生惜才舉賢行為的讚許外,還因其中揭示了一個文理:長短不是評判文質的標準。為佐證梁先生這般話的確切,可舉出許多例子來。契訶夫說:“寫作的技巧,就是刪掉一切多餘字句的技巧。”他關於大海的描寫隻有兩字:“海,大。”北島更絕,那首短詩《生活》,隻有一字內文“網”,20世紀七八十年代過來的人對此至今仍津津樂道。弱冠之年的我也曾寫過詩,三十年了,能夠記起的隻有一首名曰《你》的四句詩:“追上行/拍你的肩膀/你回頭/你卻不是你。”這倒不光因它是拙詩中最短者。以前英國有一次征文,文章內容要求涉及“皇帝、宗教、性”,最後的獲獎者竟是篇短作:“上帝啊,女王怎麼懷孕了。”而據稱最短的科幻小說,譯成中文後隻有二十一個字:“當世界上最後一個人坐在屋裏時,他聽到了敲門聲。”魯迅先生在《答北鬥雜誌社問》如何創作小說時說:“寫完後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吝惜。寧可將小說的材料縮成Sketch(概要),不可將106Sketch的材料拉長成小說。”當年周國珍翻譯高爾基的小說,第一句“大海正在笑著”,伍蠡甫提筆圈去兩字,改成“海在笑”,令周驚歎不已。竺可楨任浙江大學校長,一次聯歡會上,有人請他訓話,他說:“訓字從言從川,是信口開河也。

我不訓話。”林語堂曾言:“紳士的演講,應當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雖戲謔,而在理。

戰爭中那些擲地有聲、文無剩語的檄文無一長篇宏論,武王伐紂,一篇《泰誓》足矣,“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討周複唐,一篇《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振矣,當武則天讀至“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時,也不得不折服駱賓王之才,國有顏回而不知,深以恥,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一篇好的檄書,不誇張地說能抵得上百萬軍。它文無雕飾,卻字字珠璣,話無贅述,而一字千金。其鼓動性就在於能順應大勢,切中肯綮,且行文幹練,感情充沛,其戰鬥力就在於聲成金石激活蟄伏,字正腔圓喚起內蓄,進而昂揚奮發之誌,投身硝煙之役。魯迅的那些短悍雜文,被認為兼具檄文的犀利、匕首的寒光,至今仍有現實作用。1938年,汪精衛主持第二屆國民參政會,僑領陳嘉庚作為參政員從新加坡發來一提案:“敵未出國土前言和即漢奸。”此提案幹淨利落,簡捷鏗鏘,使主和派人士聞風喪膽,暗自拭汗。此案恰由汪精衛宣讀。次日,107鄒韜奮發表題為《來賓放炮》的文章評論道:“此寥寥十一字,縱數萬字亦所不及,實乃古今中外最偉大之議案。”其實,寫作就是一種表達方式,因為有話要說,有情感要傳達,所以才啟筆開墨,行諸紙箋。黃山穀《答洪駒父書》雲:“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文章的分量最終取決於其思想是否深邃、觀念是否正確、情感是否充沛、言辭是否精彩,因了這一點,梁啟超先生那般精辟對答,便不僅僅是篇美談佳話了。

費米是20世紀一位泰鬥級的物理學家,有一次揶揄他的學生、1959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塞格瑞:“如果把你的全部成果拿去和狄拉克(量子力學家)的一篇論文交換,你不僅不吃虧,還會大賺一筆。”塞格瑞心裏盡管不舒服,卻又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遂反唇相譏:“別看老師您貴為泰鬥,若把您全部的工作拿去與愛因斯坦的一篇論文交換,你也是大有賺頭的。”費米聽後,哈哈大笑。相同的道理看來不僅隻存在於文學領域。

劉鶚《老殘遊記》有段描寫雲山的文字:“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麵,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隻因為月108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麵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隻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來了。”真是冗長囉唆,拖泥帶水,若以詩句代之,隻王維《漢江臨眺》中的“山色有無中”半句,即可涵蓋其意。閻錫山有句名言:“長篇大論不是好文章,附耳低言不是正經事。”此話甚是幹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