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快步趕到沙子口哨卡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張彪一行人站在耀眼的探照燈下接受幾個鬼子的檢查。張彪轉著身子讓一個鬼子渾身上下摸,木頭一樣安靜。幾個人輪番被檢查了一遍,沒精打采地過了哨卡。喇嘛在一個雪堆後麵喘了一陣氣,轉身向北邊的一片樹林走去。
鑽出這片樹林,喇嘛猶豫了一下,沿著樹林北邊的一條被大雪覆蓋的山路繼續往北走,從這邊可以繞過沙子口哨卡。
這條路很難走,饒是喇嘛走慣了山路也不時跌跤,渾身沾滿雪花,就像一隻正在褪毛的白狗。
又一次跌了個四爪朝天的時候,喇嘛幹脆躺著不起來了,忿忿地想,我就這麼躺著,等雪化了再走,我就不信太陽總不出來。
可是想歸想,躺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喇嘛就受不住了,凍得牙齒得得地碰。
喇嘛怏怏地坐起來,跺幾下腳,繼續往前走。
前麵的雪地裏突然冒出一個白呼啦的影子,喇嘛一愣,難道鬼子在這裏也設了卡子?想跑已經來不及了,喇嘛索性站住了,不怕,老子什麼風浪沒有見過?個把鬼子奈何不了老子!這樣想著,右手悄悄別到身後,想去抽張彪的那把雁翎刀,手背突然被口袋裏的一件硬物蹭了一下,好家夥,特別通行證!老子的身上有特別通行證……娘的,喇嘛不禁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聲,你這個大彪子啊,剛才你害什麼怕?有了這個護身符,你完全可以大搖大擺地通過哨卡啊。
喇嘛正這裏後悔不迭,對邊那個影子發話了:“幹什麼的?”
喇嘛打了個激靈,原來不是日本鬼子啊,難道是鄉保隊的?喇嘛知道,這一帶有南京政府下令組織的鄉保隊,他們聽鬼子的,抓到嶗山下來的抗戰分子就交給駐守沙子口的吉永聯隊,一旦被抓,一般不會活過當天。前一陣子,喇嘛奉命下山找幾個大戶聯係糧草,親眼看見幾個人赤條條地被綁在沙子口炮樓前麵的吊橋上,山田親自架起機關槍向他們掃射,他們的身體像被打漏了的水桶一般,順著槍眼往外噴血,吊橋下麵的小河眨眼之間就變了顏色。
“打窮食的。”喇嘛不敢怠慢,慌忙回答。
“打什麼窮食?八路探子!”那個人雙手握著一把槍,顫顫巍巍地往這邊靠。
喇嘛感覺這個人有點兒色厲內荏,而且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不像是鄉保隊的樣子,喇嘛懷疑這是一個落了單的胡子,膽氣不覺壯了起來:“招子不亮!八路探子等你過來送死?說吧,兄弟是不是‘浪飛’著?”那個人踉蹌幾步,一下子撲倒在喇嘛的腳下:“大哥,行行好,給點兒吃的吧……”喇嘛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揪住他的頭發將他的臉仰了起來,好嘛,這家夥竟然是劉祿!
喇嘛知道前天上午仰口那邊遭遇了董傳德的圍剿,劉祿應該是漏網之魚吧?看他半死不活的樣子,這家夥應該是兩天沒有吃飯了吧?喇嘛撒開手,劉祿悶聲不響地歪躺在了地上。喇嘛有心想走,轉念一想,這家夥在東北的時候對我和傳燈也算是有恩,這當口丟下他不合適,沒準兒我這一走,這家夥轉眼就變成冰棍了……“起來,跟我走,我帶你去找吃的。”因為身上帶著通行證,喇嘛這話說得底氣十足。
這個聲音好生熟悉……劉祿將滅的腦子驀地亮起一點光,艱難地抬起頭,一怔,哽咽兩聲,嗚嗚地哭了:“親娘啊,怎麼是你呀……”
“別喊親娘,喊親爹,”喇嘛擰一把發酸的鼻頭,用力架起了劉祿,“你從哪兒來呀,這麼狼狽。”
“別說了,別說了……”劉祿回光返照似的挺了挺軟綿綿的身體,“仰口廝殺,大祿子七進七出,我是九死一生啊……”
“九死一生那也是給疤瘌周賣命,”喇嘛有些上火,“你從仰口那邊過來?”
“不,不是……”劉祿的喉頭咕嚕幾聲,蔫蔫地說,“跟你說實話吧兄弟,仰口那邊打起來之前我就離開了。本來我想去你們山頭找傳燈,可是誰知道半路上被董傳德的人給抓了……那什麼,我,我就給疤瘌周使了個壞,把仰口的情況告訴了他,後麵接著就出事兒了。董傳德這個人還算不錯,放了我……我不敢回仰口了,就去了下街,實指望能在小爐匠家躲上幾天,誰知道又碰上了疤瘌周……對了,漢傑,你們家出事兒了,我看見疤瘌周和小爐匠去了你們家,老掌櫃的可能已經死了……在這之前我就知道,疤瘌周想逼迫小爐匠去殺了老掌櫃的。漢傑你別說我在跟你表功,一個多月前我去見過老掌櫃的,我把這事兒對老掌櫃的說了……”“慢著慢著,”喇嘛出了一身冷汗,“剛才你說老掌櫃的已經死了,怎麼回事兒?剛才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我沒親眼看見……”劉祿癆病鬼似的喘息一陣,嘶啦嘶啦地說,“我看見疤瘌周和小爐匠去了大車店……”
“操你媽,你咋不早說?”喇嘛丟下劉祿,撒腿就跑。
“喇……漢傑,行行好,給我口吃的吧……”劉祿跟著跑了兩步,把持不住身子,一個馬趴跌在了雪地裏。
喇嘛回轉身來,猶豫一下,反手拖起了劉祿:“跟我走!咱們一起去下街。”
劉祿吭哧吭哧地喘氣:“下街,下街……俺不想回下街了。你就給俺口吃的,俺死也要死在嶗山,哪兒也不是俺的家了……”
喇嘛拖著他繼續走:“你必須跟我一起回去,我幹爹萬一真的死了,你必須證明這事兒是疤瘌周和小爐匠幹的!”
“我……親娘啊,剛才我還不如別碰上你呢……”劉祿踉踉蹌蹌地跟著喇嘛走,就像拖在喇嘛屁股上的一溜鼻涕。
“媽了個逼的,你整天跟疤瘌周在一塊兒,為什麼不替咱爺們兒‘插’了他?”
“我,我他娘的有那個膽量就不叫劉祿了……”
“疤瘌周現在去了哪裏?”
“我也不知道……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一看見他們進了大車店,心裏害怕,先‘滑’了……”
“你他娘的‘滑’的可真是個時候!你估計這工夫他會去哪裏?”
“難說啊,”劉祿艱難地咽了一口幹唾沫,“仰口完蛋了,也許他不會回來了,也許他直接在滄口當漢奸了……漢傑,我實在是走不動了,趕緊找個地方給我弄點兒飯吃……”“你他媽一個胡子出身,我就不信你連自己的口都糊不住,”喇嘛拖著他繼續走,“你就不會找戶人家進去糊弄兩口?”“我敢露麵嗎?”劉祿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本來在下街我想先弄點兒吃的,一慌,全忘了……趕等來了嶗山地界,我他娘的又餓又困,快要變成幹巴屎了……在溝底下睡了不知多長時間,餓醒了,有心想要拿槍闖個‘窯堂’啥的,一想,哪兒敢?這邊全是鄉保隊,我身上又沒帶特別通行證……哎,我給你的通行證還在吧?”劉祿一下子精神起來,“咱們這就去沙子口找家飯館大吃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