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祿沿著鐵軌走了一氣,似乎很著急,跳下鐵軌,沿著東邊的那條柏油路發瘋似的跑。
小爐匠愣怔片刻,摔掉頭上的褂子,跟著跑了起來,腳下踩起來的雨水啪啦啪啦地往他的背上砸。
劉祿會去哪裏呢?看樣子他是想往下街那邊跑,他要去找誰呢?小爐匠估計劉祿應該是去找自己的。稍一思考,小爐匠笑了,你這個半彪子,待會兒我好好跟你過過腦子。小爐匠計上心頭,正麵接觸一下劉祿,就說自己這幾天到處找他們,有重要情況要跟周五常彙報。如果劉祿問起來是什麼情況,我就故意賣關子,要求親自見到周五常才能說。這樣的話,周五常勢必不可能離開青島,如此一來,我再把張彪母親被周五常殺了的消息透露出去,張彪想要找到周五常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兒。跟劉祿接觸過一會,我就找個機會繼續跑路,藏到一個任何人發現不了的地方偷偷看周五常的笑話……小爐匠估計,這當口兵營裏麵肯定亂成了一鍋粥,吉永太郎要是知道張彪的母親被人殺了,一定會封鎖消息,然後開始抓人,沒準兒張彪還沒抓到周五常,吉永太郎就先抓到他了,盡管不一定處置他,可是這一頓羅嗦也夠這小子喝一壺的。想到這裏,小爐匠不由得放慢了腳步,臉上呈現出一種厲鬼似的笑容。
雨又一次停了,一道閃電有氣無力地在雲縫裏閃了一下,悠忽消失,天地之間隨即死一般寂靜。
下街到了。劉祿在順豐馬車店門口頓了頓,轉身往小爐匠家的方向走去。
小爐匠先進一步,翻牆進了天井,將街門打開一條縫,悄悄進了堂屋。
劉祿在門口打量兩眼,拽出匣子搶,閃身進了街門。
在門後聽了聽裏麵的動靜,劉祿雙手握著槍,用腳尖勾開堂屋門,躡手躡腳地摸向東間。
東間嚓的亮了一根火柴,小爐匠斜靠在炕沿上,靜靜地看著愣在門口的劉祿:“兄弟來了?”
劉祿的槍口依然指著小爐匠:“你一直在家裏?”
小爐匠用火柴點上炕洞裏的油燈,一下一下地搖著火柴:“我是跟著你來的。”
看著臉色沉穩地小爐匠,劉祿突然感覺有一絲寒意襲上胸口:“你……你是從哪兒跟過來的?”
小爐匠拍了拍炕沿:“上來說話。哈,把槍放下,不要怕我,你應該怕的人不是我,是周五常。”“周五常……”劉祿垂一下槍管,猛地又提了上來,“你看見周五常了?”“沒看見,我正在找他呢,”小爐匠大大咧咧地伸出一條胳膊將劉祿的槍隔偏了,“剛才我在紗廠工地那邊看見你出來了,直接就跟著你來了。”劉祿蔫蔫地將槍擱到炕上,兩眼無神地瞅著小爐匠:“你跟著我是什麼意思?”“我想看看你來下街是來找誰的,”小爐匠笑笑,順手給劉祿挖了一鍋煙,“來,抽口煙歇歇。嗬嗬,兄弟你別多心,之所以我提前沒露麵,是怕你擔心我跟你玩什麼腦子呢。是這樣,”小爐匠邊給劉祿點煙邊將嘴巴往劉祿的耳朵邊湊了湊,“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跟五爺說……”
“我不管,”劉祿抽一口煙,噗地吐了,“五爺讓你跟我一起回仰口,有話你當麵對他說。”
“五爺回仰口了?”小爐匠有些失落,有可能啊,劉祿一走,他有可能坐船走呢。
“應該是吧,”劉祿將煙袋鍋在炕沿上磕了兩下,“你跟我一起在這裏睡一宿,明天咱們就去仰口。五爺說要獎勵你,給你準備了一根金條。”小爐匠偷偷嗤了一下鼻子,少來這套,你小子想把我騙上仰口的意思是,卸磨殺驢吧?老子還沒傻到那個地步。感覺跟劉祿也沒有什麼可動腦子之處了,小爐匠感覺是脫身的時候了,笑笑,開口道:“仰口我是一定會去的,隻是時候還沒到。剛才我說有重要事情跟五爺彙報,其實這事兒還沒弄完,等我弄完了一定上仰口。兄弟,要是相信我,你就一個人在這兒住一宿,我得趕緊去辦這件事情……”“少他媽跟我羅嗦些這個!”劉祿重新摸起了槍,“你他娘的別以為老子是個彪子,你這些天突然就不見了,不是躲著我們還是什麼?我不管你想要去辦什麼事情,先跟我去仰口再說!”小爐匠轉悠兩下眼珠子,詭秘地笑:“大祿子,你這是要壞五爺的好事兒呢……嗬嗬,五爺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萬一我這件事情沒有辦利索,原因在你,你小子就是有十個腦袋也沒了……得,你好好酌量酌量吧。”
劉祿的槍管不由自主地又垂了下來,腫成氣球的嘴唇蠕動幾下,無力地揮了揮手:“你走吧。”
小爐匠躊躇滿誌地掀了掀鼻孔,打個響指走了出去:“好好睡覺啊,別做惡夢。”
外麵的雨徹底停了,小爐匠的歌聲在牆外響起:
一根擔子光溜光哎,
聽俺鋦匠表家鄉,
大哥在京城做買賣,
二哥在山西開染房,
剩下俺老三沒事兒幹,
學會了鋦盆鋦碗鋦大缸。
見一位大嫂上前來,
拿著個鐵鍋站東廂,
問一聲大嫂美嬌娘,
你的窟窿眼兒有多大,你的那個縫兒有多長……
在小爐匠泛著黴味的炕上躺了一陣,劉祿躺不住了,詐屍一般坐起來,整理幾下衣裳,木頭一般撞出門去。
月光如水,整個下街就像被潑了一層水銀。
劉祿在順豐馬車店大門口站了片刻,一橫脖子,用力地拍門。
滿倉嘟囔著出來開門:“呦,祿哥!你咋……”劉祿推開他,一步三趔趄地奔了堂屋:“老掌櫃的,我來了啊……”
一臉輕鬆的劉祿從馬車店走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有雞鳴聲遠遠地傳來。
幾分鍾後,劉祿跪在老虎山西北山坳下劉全的墳頭上,默默地垂淚,晨曦將他映射得就像一條垂死的黃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