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不知不覺中進了九月。
一天深夜,下街西邊突然響起一陣槍炮聲,接著有人大聲呼喊:“遊擊隊來啦!”
睡意朦朧的徐傳燈悄悄爬起來,打開街門蔽在門後往外看,外麵呼啦啦跑過兩條黑影,憑感覺傳燈知道這兩個人是自己的熟人。
回到屋子躺下,眼前一閃,傳燈猛然打了一個哆嗦,剛才跑過街口的那兩個人是周五常和劉祿!奇怪,依照這兩個人的德行,他們怎麼會潛來下街跟鬼子“鬧妖”?正思索著,大門被撞開了,幾個漢奸衝進來大聲咋呼:“抗日分子周五常和劉祿在沒在這裏?”傳燈沒有出門。徐老爺子披著夾襖出門跟漢奸們對付了幾句,漢奸們悻悻地走了。徐老爺子佝僂著身子在天井裏咳嗽了幾聲,囑咐傳燈不要隨便出門,搖著頭進了自己那屋。傳燈重新躺下,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腦子裏全是在東北跟周五常和劉祿在一起時的情景……難道這兩個人參加了遊擊隊?腦子糊塗著,一覺睡到了天亮。
清晨,風不大,夜裏的硝煙散不開,黑霧一般彌漫在下街半空。
傳燈早早地起床,走到雜貨鋪門口的時候,突然被一陣鑼聲嚇了一跳:“大家快來看布告啦!皇軍通緝抗日要犯——”
傳燈循著鑼聲看過去,見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圍在一根電線杆子旁無精打采地望著上麵貼著的一張告示。
傳燈沒有心情過去看,問從鋪子裏走出來的滿倉,那上麵寫著什麼?滿倉說,我不認識字,剛才聽一個街坊說,日本人要抓三個人,一個是從東北流竄過來的大土匪魏震源,一個是昨天半夜襲擊憲兵隊的周五常和劉祿……“掌櫃的,”滿倉滿腹狐疑地說,“劉大哥看樣子不像是這麼有魄力的人呀,他……掌櫃的你不知道,有人說,憲兵隊被周五常和劉祿丟進去好幾個炸彈,當場炸死了三個鬼子呢……不對不對,你說,劉大哥怎麼敢做這樣的事情?”
傳燈怏怏地搖了搖頭:“你問我,我問誰去?嗬,他的親人全都死在日本人的手裏。”
滿倉恍惚有些明白,黃著臉說:“可也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蔫蔫地坐在鋪子裏,傳燈百思不得其解,周五常也抗日?怎麼會呢?要是他真有那份心,在東北的時候他就不做那些下作事兒了……傳燈斷定這裏麵有什麼故事。什麼故事呢?傳燈想不出來,他隻覺得好笑,魏震源和周五常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竟然被鬼子一起通緝了。
中午回家的路上,傳燈被迎麵走過來的小爐匠攔住了:“二少爺,你得幫我做主。”
看著他纏滿繃帶的脖子,傳燈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是不是害怕喇嘛再來找你?”
小爐匠半死不活地點了點頭:“嗯……那天他打了我一槍。二少爺,這事兒你得聽我說叨說叨……”小爐匠受驚的老鼠一般四下看了看,蹺起腳將嘴巴湊到了傳燈的耳朵邊,“我知道你跟關大炮和喇嘛的關係,如果我要使壞,這事兒我立馬就報告給憲兵隊了,可是我有良心,咱不幹那樣的事情……這些咱就不羅嗦了,我就跟你說說那天晚上的事情。那天半夜,喇嘛過來找我,沒找著。其實那時候我被鬼子給抓了,鬼子逼著我逗引關大炮他們去南學堂……這事兒你知道。後來就打起來了,我想跑,被喇嘛看見了,他以為我幫鬼子辦事兒,二話不說就給了我一槍……”將脖子往傳燈的眼前抻了抻,做一個挨刀的姿勢,“你看他把我給打的?”縮回脖子,哭喪著臉繼續嘟囔,“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麼結了,誰知道昨天半夜他又來了,直接把我‘捂’在了炕上,拿著根繩子要勒死我……我好說歹說才逃過這條命……二少爺,你是知道的,我小的時候跟著關大炮混過一陣,那是餓瘋了啊,我本身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後來我學了這點兒手藝,想要好好養著這張嘴……”
“別絮叨這些了,”傳燈在心裏呸了一聲,“你還是說你讓我幫你做什麼主這事兒吧。”
“那好,”小爐匠垂下了眼皮,“喇嘛打了我一頓就走了,臨走留下這麼一句話,三天之內不把周五常給我找出來,我讓你死無全屍……你說我去哪兒找周五常?跟你說句實話,我壓根兒就不認識周五常,我隻知道他以前在咱們下街賣肉,你說他這不是強人所難?那當口我又沒法跟他解釋,就答應了……二少爺,你想想,周五常連憲兵隊都敢襲擊,鬼子都抓不住他,我去哪兒找他?所以我想請你轉告喇嘛,就饒了兄弟這條狗命吧……”傳燈盡管說不上來他想要表達什麼意思,但是他感覺這家夥是在胡攪蠻纏,搖搖手說:“這事兒我幫不了你,我見不著他,聽說他在嶗山呢。”小爐匠的眼珠子滴溜溜一陣亂轉:“那你能幫我找到周五常嗎?找到他也算幫我了,我把消息告訴給喇嘛。”傳燈冷笑一聲,你小子果然是在跟我玩腦子!等著吧,等我處理完了手頭的事情,第一個先把你清理出下街,鄉裏鄉親的不忍心動手,我就讓喇嘛親手殺了你……“你還有別的事兒嗎?”傳燈轉身要走。小爐匠緊跟一步:“還有點事兒。”
“有事說事兒,少雞巴跟我嘮叨這些沒用的。”
“那什麼……喇嘛從我家走得急促,落了一樣東西在我家。”
“什麼東西?”
“一把槍。”
“槍?”傳燈的心猛地一提,“槍在哪裏?”
“在我家,”小爐匠用手背輕輕碰了傳燈的手一下,神秘兮兮地說,“一把德國造的擼子槍,能裝六發子彈,很漂亮。”
“好了,”傳燈的笑容浮上了臉頰,“爐匠哥,喇嘛這事兒我幫你做主了!你帶我回家拿槍。”
“喇嘛來拿槍的話,我就說槍已經給你了,”小爐匠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然後你就幫我做那個主,我是不敢見他的麵了。”
傳燈說聲“那是自然”,拔腳跟上,心裏美滋滋的,這幾天我就想搞到一把槍呢,有了槍我才能給我哥哥報仇。
前天傳燈去找吉永次郎,在陸軍總部門口被站崗的漢奸攔下了,傳燈好歹把自己跟次郎的關係說清楚,等來的竟然是這麼一句話,次郎太君被他哥哥派去了濟南,今年恐怕回不來了。傳燈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路上突然遇上了一輛鬼子的宣傳車,傳燈的眼睛一下子直了,駕駛室裏坐著的竟然是臉色鐵青的吉永太郎!傳燈招手攔了一輛黃包車,遠遠地跟著,宣傳車在武勝街那邊停下了。吉永太郎跳下車,徑自進了街西口的一個教堂。傳燈下車,蔽在一棵樹後悄悄往裏打量,看見裏麵有幾個鬼子在一個石頭桌旁下棋,吉永太郎進了石頭桌對麵的一個房間。傳燈站在那棵樹下一直等到天黑也沒見他出來,估計這裏應該是吉永太郎的臨時指揮所。在這之前傳燈就打探到吉永聯隊最近掃蕩石溝村一帶,嶗山那邊的防務由韓仲春的偵緝隊暫時擔任。這正是一個機會!當下,傳燈打定了主意,這幾天就來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