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興突然就想喝酒,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桌麵上的三瓶清酒。
吉永太郎伸出手,慢慢打開了一瓶酒:“你們支那人是很喜歡喝酒的。來,我給漢興君滿斟一杯。”
漢興打一個激靈,抬手按住了太郎的手:“你們倭人的酒,我們大漢人喝不習慣。等一下,我出去買壺中國酒。”
吉永太郎抽回手,反手扣住漢興的手腕子:“我知道你要出去幹什麼。可是我要告訴你,百惠是不會過來見你的,你不要有別的想法。”
漢興冷笑道:“你以為我們中國人會那麼下賤?嗬,可笑。”
“可笑的是你,”山田斜眼看著漢興,一字一頓地說,“你是個下賤的支那蠢豬。吉永百惠小姐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花兒,你沒有資格追求她。”漢興反著眼珠瞪他:“我沒有追求她,我牢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我不屑與你們為伍。”“可是目前你幹的是什麼職業?”山頭居高臨下地乜了漢興一眼,“你目前應該是你們支那人所痛恨的漢奸吧?”“笑話!”漢興感覺自己的頭發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胸口有雞皮疙瘩泛出,迅速蔓延到全身,“我會給你們這幫無恥的侵略者賣命?不要白日做夢……”
“不要說了,你的底細我十分了解,”吉永太郎用一根指頭在嘴邊晃了晃,“你一直跟流竄到嶗山一帶的匪首關成羽有接觸,我們正在調查你。”口氣緩和下來,“我們吉永家族信奉的是知恩圖報,如果沒有發生我弟弟和我妹妹在你們家住過幾年那件事情,你是沒有資格跟我坐在一起的,現在你應該坐的地方是監獄。”“哈,我倒是想要嚐嚐你們監獄的味道,”漢興冷笑一聲,“要知道,現在我坐你們的監獄,總有一天,你,你們所有沾滿中國人鮮血的劊子手都會坐進我們的監獄!我相信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山田猛地站了起來:“巴格牙路!”
漢興也站了起來:“操你小日本姥姥!”
吉永太郎用一根指頭一橫山田:“坐下。”
“吉永君,”漢興沒有跟著山田坐下,取一個不屑的姿勢冷眼看著吉永太郎,“我希望在我臨去監獄之前能夠見一見次郎。”
“我不會讓我的家人再與你見麵了,”吉永太郎冷冷地搖了搖頭,“請你理解。”
“那好,”漢興將軍裝的風紀扣扣好,倒退著下了榻榻米,“請帶我去監獄。”
“坐下,”吉永太郎不動聲色,“在百惠這個問題上,我再次請求您的諒解。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不必這麼羅嗦了,”漢興淡然一笑,“我從來就沒有與你們日本人攀親的打算。麻煩你轉告百惠,請她以後不要再給我寫信了。”
“她給你寫信?哈哈,”山田大笑,“你以為一個堂堂的帝國女子會給一個劣等民族的蠢豬寫信?”
“卑鄙,無恥!”漢興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悲憤,吭出一口濃痰啐在了地上,“你們倭國才是劣等民族,你們茹毛飲血,你們血債累累,你們……”隨著一聲狼嚎般的吼叫,漢興的肚子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懷裏掖著的玉觀音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碎裂聲。
漢興擦去嘴角上的鮮血,強忍著疼痛,抬起眼皮,輕蔑地掃著站在他對麵的山田,嗓音低沉如受傷的獅子:“血債要用血來償!等著吧,這一天終究是要來到的。”話音剛落,漢興就被山田狠狠地摔出了房門。漢興的後腦撞在對麵的牆壁上,身體重重地彈回來,臉朝下砸在地麵上,鮮血四濺。漢興的腦子仿佛不屬於自己了,低聲咆哮著,手足並用地爬起來,一頭撞向又要往上衝的山田。山田往旁邊一閃,膝蓋同時抬起,猛地撞在漢興的胸口上,隨著一聲慘叫,漢興直直地跌倒在地上。山田跳過來,拎麻袋似的拎起漢興,風一般衝出大門,用力將他慣在胡同對麵的一條水溝沿上,一隻腳踩著漢興的臉,用力地扭:“支那人,現在我不殺你,以後不要再讓我碰到。”
漢興感覺自己臉上的皮肉就要被搓下來……漢興感覺有一口濃痰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支那人,你不是喜歡喝酒嗎?”漢興分辨不出這個聲音是吉永太郎的還是山田的,這個聲音鬼一樣,又縹緲又陰森,“好好在這裏喝,沒有人會打擾你……喝完了就回家睡覺,睡覺起來繼續去警備隊為我們大日本帝國軍隊效勞,這就是你們支那人的生存之道。來,喝吧,喝吧,喝了就不會有煩惱了……”漢興感覺臉上的那隻腳移開了,一隻手在貼他的臉,漢興想看看這個人是誰,可是他睜不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朦朧的光景,這片光景在模糊地變幻著顏色,黃,紅,藍,綠……一片雪花一樣密集的星星出現在眼前,漢興看見自己孤單地行走在這片星星裏,四周閃電一樣亮。漢興走著走著就飛起來了,遊泳那樣蹬腿,潛行……有歌聲從四麵八方兜頭湧來:
工農兵學商,
一齊來救亡,
拿起我們的鐵錘刀槍,
到前線去吧,
走上民族解放的戰場!
腳步合著腳步,
臂膀扣著臂膀,
我們的隊伍是廣大強壯,
全世界被壓迫兄弟的鬥爭,
朝著一個方向……
四周沒有一絲聲響,微軟的風從胡同口彌漫進來,猶如淡淡的霧。
坐在地上的漢興在喝酒,笑眯眯一口一口地灌,嘴角流出的酒與鮮血融合在一起,蜿蜒淌進他的脖子。
百惠,你為什麼不來見我,你騙了我……次郎,難道你也害怕你大哥?難道我們之間真的沒有絲毫關係了?
漢興的臉在扭曲,漸漸碎裂,嘴巴裏似乎長出了森森獠牙,他在笑,起初是嘶啦嘶啦的聲音,最後變成了一聲狼嚎:“我是中國人——”
漢興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家的,他隻記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整個街道空無一人……
漢興將自己的髒衣服脫下來,洗了臉,換上平常舍不得穿的那件長袍馬褂,梳理過頭發,靜靜地站到了窗前。
外麵墨一樣黑,夜風吹動院子裏的那棵銀杏樹,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就像墓道裏無數幽靈走過。
天空在一點一點地變亮……漢興幾乎是在窗前站了一夜。
外麵傳來一陣麻雀的嘰喳聲。漢興悄悄走到徐老爺子那間的門口,將耳朵貼到門上靜靜地聽裏麵的聲音,裏麵傳出徐老爺子均勻的鼾聲。傳燈摸了一把胸口,退回來,將自己的被褥仔細地折疊好,用一把笤帚一絲不苟地打掃過炕麵,然後找出一把刷子蘸上水,將那件帶血的軍裝收拾幹淨,輕輕掛到衣架上,坐到桌子邊,拿出筆和紙,沉穩地在上麵寫了幾個字,收好紙筆,喝一口水漱漱口,轉身回到炕頭,打開一隻箱子,從裏麵摸出一隻香瓜模樣的手雷,揣到馬褂裏麵,喘口氣,穩步踱出了大門。
天色蒙蒙亮,薄霧在晨曦映照下泛出水一樣的光。
聖愛彌爾教堂巨大的尖頂上落著一隻老鷹,老鷹俯瞰著下麵,在它的眼裏,漢興一定比螞蟻還要小。
吉永家的那條胡同依舊清冷,霧氣從胡同口冒出來,一團一團地被陽光吞噬。
漢興坐在胡同北頭那塊阻攔車輛前進的石頭上,冷眼盯著胡同口,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陽光把他照成了一個金人。
胡同南頭有摩托車的聲音傳來,漢興站了起來,神色安詳,唯有插在懷裏的手在簌簌顫抖。
吉永家的大門開了,幾個日本兵跑出來,呈兩行站立在摩托車的兩邊,隨即,一身戎裝的吉永太郎從門裏走了出來。
吉永太郎目不斜視,直接跨上了三輪摩托車的車鬥。
隨著一陣摩托車的發動聲,摩托車向漢興站立的方向駛了過來……
“徐漢興!”隨著吉永太郎的一聲驚呼,漢興手裏的手雷拋了過來,手雷在車輪前炸響的同時,吉永太郎手裏的槍也響了。
漢興倒地,吉永太郎跳到西牆根,手裏的槍再次瞄向已經躺在地上的漢興。
摩托車歪扭幾下,轟然撞向牆麵……
胡同口大亂,肩膀上淌滿鮮血的徐漢興被幾個日本兵簇擁著奔向了吉永站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