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醉了,”徐老爺子舒了一口氣,“有人看見你躺在街上睡覺……”
“百惠走了?”漢興仿佛還沉浸在那個恐怖的夢中。
“百惠沒來,次郎剛走。”
“次郎來過?”漢興徹底清醒過來,“他來幹什麼?”
“給你送了一封信,”徐老爺子從窗台上抓過一個信封,隨手丟給漢興,“自己看。是百惠寫給你的……看信之前我先問你兩件事,你必須如實回答。”漢興停下撕信封的手:“您說,我答應。”徐老爺子瞪著漢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第一,傳燈到底去了哪裏?”漢興敷衍道:“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嘛,過年那天他去找劉全,正好碰見喇嘛,喇嘛因為在外麵惹了禍,不敢回來,就拉他一起闖江湖去了……其實這也是我猜的,具體是怎麼回事兒,我也不清楚,反正我猜得八九不離十。”徐老爺子哼了一聲:“你以為我會相信?單純為這麼點兒事情,韓仲春會狼狗似的整天過來聞味兒?跟我說實話,你們是不是跟年前大馬路那邊發生的事情有牽連?”
“爹你想哪兒去了,”漢興說,“那天晚上我是跟傳燈一起回來的,你又不是沒看見。”
“照這麼說,傳燈一直沒有消息?”徐老爺子冷冷地盯著漢興,“說實話,不要讓我擔心。”
“怎麼能沒有消息?我打聽過了,他們路上被日本人抓了勞工,在東北呢。次郎正在走關係,過幾天我去接他們回來。”
“好,我就相信你這一把。”少頃,徐老爺子問,“你跟吉永太郎因為百惠的事情吵吵起來了?”
“嗯,他說話難聽……爹,你就別打聽了,這次我下了決心,從此跟百惠一刀兩斷!”
“我相信你,”徐老爺子垂下了眼皮,“看信吧,無論信上說了什麼,我希望你拿出自己的主見來,牢記你是一個中國人。”
“我知道,”漢興不想讓徐老爺子知道信的內容,“我去我那間。”
“不用了,”徐老爺子翻身下炕,“我去看看喇嘛他媽和孩子,你就在這間呆著,你喝了不少酒,不要出去了。”
看著徐老爺子出門,漢興急急地撕開信封,抖著手將信展開……信是百惠清秀的字跡。那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大意是她不明白為什麼漢興突然不理她了,她的心裏很難過,她放不下這段感情……“愛情是沒有國界的,”後麵的字體變成了中國字,“無論中日關係到了什麼程度,割不斷我們之間的愛情。你不要如此懦弱,鼓起勇氣大聲宣布你的愛情,你心愛的百惠永遠站在你的一邊,你心愛的百惠永遠屬於你……明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我希望你能到場,我希望看到你站在我所有的親人麵前抱緊我,對我說,百惠,我愛你……”漢興看不下去了,他的眼裏湧滿了淚水。漢興將那封信折疊起來,輕輕揣進自己的口袋,讓這封信貼緊自己的胸口,壓著自己砰砰亂跳的心髒。
外麵的雨聲大了起來,鋪天蓋地的劈啪聲包圍著漢興的腦子,讓漢興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在寒風中顫抖的羔羊……
漢興哭出了聲音,壓抑的哭聲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了困獸一般的嚎叫。
漢興將雙手捂到眼眶上,往兩邊用力地擦,可是淚水總也擦不幹淨,漢興索性不擦了,抱住腦袋往傷心裏使勁地哭,他感覺自己在刹那之間變成了一株脆弱的小草,似乎一陣風就可以將他攔腰折斷……百惠,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呀?
漢興又一次做夢了,他看見自己飄起來了,飄到了一個高高的山岡上,一邊是澗底那條小河裏泛上來的風,一邊是暖暖的陽光。漢興看見自己被埋葬在山岡上麵,墳頭上開滿豔麗的紫荊花。遠方的天邊慢慢裂開一條暗紅色的縫隙,太陽出來了。暗紅色的光芒悠忽轉換成了玫瑰色,血紅色,最後化做萬道金光……有不知名的鳥兒正從天空悄然飛過。漢興獨坐山崗,看著天光一點點地暗下來。月亮升起來了,腳下的河水泛起的白浪魚鱗似的閃爍,像彙聚成一片的鬼火。看著這些鬼火,漢興的心一陣陣地恍惚。他覺得自己還不如這河裏的水,它們要麼往地裏滲,要麼一直流向東方。他呢?他要滲回地裏就是死,如果不死,他將流向哪裏?百惠從河麵上站了起來,她在哭泣,聲音絲線一樣纏綿,仿佛是在唱一支誰也聽不懂的歌……有清冷的淚水順著漢興的臉往耳朵旁邊爬,漢興這才發覺,自己剛才與夢境融為一體了。
百惠,我一定要去見你,哪怕從此再也見不著你……可是這一次我一定要去見你,我要把你摟進懷裏,大聲喊,百惠我愛你!讓全世界的人都聽見我的呼喊……漢興睡不著了,一骨碌爬起來,披上衣服,靜靜地站到了窗前,外麵漆黑一團,天上沒有一個星星。
麵色憔悴的漢興一杵一杵地走在清晨蒼白的陽光裏,就像一隻覓食的雞。雨後的微風帶著絲絲涼意吹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看上去又冷又硬。今天一早漢興就接到通知,日軍駐青島最高司令長官長野榮二招集各路皇協組織開會,有重要指示傳達。漢興的差事很清閑,一般不跟著警備隊進駐,他的任務就是隨時傳達日本陸軍總部的指示,然後就可以隨便活動。趕到會場的時候,會議已經開始了,漢興找個座位坐下。長野榮二首先讚揚了各路皇協組織在維護地方治安方麵所做的努力,然後宣布,鑒於嶗山一帶“匪患”猖獗,決定成立中日聯合討伐大隊,由吉永太郎率隊進山圍剿,日軍第五混成旅飛行大隊和山田陸戰隊全部歸吉永太郎指揮,希望各路皇協組織配合行動。
看著吉永太郎上台領命時那張冷森森的臉,漢興的心就像被一把鈍刀割著,又痛又麻木。
散會以後,漢興飯也沒吃,回隊傳達了指示精神,怏怏地回了家。
悶悶地在炕上躺了一會兒,天就有些擦黑,漢興找出一件幹淨一點的軍裝換了,悄悄走出了大院。
在路上,漢興去禮品店買了一個玉觀音,漢興知道百惠喜歡玉觀音,小的時候她見到玉觀音就用指頭戳著嘴巴不想走。
漢興記得有一年次郎在街上撿了一個玩具,因為這個玩具,漢興和傳燈兄弟倆跟次郎兄妹鬧了很長時間的別扭。
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漢興想,我們再也不會因為一點小的摩擦就生氣了,我們都成熟了……
聖愛彌爾教堂巨大的尖頂出現在漢興的視野裏,即將落下去的太陽在教堂尖頂的半腰,似乎是被尖頂刺穿,背景是血一般紅的晚霞。晚霞在不停地變幻顏色,血紅、桔黃、灰黑……最後呼啦一下沒有了。聖愛彌爾教堂大鍾的響聲悠遠綿長,仿佛來自天外。吉永太郎住在教堂後麵的那片日式房子裏,那些房子是以前日本僑民修建的,據說吉永一家很多年之前就住在這裏。百惠從吉永太郎來了以後就從學校搬到這裏來了,跟大哥住在一起。次郎前些日子也搬過來了,次郎說他大哥不讓他一個人住在軍營裏,他擔心他跟那些粗野的軍人學壞了。
漢興走近教堂,在教堂旁邊的一家花店裏買了一束鮮花,雙手捧在胸前,屏一下呼吸,邁步進了那條胡同。
胡同裏麵靜悄悄的,堅硬的石頭路在月光下發出幽冷的光。
在吉永家的大門外麵喘了一口氣,漢興抬手拍門,一個日本軍人出來。通報過姓名,漢興被領進了一個房間。
房間的榻榻米上跪坐著一臉肅穆的吉永太郎,對麵跪坐著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日本軍人,中間橫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放著三瓶日本清酒。
漢興站在門口衝裏麵哈了哈腰:“吉永君,我是徐漢興。”
吉永沒有動身,淡淡地點了點頭:“請進。”
漢興脫下鞋子,將鮮花遞給送他進來的日本軍人,直接坐到了吉永太郎的對麵。吉永太郎用手指指對麵的那個日本軍人:“山田一郎君。大日本帝國第五混成旅陸戰隊少佐,是百惠的未婚夫。”百惠的未婚夫?漢興的胸口猛然一堵,百惠什麼時候有的未婚夫?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山田傲然咳嗽了一聲:“漢興君,不要吃驚,我跟百惠的事情是吉永君撮合的。”
“對,”吉永太郎盯著漢興,目不斜視,“作為大哥,我必須為自己的妹妹找一個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