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傳燈三個人被安排到了聚義廳旁邊的一個山洞裏,裏麵的一張石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
吃罷飯,張全福進來幫傳燈包紮了一下傷口,衝喇嘛笑道:“知道為什麼不‘插’你嗎?好好謝謝你七哥吧。”
喇嘛明白是傳燈舍身喂狗的行為感動了魏震源,自己才逃過這一劫的,一時無話。
感歎了一陣魏震源的大度,張全福說:“剛才五爺說,其實他沒有‘插’你們的意思,他知道你們都是山東過來的漢子,他又在山東呆過那麼多年,不好意思幹這樣的事情呢……魏司令讓他命令大祿子砍自己的指頭,我拖著沒告訴大祿子,我就估計五爺不會有意見,果然,五爺知道大祿子沒砍,裝不知道,這事兒就那麼過去了。其實五爺人不錯,就是脾氣壞……”
“就是就是,”傳燈搞不清楚張全福對他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敷衍道,“既然魏司令留我們在‘綹子’裏,咱們以後都是兄弟,好好交往著比什麼都強。哎,五爺和大祿子呢?”
張全福說:“五爺的堂口在後山,他回去了,大祿子跟著他……真奇怪,大祿子就跟五爺的影子似的,五爺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剛才大祿子想過來看看你們,五爺不讓,一個眼色,大祿子就‘尿’了,‘巴巴地’(乖乖地)地跟著五爺走。”瞥一眼喇嘛,換了一副笑臉,對傳燈說,“這個兄弟很有意思,嗬嗬。剛見到他的時候,我還真被他給糊弄住了呢,我以為他真的是三江好的溜子,沒曾想他是個‘老榮’(扒手)。不過這夥計那張嘴皮子也真夠利落的,一般人還真讓他給說蒙了呢……好了,不羅嗦了。魏司令讓我告訴你們,明天去梨樹溝,那邊有幾個兄弟跟著三江好的人跑了,你們三個過去頂上。魏司令的意思是,先留你們在這裏休養幾天,願意走的話過幾天他派人送你們去牡丹江。”說著,從後腰摸出一把擼子槍,“山上的家夥不多,魏司令給你們三個一把‘雞脖子’,湊合著用吧。好,明天我再來,帶你們過去。”
傳燈將槍揣起來,跟著張全福走到門口,小聲說:“能不能麻煩你跟魏司令說說,盡快讓我們走,我們實在是……”
張全福噓了一聲:“這話可不能讓魏司令聽見,他決定了的事情,別人要是插嘴的話,那就離死不遠了。”
傳燈說聲“那就不麻煩你了,”關好門,坐下摸摸喇嘛的腦袋,笑道:“還敢不敢吹大牛了?”
喇嘛剜傳燈一眼,不聲不響地爬上旁邊的一鋪草炕,背朝外,哼哼唧唧地唱上了:“吳老三俺坐炕頭,暗暗心傷,想起了俺的爹娘淚往下淌,老三俺三十多歲開了間油房,四十多歲沒了孩兒他娘,五十多歲撇家舍業俺四處去流浪,六十多歲……”“六十多歲你死在炕上,”傳燈跟著唱了一句,把槍抽出來,掰著輪子看子彈,“就他媽三發子彈啊……”自言自語,“這倒好,一人一發,正好自己‘插’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張全福就來了,傳燈喊起喇嘛和王麻子,三個人邁著沉重的腳步去了離這邊足有三十裏地的梨樹溝。
見過這邊的頭兒,傳燈他們被安排在一座連炕上都長滿荒草的破草房子裏,負責觀察對麵山頭的動向。
吃飯問題很撓頭,起初還有人每天來送幾個窩頭或者菜團子,後來就沒了動靜。
傳燈他們不敢隨便活動,怕被別的“綹子”當“空子”抓了,隻好挖草根吃樹皮,臉都吃綠了。
有幾次,傳燈鼓起勇氣對喇嘛和王麻子說,哥兒三個“滑”吧?喇嘛和王麻子一聲不吭,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啞巴。
氣候在不經意的時候轉換著,石頭縫裏的陳雪鑽出麥芽兒一般綠的小草時,風開始柔和起來。屋簷和樹梢上掛著的冰瘤子開始融化,漓漓拉拉往下滴水,時常會整個掉下來,砸到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曾經凍實過的硬土和著雪水軟化成泥漿,屋子四周登時變成了一個大泥潭。傳燈估計春天來了,他盼望著春天一到,進山的人會多起來,那時候他們可以偽裝成百姓混出大山。當他興致勃勃地把這個想法告訴給喇嘛的時候,喇嘛把露著一個大窟窿的鞋底朝他一亮:“照照看看吧,有你這模樣的百姓嗎?”傳燈啞了,他知道,將就三人目前的模樣,即便是不被鬼子和別的“綹子”抓,也得被山下的百姓當妖怪打死。
好在天一暖和,山上可以吃的草根就多了起來,偶爾還能打幾隻野兔開開葷。
有一次,北邊山溝的一個兄弟帶來一隻麅子和一大壇子燒刀子酒,幾個人直接喝癱了,三天沒有下來炕。
過了幾天,山對麵熱鬧起來,劈裏啪啦的槍聲響個不停,有時候能從早晨一直響到半夜。
北邊山溝過來“嘮嗑”的兄弟說,這是咱們的“綹子”跟對麵三江好那幫漢奸打起來了呢,聽說魏司令親自帶人殺進三江好的老巢,差點兒就生擒了郭殿臣。又過了幾天,這邊的天空突然就飛來一群蝗蟲,飛近了傳燈才發現,原來那是些鬼子飛機。鬼子飛機不是來撒傳單的,從飛機肚子下麵掉下來的是巨大的屎橛子一樣的炮彈。王麻子懂門兒,拽著傳燈和喇嘛藏進了一個山洞,好幾天沒敢出來。
這天傍晌,劉祿來了,卸下肩膀上扛著的一口袋大米,氣喘籲籲地說:“魏司令沒有忘記這邊還有三個兄弟,讓我過來給大家送吃的。”歇口氣接著說,山上“風緊”(形勢不好)了,郭殿臣聯合羅井林一直在攻打山頭呢,山上死了不少兄弟,眼看快要支撐不住了。
傳燈說:“不是聽說三江好快要被咱們打垮了嗎?他們怎麼又‘反醒’起來了?”
劉祿說,三江好的人直接亮明了漢奸身份,鬼子給空運了不少武器,連小鋼炮都有了,羅井林本來是抗聯的一個旅長,抗聯被鬼子給“掃蕩”散了,他又回了山寨,正好郭殿臣去跟他“碰窯”(土匪聯合),兩家“綹子”直接合成了一家……
“我跟你們說個事兒你們可不許外傳啊,”劉祿喘著粗氣說,“疤瘌周在裏麵‘攪局’呢。前幾天他去找過郭殿臣,當時我在場,他對郭殿臣說他想在三江好‘掛柱’,你猜咋了?當場被郭四爺扇了兩個大嘴巴子!郭四爺罵他是個養不熟的畜生,讓他滾蛋。回來的路上他對我說,既然郭殿臣不要他,他幹脆就去當漢奸好了,反正不能跟在魏震源的後麵等死。前天我沒見著他,不用猜我也知道他趁著魏司令在打仗,偷偷去了老鴰嶺那邊的鬼子炮樓……昨天晚上,我看見他從魏司令那裏出來,臉上有個巴掌印子,我估計他是想勸魏司令投靠小日本兒,讓魏司令給扇的。我不是瞎猜,以前他就跟我商量過這事兒,他說鬼子那邊有說法,隻要勸降一股‘綹子’,賞大洋三千……這個混蛋為了錢什麼缺德事兒也幹得出來。遠的不說,就說我跟他臨來東北之前,他親口跟我說,嶗山白雲洞是他帶著鬼子去的……好了,不跟你們多說了,那是個畜生!我想好了,萬一哪天咱們山頭頂不住,我過來喊你們一起走,這是個機會,平常走,門兒都沒有。”
劉祿說完想走,傳燈拉住了他:“疤瘌周到底看沒看出來我是誰呀。”
劉祿說:“估計是看出來了……反正他一直沒提你的事兒,越是這樣越是證明他看出來了。”
傳燈說:“那他怎麼不來殺我?”
劉祿說:“估計是沒倒出空兒來……也不對,他殺你幹什麼?你又沒得罪過他。”
傳燈想,也是,連劉祿都不知道我跟關成羽成了把兄弟,他怎麼會知道?他沒有道理殺我。
“剛才我過來的時候,疤瘌周去進了魏司令那裏,我懷疑他是想要找個機會‘插’了魏司令……”劉祿站在門口嘟囔,“不會吧,魏司令多麼精明多麼勇猛的一個人?他怎麼可能是魏司令的對手?論腦子論武藝他都不是個兒呀……不行,我得趕緊回去看看,魏司令對我有恩,不然我早就被疤瘌周給折騰死了……”抬腳出門,又倒退回來,被門檻一絆,差點兒跌倒,“剛才我說我要帶你們一起走,這話不算啊。剛才我一琢磨,這不太可能,你想,疤瘌周盯得我死死的,我怎麼可能過得來?這趟來,幸虧是奉了魏司令的命令……我得趕緊走了。”
劉祿走了不多時候,山那邊的槍聲又響了起來,嘈雜的槍聲裏偶爾還夾雜著咣當咣當的炮聲。
傳燈握了握槍,自言自語:“要不過去幫魏司令一把?”
王麻子點點頭:“應該幫,魏司令對咱兄弟幾個不賴……”征詢地望著喇嘛,喇嘛在打呼嚕,一長一短,就像是在拉風箱。
傳燈愣怔片刻,衝王麻子伸出了一個巴掌:“拿子彈來。”
王麻子納悶:“槍在你手裏,我哪兒有子彈?”
傳燈暴吼一聲:“沒子彈你幫什麼忙?忙著過去找死呀!”
王麻子撇撇嘴,端起地上的一個破瓦罐往外走,喇嘛兩腿一蹬坐起來,抓過炕上的米袋子丟過去:“都做了,死也要當個飽死鬼!”
傳燈納悶:“你想去幫魏司令?”
喇嘛忿忿地一哼,鼻孔下冒出一個又大又亮的鼻涕泡:“我幫他,誰他媽幫我?老子想‘滑’!”擰下那個鼻涕泡,抹在炕沿上,望著對麵朦朧的群山,吟詩一般說道,“想我徐漢傑闖蕩江湖十幾年,迎風雨戰惡浪,挺立鼇頭,從來就沒像現在這樣窩囊過。今天再不抓住機會的話,我將永世不得翻身……”猛然回頭,一把抓住傳燈的手,死命地搖,“七……六弟!成敗在此一舉!我估摸著,鎮三江的末日就在今晚,你還別不相信我的判斷,這是我十幾年行走江湖得出來的經驗!你注意到沒有?這些天槍炮不斷,吃虧的大都是咱們‘綹子’……更重要的是,今天魏司令親自安排人來給咱們送吃的,為什麼前些日子戰時不緊的時候他不來送?是個長腦子的都能分析出來,那就是魏司令感覺大勢已去,依他的為人,他一定是感覺對不起這些跟隨他鞍前馬後的兄弟……盡管咱哥兒仨並沒幫山寨打過仗,可是咱們也算是山寨裏的兄弟呢……算了,不說那麼多了。總之,你們聽我的,天一黑咱們就往山下摸,隻要摸下這座山,我就能找到去奉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