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福指了指前麵一處隱約亮著燈光的地方說:“菊仙大車店。”
這是一個用木柵欄圍住的大院子,背靠著一座黑栩栩的大山,山下的一條石子路直通院子大門,院內車馬喧鬧。門頭燈籠高挑,燈籠下掛著一個破筐子做的幌子,幌子被風吹得像醉漢,在雪夜裏東一頭西一頭,咣當咣當撞來撞去。幾個醉漢互相攙扶著在院門口撒尿,騰起的白霧就像掀開了熱鍋蓋。喇嘛跟在張全福的身後,鬼魂一樣地往院子裏飄,腳下就像踩著棉花……傳燈和王麻子還在那個雪窟窿裏嗎?
進到院子,張全福用手捏著喇嘛的手腕子,說聲“見了五爺別緊張”,拉著喇嘛繼續往裏走。
院子裏麵是一個大宅院模樣的所在,東西廂房外加幾間大筒子屋,屋裏燈火輝煌,不時傳出陣陣猜拳的喧鬧聲。
站在正間門口,張全福衝櫃台後麵坐著打哈欠的一個穿綠綢子棉襖,手夾香煙的女人招呼道:“胡大嫂,今天好買賣啊!”
胡大嫂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托你們的福啊,還湊合……進去吧,老五在西間等你呢。”
這個女人的裝扮怎麼跟我媽差不多?聽口音也像是山東那邊的,喇嘛忍不住瞥了胡大嫂一眼。胡大嫂也在瞥他。喇嘛笑了笑:“大嫂忙著?”
胡大嫂挑挑眉毛,話順著鼻孔裏冒出的兩縷青煙出來了:“賊眉鼠眼的,跟剛從棺材裏爬出來一個熊樣。那方佛爺?”
喇嘛覺得這個女人說話有點兒意思,縮一下肩膀剛要湊合幾句,就被張全福一把拽進了一個房間。
房間裏很暗,一盞小得像煙屁股的煤油燈擱在窗台上,窗台下斜躺著一個看上去肉乎乎的漢子。由於背對著油燈,這個人的麵目有些模糊,喇嘛隻能感覺到這是一個長相醜陋的家夥,這種醜陋還帶出一絲恐怖,雞皮疙瘩隨後爬上了喇嘛的後脖梗。張全福在門後將喇嘛往前推了推:“五爺,大祿子抓了一個人,他說這小子是個‘空子’,我看不像。你來問吧。”
五爺不說話,吭地將一口濃痰射到對麵的牆上。
張全福往後退了幾步:“我先回去?大當家的要等急了。”
“老是大當家的,大當家的,”大祿子從門後閃進來,一推張全福的後背,“大當家的不是說了嗎?以後不許稱呼他大當家的,要叫司令……”“你他媽的也別跟我裝犢子,”一聲陰森如剛出墓道的鬼一樣的聲音從窗台下麵傳了過來,“誰是司令那還得扔進碗裏滾滾看。你們兩個都出去吧,現在不要回去,等我審完了‘空子’,大家一起走。”手裏的煙蒂嗖地彈過來,直接落在喇嘛的脖梗裏,燙得喇嘛連連跳腳。
門關上了。五爺慢慢騰騰地將一把匣子槍擱到炕桌上,繼續歪躺著看喇嘛。屋子裏的空氣有些沉悶,像在墓穴裏麵。
喇嘛的呼吸不暢,仿佛有一坨棉花塞在嗓子眼裏,兩條腿軟得恨不能立馬跪下。
隔壁房間有暢快的笑聲傳來,跟著傳過來的還有刺鼻的旱煙和腳臭攙和在一起的味道,讓喇嘛有一種即將憋死的感覺。
“兄弟穿得不賴,像個有錢人嘛。裏碼(同道人)?”五爺終於發話了。
“沒啥錢,隨便穿一套漢奸衣裳……噯,‘空子’哪敢來五爺這裏‘起垛’(找不自在)?”喇嘛終於將一口氣吐了出來。
“不是‘起垛’的,難道是來‘架秧子’的(起哄、找麻煩)?”
“上有‘樓子’(太陽),下有‘走溜子’(風)、‘飄花子’(雪),是公是母任憑五爺掃聽。”
“諒你也不敢,”五爺將炕桌上的槍收了起來,“山不轉水轉,來吧,過過碼頭。”
喇嘛轉身把門打開,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兩手握在一起,從左往右慢慢橫著,猛地一下停在右肩後麵:“西南連天火燒雲,家裏起高樓,瓦片還沒著地馬就來了!請五爺賞臉過個話兒,兄弟也好在心裏點個明子。”五爺說聲“好吧噠”,欠身起來,一把拽下自己的帽子:“西北喧天一塊雲,雲裏蓮花盆,老母上邊坐,天下孩子一家人!”一頓,示意喇嘛坐過來,“兄弟,容我再跟一句?”
他前麵嘟囔了些什麼,喇嘛一句也沒聽懂,正發懵,冷不丁聽他說“再跟一句”,心想,跟就跟吧,反正你就是把天“跟”破,我也是不明白了,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吧,隨口應道:“五爺請‘跟’,我聽著。”
五爺笑眯眯地看著喇嘛,唱戲似的說:“高樓之上坐君臣,不知貴綹子當前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這個,這個嘛……”喇嘛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意思,索性胡扯,“太陽出來紅似火,紅似火,前前後後都是我……”
“明白了!”五爺橫身坐起來,扯著嗓子衝外麵喊,“胡菊仙,‘搬薑子’(上酒)啦——我跟兄弟‘山串’(大醉)一把!”
“我還有兩個兄弟沒吃飯呢。”喇嘛猜想五爺的這句話是吃飯的意思,猛然想起雪窟窿裏還有兩條餓棍,不禁說道。
“喲嗬,還有兩個兄弟?”五爺的眼睛裏放出亮光,“在哪裏?”
通過這一頓對話,喇嘛感覺五爺已經相信了他,心想,幹脆將錯糾錯,帶上傳燈和王麻子一起吃頓飽飯,然後再尋個機會開“滑”,不信連鬼子看守那麼嚴我們都能“滑”出來,個把土匪還能圈死我們。主意已定,喇嘛說:“不遠,就在東邊的老樹林子裏,我去喊他們過來。要是五爺不相信我,把我綁上,我帶你們過去,讓我的兩個兄弟一起吃飯。不瞞大哥說,我們兩天沒有吃飯了……”說著,喇嘛有些後悔,跟他瞎扯了這麼多秘語,怎麼這工夫竟然說起白話來了?連忙找補,“大祿子說,咱們這邊沒有‘漂洋子’,我說,那幹脆吃點兒‘星星散’得了,自家兄弟沒有必要那麼麻煩,你說是不是呀五爺?”
五爺的一聲“是”剛出口,胡大嫂就扭著身子進來了,手上托著一隻擱著兩壺酒,三盤肉的茶盤,進門就笑:“老五你可真夠大手的,就這麼個‘小老鼠’(嘍羅)還值得你破費?是不是發了?來,給老娘幾個花花……”擱下茶盤子,抬手撲拉一把五爺的腦袋,“嘖嘖,老五你的頭可是好久沒透透氣了,長毛了都……”喇嘛這才發現五爺竟然是個癩痢頭,滿腦袋斑禿,就像一塊遭了蝗災的鹽堿地。
“臭娘們兒,再這麼勾搭我,我告訴大當家的……不,我告訴魏司令,讓他縫了你的吃飯家夥,”五爺笑著掏了胡大嫂的褲襠一把,“胡菊仙,魏司令是不是好幾個月沒伺候伺候你了?改天讓五哥滋潤滋潤你,不然旱死了都。”胡菊仙當頭扇了他一巴掌:“想死你就來!”
“不敢不敢,讓司令知道,我的腚眼兒就攢不成糞了……”五爺笑笑,“聽說你在青島還有個娘家姐姐,這邊亂,你應該回去的。”
“有這個打算呢,”胡菊仙心不在焉地篩酒,“喝吧,喝死也比被人打死強。”
“那倒是,”五爺縮縮脖子,抓起狗皮帽子戴在頭上,衝胡菊仙一咧嘴,“把酒收起來吧,今天沒空兒喝了,改天再來。”
胡菊仙丟了酒壺,攔著不讓走:“什麼意思啊你?酒倒無所謂,肉都給你切好了,說走就走,老娘不得賠死?拿錢!”
五爺乜一眼喇嘛,笑道:“火點(有錢人),撚攢子(外行),爺們兒‘海挖’(狠狠敲詐)了他就給你。”
胡菊仙瞟了呆頭呆腦的喇嘛一眼,一把將五爺連同喇嘛搡了出去:“都滾蛋!看你們一個個歪瓜劣棗的模樣老娘就憋氣。”
張全福和大祿子從栓馬那邊過來了,五爺一腳踢了大祿子一個趔趄:“還你媽的‘空子’呢,這兄弟是‘正南八北’郭四爺的人!”
大祿子爬起來,抖著肩膀笑:“五爺立功了,五爺立功了……魏司令正到處找郭四爺那邊的溜子呢。”
喇嘛突然感覺不對,意識到前麵等待他的將是一個狼牙參差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