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燈剜他一眼,抓起一塊苞米餅子堵住了自己的嘴。
傳燈的一口餅子還沒咽進嗓子,外麵就響起栓子挨了磚頭似的喊聲:“不好啦!日本人又封了卡子門,鄉親們的魚被鬼子搶去憲兵隊啦!”
傳燈吐了餅子,一膀子撞出門去:“咋了?”
栓子的臉扭曲得像抹布:“剛才我看見卡子門那邊亂哄哄地跑人,過去一看才知道,日本人發瘋了,搶了鄉親們的魚,還打傷了好幾個鄉親……魚都被裝上卡車,拉去了憲兵隊……”話音剛落,門外就潑水似的闖進來一群灰頭土臉的人。這群人二話不說,呼啦呼啦湧進了徐家的堂屋。傳燈跟進去,沒人理他,大家七嘴八舌地跟徐老爺子吵吵:“老掌櫃的,你得出麵,這事兒沒人管得了……”
傳燈衝出門,抄起門口的一張鐵鍁,衝還傻愣著站在當院的栓子大吼一聲:“喊上兄弟們,跟我走!”
門口衝進來的一群半大小子被傳燈撞開,呼啦啦聚攏起來,舉著鐵鍁鋤頭,一路高喊“跟小鬼子拚了”,潮水一般湧上了大街。
傳燈當街揮舞幾下鐵鍁,取一個關公倒拖青龍偃月刀的姿勢,挺著胸脯,大步往街西口的日本憲兵隊方向奔。
堂屋裏,徐老爺子衝滿屋子的人壓了壓手,沉聲道:“各位鄉親,不要著急,聽我說兩句。難得大家這麼看得起我徐正義,這份心情我領了。請大家各自回家,我這就去幫大家說和說和,無論是要回魚還是要回錢,我一定給大家一個說法。”
一個滿頭癩痢的胖子哼唧道:“說得輕巧,你要是沒給大家討個說法回來呢?”
徐老爺子笑道:“那你就去維持會找欒會長。”
癩痢頭瞅瞅徐漢興,酸溜溜地說:“你弟弟這是想要把事兒鬧大呢……可也是,你們家有日本親戚,不怕。”
這話被徐老爺子聽見了,邊推大家出門邊衝癩痢頭笑:“老周,話不是這麼說的。”
癩痢頭還想說句什麼,被一個人一把拽了出去。
徐老爺子讓漢興給他把棉袍拿來,麵無表情地穿上,伸手接過漢興遞過來的氈帽,在手上摔兩下,顫顫巍巍地出了大門。
街西口,徐傳燈橫端著鐵鍁大步流星地往憲兵隊方向趕,突然被一幫穿維持會衣裳的人攔住了。傳燈不停腳,揚起鐵鍁衝後麵一擺,大夥兒暴吼一聲:“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聚攏起來,擁著徐傳燈呼啦啦繼續往前衝。維持會的人不說話,掄起手裏的棍子就往人群裏衝。有個小子衝得快了點兒,被傳燈當頭一鐵鍁拍在地上。旁邊的幾個家夥沒等反應過來,就被這群半大小子用鐵鍁鋤頭趕得四散而逃。
這群半大小子風風火火地衝到憲兵隊門口,打頭的徐傳燈推開一個上前阻攔的鬼子兵,揚手招呼大家進院。
院子裏停著兩輛卡車,車上滿載盛魚的筐子,車下零零散散地撒著一些已經被陽光曬軟了的魚。
徐傳燈悶聲不響地丟掉鐵鍁,躥上卡車,怒氣衝衝地往下掀魚筐。大夥兒呼哨一聲,上車的上車,在下麵接著的接著,院子裏一片嘈雜。
院門口跟過來一群男女老少,大家站在門口愣怔片刻,接著便亂了營,潮水一樣湧了進來。
南邊的房子裏呼啦一下衝出幾個端著大槍的鬼子兵。徐傳燈掃他們一眼,將手裏一隻魚筐裏的魚揚了個滿天飛。
一個鬼子兵瞄準徐傳燈剛要開槍,被後麵走出來的一個麵目清秀的鬼子兵推到了一邊。
“二哥,你看,吉永次郎!”栓子拽一下傳燈的褲腿,衝走過來的吉永次郎努嘴。
“不管他!”傳燈悶哼一聲,索性打開擋板,坐在一隻魚筐上,一腳一腳地往下蹬身邊的那些魚筐。
“你下來,有話好好說。”吉永次郎站在車下,麵無表情地瞪著徐傳燈。
“我跟你說不著!”傳燈的腳蹬住一隻魚筐,一用力,魚筐蹭過吉永次郎的肩膀,嘩地砸在地上。
“對!咱中國爺們兒跟小日本兒沒什麼好說的……”栓子的這句話還沒說利索,就被身後衝過來的一個鬼子兵一槍托掄在地上。
剛剛湧進來的鄉親們一下子又退了出去,院子裏剩下的半大小子們不知所措地望著徐傳燈。
徐傳燈擼起襖袖子,大叫一聲:“弟兄們,小鬼子搶咱們的東西,還撒野,咱們跟小鬼子拚啦!”橫身跳下卡車,接過一個兄弟當空遞過來的鐵鍁,扯掉棉襖,怪叫著衝向那個打人的鬼子兵。鬼子兵倒退幾步,砰地衝天開了一槍。這一槍把正在抄家夥的半大小子們嚇蒙了,一個個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愣在那裏。傳燈一怔,丟了鐵鍁,轉身朝吉永次郎那邊走:“要殺人是吧?來,讓你的人朝我來……”話音未落,旁邊竄過來一個狗熊長相的鬼子兵:“巴格牙路!”傳燈剛想回罵一句,腦袋一涼,一把手槍硬硬地頂在傳燈的太陽穴上。
整個院子鴉雀無聲。傳燈攤攤手,不敢動,眼睛慢慢轉向了冷笑著看他的吉永次郎:“讓他開槍呀。”
吉永次郎嘬一下嘴唇,示意狗熊長相的鬼子兵把槍挪開,衝旁邊站著的幾個鬼子一歪頭。那幾個鬼子嗷的一聲撲上來,傳燈接著就被用拳頭和腳做成的漩渦包圍了……等漩渦散開,鼻青臉腫的徐傳燈懵懂著四下打量時,院子裏已經沒有了自己的那幫兄弟。
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傳來,傳燈張眼一看,徐老爺子冷冷地站在院門口,對麵是垂頭站立的吉永次郎。
院子裏的卡車沒有了,整個院子十分清淨,零散的幾條魚躺在地上,被陽光一照,閃著慘白的光。
順豐馬車店的院子同樣清淨。徐漢興孤零零地蹲在門檻上看眼前那些彎彎曲曲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