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子來了(1 / 3)

民國26年初冬,青島地界發生了一件蹊蹺事兒。城裏的幾家日本紗廠接二連三地遭了雷劈,濃煙與雲彩連接在一起,天空跟罩了棉被似的黑。一時間,人心惶惶,以為來了災年。那些日子,城裏湧出來的人螞蟻一樣多,一群一群拖家帶口,沿著黑黢黢的地平線,風卷殘雲一般,一路向北。滄口以北空曠的原野上,北風呼嘯,枯枝搖曳,黑色的天幕更顯得蕭瑟與沉寂。

不久,日本人要打過來的消息風一般傳出來,大家這才明白,原來傳聞中遭了雷劈的紗廠是國民政府派人用炸彈炸的。

天空中的濃煙剛一散去,海麵上就漂來了一層白花花的死魚。

下街西邊的海灘被海浪送上來的魚尤其多,退潮時遠遠望去就像倒了米罐子。

那些天忙壞了順豐馬車店老板徐正義,因為馬車店院子大,大家夥兒撈上來的魚都送來存著,預備城裏解除封鎖以後拿去賣。

老輩人說,下街最早是個小港灣,明朝萬曆年來了一支守護海域的軍隊,老軍們留戀這個地方,在這裏建起一些簡易房,以捕魚撈蝦為生。光緒27年,德國人修建鐵路,附近的難民聞風聚過來了。由於地勢低,加上靠近後海,這裏又髒又潮,城裏住的人很少過來。後來就不一樣了,日本人建了“太陽膠皮株式會社”,招來一大批工人,下街開始繁榮,徐老爺子瞅準空檔,從城裏遷來這裏開起了馬車店。

如果你是一隻鳥,從天上往下看,下街就像一條頭大尾巴小的蟲子趴在海灣邊,順豐馬車店就在蟲子的中間位置。

國民政府的守備軍一撤走,日本軍隊就從山東頭海灘那邊開進了市區,剛剛清亮一些的天空接著就得了癆病,霧蒙蒙一片。那時節,街頭素靜,人氣蕭條,不是偶爾飛過一兩架肚皮上畫著膏藥旗的飛機,整個天空就跟死了一般。飛機把天幕豁開一條大口子,雪片似的傳單接著便飄搖下來,上麵寫著“歡慶共榮”什麼的。鄉親們大都不識字,收了傳單當廁紙,不幾天,陰溝裏漂著的滿是花花綠綠的紙。

市區那邊不時有零星的槍炮聲傳來,消停之後便是“梆梆梆梆”的軍樂聲,聽上去有些瘮人。

不長時間,一輛接一輛的軍用卡車就開進了下街,從車上湧下來的日本兵蝗蟲一般多,軍哨聲、口令聲亂做一團。

下街人本以為日本軍隊來了,進城的封鎖也就開了,誰知道更厲害了,板橋坊卡子門到下街以南全部戒嚴,裏麵的出不來,外麵的進不去,就像下了“絕戶網”。好在天冷,順豐馬車店大院裏堆著的魚全都凍成了冰橛子,有人想來拿條魚吃,還得用鏟子鏟上老半天。

過了幾天,街麵上熱鬧起來,到處都是扛著大槍跑步的日本兵,嘴裏噗噗地吐著白氣,就跟吹著棉花糖似的,惹得孩子們看耍猴兒似的跟著鬧嚷。那天下雪,街東老孫家的傻小子拿雪球砸一個扛著膏藥旗的日本兵,被那個兵一槍托打歪脖子,轉天死了。老孫家不樂意了,抬著棺材滿大街走,哭天搶地要那個日本兵償命,一些鄉親也跟著鬧嚷。這一折騰,下街的“治安維持會”就成立了。維持會招的全是附近村莊的潑皮,打人,下手還很,街上出來的人更少了,跟那年鬧霍亂一樣。

冬至那天一早,徐家闖進來幾個維持會的人,他們是來找徐家大兒子徐漢興的。徐漢興是前年從禮賢中學畢業的,在大車店對麵開了家雜貨鋪子,專賣日本玩意兒。維持會的人請徐漢興去憲兵隊當翻譯,漢興不去,維持會的人憋不住,要動手,徐老爺子橫在中間不讓,維持會的人不敢造次但又不想走。雙方正在僵持,門外進來一個眉目清秀的日本人。那個日本人給徐老爺子打了個敬禮,留下一包點心走了,弄得維持會的幾個混混麵麵相覷,走得灰溜溜的。沒過幾天,這個叫吉永次郎的日本人就去憲兵隊當了翻譯。

那些天總下雪,大街小巷白茫茫一片,馬車店門樓上的冰淩被人一碰,掉在地上叮當響。

這天清早,在碼頭上扛大包的徐家老二徐傳燈回來了,身後吆五喝六地跟著一大幫拿著鐵鍁和筐子的半大小子,進門就奔了魚堆。

徐老爺子攆過來喊:“你們這是做什麼?”

徐傳燈摔了棉襖,抄起一張鐵鍁鏟魚:“卡子門開了,板橋坊那邊趕集,小哥兒幾個整點過年錢去!”

徐老爺子退到堂屋門口,遠遠地望著鐵墩一樣結實的徐傳燈,搖搖頭:“別毛楞,仔細著點兒,當心賣魚雜。”

傳燈說聲“好嘞”,脫了汗衫,嘿咻嘿咻地揮舞鐵鍁,濺起來的冰屑在他身上冒出來的白氣裏橫衝直撞。

徐漢興從雜貨鋪裏跑過來,從鏟下來的魚裏挑了幾條大的,用籃子裝了,轉身出門。

傳燈在後麵喊:“又去孝敬維持會那幫孫子是不是?軟蛋!”

一個叫栓子的小子擦一把汗,衝傳燈咧著嘴笑:“落後了不是?咱哥攀高枝了,不是去孝敬維持會,是去孝敬吉永次郎呢。”

傳燈丟下鐵鍁,忿忿地蹲下,抓起一條魚摔了幾下,跳起來猛踹栓子一腳,又蹲下了。

裝了十幾筐魚,傳燈站起來招呼那幫半大小子將筐子抬到門口停著的一架馬車上,跳上馬車,呼哨一聲往卡子門那邊奔去。

馬車剛一離開,徐家大院就熱鬧起來,一群接一群的鄉親拿鍁提籃地湧了進來,劈裏啪啦的鏟魚聲響徹雲霄。

大院子熱鬧到中午才消停下來,三座魚山隻剩下了一座,院子頓時顯得大了許多。

吃飯的時候,徐傳燈回來了,渾身魚腥氣。

徐老爺子問,賣魚的錢呢?傳燈咕咚咕咚灌了半天水,愣頭愣腦地說:“給大家分了。”

徐漢興說:“不給自己留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