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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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慢

程維著

南京大學出版社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南昌慢 \/ 程維著. —南京: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1.3

ISBN 9787305237249Ⅰ. ①南…Ⅱ. ①程…Ⅲ. ①隨筆作品集中國

當代Ⅳ. ①I267.1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20)第167577號出版發行南京大學出版社

社址南京市漢口路22號郵編 210093

出版人金鑫榮書名南昌慢

著者程維

責任編輯章昕穎

審讀編輯臧利娟照排南京紫藤製版印務中心

印刷徐州緒權印刷有限公司

開本880×12301\/32印張9.5字數230千

版次2021年3月第1版2021年3月第1次印刷

ISBN 9787305237249

定價68.00元網址http:\/\/www.njupc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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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銷售部門聯係調換我就是那蠟燭,在盛宴之後消亡。

——塔可夫斯基

目錄

ⅰ序:時間的鄉愁

001豫章繪事:跟著八大撿腳印

020皇皇滕王閣

034海昏之匙

047孺子亭記

052遺址:長春殿

071洪崖夢記

076投書浦:一個典故產生地的消失

080繩金塔記

084百花洲記

096汪大淵之藍

115利瑪竇之書

135煙雨杏花樓

144孤獨者的光芒

159隻有風聲穿透歲月

169老街頭

253橋

262城與門

271老校門

278寺與宮

287生米鎮

289後記

南昌慢序:時間的鄉愁序:時間的鄉愁

你的肉體隻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

你不過是每個孤獨的瞬息。

——博爾赫斯

為了使過往的城市記憶不至於荒涼,逃出冷酷而刻板的記載,為它融入生命與思想的體溫,我必須重返其源頭,找到觸手可及的苔蘚和漫漶之痕。縱使它是影子,江水流動,我相信它還在水上。如人所說,我受雇於一個偉大的記憶。寫這本書我就像為一座城市的記憶打工,沒有勞績可言。巨樹落花,或投在衣上的斑影,輕輕一拍,它會跳起塵煙,在光線裏迷蒙一片。那一年,我三十幾歲,好像就老了,和我的城市一樣滄桑,那些陳年舊事,多少代人,像是穿透重重光影,在土牆前轉身,就不見了。他們穿的長衫,也成了牆上的舊跡或斑影,我知道,壁畫不屬於他們,隻屬於被記載的少數人,更多的消失了,化為空白。但城市可以刻印下一些事件,由此使一些年份別出尋常,讓記史者、考證者有事可做。一個寫作者,隻要用心去溫顧過往,碎影流年,下筆即是苦澀與沉重,唯獨不會輕鬆。

一百年,對一個人來說,不算短暫,正如博爾赫斯所說,它能把肉體變為時光,隻有時光不停,人生隻是“孤獨的瞬息”。一千年甚至兩千年,對一座城市而言,也是漫長的,因為沒有人能活過千年,沒有誰能見證它的存在與變換。隻有文字,隻有僥幸活過千年的樹木,隻有古廟、宮殿、老城牆,但這些不能言說的事物,也已不多了,甚至在我生活的這座有著2200多年曆史的城市裏,千年的建築物蕩然無存,幾百年的老屋也所剩無幾,上了百年的房子呢,幾年前有個統計,似乎有百餘棟,而今呢,恐怕難有十處。我一向認為人類的城市史與生命軌跡是寫在街道和牆上的,當古老的牆和街道消失,徹底挪位或改頭換麵,城市的曆史便不可考究,後人的考證就像盲人摸象。所以當我在巴黎、羅馬、佛羅倫薩的街道轉悠,在宏偉的古老神殿、教堂、鬥獸場駐足時,我是深受震撼的。歐洲的城市善於利用舊,把舊當寶貝,我們的城市是推掉重來,來不及變舊就推掉。有時我膚淺地想,這要折騰多少錢啊!不可惜嗎?日前,我到奉新縣張勳家的老屋考察,看到巨大的院落隻剩門楣還在,幾麵頹牆爬滿了藤蔓與青苔,其他的或已倒塌,隻剩下梁柱的座石,或已傾斜,或將要倒塌。麵對百年的蕭然與荒蕪,我內心聽到了轟然坍毀之聲。我想轉身之後,一些有曆史價值的老建築也許會修繕保存下來,也許會灰飛煙滅,再也無法見到,縱使再見也是成了改頭換麵的新的旅遊景點。去意大利,見到米蘭大教堂,我是震驚的,仿佛人類的創造力與耐心都在上麵,曆時五個世紀才完成。這於我們,無法想象。而古羅馬千年的鬥獸場、巴黎聖母院、佛羅倫薩的老街道會依然如昔,靜默地訴說曆史。

時光慢,轉眼把刻有時光遺跡與生命溫度的老建築推倒,卻是刹那間就可以做到的。所幸我們還有文字,所幸現在還有相機、手機等多種拍攝工具,可以為我們變化萬千的城市留下一些過往,“事實上,既然你在從事敘事藝術,那就有必要延續人類記憶的講述”(賈樟柯)。近二十年來我遊走於南昌的老街舊巷,拍下了幾千張照片,此時翻看,許多老街巷已經不存在了,老場景則存留在這些圖片裏。二十年前,當我從上世紀三十年代一本名為《江西禦覽》的舊圖影冊裏,看到當年南昌城市的許多照片時,我既有隔世之感,又有著一種與舊日城市意外邂逅的激動。我寫下過這樣的文字:時光慢慢流淌,像是在魏良輔的水磨腔裏,世事流轉,變幻著一幅幅浮世繪。今人在現代都市裏攝取的圖景與老照片放在一起時,便明顯構成了一種眼睛與眼睛的對視、目光與目光的交接。這種對視是有著很特別的意味的。一雙是飽經滄桑的眼睛,一雙是充滿喜悅和向往的眼睛。一雙是飽經歲月風塵的眼睛,另一雙是充滿留戀與懷舊的眼睛,仿佛帶著一種塔可夫斯基的“鄉愁”。當這兩雙眼睛的目光相碰時,後者必然會對前者有所探尋、提問和期待,這種探尋、提問,乃至尋找答案的過程,便是一本書的寫作過程。於是,那種提問一出現,就必然要將我們的心跳和思想作為呼應加入探尋中去。“我就是那蠟燭,在盛宴之後消亡。”塔可夫斯基如此說。有一種說法,曆史早就死了,活著的是未來。可我以為,沒有曆史,何以有未來。而未來都是從當下開始的,文字可以是它的不滅的足跡,印證著生活的存在與過往。

有一張著名的舊照片,畫麵暗紅,有一道弧行的天體運行軌跡,上麵僅有個螢火蟲般的小點。這是1990年,旅行者1號探測器即將飛出太陽係的時候,在距離地球60億公裏的地方,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命令它回頭再看一眼,拍攝了60張照片,其中一張上,正好包括了地球——圖中那個亮點。正是我看到的這張。天體物理學家、著名科普作家卡爾·薩根就上麵照片說了一段著名的話:

在這個小點上,每個你愛的人、每個你認識的人、每個你曾經聽過的人,以及每個曾經存在的人,都在那裏過完一生。

這裏集合了一切的歡喜與苦難,數千個自信的宗教、意識形態及經濟學說,每個獵人和搜尋者、每個英雄和懦夫、每個文明的創造者與毀滅者、每個國王與農夫、每對相戀中的年輕愛侶、每個充滿希望的孩子、每對父母、每個發明家和探險家,每個教授道德的老師、每個貪汙政客、每個超級巨星、每個至高無上的領袖、每個人類曆史上的聖人與罪人,都住在這裏——一粒懸浮在陽光下的微塵。

正如以上所說,我的故鄉,我的城市,包括我也在那粒微塵當中。

本書中所有照片,均由我拍攝,是這些年來我的目光在這座連接過去與現在的“時光之城”中的偶爾停留,有些照片中的景物,已經不存在了。特此說明。

2019年3月

南昌慢豫章繪事:跟著八大撿腳印豫章繪事:跟著八大撿腳印

前世

南昌最早叫豫章,且比叫南昌時間更長。現在豫章成了南昌別稱,或代指老南昌。然豫章之名,是隱秘而偉大的,這裏麵藏著的,是一座古城的厚重人文。

過去,外地人來南昌,都往城南跑。

跑去幹什麼?看八大山人,準確地說,是看他的畫。城南有個青雲譜道觀,是一處南昌難得保存下來的古典小園林,這對當年頹舊、單調、乏善可陳的南昌來說,殊為罕見。據說清初的晚明遺民朱耷,自號八大山人,在這裏隱居作畫,名重天下。上世紀五十年代,一個叫李旦的先生考證這節來曆,發現道觀中有八大手植老桂及其墓,並有心將從民間收集到的老八大的畫,藏於道觀庫房,妥善保存起來。在常人眼裏,老八大的畫無甚可觀,以醜怪著稱。殘山剩水,孤魚獨鳥,為其拿手絕活。掛堂屋,絕無吉利喜慶可言,反而有著乖張與戾氣,土財主不會喜歡,老百姓喜歡不了,能識幾個破字的人未必瞧得明白,但窮酸文人喜歡,士大夫也青眼有加。老八大身為換代之際末路王孫,一生過得顛沛且寒磣。僧人、瘋子、啞巴、怪咖,都是他在俗世的烙印,好在他能畫一手畫,他的畫如同他的身世,孤獨、桀驁、禪意道心,仿佛歪打正著,前人從沒這麼畫過,是天意成全了他。但世間,畢竟大多數人不懂藝術,他故去,已三百餘載矣。能有多少人看得懂八大?老實說,我至今不敢說能有多少。我家靠飯桌的牆上,就掛著一幅,由美術出版社根據八大《安晚冊》原作限量高仿印製的鱖魚圖。那年我為美術社寫了個字,該社社長很當回事,為表答謝,就把此畫送給我,說與真跡效果差不多。八大真跡自是罕見,隔玻璃我隱約見過幾幅,隻能看到他筆墨中的冷逸與孤獨。八大的魚是苦澀的,和我在飯桌上吃的魚的味道顯然不一樣,那是世俗所不能容的東西。所以當年八大流落民間的畫,未必能賣大價錢,我說他是中國的凡·高。那年餘光中對我說,凡·高在世時,他的畫被人用來蓋菜壇子。

由於八大山人,青雲譜道觀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初期偌大個南昌城,唯一可作散心和遊觀的地方。

我當年高考後為了驅散心中鳥氣,就和幾個同學,各騎一輛破自行車往城南奔,一頭紮進青雲譜道院,其時已是八大山人紀念館,我先是呆呆地看畫,和絕大多數人一樣,說不出好來,沒有那種邂逅大師如遭雷擊棒喝的感覺,其實那時我已習畫有年,隻是畫素描、水彩、油畫之類,當時畫《占領總統府》巨幅油畫的陳逸飛和《霸王別姬》油畫的湯沐黎,以及《西藏組畫》的陳丹青是我心目中的大師,我家裏有倫勃朗畫冊,《羅丹藝術論》,卻沒有有關八大山人的片紙。說白了,我人生初次遇見八大,不是衝著他的畫去的,是去青雲譜道院散心的,那裏也擠滿了懷著同樣心思的人,竹篁、荷塘、曲廊、亭榭,足以給我們心頭的悶熱與浮躁帶來一些清涼。八大的畫那時仿佛與我隔著。他是個古人。即

青雲譜道院

使青雲譜道觀因他而引來不少遊人,但他對那時來此的遊人而言好像隻是個出行的由頭。

我雖生在南昌,從小好繪事,但知八大也晚。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早年成長期的人文環境是與古典傳統不挨著的,崇尚的是紅色革命的宣傳藝術、政治圖式,至七十年代末期,才知道羅丹、倫勃朗,其時,油畫界出現了湯沐黎的《霸王別姬》、陳逸飛的《占領總統府》、陳丹青的《西藏組畫》、羅中立的《父親》。對中國傳統繪畫,當時的人們幾乎無聞,最多能見到的是鄭板橋的竹,還是印在掛曆上的。對外賓開放的友誼商店,有六分半體“難得糊塗”的拓片。這些書畫都配著鄭板橋那首著名的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八大是不反映民間疾苦的,他自個都苦不堪言,隻有“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所以八大是在那些身為“大眾”的我們的視線以外,這不是八大的不幸,而是我們的悲哀。

在日常生活中,大師與絕大多數人壓根不挨著,若是挨著,十之八九,大家會把他視作瘋子。八大尤為典型。他當年出現在南昌街頭,哭哭笑笑,瘋瘋癲癲,就像個瘋子。然而,他是偉大和富有創造力的“中國病人”之一,他的畫也是病畫兒,這種人所患的病一半來自天生,一半來自境遇。

八大是神秘的,他的畫與身世留下諸多不解之謎,跟著八大撿腳印,因其跟別人大異,自然也就難尋些。

八大生於明天啟六年,即1626年秋,家庭背景顯赫,乃明宗室後裔,傳為明寧獻王朱權的九世孫。南昌寧王府位於今日章江路省歌舞團及子固路省話劇團與省京劇團的那一大片院落。七十年代,我家與舊王府比鄰而居,從棕帽巷一翻牆就進了省歌舞團破敗而凋敝的院落,明清建築的王府屋宇雖不存,卻遺有老牆的月亮門及高大古樹,院內恢宏的台基上,遺有古建築廊柱的巨大圓形石頭基座。可以想見當年王府的氣派。而從省歌舞團大院大門出去,橫著的是人聲鼎沸、汙水遍地、魚腥味撲鼻的露天菜市一條街,旁邊有鍾鼓樓,上世紀二十年代南昌起義,這裏是義軍指揮部,架著機槍,整個寧王府內駐的衛戍司令部隊,都在掃射範圍內。明清之際,這條路是通章江門的,那是接官送府之地,外來要人自水路而來,得從章江門碼頭登岸。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當年盤桓南昌三年,與弋陽王多有往來,交誼頗深,得到過他不少幫助。八大山人出生於末路王室之家,父親卻是個啞巴,但畫得一手好畫,他希望兒子將來成為一個藝術家。所以八大早年接受過良好的書畫訓練,至其19歲,天崩地坼,明亡清立,清朝統治者追殺明宗室,八大家破人亡,如喪家之犬,奔竄山林以求活命,先逃到南昌伏龍山藏身,在饑寒交迫中熬過數年,23歲時不得不遁入空門,到南昌以東約七十公裏的進賢縣介岡燈社鶴林寺剃度為僧,拜介岡燈社主持弘敏頭陀為師,取僧名傳綮,號刃庵,從此開始了長達27年的禪林生涯。出家為僧於他而言是迫不得已,清初推行剃發令,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這對晚明遺民是一道生死坎,怎麼邁過去?剃光腦袋出家,不失為一途。明清之交,遺民多逃於禪,與此有關。

逃禪

一入空門萬事休,頭發光了,頂著個禿瓢,是可以打掩護的,八大也就有些殘喘工夫,得以修研佛禪,重拾繪事。介岡鶴林寺一待也就十六年光景,當其師弘敏去奉新另建耕香院,31歲的八大做了介岡燈社主持,從學者百餘眾。八大在此作詩雲:“茫茫聲息足林煙,猶似聞經意未眠。我與濤鬆俱一處,不知身在白湖邊。”而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八大存世作品、十五開紙本《傳綮寫生冊》,即畫於此。弘敏卒,八大又到奉新接掌了耕香院。介岡燈社與耕香院,八大做的雖是和尚,外人眼裏是高僧,他骨子裏卻是不得已。戊戌年冬,朋友相邀到奉新,看了宋應星天工開物紀念館、張勳老家的大屋、百丈寺、晝錦坊後,聽說耕香院正在修繕,忙請朋友帶去看一下。冬陽下的郊野衰草金黃,從一條泥路進去,耕香院已修建得很是可觀,完全像個修身養性的園林式別墅,院子裏晾曬著一地金燦燦的皇菊,皇菊已是一味養身好茶飲。就是沒有八大的影子,當地朋友把我們領到後院一處工地,指著一處仍用線圈的背山角落,告訴我們,幾年前縣裏在這裏開詩會,有人就此發現了“傳綮”之印,經專家鑒定,為八大在此出家時的印信之一。八大在耕香院所駐時間達二十年。

既然八大出家是為了避禍,風頭過了,自然是想還俗的。當他在奉新結識了裘璉時,肚子裏就動了還俗心思。裘璉是八大的仰慕者,作過數首詩贈八大,詩中有“個也逃禪者,漂泊昔王孫”之句。“王孫”的尾巴,是八大一直要藏著的,風聲弱了,不禁又想露一點。49歲時,眼看就是天命之年了,八大看著鏡中的自己,已由一個昔日的倉皇少年變為蕭然老翁矣,不由心念一動,想把這副麵貌立馬喊停片刻,那時沒有照相技術,也沒有馬克·呂布這樣精心為藝術家拍肖像的大師,他隻有請好友黃安平為他畫了一幅全身像,權且留存。這就是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青雲譜八大山人紀念館的鎮館之寶《個山小像》,也是八大僅存於世的根據其本人麵目繪製的畫像,不然我們絕對不知道八大長什麼樣。應該說他的畫與他的相貌契合度還是很高的,猶如野老枯枝,精氣還在。畫中的八大不做僧人打扮,而是戴著鬥笠,遮蓋了光光的腦袋,身

張勳老家破敗的老宅

著寬袍,儼然林下散人。這身打扮,這幅畫像,透露了49歲八大的心思,他曾對友人饒宇樸說,我可能以後要像貫休、齊己和尚一樣,不會專注於法事了,而會旁涉詩會書畫了。貫休是唐代畫僧,唐亡後,雲遊四方。八大以彼自喻,是打算要放棄佛門,回歸俗世,求諸繪藝,是否娶妻生子也沒個準。研究者也一直認為八大雖為僧人,卻是一直沒有放下塵心,沒有放下性,他還想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延續其一支王孫血脈。我的一位導演朋友,就拍過一部八大山人的電影,讓一生悲涼孤淒的八大狠狠地談了一回戀愛。我去看影片時,才發現文學顧問竟赫然打著我的名字。朋友問我對片子有啥看法,我說:構思夠大膽,也算後世給八大他老人家的一種溫暖的補償吧。至今而言,《個山小像》應該說是我們走近八大的一扇重要之門,也是八大由僧界返回俗世的一道門。

前不久,八大山人紀念館的朋友約我去喝茶畫畫,我要他再帶我去看下《個山小像》,看到的卻已是複製品。雖然新建了一座真跡館,裝備著高科技現代化設施,所展真跡卻寥寥,朋友說一階段隻展一幅,目的是讓八大的珍貴原作得以長留下去。這也是老八大在世時不可能想象到的厚待。懂行的,看重其藝術;外行的,看重其值錢。

當年的八大是鐵定要還俗的,他自然不知道三百年後有一座紀念館在等他,政府不惜重金修建庫房展廳,安保嚴密,蟊賊望而卻步。我的朋友是副館長,隔三岔五帶班值夜,為老八大巡邏守護,樂此不疲,如同帶刀侍衛。當時八大的僧友饒宇樸卻甚為訝異,勸說八大佛事才是正途,繪事不過是旁騖。八大在畫像上的四段自題,對勸說的僧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其一寫的是:“雪峰從來,疑個布衲。當生不生,是殺不殺。至今道絕韶陽,何異石頭路滑。這梢郎子,汝未遇人時,沒傝儑。”

進僧門,是迫不得已,出僧門已頗決然了。52歲時,八大完全是個

個山小像

雲遊的畫僧了,他一門心思去尋他的朋友裘璉談詩論畫,並結識裘璉做新昌縣令的嶽父胡亦堂,成了胡亦堂的座上客。胡亦堂轉臨川知縣,邀請八大參加他主辦的夢川亭詩文盛會,八大是寫了詩的。職業畫僧的生活盡管少了空門的冷寂,多了應酬的表麵熱鬧,可內心的悲苦與壓抑仍然無法排遣。在臨川胡亦堂府上為清客的兩年間,八大的情緒日益消沉,並沒有因為從寺院出來就找到了快樂,他的畫筆也是苦澀多於輕快。一日,他突然大哭大笑起來,弄得人摸不著頭腦。他扯下身上的袈裟,點火燒了起來,人攔也攔不住。他就這麼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會兒幹號,一會兒狂笑著,走回了南昌。他瘋了,他癲了,沒有人敢挨近他。當他破破爛爛、瘋瘋癲癲出現在南昌街頭時,沒有誰知道他是昔日的王孫,隻當是條可憐可嫌的徘徊於街頭巷尾與垃圾堆的喪家狗。還是他的一位遠房侄子認出了這個老叔,把他帶回家門,清洗幹淨,悉心照料調養了一年多,他才漸漸恢複正常。

耕香院,傳綮

畫僧要走,一支火點燃了僧服

一頭金黃老虎,在空氣中閃爍

它曾竄伏山林,這次要奔逐塵世

畫上隻剩下一堆怪石

和虎的糞便氣息,玉石之印

遺落於皇菊,給以後留下線索

介岡燈社早已易手,不二之門

已是出入過二,該回家了,走得再遠

還得回去,繩金塔的晚鍾敲了多遍

蝙蝠繞簷飛得趔趄,登塔尚在中年

下樓就黃昏了,淡雪兄備著晝壁

待你去溜達一襲山水

耕香者頂禮的星辰,掉到了屋脊後麵

你撿起明瓦,手裏竟是劫灰

剃度的刀片不可找尋,禿筆枯澀

放逐幾匹殘鷹,一脈廢水經過贛江

吾既為山人,走到哪裏,都有高低

爾悟遲,供拾我僧袍的灰燼

還俗

八大病愈後,他去爬上了一回當時南昌最高的建築繩金塔,站在塔上,八大眺望著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古城,他應是有萬千感慨的,昨日的一切仿佛在一場病後都化作了前塵,而眼下的今生浮現在蒸騰嘈雜的市井間,他畫下了《繩金塔遠眺圖》,開始署款“驢”,由一條佛門的禿驢,變為俗世的一條得靠出賣力氣而求活的驢。這次登高之舉,對八大而言,應該是他為自己舉行的一個還俗的儀式,是離開臨川時自焚袈裟行為的一個延續。這在八大山人的一生中是一個重要轉折,人說不瘋不成魔。八大瘋了,一把火燒掉了袈裟,意味他徹底返回了俗世,豫章的街巷叩問了他的前世,又印證了他的今生。他的畫筆在癲狂中仿佛上接了神靈,還俗後的生活,重返熟悉的家鄉,讓他接到了地氣,使他的畫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從56歲到60歲,他的書畫藝術走向了成熟。他的畫呈現出強烈誇張變形,書法也變得狂放不羈,他的題款也由開始的“驢”“驢屋”,至甲子年八大作《花鳥對題冊》時用“八大山人”署款。

此時,八大山人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南昌俗世生活,他先是住在南昌西埠門,過著替人作畫糊口的日子。又與城中北蘭寺淡雪和尚頗談得來,因此,八大為北蘭寺作壁畫,時常借住於此。這段時期,他開始從自我封閉中走出來,與羽昭先生、舫居先生、淡雪和尚談論徑山竹子,畫《芝蘭清供圖》《荷石圖》,作草書《盧鴻詩冊》。在北蘭寺,他和江西臨江知府相談甚歡,還同遊了滕王閣。

南昌北蘭寺當時就似南昌的一個藝術沙龍,八大山人通過這個場所接觸到不少人,包括《八大山人傳》的作者,客居南昌的邵長蘅。邵長蘅描寫他所見的八大:“山人麵微赧,豐下而少髭。”他還真實描寫了八大其時非常人的行徑:“一日,忽大書啞字署其門,自是對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飲益甚。……醉則往往唏噓泣下。”他甚至還像記者一樣如實記錄下了八大與他麵見交談時的一些奇怪細節,山人“輒作手語勢,已乃索筆書幾上相酬答”。活脫脫一個啞者形象,使人想到八大的啞巴父親。這期間,八大的作畫偏情緒化,筆觸簡率而含蓄,畫有現藏於哈佛大學賽克勒博物館的《瓜月圖》,細硬的線條勾一輪明月,一半被一隻墨瓜遮擋了。又畫現藏南昌的《鳥石軸》,用筆如劍戟,筆意急促而扁薄,兩隻醜鳥偎依一柱怪石。這都是八大內心的抒發。

此時,八大還與本地茶商兼山水畫家羅牧(字飯牛)詩酒往來,接觸到了江西巡撫宋犖。羅飯牛拉八大到巡撫府吃飯:八大心有不滿,卻還是去了。事後在寫給畫商方士琯的信中流露牢騷:“昨有貴人招飲飯牛老人與八大山人,山人已辭著履,老人寧無畫幾席耶?山人尊酒片肉之歲卒於此耶?遇老人為遺恨也不少,且莫為貴人道。”“貴人”指宋犖。這種交往與牽扯,倒使八大畫出了那幅頗含諷刺意味的《雙孔雀圖》,並題詩雲:“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強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論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宋巡撫官署裏養了兩隻孔雀,八大把它畫得皮塌毛落,醜怪無比,長長的孔雀翎卻分明是清朝大員頂戴上的官翎。宋的頂戴是染有鎮壓反清複明人士血的,他一上任,就武力平定了李美玉、袁大相叛亂,並將李、袁腰斬,但宋犖作為漢人清朝官員喜好詩畫,這使長袖善舞的茶商羅飯牛跟他打得火熱,他知道老羅與八大交好,便托他向八大求畫,八大正好把一肚子對宋犖的憎惡與不屑通過《雙孔雀圖》畫了出來。好在宋巡撫心中有數,畫收下了,也不與八大計較,畫一直到今日都留了下來,藏在八大山人紀念館裏。若有緣,沒準在真跡館裏還能碰到展出的原作。

65歲後,八大藝術創作達到了高度成熟期。他的許多重要作品,如《雜畫冊》《遊魚圖軸》《鬆石圖軸》《孤鳥圖軸》《山水冊》《雙鳥圖軸》《安晚冊》《秋山圖軸》《河上花圖卷》《鹿石圖軸》《花鳥冊》《雙鷹圖軸》《椿鹿圖軸》都是在這時完成的。

安晚

南昌的東湖畔,當時有個飲酒的去處,叫閑軒閣。八大曾因約赴酒,席間,一位酒友熊定國對八大說:“東湖有新蓮,西山有古鬆,這兩樣是我平素喜歡的靜觀之物,先生能否為我神似出?”

所謂“神似出”,就是畫出來。老八大舉酒一飲而盡,躍身而起,調墨,捉筆,在宣紙上且旋且舞,然後擲筆,一頭紮入酒桌狂飲。人再看那畫,但見奇鬆怪石,墨荷翩然尤鮮——其“勝不在花,在葉,葉葉生動”。熊定國不由喝彩:果然神似出也!

八大69歲前後在南昌潮王洲搭蓋了一所草房,他題名“寤歌草堂”,這是在八大山人八十年的人生經曆中在南昌有相對確切位置和名字的一所住址,也是他晚年安居之處。而在近些年有關研究者提供的八大生平研究成果中沒有一項能證明他曾在青雲譜道院隱居過;上世紀五十年代一次道院中八大墓因基建開掘,發現這也是一座象征性的沒有實物的衣冠塚。

八大75歲時,揚州的石濤在“臨溪新構大滌堂”,向八大山人求畫《大滌草堂圖》,這件事情在美術史上頗有影響。石濤在信中寫道:

聞先生花甲七十四五,登山如飛,真神仙中人。濟將六十,諸事不堪。十年已來,見往來所得書畫,皆非濟輩可能讚頌得之寶物也。濟幾次接先生手教,皆未得奉答,總因病苦,拙於酬應,不獨與先生一人前,四方皆知,濟是此等病,真是笑話人。

今因李鬆庵兄還南州,空函寄上,濟欲先生三尺高一尺闊小幅,平坡上老屋數椽,古木樗散數枝,閣中一老叟,空諸所有,即大滌子大滌堂也。此事少不得者。餘紙求法書數行列於上,真濟寶物也。向所承寄太大,屋小放不下,款求書:大滌子大滌草堂,莫書和尚,濟有冠有發之人,向上一齊滌。隻不能還身至西江,一睹先生顏色,為恨!老病在身,如何如何!雪翁老先生。濟頓首。

從信中可知,八大山人此前為石濤畫過一幅《大滌草堂圖》,因是大幅,草堂小,不合用。八大山人接信後,是否另畫了一幅小的“草堂圖”,不得而知。但石濤是畫了一幅畫送給八大的。八大是否在窹歌草堂掛出,亦不可知。

看過現在花重金改建的八大山人紀念館及八大山人廣場後,再回頭探尋當年八大的真實居所——窹歌草堂,那是真正簡陋而寒酸的草

八大山人紀念館 (一)

八大山人紀念館(二)

堂,與當今一個不入流的畫家的工作室差之何止千裏,正如當今許多畫家的水平與八大差之何止千裏是一回事。當時有位叫葉舟的詩人在《過八大山人》一詩中對窹歌草堂做了真實的描述:“一室寤歌處,蕭蕭滿席塵。蓬蒿叢戶暗,詩畫入禪真。遺世逃名誌,殘山剩水身。專門舊業在,零落種瓜人。”

可見八大晚年的淒涼。他去世的前三年,尚以77歲之身與南昌畫家羅牧等12人在東湖邊上的杏花樓組織了“東湖畫會”,由這畫會後來衍生出了個江西畫派,領袖卻不是八大,而是老羅,茶商羅飯牛。而那個誕生了“東湖畫會”的杏花樓,曆來是文人雅集之地,當初豫章寧王府曾聘過唐寅來這裏授畫,戲劇家湯顯祖和吳應秋等人也在此結社唱和,上世紀二十年代傅抱石和羅家大屋的小姐在這裏舉辦了婚禮,現在此地劃給了南昌畫院。我偶去畫院看朋友,喝茶,坐對杏花樓便會發好一陣子呆。

八大去世前一年,有手疾,抖得厲害,但還在寫畫,直至1705年,留下了最後一篇《晝錦堂記》,才故去。至今南昌進賢尚有一座保存完好的晝錦坊在,卻與八大毫無關聯。

1904年,齊白石隨其師王湘綺到南昌,目的是想尋找八大真跡。他落腳在王湘綺的南昌寓所,地毯式遍訪了城裏的書肆畫廊,觀看並摹寫了不少八大原作。白石老人晚年憶起那段南昌尋八大的事:“餘四十一歲時,客南昌,於某日舊家得見朱雪個小鴨子之真本,鉤摹之。至七十五時,客舊京,忽一日失去,愁餘,心意追摹,因略似,記存之。”

八大出生至故去,從南昌弋陽王府到伏龍山洪崖,再到進賢介岡燈社鶴林寺,又至奉新耕香,再到臨川,又返南昌西埠門,而後落腳北蘭寺,定居寤歌草堂,這期間他在江西境內有過遊曆,但似乎足跡沒有出過省境,外省卻有同道途經南昌來拜訪過他。揚州石濤曾托李鬆庵求他畫《大滌草堂圖》,並稱讚這位同時代畫家“書法畫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無比”。盡管時間流轉,北蘭寺的牆壁生了老年斑,八大的山水在夕陽的餘暉裏變殘,南昌城的西埠門已蕩然無存,我還是一再念叨著“寤歌草堂”。

在靜心揣摩八大詩畫,沉浸其中多年,寫過十幾萬字認知心得之後,身為南昌人,有八大,我就有了底氣,再提畫筆,我已自許為八大的正宗傳人。在南昌,我的精神血脈來自八大山人、陶博吾、黃秋園,再遠的還有梅福、海昏侯劉賀、南唐後主及明寧王朱權。孤懷,隱逸,廢黜,遮蔽,愴鬱,無爭,慵懶閑散,自適得雲淡風輕——他們活在我身上,我身上有他們的影子,他們是我的精神養父。

在對八大的畫揣摩思索的認知過程中,我完成了自己在繪畫藝術上的一次精神認父,文學乃至所有藝術家沒有完成精神認父者,其必無著也!

我想在今天的南昌是有必要為八大山人重修一座寤歌草堂的,雖然潮王洲已變成了朝陽新區,但八大山人在他的故鄉還是應該有一座故居來為他安魂!

跟著八大撿腳印,是一條尋真之路,他的腳印,是水墨的足跡,裏麵藏著大師,其必然通往的是寤歌草堂。

朱耷

隻有一些風聲

隻有一些雨,是熟悉的

晚明是這樣,清初有大變

我就不強求了

我就不要人

再畫獨鳥

再畫孤鬆

再畫剩水與殘山

你們模仿也徒勞

寬敞的工作室裏

你們已慵懶了

下筆多麼無力

你們是富貴的命

畫些牡丹,可也

畫出的枯荷

還是造作啊做一個山人

做一個破僧

潦倒的命

並非是我所願

皇皇滕王閣皇皇滕王閣

在王勃之後,為什麼再沒有一篇寫滕王閣能夠與之比肩甚至超過他的文章呢?為什麼今人不能寫出一篇與之相媲美的文章,來作為一種跨越千年的呼應呢?

滕王閣,在等。

等來了不少遊人,也等來了不少文人,滕王閣仍然在等……

或許,無論在過去還是在未來的歲月中,滕王閣都是以其磚木之軀與無限的時間在拔河。滕王閣下的那條不舍晝夜而流淌的大江,便是它與時間拔河的巨繩。這條巨繩的另一端不斷會有一些文化巨擘出現,給滕王閣注入一股股文化的偉力,使它有足夠的底氣來和歲月一爭短長。

唐朝是個產生大手筆的時代。唐朝的南昌不僅有繩金塔,還有滕王閣。

不知為什麼,在動筆寫滕王閣之前,我竟有意停筆了一段時間,隻隨意翻看不相幹的書,或在街上隨意走動。照理,我手頭關於滕王閣的書有不少,大可事先讀點資料,而且滕王閣距我所在單位也僅幾分鍾的路程,大可走到那兒去看看,找一點能夠動筆的感覺。但我沒有,說不出為什麼。照理,我完全可以接著上一個命題一口氣寫下來,而不必這麼磕磕碰碰、磨磨蹭蹭。坐下來之後想想,總該會有原因吧!就像深深呼一口氣,是為了把它吐得更遠。

長期以來,滕王閣在我心裏已成了一種文字情結。也許是有文化巨擘的文章在前,使我卻步;也許從客觀的地理位置上看,滕王閣離我太近,而少了一份距離美與想象的空間。在這種意義上說,我更願意把滕王閣作為一篇散文或一首詩來認識。我所麵對的,畢竟是一座風流千古的絕代名樓。

這是大唐的駢體結構。畫棟雕梁,碧瓦丹柱,翹角飛簷,使滕王閣成為江南名樓中的代表。在我眼裏,滕王閣不是用一磚一石、一木一瓦建構起來的。它是在中國曆史中最流光溢彩的朝代裏,由最有才華和最有名氣的翩翩才子,以絕世的筆墨、天賦的詩意、浪漫的情懷,站在逶迤如玉帶的贛江邊,用瑰麗的漢字和華美的韻律、規整的平仄與漂亮的對偶,靈感飛揚地書寫在大地上的。這才是唐朝的建築,具有氣定神閑、雄視天下的氣魄,又有使繁花競放為藝術圖案,使所有色彩都噴薄而出的大氣,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如春風浩蕩,使所有的生命都為之舞蹈,發出快樂的生命信號。當建築成了一門藝術,所有的建築物都成了藝術家,它就有了不願蹈襲他人的自覺,而更著意於追求自己的特色和風格。滕王閣就是這樣一座瑰瑋奇絕的建築。舉目瞻仰,我們是在欣賞一部壯麗的交響樂。邁步層樓,我們是在用心靈叩訪盛唐詩人的心音。憑欄臨風,我們是在觀覽一幅意境優美的水墨畫。在滕王閣裏的每一步,我們踏著的都是盛唐的詩行,發出的每一聲腳步聲,都帶有唐詩的韻律。不久前,江西電視台特地到上海邀請了著名表演藝術家孫道臨先生來昌,錄製吟誦王勃《滕王閣序》的專題片。看著孫道臨在滕王閣上目光隨贛江顧盼流波,聽著從孫道臨口中如清風般吟誦的名賦,確實如沐霞光,如聞金石之聲,令人對文化名樓滕王閣心向神往。

滕王閣始建於唐代永徽四年(653),因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洪州都督、滕王李元嬰而得名。據《唐書·滕王傳》載,滕王閣突兀淩霄,瑰瑋絕特。因其臨江高峙,視野開闊,所以登閣四眺,景色盡收眼底。然而,關於滕王閣的始建時間,最近有位名叫陳江的江西青年學者考證出一種新的說法。陳江考證認定,滕王閣得名於隋開皇時期隋滕王楊惠謫居洪州這一史事。他的這一發現,將滕王閣的始建時間往前推了整整一個朝代約65年,即大約隋開皇六年至十三年間,亦即公元586—593年。此說是否成立,尚有待專家進一步論證。曆史上的滕王閣卻是多災多難,自創建以來,先後廢興達29次。而且多數是廢於戰亂兵燹,例如最近的1926年那次,也是軍閥嶽思寅為阻止北伐軍進攻南昌而下令焚燒民房,使滕王閣化為灰燼。我不知道,別的樓閣是否也是如此的命運。29次廢興,是滕王閣的不幸,還是滕王閣的有幸?有的時候,我一再產生這樣的疑問。為什麼滕王閣具有屢廢屢興的生命力?哪怕閣塌樓毀了,滕王閣的大名也能依舊存在,而且盛譽不衰。其原因究竟何在?

我想,這無疑與滕王閣的文化內涵有關,與我們一說到滕王閣就要提到的一位詩人有關,也就是說滕王閣是以詩安魂的,滕王閣的靈魂是詩。

滕王閣之所以屢廢屢興,就是因為這是一座詩的樓閣,一座文化的殿堂。

中國的古典名勝多是建立在文化的基礎上,或以一名人、一首詩、一名篇而名世,使天下人莫不景仰並慕名前來。名人效應,說到底也就是文化效應,它對提升一個地方的知名度有著奇效。清代有位叫尚鎔的南昌詩人在詩裏曾說:“天下好山水,必有樓台收。山水與樓台,又須文字留。”對於滕王閣,他更是直接地道出了其一再重建的緣由,那就是:“倘非子安序,此閣成荒陬。”

子安,就是“初唐四傑”之一的詩人王勃。

公元675年,王勃赴交趾省親而路過南昌,適逢都督閻公重陽登高為滕王閣重修竣工設宴,王勃被邀入席,遂作《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五代時王定保編著的《唐摭言》有生動的描繪。當時的王勃實質上是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青年知識分子。他祖籍太原祁縣,後移居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作為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並稱的“初唐四傑”之一,王勃早年便聰慧過人,據說“六歲能文”,9歲作《指瑕》十卷,10歲通六經,14歲應舉及第授朝散郎,為沛王府修撰,後因戲寫《檄英王雞》而被逐出王府,流落四川。24歲又任虢州參軍,因藏匿和殺害官奴被判死罪,後遇大赦,才撿得一條命。

可見王勃也是個不太安分的人,大凡有才的人多有不安分的一麵,所以也多不討權貴的喜歡,而難獲重用,多波折、多磨難的命運也便難免。王勃是個少年才子,一生也沒活上30歲。若是他的壽命更長一些,到了更大一些年齡,才子是不是該成熟起來?否則顛沛一生,豈有發揮其才華的餘地,那對自己、對社會實在都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浪費。好在王勃短暫的一生中,他還到過南昌一回。

是南昌給了王勃施展才華的機會,是滕王閣為他提供了千年等一回的機遇,成就了他的才名,而他又成就了滕王閣,使滕王閣名揚天下。作為一介文人,我也隻有在寫這樣一個文人的時候,才真正有眉飛色舞的神情、揚眉吐氣的感覺。可見,才華的施展與發揮,是離不開一個“場”的。這個“場”空著,等待一個與之相符相配的人來填充,一旦二者湊合,那便會閃耀出驚人的亮光來。

給不給有才華的人施展才華的機會,同時有才華的人爭不爭取施展才華的機會,是造就或埋沒一個人才的關鍵。

才華有可能被掠奪,但絕不可被埋沒。

滕王閣上,閻都督本是想讓其女婿將“宿構”的文章拿出來露一手的,他故意遍請諸客,大家也自然知趣,皆謙讓,為的就是想成就閻的女婿。不想,王勃這“外來的猴子不知趣”,他提起筆就不客氣地走筆疾書起來,使閻都督很不高興地“拂衣而起”。但令人慶幸的是,老閻也是個識得文章的行家,他原以為王勃之作也不過是些老生常談,當見到王勃下筆如煙雲,滿紙皆繁麗,字字勝珠璣,看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閻都督撫掌讚歎:“真天才,當垂不朽矣。”

他說王勃“真天才,當垂不朽”。

可謂一錘定音,王勃果是千年不朽,隨之也將一座滕王閣帶入不朽之列。

你在山那邊找到孤零人的城市了嗎?

還是緊握著那條磨損了的纖繩的一頭,

一千年都沒有放手。

——詹姆斯·賴特,《冬末,越過泥潭,想到了古中國的一個地方官》王勃之後,曆代名人來滕王閣吟詠不絕。滕王閣的文化吞吐量是驚人的,僅有籍可查的詩文就有1360餘篇(首),最著名的仍是王勃那篇。盡管其後也有不少文章大家、詩壇巨子來此留墨,多半言必稱王序,但無一篇能與王序相比。

我曾想,在王勃之後,為什麼再沒有一篇寫滕王閣的文章,能夠與之比肩,甚至超過他的呢?為什麼今人不能寫出一篇與之媲美的文章,作為一種跨越千年的呼應呢?

滕王閣,在等。等來了不少遊人,也等來了不少文人,滕王閣仍然在等。這期間,南昌人對王勃的“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津津樂道了一千多年。一千多年之後,突然來了一位大名人、大學者,他在滕王閣前站了一站,沒說什麼,一扭頭去了南昌市郊的青雲譜。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寫滕王閣,倒是寫了青雲譜,他說的一句“南昌在我所到過的省會城市裏,是不太好玩的一個”,令一直懷著“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千年緬想的南昌人耿耿於懷,怎麼也接受不了。但作為南昌人的我,想了想之後,為這個人所說的話叫好,並且希望南昌人應滿懷善意和感激地記住這個人的名字:餘秋雨。尤其對於讀書人而言,我覺得錯過餘秋雨將是今生的一個遺憾。南昌人是該醒一醒了!我翻閱過80年代南昌城建局和文化局編的向國務院申報的“南昌市曆史文化名城申報材料”,從裏麵的一份南昌曆史名人表中可以看出,在唐以前,甚至在盛唐時期,南昌根本沒有出現過什麼大師級的文化名人,何談“人傑地靈”“俊采星馳”?那不過是王勃哄著老閻開心的奉承話,我們何必當真!倒是宋以後出了一些人物,這其中就有餘秋雨拜謁過的青雲譜的八大山人。一篇《滕王閣序》本身就是外來的名人寫的,我們何必死死抱著人家的奉承話不放,何不變得大氣一些,開通一些,來創造一個“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俊采星馳”的南昌。作為南昌人,在當今之世,我認為首先就應該具備滕王閣一樣的文化胸懷。一座滕王閣,千餘年來吸納了曆代多少文化的滋養,又成就了多少璀璨瑰麗的篇章。在中國文化史上能成為一道道靚麗風景線的,往往是這些名勝古跡。人人來瞻仰滕王閣,不隻是來看它的幾層磚木或水泥鋼筋的建構,幾塊琉璃彩瓷的屋頂,幾處精巧雅致的樓台,而是來瞻仰與膜拜一座文化的聖殿。

即使走進滕王閣的是個孩子,出來時,在他的天真與稚氣裏也儼然多了幾分靈動的成熟,因為他在這裏接通和吸收到的是中國文化千餘年來的養料和精華之氣。

滕王閣,人們瞻仰與讚歎的絕非是你的磚木與彩飾,而是你的曆史文化和高雅氣度。與其把你看作一座物質的樓閣,不如把你視作一座精神上的樓閣。你有滿閣的風濤,滿閣的傳說,滿閣的詩句,滿閣的書畫,滿閣的生命,這才是你真正的魅力之所在。我們讀磚木的滕王閣,不如讀畫中的滕王閣,讀詩裏的滕王閣,讀賦中的滕王閣,我們讀的是建立在文化基礎上的一座精神的滕王閣。

它能使一個庸常的人獲得感悟,變得靈動起來;它能使一個膚淺的人獲得內涵,變得深沉起來;它能使一個空洞的人獲得思想,變得充實起來;它能使一個乏味的人獲得情趣,變得風雅起來;它能使一個粗俗的人獲得品位,變得斯文起來。

在許多時候,這樣一座樓閣,要比一些繁複的說教對提高人的素質有效得多。一座城市因這座樓而能在曆史乃至文化上增重,一座樓能使這座城市的市民感到胸前戴了勳章一樣驕傲,這都是來自對文化的崇仰,來自文明社會人們的一種良好的本能與自覺。

我們知道,曾被譽為亞洲四小龍之一的韓國,雖有幾個像大宇集團那樣的經濟支柱性企業,但他們為沒有像魯迅這樣的文化巨人而感到永久遺憾。美國的一位總統也曾說,我們拿幾個城市去換一個英國的莎士比亞也值得。經濟發達的現代社會,並不意味著文化必然缺席;反而,文化會使一個經濟發達的社會增值。

行文至此,我不禁想,我們的社會是否對文化、對自己文化史上的巨人予以了足夠的認識和重視呢?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錢理群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魯迅,他認為:“魯迅應該是代表本世紀以來我們付出那麼多代價凝結成的一個思想精華。用魯迅的話說,煤的形成用過無數塊木材,最後凝結成幾小塊煤,我認為魯迅就是這一百年裏的煤。魯迅這塊煤,對下個世紀是非常重要的。”錢理群先生的話,對我們而言應該是一種提醒和啟示。

目前,我們也許還沒有出現大宇這樣的企業,但我們的國家有魯迅,我們的城市裏有滕王閣這樣的文化聖殿,沒有大宇型的企業,我們可以努力創造,而我們的城市如果沒有滕王閣,將是怎樣地不堪設想啊!一座沒有文化燭照的城市,必然是乏味黯淡的。事實上,南昌就有過這樣的時期。打開曆史,可以清楚地感知到,滕王閣在1300多年的漫長歲月中,曾29次廢興。就在最近的一次興建之前,滕王閣原址幾乎片瓦無存。

正如塞弗爾特在《淚城》一詩中所感歎的:

我的生命之城,歡樂之城,悲痛之城啊!

當年,我曾在滕王閣原址附近的一所學校讀書,上學或放學的路上常會遇到慕名前來尋訪滕王閣的外地人。記得一個雨天的下午,我和一位同學回家,路經沿江路口,一位戴眼鏡的外地年輕人撐著雨傘,在風雨中苦苦尋找著什麼。我們經過他身旁時,他問:“孩子,知道滕王閣在哪兒嗎?”我沒有回答,我的同學也搖搖頭。看著他失望的眼神,落寞的身影,我的內心仿佛猛地被什麼刺痛了。其實我和同學都清楚,我們所站立的地方正是滕王閣的原址。那位外地人可能已經找到了滕王閣,隻是這座滕王閣不在它應該站立的土地上,而是藏在他的心中。

在那些日子裏,眼前雖可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但我不忍拿出《滕王閣序》來讀,不忍誦出“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這樣的句子,即使與人交談偶爾吐露這樣的句子。作為南昌人,當時我的心境十分複雜,不知是借王勃的話來自我安慰,還是自我欺騙。那時,我也懷著少年的詩意想象,常和同學在滕王閣的遺址處徘徊,無限惆悵地吟出懷古的詩句。我們多麼希望心中那座充滿詩意的樓閣能得以重新在江邊立起呀!這種惆悵而又滿懷期待的心情,直到1989年滕王閣第29次重建落成,才轉為滿心的喜悅與驕傲。

近日讀到1933年3月30日《申報》上一位署名問鵑女士所寫的短文《滕王閣》:

一到南昌,就去尋滕王閣,但走遍了南昌城,也不知道這四海聞名的滕王高閣,究在何處,於是默念著王勃序上的話,從江邊沿途尋覓,走到水上公安局的門前,遇見一個老者,便上去探問道:“老先生,你知道滕王閣在哪裏嗎?”老者歎息了一聲。“這裏就是滕王閣啊!你看見了還不知道!”他手指著那矮小卑陋的公安局房屋,不勝感慨地說。然而我還是莫名其妙,明明是公安局,怎麼硬說它是滕王閣呢?經過那老者的一番解釋,才曉得這有曆史價值的建築物,早已毀於兵火了。後來有人在閣的原址造了這水上公安局。老者又說:“這個閣,還是唐朝顯慶四年,滕王元嬰都督洪州(南昌古號洪州)時建造的,本有內外二閣,外閣在潮王洲上(唐朝時候就倒塌了),內閣就是這滕王閣了。唐高宗鹹亨二年,洪州都督曾經修過一次閣,王勃的序,便是那時候作的。其後明太祖在天下太平以後,也曾到過南昌一次,在這閣上大宴功臣,並把陳友諒所養的一隻鹿,放到西山去。臣子們迎合他的心理,在閣前造了一個大牌坊,題為:天下第一樓。萬曆年間遭了一次兵火幾乎毀去大半。清初又重新修好,直到最近六年前這一次大火,方才送了終。”老人咳嗽了一回又繼續說下去:“從前交通不便,火車沒有通的時候,凡是出門的人,大都是坐船走水路的,這個閣靠在江邊上,地勢又好,凡是送別的人,都在這閣前設筵祖餞,曆代以來,都是如此的。——現在是,唉!唉!什麼都完了。”老者說到這裏,搖搖頭,接著還不知咕嚕了些什麼,便慢慢往東邊走了。我一人呆呆地立在這廢閣前麵,想著老者最後的話,不禁產生了許多幻想:這小小的樓閣,不知聽過了多少惜別的言辭,見過了臨歧的眼淚;閣如有知,怕也被他們攪擾得不堪了吧!被這些離愁別恨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了吧!就是不遭兵火,怕也會被悲哀壓塌了的。現在索性燒卻,倒也幹淨,誰能說丘八先生一定是煞風景的人呢!隻有那兩條顏色不同,性情各別的河水(撫贛二河的合流,水色一黃一清,絕不相混)還是終日終夜相依相傍地廝守著,怕是看夠了樓頭的分別之苦,而永永不敢相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