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鹹鹽公公吃油卷撐死的事情傳遍了遠近鄉村。

其時,我也很鄙視此公。產生這種心理,主要還是奶奶那“下人爭吃”的理論在頭腦中作祟。也怪我孤陋寡聞,那時還不知道世上有個晉湣帝,更不知道他是因為沒有飯吃投降的。要是知道這位皇帝赤臂投降,還要去席上給仇敵添菜敬酒,我定然會寬宥了鹹鹽公公。鹹鹽公公為8個油卷捐軀,固然有損人格,卻還沒有涉及國格,而晉湣帝卻是人格、國格損失殆盡,實在可161悲!

無論如何,晉湣帝進入我的腦海後,我的思緒開闊了,時常將現實放到曆史中去反思。這頗有些像仰望長空和長空中的一輪紅日。我看到日頭在天邊升起,又在天邊落下。升起時天藍天闊,落下後天暗天黑。沒有日頭的時候,天地換了一種滋味,清冷而又寡淡。我發憤地讀天讀日,時常還讀出些怪誕的念頭。天似乎還是天,藍色的長天鋪展在頭頂,而那輪紅日卻紅得像是一個燒餅。

燒餅在我的故鄉叫做火燒,算是頂好的吃食。關於火燒,據說有這麼段故事,爺爺讓孫子擤鼻涕,孫子說不買火燒饃不擤。爺爺說買。孫子出去再回來纏住爺爺買。爺爺說,沒錢,我哄你哩,憨娃!孫子大氣一出,鼻涕又吊出來了,對爺爺說,我也沒擤掉,哄你哩,爺爺!看著天上的燒餅,想想人世的事情,我似乎領悟了什麼。轉而一想,又覺愚拙了,在我前頭,早有人看穿了這天日的詭計。有天子曰:深挖洞,廣積糧,緩稱霸。積糧實際是積累實力,稱霸當然是爭奪天下。說是緩稱霸,實際是要稱霸,要奪天下。

而這爭天下,卻是以糧食,也就是以吃飯為前提的。

這就把天日扭結得絕難分解。

還有比之更高明的論斷,人民領袖風騷獨領,改一字而用之: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有人說,這指示化腐朽為神奇了。這指示傳得我故鄉家喻戶曉。鹹鹽公公曾對前來巡視的領導大談心得體會:深挖洞麼,就是把防空洞挖得深深的。領導都誇說得好。他談興大增,又說,廣積糧麼,你們看,就是不怕出汗,光著脊梁幹,說著還故意晃了晃油黑發亮的脊背。領導笑了,笑著去了,後麵的詞不聽了。這似乎是個笑話,其實透露出了鹹鹽公公必然餓肚子的原因。他一旦不餓肚子了,也就沒有了自己。

不論鹹鹽公公如何曲解最高指示,廣積糧以及緊追其後的不稱霸,總在明確宣示著自己的意義,顯現著人民領袖對世道的精辟把握,啟迪我去完整地理解——天日。

——天道日月。

162閑情三題清閑早早,早早地你就睜開眼,穿上衣,起了床。

你要去上班。幾十年了,就這習慣,忙碌的習慣。一早忙忙碌碌趕往辦公室,然後應酬忙忙碌碌的政務,先是批分文件,後是起草文件,再是簽發文件,還要主事定點。辦公室的事擁塞得滿滿當當的,走進辦公室頭腦也就鬧鬧哄哄的。就這麼忙碌,仿佛是一晃眼,發白了,頂稀了,人也就不忙了,到了不吃緊的部門。這部門,人說是聾子的耳朵,沒有,五官不全;有了,隻是擺設。

擺設在這麼個地方,當然不用早早就坐辦公室了。可惜早慣了,起床了,才想起現在是現在,現在不是先前了。於是,手足悠閑開來,悠閑地穿鞋,悠閑地洗漱,悠閑地拉開窗簾,喲,滿眼的好景致。高高低低的樓頂全白了,高高低低的樹梢全白了,白得耀眼,白得放光,好大一場雪!

——賞雪去!

出了門,上了街,街上人真多。匆匆的步行者,擦肩而過;匆匆的自行車,閃閃而過。雪踩實了,踩滑了,人走得搖晃,車騎得搖晃,搖晃著慣常的忙碌。汽車也一如往日,忙著,忙得如穿梭。偶爾,刹個車,車輪不轉了,車163身卻船一樣向前滑去,看得人險險的。不能遲點走嗎?不能不出去嗎?不能,都有事,都有擔子,無形的擔子比有形的擔子還催人。老輩人說,擔擔子的比空走的快得多。

你好輕鬆,好舒展,你是空走的,肩上沒了擔子,不必匆匆忙忙,不必擦擦滑滑。悠悠地走,閑閑地走,走到一塊空隙地,樓間的一塊綠地。綠地不綠了,成了白地,說是鋪了銀毯素氈都不為過。潔得讓人真不好意思站腳。

仔細看,不是你先踩了,已有人來過,一雙大腳,哦,不,還有一雙小腳。是一對戀人?該是。這風景中的戀情聖潔得不能再聖潔了。想自己的青春歲月,沒有戀情,也就沒有這麼迷人的雪。

呼呼——嚓嚓——一群鴿子飛起了,一群麻雀飛起了。視線追了過去,追上了高天上的勃勃生機。腳步卻向裏移,移到了紫藤的架下。紫藤不紫,成了銀蔓。銀蔓下的雪色好多道道劃劃,像是一地書法。俯身看,看出一個倉頡,一個銀須飄灑的倉頡。倉頡也看那道道劃劃,看在眼裏,潛進腦裏,劃出手裏,就有了咱們的象形文字啦!

你停了足,不走啦,看天,天上生機勃勃;看地,地上妙趣盎然。你說,清閑真好!

清貧你說,日子真好。

從心裏說出來的。是的,日子好多了,比過去好多了。過去,住在鄉下。那時候吃不飽,往肚子裏裝什麼東西,是一年到頭的難題。逢年過節,吃頓白麵,包頓餃子,能受活好些天。好些天過去了,還想那受活勁兒。於是,大人小孩都盼過年節,年節能過過癮,解解饞。

現世的日子,就吃的而論,簡直是天天過年了。天天過年,過得連過年吃什麼也成了難題。年和平日沒有了區別,也就沒有了向往。年變得平淡了。年平淡了,不等於日子平淡。日子過得很是自在。有房住,小樓獨院;164有衣穿,布衣掩形;有書讀,書架滿壁。吃飯當然不待言了。吃飽了,穿暖了,坐於窗前,或展卷誦讀,遊心於古往今來;或伏案走筆,傾訴著苦辣酸甜。自覺日子挺美。

不料,偶過街頭,熟人驚詫,你怎麼還穿布鞋呢!

因而,抬眼睃視了,卻怎麼滿街都是皮鞋晃動呢?移目自己的雙腳,有了雞立鶴群的感覺。

隔過數日,又有熟人驚議,換換裝吧,買身名牌穿穿!說著,友人翻翻衣領,讓看商標:皮爾卡丹。

·你有些心動,畢竟操守落後也是對時代的辜負。與時俱進,是否也包括與服裝俱進呢?也許是,就問價格,卻問得咂嘴吐舌。

又過些時日,家裏來客。讓進屋裏敬煙上茶。客人落座,談天侃地。談著侃著,突然冒出一句:“你咋不裝潢一下房子?”答不出來,隻好用其他話題扭轉敗局。

之後,出去作了幾回客。作客時留意了人家的居室,才發現都裝了,裝得富麗堂皇,一看就是富裕型家庭了。

不甘落後,悄悄探問,裝潢要花多少錢?標準不一,價格不等,但是,少也得好多萬元。

這麼多錢,不是又能買好些書麼!想想還有好些書待買,哪裏還有裝潢門麵的念頭呢?

從此,摟定青山,操持自我,不逐潮流。日子久了,落後多了,人謂貧窮。你想,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咋能說貧窮?何況,還有書可以讀呢!

不能說貧窮,隻能是清貧。

清貧,也是一種境界。

清高門額正中懸著國徽,進了門是長長的甬道,甬道從花木叢中穿過,過了好一陣才到了辦公樓。先前來辦事,進來頓覺莊嚴肅穆,渾身就覺得瘮瘮165的。沒想到隔了數載,你居然坐在辦公樓裏了。

你很尊重這莊嚴肅穆,也很珍惜這莊嚴肅穆。荷著一顆心幹工作,惟恐有點差錯,辜負了莊嚴肅穆。有事,辦事;沒事,看書。有同事叫,殺一盤,是下棋,你不去;有同事喊,快來救救場,三缺一,是打撲克,你也不去。自己覺得工作幹了不少,讀書學習了不少,過得很是充實。

一日,領導談話,出語懇切。肯定了你的成績,指出了你的不足。這不足,讓你吃驚,讓你反省。說你清高,說你不合群。如此下去會影響晉級提拔。

這一來,你落枕難眠了。清高不就是驕傲嗎?驕傲使人落後,不得了!

不合群不就是脫離群眾嗎?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脫離了不得了!難怪領導說影響晉級提拔。思來想去,痛下決心,要來一番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從此,有事辦事,無事則在棋裏、撲克裏逗樂找事。過些日子,領導見時,笑著說,變化大,進步快,有出息。出息跟著來了,先主任,後科長,又局長……不知不覺出息了好些年頭,也就出息到頭了。

到頭了,下來了,回過頭,一想,這大輩子幹了點什麼?雁過留鳴,人過留跡。可是,在世道上很難找到自己的蹤跡。於是,打定主意,重操舊業,看書學習,寫點東西。哪知,這也不易。

剛在屋裏坐定,有人喚,跳舞去。好說歹說,送走客人,閉門進屋,叩門聲又起。開了門,有人催,走,走,走,打麻將去!你不去,人家不走,伸手拽住了你襖袖。你還是不去,那人走了,帶走了一臉的不樂意。

沒隔幾日,出門走走。遠遠聽見背後人語——清高。

你一怔,苦笑了。又想,清高就清高吧,反正沒有晉級提拔的掛礙了!

看來清高也不容易。要想清高,先要清心寡欲。

166舊物家珍門匾早先,我家大門上掛有一匾,匾上的文字是:“德善堂”。

德善堂的匾是清朝光緒年間掛的,縣衙掛的。掛匾是個有講究的事,自己掛也要有個說詞,或家嚴高壽,或金榜題名,或四世同堂。別人掛,要主家人氣好,有一幫子哥們兄弟擁戴,還得有個識文斷字的人操持。要讓官府掛可不容易了,總得鄉鄰們有點念想,還要念想到官府的算盤珠上。

光緒三年,那是個什麼年成呀?現在聽老人們念叨:過去的事情,聽得驚怕哩!那年頭,天下大旱,顆粒無收,人們沒有吃食填肚子。先捋樹葉,再扒樹皮,後挖樹根。樹吃光了,吃幹草,吃稀泥。人們說,青泥攪麥秸,吃上活八天。活八天,便宜八天,不吃這,吃甚,總不能吃人吧?吃人,在那年頭也不稀罕了,有民謠言傳那一難:人吃人,犬吃犬,姥姥家煮得外孫子喊!

喊叫也沒用,不煮著吃你,姥姥、舅舅就要餓死!

人,餓怕了,餓瘋了。167瘋了的人,和走獸沒啥兩樣!

這情形真令人心疼。先心疼的是我家的一位祖爺爺。祖爺爺識字不多,知書達禮;身材不高,能犁善耙;光景不錯,節衣縮食。至今,我們族裏還傳續著他的家訓:寧在甕口省,不在甕底省。

三碗麵湯,頂一碗拌湯。

小燈小撚,三年蓋座小院。

這祖訓適應不適應今日,另當別論,隻是那時候我家確實有院,而且,有前院,還有後院。後院是誰也沒進過的小院,要進小院,必須進祖爺爺的上房,上房很少人去,小院也就成了沒人進去的秘密地方。

知道秘密的隻有祖爺爺,祖爺爺用這秘密在河上建橋。河上原有一橋,木頭搭的,窄小,隻能走人,不能過車。祖爺爺建橋,隻請了磚匠,小工都是村裏人,還不能天天都幹,要每天輪換。幹一天,一升麥,現稱現過,每天都有彪形大漢押來糧食馱子,日落進村,當下在我家院裏分糧。

橋建得很慢,活做得挺細。人瘦,沒勁,幹著喘氣,祖爺爺就喊人歇了。

歇了也給工錢,一升麥子不少一顆。

一座橋,從春蓋到秋。橋修成了,後小院也空了。那糧食馱子隻是個幌子。好在落過幾陣暑雨,秋收了,眾人有了吃食。祖爺爺用一座橋養活了一村子人。

消息傳遠了,縣官聞知了,傳祖爺爺問話,為啥不開倉放糧?

祖爺爺說,眾人餓瘋了,知道存糧還不去搶,搶了,飽上三天兩後晌,又餓,還不是死?隻有這麼細水長流潤個地皮濕,都湊合著過活。

據說,縣官聽了,連說“德哉善哉”,就展紙揮筆下了三個字:“德善堂”。

日後,在鼓樂聲中一塊大匾懸在了我家大門額上。

168八仙桌八仙桌是方的,四方四正,四麵坐人,每麵兩位,正好八人。能坐八人,不叫八人桌,而稱八仙桌,足見多麼抬舉客人。賓客臨門,別說吃飯,落座就美滋滋的,好像自己真成了仙人。

八仙桌上凝結著禮儀文化。

不解的是,這麼好的桌子上卻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剛好透過兒時我那不粗不細的指頭。這是個子彈洞,洞中藏著驚怕的往事。

算起來九十餘年了,是辛亥革命的時候。那歲月,山雨欲來風滿樓,官方也覺得風頭不對了,怕聚眾起事,臘月裏下了告示:年節一律不準鬧紅火。

過年鬧紅火,是鄉親們的習俗,不鬧騰兩天,就覺得飯菜少鹽缺醋,一年的日子都寡淡沒味。可是,官家有令,小民哪敢違抗?高蹺不踩了,竹馬不跳了,獅子不跑了,龍燈也不舞了……袖著手在陽窩裏曬暖吧!

西麵有個村莊,村名賈冊。賈冊,據說是皇後賈南風的冊封地,有過一段風光的曆史。過年走彎彎就是那年頭遺留下來的習俗。說是走彎彎,其實是時下的轉迷宮。不過,賈冊那彎彎比迷宮氣勢大,岔口多,弄不好轉暈了頭,大半天出不來。越是出不來,人們越覺得有意思,轉悠的人也就越多。過大年的時候,人們從東西南北湧過來,鑽進去,繞前來,轉後去,走得眼花繚亂。彎彎當中間搭著個高閣,高閣上有龍有鳳,龍鳳旋舞得忽忽悠悠!龍鳳閣裏風光過賈南風。賈南風望四野子民潮湧,看足下人頭攢動,得意揚揚著聽曲兒,曲也多了醉音。這古風蕩蕩漾漾,蕩漾到了這個多事的辛亥年頭。

有人說,不讓鬧紅火,拉倒,這彎彎該走吧!眾人閑得渾身發癢,就附和,該走,彎彎不算紅火。

於是,彎彎就熱鬧起來了。沒想到這年,賈冊成了四鄉八村過節的樂園,吃過餃子的人都聚來走彎彎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好不熱鬧。

169熱鬧鬧熱了老爺爺的心,老爺爺那時還正壯碩,他的老爸卻發白齒脫,年邁七旬了。人過古稀,就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到了晚景。他想讓老爸風光一回彎彎。既是風光,就不能讓走,要抬。抬也不能坐轎,轎裏暗麵,不能賞臉,要明抬。鄉村裏坐明轎的有的是,多是由兒子、孫兒抬了八仙桌,桌上綁了太師椅,讓尊者落坐,亮亮敞敞地觀景。

明轎體體麵麵出了村,過了橋,在曲曲的田間路上顛達著,顛達著千年孝道,一路的人都誇老爺爺好孝順,都誇太爺爺好福氣。孝順載著福氣顛達得風風光光。

正行間,忽然,官道裏黃土騰起,像滾滾的煙霧。煙霧下頭一隊快騎急火火地瘋跑。正不知啥事,“呯呯”的槍聲響了。聞聲,人們炸了夥,四散逃竄,老爺爺他們緊忙落轎,扶下老人,就聽耳邊子彈颼颼地飛著。眾人不管新衣新褲,伏了一地。

亂一陣兒,馬隊過去了。去了賈冊,橫衝直撞,把那彎彎陣踩了個稀裏嘩啦!還不解氣,押走挑頭的人,進城下了大獄。自此,彎彎再沒有人敢綁起。

馬隊過去。老爺爺他們連忙爬起,隻見彎倒的桌子麵穿了個洞,子彈打的。謝天謝地,沒傷著人,攙攙扶扶地退回了村裏。

注鬥注鬥,鬥的模樣,比鬥稍大點,沒底沒蓋。

鬥是用來裝糧食的,注鬥也是用來裝糧食的。鬥裝了糧食,或是量稱糧食,或是擔運糧食。注鬥是從當間注入糧食,這才叫做注鬥。

注鬥是水磨裏的用具,水磨是我家鄉的風景。我的家鄉在龍祠泉水的下遊,清清的水流蛇繞而來,在村外轉悠了半個圈,南去了,村邊就落臥了好幾座水磨。

170水磨正好蓋在河道上。清水奔來,端端地流至水磨,猛然一跌,跌進磨下的木輪,木輪被水猛衝,悠悠地轉了。轉動的木輪中心支一根木柱,木柱頂端是磨扇。磨扇是兩葉,一葉連著木柱,隨著木輪轉動;一葉懸在房梁上,固定不動。動的和不動的摩擦起來,就把小麥、玉米碾碎了。而這碾碎的細物正是從注鬥裏流落進上葉的磨眼,再從磨眼涓涓滑進磨縫。

水磨轉動著家家戶戶的生計。

我家的棚上閑棄著一個注鬥。我很好奇,家裏為啥會有這無用的東西?奶奶說,水磨上有過我家的股子。水磨是個掙錢的地方,我家卻掙不了,就退了股,扛回個注鬥,留作憶念。

那年頭,磨麵不交錢,磨完後隨手往磨坊裏丟點麵。丟多少?沒有準定的斤兩,一要看磨麵的大方不大方,二要看磨主頂真不頂真。輪到我家掌股作主,老爺爺操辦磨坊。他看見哪位磨麵的都可憐,見他們端的籽顆,不是半布袋,就是半箢子,一瞅都是東湊西挪地糊弄肚子哩,怎忍心丟麵?抬抬手讓人家去了。人家歡歡地走了,自己卻蔫蔫地歎氣,歎人家日子艱難,歎世道實在無奈。這樣,我家掌股的收益,正月是五八,臘月是四十,白忙乎一年不說,還貼了整修拾掇的錢,貼來貼去,貼不起了,隻好轉了股東。

磨股給了侯家,侯家很快發了家。侯家掌櫃的嘴一份,手一份,能說能幹,往磨坊一坐,每日都有鬥米鬥麵的進項。有一回,村裏的大拐磨麵,大拐排行老大,有條腿不得勁,常拄根拐子,就被人叫成大拐。大拐種植莊稼不便,日子過得甚是緊巴,磨麵提了個小鬥箢。就這,丟麵時侯掌櫃還是重重鏟了一銑。這一銑剜疼了大拐的心肝,他吊著臉說:“丟這麼多呀?”侯掌櫃牙尖嘴快,順口回敬:“我兒的多!”這簡直是活欺負人,磨主丟的麵再多,也多不過磨麵的呀!大拐不再吭氣,瞪了侯掌櫃一眼,提起小鬥箢一歪一扭地走了。大拐出了磨坊,聽見了侯掌櫃哈哈的笑聲。

歲月真會開人的玩笑。沒幾天,鬧起土改。打牆的板上下翻,貧的富的顛倒顛。侯掌櫃家大財多,是富農,鬥爭的對象。鬥爭這日,工作隊一聲吼,171押上去了侯掌櫃。侯掌櫃還沒站穩,就挨了一拐子,是大拐出手的。離了拐子,大拐站不住,慌忙拄好,扇侯掌櫃的耳光。扇來扇去,手疼,還不解恨,就揪那撮山羊胡子。一揪一根,不費啥勁。侯掌櫃卻一揪一顫,流下了淚。大拐來了勁,揪一根,又揪一根,咬著後牙說:“我兒的多!我兒的多!”胡子沒拔光,侯掌櫃栽了後去。

太師椅我家的正廳裏擺放著一張八仙桌,桌旁貼牆靠著兩把椅子。椅子沒有上過漆,卻油黑發亮,是核桃木的。核桃木家具是好,越擦越亮。高高的靠背雕刻著花卉,坐下的四圍鑲著花板,精細的工藝好像在炫耀著尊貴的名份——太師椅。

惟一令人惋惜的是,椅子的右扶手斷了,外邊套著一層皮子,影響了通體的完美。

不過,就是這傷痕,給了椅子少有的榮光。

別看椅子大名太師椅,太師並沒有坐過,隻是虛名,而真正坐過的是個縣官。縣官管著方圓百裏,千家萬戶,能坐到誰家的椅子上也不是容易事兒。我家的太師椅有福氣讓縣太爺落坐,是因為那時候老爺爺在村裏應事,也就是時下的村官吧!縣官到我們村裏來,是緣於我們村發了案。

村西頭住著章家,章家有個俏媳婦。俏媳婦居然和停活的灰頭好上了。停活的是住在主家幹活的,也就是書上常寫的長工。兩人好得明鋪夜蓋,掰也掰不開。俏媳婦所以和停活的相好,是因為男人在外頭和別人相好。男人能說會道,算是村上有能耐的人物。可惜,投靠了小日本。小日本過來後,本分人從城裏逃出來,躲了,而俏媳婦的男人卻從村裏進了城,彎著腰替鬼子跑腿。可能是老彎腰的原故吧,眾人背後喊他蝦米。蝦米名聲不好,千人指,萬人罵,不過,這隻是私下裏。官麵上,蝦米威風著哩,看誰不順眼,咬他個共匪,不死也得掉張皮。蝦米在城裏挺闊,能鑽的被窩很多。

蝦米天天在城裏鑽熱被窩,媳婦夜夜在村裏熬冷被窩。熬不住了,就讓172停活的給暖被窩。沒想到,這一暖,暖上了癮,夜夜想讓暖。停活的也樂意暖,暖得日月風流了好多。

村裏人常說,沒有不透風的牆。灰頭給俏媳婦暖被窩的事,先傳遍了村裏,又飄進了城裏,蝦米耳朵裏也刮進點風聲。是夜奔回家裏,想問清實情,斃了灰頭。可是晚了,一進門,就被人撲倒在地上,用被子捂嚴了,捂得蝦米喘不出氣,光蹬腳。俏媳婦也不閑著,一屁股坐到腿上,壓了個服帖。一時三刻,蝦米就躺展了。

半夜子時,章家泣瀝出哭聲,俏媳婦哭鬧:“男人得猛病去了。”去了,埋了,就完了!偏偏小日本覺得蝦米死得唐突,指派縣官下來問案。我家的椅子就是這時候風光的。縣官帶的人人馬馬不少,卻沒有帶一把椅子。在村上應事的老爺爺隻好把自家的椅子搬到廟院,請老爺坐了審案。坐就坐吧,縣官真不多心,就不想想椅子是借的,不是縣衙的,竟然嫌俏媳婦不老實交待,一發怒站起來,站得過猛,掀倒了椅子。太師椅跌得可憐,當下折了一邊的扶手。俏媳婦哪經過這場麵,尿了一褲子不說,把灰頭給招出來了。

老爺爺帶路,領著衙役去抓灰頭。老爺爺走著想著,這灰頭殺人是過,可殺的是禍害呀!要這禍害活著,不知還要有多少遭殃!猛抬頭,沒想到正和灰頭碰了個照麵,這灰頭卯裏不摸榫裏的事,還吊兒郎當呢!老爺爺高聲說:“灰頭在家麼?我們抓他呢!”灰頭一聽,知道不妙,忙答:“在哩吧!”待老爺爺帶人馬過去,灰頭轉個彎,撒腿就竄,沒了蹤影。

灰頭沒捉住,隻帶走了俏媳婦。縣官帶人走了,我家的椅子紅了,人們吵嚷這椅子有福,輪流著坐。大人坐完了,把小孩撂上去,說坐了會有功名。

時光真快,好像隻打了個轉身。先前輪流坐過太師椅的人都過世了,椅子的榮光沒人知道了,隻看得到扶手上的傷殘。

173飾件飾件消失在大煉鋼鐵的狂熱年代。

後來看書讀報,知道了當年的鋼鐵狂熱事關民族氣節。那一年,偉大領袖出訪蘇聯,蘇聯元首赫魯曉夫同他會談。偉大領袖告訴蘇聯元首,明年中國要產多少多少萬噸鋼。這是個令人興奮的數字,偉大領袖告訴蘇聯元首,是自己興奮,也想讓他興奮。孰料,赫魯曉夫不識抬舉,非但不興奮,居然還撇了撇嘴,輕蔑地一笑。這表情忽閃即逝,赫魯曉夫笑過可能早忘了,而偉大領袖卻沒忘,卻要以鋼為綱,揚眉吐氣。

我家大櫃上的飾件就消失在那揚眉吐氣的年頭。

飾件本是個不起眼的小物,誰會想到能和國際大氣候有了關係?那小物是來裝飾大櫃上的門關的。安門關是為了上鎖,放東西牢靠。可是隻裝門關有些禿,就在下麵墊了一張銅片,還剪裁成圓的、方的,或方圓搭配的,這就是飾件,裝飾物件。我家的飾件是長圓形的,外圍圓得如同西瓜,銅麵黃亮,亮堂在漆黑的大櫃上。那一年,鐵隊長在山上倒了爐,回村搜鐵,飾件也就被順手撬走充數了。

平日有飾件,大櫃不見得多麼好看,而沒有了飾件卻好不難看。那個大櫃已有好些年歲了,沒卸飾件尚覺漆麵挺黑,去了飾件,那尚黑的漆麵隻能說是灰暗了。因沒了飾物而露出底麵的那黑圓,我怎麼看也像是個包公臉。那安過門關的窟窿活像兩個眼睛,隻是兩個眼珠都被挖去了,似是骷髏。夜裏躺在炕上睡覺,我不由得要瞅那被剜去眼珠的包公。瞅著瞅著,就進了包公戲。那是鍘美案,結局是包公鍘那昧了良心的陳世美。而我的眼前滾得卻是包公的頭,我一驚,哭醒了,手指著大櫃喊:“包公死了!”媽媽不知我說啥意思,抱緊我,哄著睡。一會兒,我睡著了,卻又看見了鍘刀邊的包公頭,一驚,又哭醒了,又喊:包公死了!

如此鬧騰了幾夜,左鄰右舍都說,屋裏有鬼。連忙攆鬼,綁一個火把,照亮旮裏旮拉。拿一麵大鑼,咣當咣當敲打,哄鬧好一陣,估摸鬼嚇跑了,才停174手。我瞅著大櫃睡了,一會兒,一驚,又醒了,又喊:包公死了!

後來,不知大人怎麼明白了是大櫃作祟,抬走了。眼不見為淨,沒了大櫃上那個包公臉,我不做惡夢了,睡實穩了。媽媽說:謝天謝地!

多少年後,我看到一篇遊記。作者遊到了赫魯曉夫墓地,看到了一塊很特別的墓碑,無字,是塊黑白分明的大理石。我忽然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被撬掉的飾件和夢中那滾落在鍘刀邊的包公頭,便想寫篇文章:前蘇聯元首和中國少兒的夢。

175謝土說明土地對人類的重要,其實無需任何語言,隻要打開我家鄉的一種民俗就可以讀得清楚明白。這民俗是:——謝土。

謝土?對,感謝土地!

感謝土地,不是一句空話。逢年過節鄉親們都要祭祀,都要擺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食物,先敬獻土地爺。土地爺,是鄉親們眼裏最受尊敬的神仙。

從前,村村都有土地廟。不,這說少了,村下麵是社,社社都有土地廟。不,還說少了,應該說凡是像樣的門戶,隻要自己有房屋,就會有土地廟。當然,院裏的廟沒有社裏、村裏的廟那麼闊綽氣派,可是,正房的當間牆上必有一個小巧精致的神龕,那裏供奉的就是土地神。村裏人不說土地神,都說土地爺。爺,是尊稱,在村裏隻有輩分大的和威望高的,才配享受這爺的稱呼。

足見土地有多麼高的地位!

土地爺的地位為什麼高?看看神龕兩邊的對聯就明曉了: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176一副通俗的對聯,說透了萬代相傳的世理。《易經》說:“坤厚載物”。乾,為天;坤,為地。土能生萬物,不就是坤厚載物?萬物由土地中獲得生命,互為依憑,和諧生存,豈不是“發千祥”?“生萬物”、“發千祥”,還不是最大的功德?因而又說:“厚德載物”。像土地那樣滋生萬物,養育萬物,才是這世上頭等大的功德啊!所以,土地就是村裏人的爺爺、老爺爺,非祭祀不可的老爺爺!

鄉親們對於土地的尊崇和敬畏自然不是這麼理性的,而是感性的,是從生存的願望出發的。在他們眼裏,土地是活著所必需的,沒有土地,就會斷了吃食。沒有吃食,怎麼還能活得下去?所以,農人和土地的關係,是不能用人和物來看待的,那是人和他命根子的關係。我出生在農村,見過鄉親們的勞作。那種虔誠的態度,使我覺得說他們勞作實在是對土地的褻瀆。我記得大夥兒最喜歡用的詞是——伺候,農人一年到頭就是伺候莊稼。伺候莊稼是現象,伺候土地才是真實的。土地是神,是爺,你不把神爺爺伺候到家,神爺爺怎麼會給你長五穀?長吃食?

秋天收過玉米,大田坦蕩開去,一覽無餘。你看吧,男女老少都在精心地伺候土地。土地犁開不行,隻虛不綿,還要耙過;耙過不行,隻綿不絨,還要耱過。耱一遍,再耱一遍,耱得土細如麵,又綿又絨,撒一把種子進去,舒適得就像在冬陽暖照的炕頭上睡大覺。把土地伺候到這種份上,雖然人累得骨頭都能散了架,可這會兒才是頂享受的。享受的農人不會把笑顏掛在臉上,隻是幹完了還不離開,坐在田頭,撥弄起自家的煙袋。點燃一鍋旱煙,一縷乳白的煙霧就載起內心的愉快繚繞在布滿皺紋的臉前。那才是少見的、頂尖的享受啊!

一代一代的農人,就這麼將青春、壯實、晚年全都伺候了土地,直到耗幹最後一滴心血無奈地倒下,被別人種進土地。這就是葉落歸根,入土為安。

土地供養人活著,還供養人死去。說土地是人的命根子一點也不過分。

既然土地是人的命根子,那要是有人奪他土地,他非拚命不可。我的老爺爺就因為五畝好地被別人打倒了,打倒他的人不是伺候土地的人,卻是為了將別人的土地據為己有。那一年,村裏鬧紅火發生械鬥,打死了人,與此177事毫不相幹的老爺爺卻被關進了監牢。頓時,家裏人慌亂異常,聽別人說打點能出來,就趕緊打點。打點出了車馬不頂事,打點完了鎮上的一個店鋪也不行,後來把那五畝地打點給人家才把老爺爺挖出監牢。老爺爺回到家裏癡呆的臉像是霜打過的一片枯黃的樹葉。聽說賣了車馬,他枯黃著臉;聽說賣了店鋪,他枯黃著臉;聽說賣了那五畝地,他大叫一聲,倒栽後去,躺在炕上再也不睜眼睛。看病的大夫來來去去,沒有一個人能治了他的病。後來,老爺爺起來了,起來卻還是因為那五畝好地。是老爺爺那哥救了他,眼看著弟弟就要咽氣了,他又氣又急,站在炕邊發了火:“你死得下去?那五畝地是你家的命,你不把它再弄回來家人非餓死不可!”這麼一喊鬧,竟把老爺爺喊醒了,他坐了起來,活了過來。後來,費盡周折還真把地弄了回來。雖然不是那五畝地,卻是比那地還好的地。

我沒有見過老爺爺因為土地死去活來的情形,卻見過奶奶因為土地發怒的樣子。那一天,奶奶一改以往溫柔的樣子,突然變成一匹張狂的野馬,三腳兩步就蹦到了對手的臉前,奪下了那漢子正在摟田壟的耙子。我這麼說明奶奶的樣子,是我當時的感覺,要是用後來學到的詞語表達,該說奶奶像一頭發怒的雄獅。那高大的漢子被矮小的奶奶嚇懵了,應該說是被奶奶的狂怒嚇懵了,一時不知所措。待明白奶奶說他多占了一縷土地,要辯解,還沒張開嘴,奶奶已刨開她悄悄埋下的界石。他自知理屈,隻能服弱,將田壟摟回自家的界內。事後我不止一次回想,奶奶一個柔弱女人,為什麼會爆發那麼大力量?

不用我思索,在另一件事上奶奶給了我答案。我住過的東廈高大而窄小,炕下隻能站立一個人,若是兩個人進屋,都需側著身子。我曾經問為啥不建寬闊些?奶奶說,寸土寸金,買不起啊!寸土寸金,這就是土地在農人心裏的價值。奶奶還給我講了重耳逃國的故事,這故事後來我在史書上也讀到了。那是重耳被追殺他的人趕出翟國,一行人饑餓難忍,無法再走,看見路邊鋤田的農夫吃飯就上前討要。豈料,農夫非但不給,還扔來土塊戲弄他們。頓時,重耳大怒,挺身就要和農夫打鬥。隨行的狐偃慌忙攔住勸道:178“得飯易,得土難,土是江山社稷啊!”一席話說得重耳轉怒為喜,以為這是將要得到天下的吉兆。土地是何等重要?是擁有天下的象征啊!這不誇張,民以食為天,沒有吃的就會揭竿造反,就會掀翻龍庭,中國曆史上哪一次農民起義和吃飯沒有關係?

由此回望,我對那首《遊擊隊之歌》更是情有獨鍾。獨鍾愛那句:“我們生長在這裏,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無論誰要搶占去,我們就和他拚到底!”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是我們的命根子,是我們心靈的呐喊,是一呼百應,千應,萬應,應者如雲的呐喊啊!這歌聲激蕩著風起雲湧的抗戰,激蕩著前赴後繼的抗戰!我在暗暗思忖,為何這首歌曲不誕生在外地,要誕生在我的家鄉?稍一沉思,忽然就明白了。我家鄉誕生過最早的詩歌《擊壤歌》,先祖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耕田與鑿井,出作與入息,都要在土地上進行,土地與人們息息相關的命運早在四五千年的歌謠裏就唱了出來。這樣生生不息,代代相傳,早已潛伏在每個人的血脈裏。所以,當倭寇入侵、民族慘遭厄運之際,無數人的呐喊才會大化在一個人的筆端,再由無數歌喉唱響中華: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在自己的,捍衛土地,就是保家衛國!

何止是保家衛國,其實在更早的時候,土地與人就凝結在一起了。不是有神話女媧造人嗎?女媧怎麼造人?摶土造人啊!摶土真能造人?我不相信。但是我相信,沒有土地就沒有生命,當然也就不會有人。從這個縫隙窺視,土地就是人的生命,這一點疑問也沒有。

別看土地和人的關係並不複雜,卻有著無法征服的力量,這力量足以抵禦任何狂轟濫炸的信仰推廣。最能印證這神靈的就是至今還頗為流行的村俗:謝土。無論誰家蓋了新房,都會畢恭畢敬地擺上祭品,虔誠地跪在地上,焚香叩首,懇求土地爺寬諒恕罪,懇請土地爺保佑平安。即使當初那些砸像毀廟最狂蕩的逆子,也會雙膝跪地,磕頭如搗蒜。

對土地的誠敬,不僅僅是謝土,是從早於謝土的破土就體現出來的。一塊土地,或是蓋房子,或是修道路,哪怕是在上頭盤個做飯的爐子,隻要是不179讓它再長花草五穀,那就是對土地的破壞。這破壞就被人們視為破土。破土無疑就是罪過,破土的人無疑就是罪人。因而,動工前非舉行個破土儀式不可。儀式的規模視動土的大小而定,若是盤個爐子、壘個豬圈,在地上撒些生米生麵,倒些酒水就可以了。若要是蓋房子,那就是大興土木,必須殺隻雞,將鮮紅的血液灑在就要開挖的土地上。更大規模的動土,建新村、築新城那殺雞肯定不行了,殺馬祭祀也是常見的。臨汾城有白馬城的叫法,就是因為開工奠基時“刑白馬而築城”,將白馬的血液灑進就要挖開的黃土。

白馬是當時最為珍貴的馬匹,據說唇亡齒寒裏晉獻公送給虞國君主借路的那馬就是這種稀有的白馬。試想,刨開金黃的厚土,牽來雪亮的白馬,一刀下去,見血飛紅,再將紅得耀眼的鮮血灑進金黃的土地,那是多麼壯觀,又是多麼慘烈?

先前我不理解,為什麼要用雞血、馬血破土奠基,製造慘烈?何必弄得這麼血色恐怖?後來領悟了,這慘烈的場景,其實是代替無言的土地設置了一道無形的護欄。供給人們衣食的土地難道是隨便可以毀壞的?不是!土地就是長百草、長五穀的,蓋房、修路等等,都是對土地意誌的違拗,強暴!

是比流血還要可怕的殘害,那血淋淋被宰的何止是雞?何止是馬?是土地,是土地在迸濺鮮血!宰殺土地,無異於宰殺人們賴以生存的命根子。割斷了生存的命根子,那倒下的就不是土地,就不是雞和馬,而是人類自己。

謝土,在我看,是人們對自己最嚴厲的警示!

180打春打春,就是立春。

立春,是春回大地的節氣,是溫暖將臨的標識。立春以後,風就柔了,柔得像嬰兒軟綿綿的手,拍打到哪兒,哪兒都會有甜甜的聲音;雨就酥了,酥得像是蓄滿了養分的香油,降落到哪兒,哪兒的禾苗就“哧哧”地生長;天就暖了,暖得像是農家燒熱的大屋子,在那大炕上,娃兒們吆三喝四地翻跟鬥,蹦高高。不過,春天的暖屋要大得多,寬得多,闊得多,不光娃兒們能在哪兒樂,樹兒們樂得發了芽,草兒們樂得開了花,燕兒們樂得跳起了舞,引撩得青蛙們呱呱地唱起了歌……春天真好!

美好的春天,是從立春開的頭,邁的步,可為啥老百姓要把立春喊成打春?就這麼個打字,鬧得人心裏怪別扭的。打鬧,打架,打戰……為啥要把一個慈眉善眼的春天,和這麼個騷動不安的打字撮合在一塊,這不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了嗎?

其實,仔細一想,滿不是這麼回事,這打春比那立春要形象得多,要生動得多,要神靈活現得多!

和打字結伴的還有很多很多的詞,多得辭典上密密麻麻弄出了幾頁。

別個的咱不多說了,撿出幾個熟悉的品品味道吧!

先想起一個打草稿。草稿不是正式稿子,可是沒有草稿,也就沒有定論181的稿件。草稿所以草,是那繁雜的思緒就像春風撫過、春雨潤過的土地,剛剛還是“草色遙看近卻無”,轉眼間就“萬紫千紅春滿園”了。而這“草色遙看近卻無”,到“萬紫千紅春滿園”的過程,就是一個打字,實際也就是一個寫字。打好草稿,定稿也就容易多了,不過強化一個側麵,來它個“一枝紅杏出牆來”;不過刪繁就簡,來它個萬綠叢中紅一點。後來這定稿是要好得好,美得美,是有了點兒藝術感染的味道。可要是沒有那起先的草稿,哪能有後來這定稿?看來這打草稿就是謀劃,就是構思,就是孕育,如此理解,那麼打春不就是謀劃春天,構思春天,孕育春天了?在這麼好的時令到來的時候,多思思,多想想,想想“春種一粒粟,秋收萬擔籽”,“驚蟄不耕田,不過三五天”,“清明前後,種瓜點豆”,不是一年之計在於春嗎?把握了春天,就把握了一年的好收成,好日子,這春打得應該!

又想起個打鼓。想起打鼓,就想起家鄉的威風鑼鼓,那鑼鼓要是響起來呀,聽得人血液在脈道裏使勁地奔跑,靈魂在思想裏高興地舞蹈。那個聲響,像是天崩,像是地裂,像是排山,像是倒海,像是……不說了,你就是把世上最有聲威、最有氣魄的詞語用完,也無法描摹威風鑼鼓的神韻。這人間的鼓打到這個份上,真把人從小蟲蟲、猿猴猴到現在這個樣子,整個主宰天下的膽識氣魄都活畫出來了。這鼓打得好!打得好的鼓不是天天打,時時打,是有了節日,有了喜事,值得美美慶賀一回了,才痛痛快快打一場鼓,打一場驚天動地的鼓。如果把打鼓換上一個字,鼓字換成春字,那不就是打春了嗎?沒想到這打春裏有這麼激動人心的意思。打春是要鬧春,鬧騰個威威風風的春天,鬧騰個紅紅火火的春天,鬧騰個天遂人願的春天。看來這春還是打著好!

還有個打場。那可是真打,使勁地打,拚上命地打。五黃六月,龍口奪食,從田地把長成的麥子割倒運回場裏是龍口奪食,在場裏把攤好的麥子脫粒打淨是龍口奪食。六月天氣,猴子的臉,說變就變,草帽大的一團雲,也可能淋得場裏水滴滴濕。因而,打場就不是一般地打,要狠著勁地打,要打得人上氣不接下氣,隻要爬不下就打;爬下了,擦把汗,掙紮起來又打。這麼182打,著實累,累得人脫了皮掉了肉,可是心裏是甜的呀!誰不希望把汗水泡出的籽實全收攬到家裏?這打場,是實打實地打,又是喜上喜地打。打春,莫不是又借了打場的美意?把那打場的勁頭,把那打場的精神,把那打場的心情都用在春天上,提前就流著汗務植春天,還怕場上沒有好收成?打春,打得早,打得妙,打出了人勤春早,打出了場上高高的莊稼垛,打出了屋舍裏冒尖的糧食箔。

打春,就是比立春好!

老輩子人說打春,咱這輩子也說打春,下一輩子,下下輩子千萬千萬也別忘了打春!

183春潮在漢語的天地裏,描寫春天的詞語就像春天的花朵一般,繁盛得能迷亂人的眼睛。但要活畫春天的氣勢,我隻能找到一個詞語,這就是:春潮。

春潮,積蘊的氣勢全在那個潮字。我不清楚潮水和春天有什麼關係,隻清楚秋天和潮水有著解不開的緣情。秋與潮不合作還罷,一合作就鋪天蓋地,就驚天動地。最典型的作品便是錢塘江的潮水,恣肆汪洋,狂飆飛旋,滔天濁浪排空來,翻江倒海山為摧。一汪溫柔的江水居然能驚濤拍岸,居然能雷霆萬鈞,居然能卷起千堆雪,真是世間奇景。不是我嘖嘖稱奇,即使比我見到的世麵要多得多的劉禹錫也驚奇地感歎:“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錢塘江的潮水像是一位藝術大師,形象地演繹著溫柔至極的物體也有著剛烈的無堅不摧的氣勢。正是緣於這種感悟,我才以為將春天和潮水牽連在一起的春潮,最能生動地描畫春天來到的聲威。

在世人的眼裏,春天千嬌百媚,楚楚動人。朱自清甚而憐愛地將之喻為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這個嬌羞可愛的小姑娘一來,頓時無邊光景一時新,頓時“春色滿園關不住”,頓時“一枝紅杏出牆來”。這是何等迷人的風采!可是,誰都知道春姑娘登場的時候,麵對的是冬天,是嚴寒的季節。人184們也曾將這個季節擬人化了,於是,在古典書卷裏我們時常遭遇一個脾氣嚴苛的老人。在這個老人的轄製下,山寒水瘦,滿目荒涼。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要收拾這淒涼寥落的亂攤子,還要收拾得萬紫千紅談何容易?這中間有多少坎坷,有多少曲折,有多少摔跌,又有多少次摔跌後無聲無息地站起,無人知曉。春姑娘也無需人們知曉,人們讚揚,站起來無怨無悔,再接再厲,繼續著先前的努力,寧可粉身碎骨,也要挽回一個溫馨芬芳的歲月。這其中有多少難度?我不止一次地揣度也難知一二。直到目光鎖定在“春潮”一詞,才明白這塵世還真有人理解春天,還真有人走進了春天的內心世界。春天如同潮水那樣,用溫文爾雅的柔情創造了轟轟烈烈的陽剛。於是,嚴酷的冬季敗倒在溫文爾雅的柔情腳下,千裏鶯啼綠映紅的畫卷鋪展開來。

因而,我很為春潮感動,無數次想活畫春潮,為之留下光彩照人的形象。然而,一次次的衝動都化為泡影,怨歎大千世界,物體林林總總,咋就沒有一個可心的物什供我拿來象征春潮?希望就要變為失望了,可就在此時,壺口瀑布融冰的場景呈現在我的眼前。

最先進入我眼簾的是冰封壺口的畫卷。一塊塊疊壓的冰淩凝固在一體,封鎖了河道,將一條奔騰的巨龍覆蓋在身軀下麵。夏日,瘋狂的蹦躍看不見了,拚命地咆哮聽不見了。冬天用嚴寒締造了冰淩,冰淩用無畏的身軀掩藏了激流。壺口改變了麵貌,成為一座冰山,踏著冰淩堆砌的山峰小心攀爬,就能從此岸抵達彼岸。誰會想到,天塹竟會變成自由往來的通途?

冰淩最堅固的時候,冰山最高巍的時候,也就是春天來臨的日子。這時候站在高巍的冰山腳下,真替春天為難,不知她如何用柔弱的肢體去清理這比鐵還硬、比鋼還強的冰山?隻見,春天沒有急於求成的意思,沒有震耳發聵的宣誓,沒有劍拔弩張的攻勢,有的僅是世人罕見的耐心。她不吭不哈,不急不躁,卻也不卑不亢,不棄不離,用微弱的體溫去感化堅固得不能再堅固的冬季。

終有一天,冰山竭盡全力也無法堅守自我的堅固,打一個顫,又打一個顫。顫抖過後本想努力站穩腳跟,卻驀然發現支撐肌體的腳跟已被春天感化、招安,竟然也成為一團柔情。無法阻擋的垮塌來臨了!一塊冰石跌進河185水,濺起的浪花直擊冰峰。冰峰搖晃著倒栽下去,河水發出震耳的轟鳴。轟鳴接著轟鳴,垮塌連著垮塌,堅固的冰山在那一個正午用自己的行為詮釋豐滿著以往幹瘦無肉的詞彙。此時,站在黃河岸邊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到,排山倒海、天崩地裂、驚濤拍岸、雷霆萬鈞……這些詞語一個個都變成花果山砰然出世的石猴,騰躍而起,赤膊上陣,在壺口演出著一場觸目驚心的活劇!

——冬天徹底崩潰了!

一個滿眼鮮嫩的春天在春潮的推湧下來到了!

這就是春潮,這就是春潮的形象寫真。看過壺口瀑布濃縮的春潮,走上岸邊的人祖山瞭望,就會驚喜地發現,春潮的浪花早已波及北國原野各個角落。桃花滿坡滿溝地燃燒,油菜花遍山遍野地鋪展,柳樹梢飄拂著暖風裁剪出的細葉,細葉間翻飛的燕子,跳動著機敏的春舞,還吟唱著甜美的春歌!

春潮洋溢了整個世界,我看到了她五彩繽紛的顏色,聽到了她清脆婉轉的歌聲!

186月滿大中樓大中樓肯定好奇,這熟識的麵孔今日為啥這麼欣喜?是的,我登樓多次了,從來沒有過這麼興奮。這不僅因為,此時同我並肩登樓的是來自海峽那麵的著名詩人瘂弦先生,還因為今天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中秋節。中秋節是團圓節,團圓節和台灣詩人團聚一起,共敘情誼,豈不是天之撮合?更何況,我們又是在這高巍的大中樓上賞明月,訴衷腸!

移近樓閣,瘂弦先生即說,大中樓,好名字!

的確,這名字不凡。若是凡稱,該是鼓樓。我國多鼓樓,鼓樓多建在北魏的時候。那年頭,幹戈屢爭,匪盜四起。兗州刺史李崇上書皇帝,村置一樓,樓懸一鼓,盜賊始發,擊鼓為號,四處鄉民蜂擁緝拿。鼓樓,就這麼應運而生了。隻是臨汾這樓不稱鼓樓,被喚作大中樓。那是因為鼓樓建造在揖讓台舊址。而這揖讓台又不是平常的舊址,據說是帝堯禪位於虞舜的地方。那是很早很早的先前,帝堯建都的平陽,噴射著文明的光芒,農曆從這裏初始,井水從這裏湧流,誹謗木從這裏高聳,諫鼓在這裏奏響,四方部落如花朵錦簇於這中央之國。於是,林立的萬國之主,紛紛來平陽朝賀;於是這黃河岸邊的土地成了古中國的搖籃。因而,這崛起在中國搖籃裏的鼓樓才稱為大中樓。

大中樓不低,是全國鼓樓中最高的。可是,隻輕輕地抬腳舉步,我們便登了上去。哪知,這輕輕的步履也濺起了遊子心中的漣漪。瘂弦先生說:真187是不易!

真是不易,我仿佛聽到了瘂弦先生的生命之歎,滄桑之感。十幾歲的時候,風浪便波及到了他南陽故裏,求知的學子旋卷進了曆史的河流。流水初定,學子變成了遊子,浪跡到了海峽彼岸的台灣。從此,一灣淺淺的海水盛滿了年年歲歲的鄉愁。吃也鄉愁,行也鄉愁,睡也鄉愁,提筆傾訴更是滔滔不絕的鄉愁。農家屋簷下的紅玉米和秋後的豔陽閃爍進遊子的目光,點燃了火辣辣的鄉情。瘂弦夜難成眠,放聲吟誦:宣統那年的風吹著/吹著那串紅玉米/它就在屋簷下/掛著/好像整個北方/整個北方的憂鬱/都掛在那兒。

如果說紅玉米點燃的鄉情還隻是憂鬱的鄉愁,那麼,遠離祖國,寄居希臘,冷清成的鄉情不隻是憂鬱的鄉愁,而是呐喊的鄉愁了。瘂弦在呐喊:我的靈魂必須歸家/啊啊,君不見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我聽見我的民族/我的輝煌的民族在遠遠地喊我喲/黑龍江的浪花在喊我/珠江的藻草在喊我/黃山的古鍾在喊我/西蜀棧道上的小毛驢在喊我喲……一陣陣的喊聲從詩人的心魂深處發出,卻同曆史深處的黃鍾大呂渾然成韻。少小離家的遊子,如今,頂著滿頭霜雪,用古稀的冠帶來朝拜心儀的樓宇,能是容易的嗎?真是不易!

惟其不易,才值得倍加珍惜。好吧,今宵我們就在大中樓遠眺,遠眺黃河,遠眺長江,也遠眺黑龍江和珠江,還有那黃山的古鍾,西蜀的棧道。當然,也要看看棧道上那顛顛達達的小毛驢,她那放開喉嚨的一聲喝喊,連同黑龍江、珠江以及古鍾的音韻一起激揚著耳鼓。好吧,今宵就讓我們在大中樓鳥瞰,鳥瞰臉前倉頡造字的古碑,鳥瞰擊壤歌舞的遺跡,也鳥瞰比甲骨文188要早得多的陶寺墓址,還有那莊子馳筆寫下的姑射山、神居洞。當然,也要看看那元代戲台的形姿,台上的一曲高歌已唱出曆史的生末淨旦醜,以及他們演繹的風塵雲煙。好吧,今宵我們就在大中樓坐定,不妨再邀來些墨客文友,李白是非請不可的,少了他就少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賀知章也要請,少了他就少了“鄉音無改鬢毛衰”,“笑問客從何處來”;杜甫也要請,少了他就少了“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當然,遊子自有遊子的鍾愛,不妨把你詩作中的伯牙請來,聽他一曲高山流水;不妨把屈原、陳子昂請來,請來,不要再讓他沉迷於汨羅江了,不要再讓他“獨愴然而涕下”了。今夜月色獨好,我們滿斟美酒,開懷暢飲,也免得“花間一壺酒,對影成三人”!

不知不覺東天的圓月移上頭頂,高高的大中樓將我們托舉到了圓月的近旁。好晴的天色,好亮的月光,我們斟滿了老白汾,斟滿了濃烈的鄉情。

月在頭上,月在杯中,我們舉杯,舉起了一輪明月,也舉起了千古詩文。良辰美景,舉杯暢飲,總該說點什麼祝詞吧!可是,在這文字的故鄉,詩歌的老宅,說什麼也難盡人意!那就唱一曲吧,可是,在這音韻的祖居,戲劇的故園,唱什麼也難以盡興!惟有頭上的明月,那一輪由缺到圓的明月,才能把我們的心思表達得盡意盡興。那就舉杯吧,幹了這杯,讓天上月,杯中月,心中月融為一體!

杯酒下肚,我說,我要寫這個中秋,寫這難得的中秋。瘂弦先生說,就寫月滿大中樓。

189黃河萬歲千軍萬馬廝殺著來了,狂風暴雨呼嘯著來了,雷霆霹靂轟鳴著來了,火山岩漿噴吐著來了,來了,來了,凝聚著這人間,這環球,這宇宙最劇烈的力量,最震懾的聲響來了!於是,如石破天驚,如山崩地裂,如倒海翻江,如日月逆轉,轟轟然,隆隆然,滾滾然,烈烈然……——這就是壺口。這就是黃河壺口瀑布那驚心動魄的雄姿!那撕裂肝膽的寫照!“黃河在怒吼,黃河在咆哮”,的確,滔滔黃河沒有愧對這悲壯高昂的旋律。黃河像一群瘋狂萬般的恐龍,像一夥凶猛異常的雄獅,在壺口這災難深重的關頭,扭結為一體,又碎裂成萬段;碎裂成萬段,又扭結為一體。粉身碎骨的劇痛,粉身碎骨的磨難,一起化作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咆哮、怒吼。

在黃河的嘶喊聲中,當頂的長空雲散日墜,兩岸的山峰縮身矮臥,山間的林木瑟瑟發抖,更別說那微渺的小草了,早就枯黃了枝葉,飄零於四野。

啊,黃河!難怪李白對麵你詩興豪發:“黃河萬裏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難怪劉禹錫為你豪情噴湧:“九曲黃河萬裏沙,浪淘風簸自天涯。”連一向以沉穩素稱的陸放翁在你身邊也不禁豪爽起來,向天高歌:“三萬裏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黃河,豪壯的河,引無數騷人抒懷落墨。

古往今來,多少文人雅士為黃河走筆放歌?而今昔人不知何處去,惟留黃河天地間。黃河,永恒的脈流,永生的水魂。

190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也不乏挑剔之輩。有人對著黃河品評,指指劃劃,既為河,何要黃?汝不觀普天之下,多少江河湖泊,多少溪流渠汊,哪條不是清清亮亮,哪汪不是明明淨淨?好個黃河!惟汝卻硬要倒行逆施,硬要渾渾噩噩,汙汙濁濁,難怪世人把冤屈和你捆綁在一起:“跳進黃河洗不清。”多麼可悲的怨歎,多麼可怕的咒語!好個黃河!你卻依舊如故,不改初衷。黃河自有黃河的性格。既有當初,便有現在,更有始終如一的將來。有誰知曉黃河生於何年,為何要黃顏塗麵,自找幾分不光彩!翻閱誌書,遍查史冊,終難找出答案。忽聞《山海經》載:“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於東海,溺而未返,靈魂化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填東海。”曾有人讚,精衛填海,矢誌不渝。而今,滄海依舊,哪裏去尋覓精衛的蹤影!隻有黃河一黃如故,日日馱泥,天天載沙,向前,向前,向前,不填東海誓不罷休!莫非黃河之所以要黃,就為取西山之木石,塞東海之虛穀?莫非削塵世之高壘,填地表之溝壑,求天下之大同就是黃河之誌向?黃河,黃河為此而滾滾滔滔,曲曲折折,生生死死,悲悲壯壯!

想當初,黃河一拔步起程,就遇到上蒼的萬般阻攔。高山要塞死它,深淵要跌死它。誌向既定,勇往直前,黃河衝破層層阻礙,一路蕩激而進,遇塞蛇行,不平則鳴。小小壺口,又是上蒼的一計。企圖將黃河收入壺底,煮沸炸幹。黃河憤怒了,咆哮著,呐喊著,迎頭進擊,前赴後繼,對著懸崖舍身跳下去。黃河衝破上蒼的壺底,奔跳不息,跳過白晝,跳過暗夜,跳過春夏,又跳過秋冬;跳過炎黃,跳過堯舜,跳過夏商,又跳過列國;跳過秦漢,跳過三國;跳過唐宋,又跳過明清,直跳進天地一新的共和國……回眸一看,天地間瞬息萬變。多少風流人物,多少英雄豪傑,曾在黃河岸上叱吒風雲,曾在中原大地指點江山。秦王來了,群臣叩拜,吾王萬歲,萬萬歲!漢武帝來了,萬民叩首,吾皇萬歲,萬萬歲!唐太宗來了,舉國高呼,萬歲,萬萬歲!宋高祖來了,華夏山呼,萬歲,萬萬歲!成吉思汗,逐鹿中原,征服天下,萬民伏地,萬歲!萬萬歲!太平軍始定南京,洪秀全便登上龍庭,也萬歲,萬歲,萬萬歲了!……史至今日,神州大地萬歲至今日。萬歲之音時時鼓噪,不絕於耳。

萬歲之史,代代書寫不絕於篇。試看今日天地,哪家萬歲安在?更別說哪家191萬萬歲了!俱往矣,萬歲,萬萬歲!天地間久遠存在的惟有黃河,惟有我那一往無前的黃河,惟有我那咆哮、呐喊的黃河!

遺憾的是,這萬歲不息的脈流,這亙古常存的魂魄,卻沒有得到世人的承認。這千真萬確的萬歲,這萬確千真的萬歲,塵世間卻沒有人稱之為萬歲!

而今,我謂黃河——黃河萬歲!萬萬歲!

轟轟然,隆隆然,滾滾然,烈烈然,黃河雄渾的呐喊淹沒了我弱小的聲音,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192天成風流漓江水船行漓江,向前看去,水往山中流,讓人憂慮水到山前疑無路,該往哪裏去呢?然而,遊船緩緩行進,沒等逼近那山,卻見水在嶺中,在峰間,悄沒聲息地調了個頭,扭了個彎,輕手輕腳地去了。不見這江水對那山的惱怒,怨恨,也沒見這江水對那山的拍打、攻擊。漓江以自身的寬懷,將碧水結構成一種山間靈秀的自然。寬懷的結果,漓江曲徑通幽,更具有山重水複的美韻,也使這江,這水,少了急湍,少了波浪,少了斷崖絕壁,少了礁石險灘。

回頭往後看去,身後的來路,近處可見水流、水跡,遠處已是粼粼一片了,再遠處又是山了。是那頗顯奇崛的山,是那露盡崢嶸的山,那山摩肩接踵已經緊緊連為一體,鎖合了所有的空隙,似乎在那裏水並不存在,並沒有那麼條清靜柔和的江流。可是,漓江恰恰是從那兒來的,而且,我可以見證,剛剛乘船從那嚴實的山中漂流過來。是的,隻一會兒漓江即消隱了身後的蹤跡,不像世間那些淺顯的徒兒,硬要把過去的瑣屑顯擺成人為的輝煌。

漓江默默負載著船隻前行,也負載著我和遊人前行。遊人和我無疑是在漂遊漓江,可是,更多的目光,或說那目光用於的時間,更多的是觀賞兩岸的山勢。最為明顯的寫照是,相機的鏡頭總是指向那崛起的峰巒。每見一種突兀的山嶺,遊人就慌忙舉起手來,將相機對準突兀,似乎拍不下山的倩影就抱憾終生。

可是,有幾人曾經想過,正是得益於水,得益於舟下汩汩流淌的漓江,才193能這麼舒緩地行進,才能極目兩岸那別開生麵的林林總總的峰巒和山嶺。

也許這是無意地忽略。可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隻要是忽略,都是對漓江的辜負。然而,漓江平靜如常,不怨,不怒,表現出的似乎是一種麻木,是一種遲鈍,是一種愚魯。不過,若是用不惑的歲月去度量這麻木、遲鈍和愚魯,就會發現那才是人生修煉到最高境界的返璞歸真,才是生命大徹大悟後的寬懷和容忍。不是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要發笑麼?而漓江卻不,對那些追尋和思考的人們,漓江沒有動容,依舊平靜如初。發笑的年歲早已過去了,過去了的青春雖不再來,可青春留下的經曆已煉製成漓江最寶貴的財富。比之上帝,漓江似乎更老練些。

我曾經讀到並且記得一位作家對桂林的評價:畫山繡水。山是畫的嗎?不似,即是畫山,那也需要吳道子這樣的大手筆。畫與不畫,這裏我姑且不論,至於說水是繡的,我則以為那就大錯特錯了,至少說,這種說法還缺乏對於漓江的應有理解。在我的視際中,畫也好,繡也好,皆脫不開一個製字,或者製作,或者製造,或者把層次搞新鮮點,換個新名詞:研製,隻是製作方式的不同。既是製,必然有個過程,不會一蹴而就,不會渾然天成。而今天,我站在這遊輪之上,前後眺望,仔細品吟,怎麼也看不出這江水與山巒、與平疇的焊接痕跡,不見天工,不見斧匠,一切都是那般天衣無縫,風流自然。

這漓江水,隨興到極致了。想直就直走,想彎就繞彎,想快就快行,想慢就慢爬。到了高興的時候,便清清脆脆亮出幾嗓子,不管你聽得是否過癮,她唱夠了,立時就沉寂不語了。偶爾高歌,也不是怒吼,不是咆哮,聲響中沒有威嚴,沒有厲勢,看似平平淡淡,可哪一聲也是純正的心律。盡管那音響的外形遠遠不如溪流和山澗甜脆,可是,也極像原始森林的地表上剛剛脫穎而出的嫩芽,透過千百種掩映更見其生命的勃發之力。

至於漓江那直,更具有直的技藝,不是毫不節製的耿直,也不是蠻橫無理的直撞,而是隨和的直,當直則直,直而有度,哪怕隻直了一分一寸,在這194裏,在這時也是恰如其分的,也是難能可貴的。若是品賞漓江的彎,那更有味了!彎,是人生習慣評價為不幸的東西,似乎誰和彎搭了界,誰就有扭曲之嫌,這扭曲便是道德、情操乃至人格的墮落,好玄好玄!於是乎,隨俗的大流就不斷顯擺自我的正直,即使根本沒有直路可走,也硬要往懸崖峭壁上衝擊。結果非但沒有撞開生路,還活活折殺多少無辜的生靈。相形之下,漓江的彎多,倒是有了個性。漓江不怕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沒有羞羞答答,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地拐彎,拐得自如,拐得隨和,拐得圓潤。江流一個彎連著一個彎,真真彎出了世間少有的膽量和風度。這種直和彎的氣節,豈是人間工匠繡得出的嗎?不知他人如何看待,我是大有疑惑的。

在漓江漂遊,最忙碌的是導遊。導遊的嘴一刻也不停歇,對著手中的話筒連連呼喊,一會兒指點九馬畫山,一會兒指點淨瓶臥江。不時講一個傳說故事,那故事不是男歡女愛,就是仙女下凡,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時候再看漓江,漓江仍是沉靜的,寂然不語,絲毫也沒有把自己裝扮成一位智者,一位頗有見地的先賢。隻是履行著一位馱夫的角色,默默無聞地將你將他將我馱來,馱到這林立的山峰之間,讓你觀看,讓你發現,讓你消受。漓江絕不把自己的一孔之見當作千秋輝煌而光焰萬丈地照耀你。可悲的則成了導遊,你再看那舉止,聽那言辭,忽然想到特定曆史條件下報刊上出現的小評論,或者想到時下某些專欄作家的普遍造詣,明明是些陳詞濫調,是些千人一麵的貨色,惟恐世人說咱江郎才盡,硬要滔滔不絕地傾訴出來。這作派違拗了漓江的一片好意,影響了漓江素有的嫻淑風韻。可漓江卻不吭不哈,默認了。

偏偏有那麼些人,不知哪家的票子鼓圓了自己的腰包,花錢的膽子出奇的大,桌上擺滿了菜,上好了酒,還不過癮,還要大呼小叫地猜幾拳,爭個高下。頓時,噪聲飛起,滋擾了漓江千秋的靜謐,萬代的柔情。有人好奇地圍了過去,對之的興趣似乎比對漓江山水還要濃烈,有人則扭轉臉去不屑一顧。漓江對此作何反映?我看漓江,漓江依舊如故,我行我素,沒有絲毫的195怨怪。可是,細心的人則會發現,在素常的平靜中,漓江很快收拾了這鵲起的喧鬧,動作之麻利、之迅捷,讓人想到在餐桌邊彩蝶般輕盈來去的服務小姐。不過漓江在完成這一切時,沒有留下讓人注意的身姿,卻將那鼓噪的聲音打掃了個幹幹淨淨,無蹤無影。好個高明的收拾!

在漓江泛舟,不能不觀賞水中的倒影。岸邊所有的景物,都可以在水中找到自己的姿容。看山,是山,高低錯落的山,與岸上的形態似乎別無二致;看樹,是樹,搖搖擺擺的樹,與水邊的綠蔭幾乎一模一樣。甚而,一處屋舍,一頭水牛,以及剛剛在江中拎起一桶水回眸朝遊人發笑的姑娘,都是漓江美妙的風景。仔細品賞,這水中的風景與岸上的物什又有些不同,不同點恰恰應合了藝術的某種規律:在似與不似之間。所謂似是外形的相像,水中的形象是岸邊姿容的真實寫照,自然也就不乏逼真了。所謂不似,則是指神采。

岸上那山,是別具一格的山,是超群拔俗的山,是孤傲卓然的山,絕然沒有混同他處山勢的奢求。那山有著自己的個性,任你憑借自我的閱曆和心性,把他聯想成大象飲水也好,駱駝苦旅也好,他都沒有什麼怨言。山就是山,既然有橫亙的,有連綿的,為何不能有如此簡煉而又突兀的?因而,桂林的山也就突兀了。盡管這突兀中沒有那縱橫連綿的突兀險峻,可是這罕見的奇崛也足令世人刮目相看了。當然,這奇崛的突兀是穩定的,是凝固的。這穩定和凝固給了山一種恒久的耐力,卻也使之少了幾分生動。這是事實,無法改變的事實。這事實似乎在強調一切事物都難以完美的道理,總是有著或多或少的缺陷,或多或少的遺憾。這事實似乎又是一段有意的留白,讓江水的精靈來彌補群山的缺憾,在賦予靈性的同時,展示了映襯的不凡效應。

於是我看到的漓江水是平的,是緩的,平緩中的水沒有浪,隻有波。波也不大,粼粼湧動的碧波不急,不鬧,準確地說,隻是一圈一圈、一環一環的漣漪。隨著那漣漪的泛動,映在水中的山也蠕動了,並且動而不亂,動而有律,絕似輕音樂導引下的舞蹈。舞蹈著的人,翩翩翔飛,飄然若仙;舞蹈著的山呢?此時此刻,那水中的山,絕不是岸上板著麵孔站定的山,絕不是一味196要用凝固來標榜自我穩定的山,而是水中藝術化了的山,起碼也是注入了漓江血脈的山,這山也就有了少見的生趣和靈性。

漓江用自己的情愫和靈性,映現和再造了兩岸的山。山水一體,渾然天成,方有了這景物的風流,或許,這也是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因由吧!

197翻閱驪山輯錄感言在讀者眼裏,我恐怕是一位埋頭耕種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的典型農民。

下筆就是山西的山呀、水呀、土呀、廟呀、村呀,把這些寫過了又寫什麼話呀,就是鄉村老百姓嘴裏的那些粗糙的能掉出渣的土話。這一回眾生可能奇怪,你不在黃河那邊的山西撲騰,到陝西這頭亂點哪門子鴛鴦譜?

老實說,亂點鴛鴦的太守雖然也姓喬,可是經考證,與鄙人沒有什麼血緣關係。這回我所以撲騰過黃河,撲騰弄到驪山,不是我有人家喬太守的能耐,而是去年以來看書一次又一次讀到驪山。讀到驪山就有一種翻江倒海的感覺,禁不住就寫了下來。日子長了,將這種感覺一歸攏,一翻閱,突然又有了新的感覺。

這新的感覺是,驪山讓曆史改道,又改道。

這麼說,不免有些突兀。說細點吧,自從人直立行走後,就在腳下踩出了路。自從地上有了路後,山就成了礙眼的東西。讓人攀高爬低汗流浹背地喘息。人和山便有了矛盾。矛盾到後來人憤怒了,就要挖山填海。於是典籍《列子湯問》中有了文章《愚公移山》。愚公家門前有太行、王屋兩座大·

山,全家出來進去極不方便,因而,他就率領家人一起挖山。挖來挖去,感動198了神仙,把兩座大山背走了。這真是個動人的故事,可惜的是我帶著感動走進愚公故鄉時,如同大白天碰上了鬼,太行、王屋二山明明白白還在,還穩穩實實地聳立著。看來山能讓人改道,而人要請山讓道不是夢想,就是人有病了!

所以,我們看見的道路總是圍著山繞,即使從山裏穿過去,頂大也是鑽個很小的洞洞,動搖不了山的根底。

這山的威力夠大了吧,令人一次又一次改道。但是,這山與驪山相比就差得多了!驪山不是讓人改道,而是悄無聲息地就讓中國曆史轉了彎。

其實,驪山算不上什麼大山,也算不上什麼名山。說到大,陝西省的大山是秦嶺,驪山隻是秦嶺的一個指甲尖;說有名,陝西有名望的是華山,驪山隻是華山腳邊的一個小石塊。那麼,驪山到底有什麼法術讓曆史走樣呢?

我輯錄幾段筆記,請大家來解這謎吧!

筆記一:西周滅亡童年就學過“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卻忘了這一把烽火狼煙焚毀了西周王朝。近日,給江蘇少兒出版社撰寫《中國神話》,翻開古籍回望,一眼盯住了燃燒在迷幻世界的火光。借著火光,我從《史記周本記》中咀嚼著那亡國·

的世事。

世事的開端與驪山無關。驪山的西繡嶺上安然落臥著一座座烽火台,烽火台是那年代的報警設施,塊塊磚石堆起高高的城堡。城堡裏堆滿了柴草和狼糞。若是有了敵情就在城堡上點火,夜晚點柴草,烽火映天,能夠照射很遠;要是白天就點狼糞,狼糞煙旺,同樣能夠傳導很遠。遠近的諸侯看見了,就會領兵奔來援救國都。國家無戰事,烽火台閑逸著,驪山也就靜悄悄的。

驪山絕不會想到有人會驚擾了自己的靜謐,驚擾它的人不是凡人,布衣草民不會有那麼大的威勢。他是國王,是周天子,史稱幽王。周幽王是周宣王的兒子,即位後就聲色犬馬,疏理朝政。宮中美女玩厭了,便廣招天下佳麗。這時,岐山地震,山崩地裂,涇河、渭河、洛河盡被壅塞,洪水肆虐,百姓199流離失所。幽王不顧不睬,依然尋歡作樂。大臣褒向憂心如焚,進宮勸諫:請幽王遠離女色,拯救萬民。幽王不聽也罷,不該勃然大怒將褒向押入大獄。

轉眼過了三年時光,周幽王日日貪歡,褒向卻在獄中天天煎熬。褒向的兒子洪德一心要營救父親,卻苦於沒有辦法。思來想去,還是以投其所好為上策,幽王不是喜歡美色嗎?幹脆就給他進獻個漂亮的女子,洪德選中的女子是褒姒,後來她不僅走進了曆史,而且走進了神話。褒姒確實太漂亮了,古人說她,柳眉如彎月,杏眼閃秋波,麵色似桃花,齒白如珠玉。其實,用任何詞彙表達美貌的女子都難以寫出她的神韻,我們隻要看看周幽王那骨軟魂醉的小樣就可以明白褒姒美到了何種程度。不然,他怎麼會從此朝政不理,群臣不見,卻與美人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到咋個地步?有書記載:遊則攜肘,立則相偎,飲則交杯,食則同器,坐則疊股。這情狀簡直比得過當今西方湧來的摩登時尚。

褒姒雖美卻從未啟齒一笑。這是令周幽王的遺憾的事,也是他追求的目標。他做夢都在想,要是愛妃一笑那可能更醉人呀!周幽王決計要在美人的笑臉上醉一把了。

樂工擊鼓鳴鍾,美人不笑。

歌女展喉唱曲,美人不笑。

舞伎舞動腰肢,美人不笑。

周幽王急了,問愛妃喜歡什麼?褒姒說,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掛扯了衣服,那聲音很好聽。

周幽王笑了,這有何難?國庫裏有的是絲綢,搬來撕扯。絲綢很快搬來了,宮女們不停手地撕扯,撕完了一匹,又扯完了一卷,搬來的一大摞都扯完了,美人竟然還是不笑。

美人越是不笑,周幽王越是想要她笑,美人的笑,在周幽王心目中比江山社稷都重要了。他公然頒旨,誰能讓愛妃一笑,賞賜千金,加官晉爵。

這一道聖旨,將宮廷貪歡和驪山牽扯在了一起,也就要攪碎驪山的千年200沉寂了。

牽扯到驪山的鬼點子出自虢石父。他要周幽王登上驪山,點燃柴草,戲弄諸侯一把,在烽火狼煙裏欣賞美人的笑顏。好!隻要美人能笑,能過一把癮,有什麼豁不出去的!美人尚未笑,周幽王早高興得捧腹大笑了!

這鬼點子還真靈驗。

周幽王擁著愛妃登上了烽火台,一聲令下,烽火四起,烈焰騰空,頓時號炮衝天,鼓聲如雷。各方諸侯帶領將士匆匆趕來,跑得氣喘籲籲,熱汗流淌,卻怎麼驪山下風平浪靜,不見侵敵?正納悶,隻聽周幽王說,沒有戰事,隻圖愛妃一笑。一時間,諸侯將士怨聲載道,偃旗息鼓,踏著黃塵疲憊地歸去。

褒妃看得驚奇異常,禁不住笑出聲來。美人一笑,周幽王也樂得欣喜若狂。

這把火沒有白點,總算如願以償了!

不說周幽王獎勵虢石父千金,隻說不久驪山真的燃起了煙火。那是犬戎國的將士殺進了鎬京,周幽王慌忙命令點火求救。可惜,火光熊熊沒將來,狼煙衝天沒兵到,各路諸侯以為又是周幽王和愛妃鬧著玩呢!前回的怨忿還未消,誰也不是傻帽再去上當。就這麼西戎兵馬闖入城中,殺死了周幽王,搶走了褒姒,放火燒了宮殿,在衝天的火光中西周化為了灰燼。周幽王的行為應了句現代話:過把癮就死!

驪山阻止了西周的運行,讓曆史的車輪轉了個大彎,東周開始了。

筆記二:晉國變亂沒有想到已經淡忘的驪山突然又橫臥在我的眼前。不,應該說是梗阻在晉國的曆史車輪前麵,稍不經意,就要人仰馬翻了。

按說,晉國與驪山還有不近的距離,驪山即使再有威力,要幹預晉國也鞭長莫及。偏偏有人頭腦膨脹,率領大軍征戰到了驪山腳下。這個人是晉獻公。在晉國的興衰史上,他還算是一位有點作為的君主。他安定了國內就向外擴張,一下消滅了霍、虞、耿、魏、虢、郇等16國,疆土麵積擴大了好多倍,完全有力量稱霸諸侯了。這時勝利的凱歌不斷奏響,響亮的凱歌令人衝201動。晉獻公一衝動,率領兵士殺過渭水,踐踏了驪戎國,當然也就與驪山碰了個照麵。不用說,那殺人放火的場景驪山看了個一清二楚。驪山無言,晉獻公就退兵了,而且是喜滋滋退兵的。他從驪戎國君那裏討得了人家兩位如花似玉的女兒,帶回來和自己同床共枕,共享魚水歡樂。這件事史書有載,《左傳莊公二十八年》寫得明明白白。

·原先晉獻公就有5個夫人,這一來成了7個夫人。從驪山新來的兩位夫人各生了1個兒子,加上原有的3個就5個兒子了。5個兒子在君主裏頭不能算多,關鍵是由誰繼位成了麻煩。如果車輪按照晉國先前的道路運行自然不會麻煩,可是,一趟驪山之行使本來不麻煩的事情成了麻煩。驪戎國君的大女兒是驪姬,生的兒子叫奚齊。這驪姬雖然沒有褒姒那麼嬌美,也讓晉獻公神魂顛倒了。晉獻公神魂一顛倒,晉國本來的秩序也就顛倒了。顛倒的起因是驪姬要自己的兒子奚齊繼位,可是,晉獻公早就立申生為世子,確立了自己的接班人。無疑,驪姬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必須搬掉申生這塊絆腳石。驪姬略皺眉頭就有了妙計,她要借刀殺人了。她借的刀是入侵晉國的北狄騎兵。她在晉獻公耳邊吹了一陣風,就把申生吹到敵陣前去了。申生一走,驪姬就奓著耳朵聽他兵敗被殺的消息,聽來聽去,卻聽到了人家報捷的鼓樂聲。這小子命大,命大也逃不出驪姬的圈套。

待申生歸來,驪姬就給他接風洗塵。申生當然高興,哪裏知道當夜驪姬就在晉獻公的懷抱裏哭泣著捅了他一刀,說申生調戲她!她怕晉獻公不信,還要他親自觀看。

第二天,驪姬約申生到花園賞花。一進園就見蜜蜂、蝴蝶往驪姬頭上亂撲,驪姬手忙腳亂驅趕不散。驪姬雖然年少,也是母輩,申生不敢妄為去趕。驪姬喊他,他不能袖手旁觀了,連忙為她趕蜂驅蝶。這時,躲在遠處的晉獻公見兒子在驪姬頭上亂摸,蹦跳出來,大罵孽子,就要殺他。驪姬卻勸住了。

這驪姬可真是聰明到極點了。她可能知道晉獻公不是周幽王,不那麼好糊弄。若是如此殺了申生,有一天他醒過理來定會怪罪於她。那她還有202好果子吃嗎?驪姬殺申生不是目的,殺他隻是要搬開攔路的石頭,要讓自己的兒子當君主,娘兒倆都過出人頭地的好日子。她一忍,勸晉獻公說,這事傳出去名聲不好,就饒了他吧!晉獻公一聽好感動,驪姬真是個明白人,不僅放了申生,而且對驪姬寵愛有加。

驪姬在晉獻公的懷抱裏尋找新的機遇。機遇很快來臨了,申生回都祭祀母親,按慣例要把祭品送給父母享用。晉獻公打獵回來要吃那肉,喝那酒,卻被驪姬攔住了。扔一塊肉給狗吃,狗吃了,卻死了;端一杯酒給宮女喝,宮女喝了,也死了!晉獻公哪裏知道,這是他鍾愛的驪姬作了手腳,當即大怒,下令捉拿申生。申生明白大禍難逃,自殺了。

申生死了,世子的位置騰開了。但是,論資排位還輪不到她的兒子奚齊,還有重耳和夷吾。世子的大山都搬了,還有驪山姑娘辦不到的事嗎?她略施小計,說二位是申生的同黨,晉獻公就派人去捕殺。重耳和夷吾見勢不妙,匆忙逃到國外去了。就這麼,驪姬的兒子奚齊當上了世子,晉國的車輪改道了。

如此安然下去也算,哪裏知道這還潛藏著變亂,驪山非要遭擾驪戎的晉國也承受遭擾。晉獻公死了,奚齊繼位。大夫裏克殺了奚齊,大臣荀息又立少姬的兒子繼位,裏克把她母子倆殺了。驪姬見勢不妙,跳進宮中的湖裏自殺,沒被淹死卻被揪上岸來活活拖死,晉國大亂了。這一亂喪失了稱霸天下的機遇,唾手可得的霸主地位,隻因晉獻公冒犯驪山而失去了。

筆記三:盛唐不再立秋沒有幾天,我站在了華清池畔,也就麵對著驪山。我似乎不是站在當代,而是跨進了唐朝的大門,感受著那由盛到衰、高空墜石般的落差。此時,密布陰雲的驪山忽然露出了一縷亮光,仿佛是曆史的一絲竊笑。

我在西安已待過數次。哪一回也沒有像這次深入了解長安古都。就說盛唐吧,盛到何種程度?翻閱史書才知道,那時的都城由宮城、皇城和外郭城組成。皇城位於長安城的最北部,地勢最高,是皇帝居住和處理朝政的場203所。內中以太極宮為主體,坐落著16座大殿。皇城位於宮殿的南邊,又叫子城,是中央機構所在地。隔過一條橫街就是外郭城,而這條橫街竟然寬達440米。不知道世界上古往今來還有沒有比橫街寬闊的街道?外郭城是官吏和居民的住宅區,也是商業區。它以皇城為中心,向東西南三麵延展,挺出東西南北各14條街道,裁劃出108坊。古城規整得如同一個棋盤,大詩人白居易登上觀音台向城中一看,禁不住胸中的波瀾起伏,激動地寫下: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這唐朝的長安城真是氣象不凡。據記載,那時的都城周長36.7公裏,麵積達83.1平方公裏,是漢代長安城的2.4倍,明清時北京城的1.4倍。別的不說,清代皇帝喜歡以大清王朝相稱,大了數百年還是大不過唐朝去。這樣的古都放到世界上比較也是首屈一指的,比公元446年修建的東羅馬首都拜占庭大7倍,比公元800年所建的阿拉伯首都巴格達大6.4倍。盛唐之盛僅從宏大闊綽的都城也可以窺視一斑。

盛唐之盛,盛大得長安城也裝不下了,也就盛大到驪山泉上來了。唐玄宗李隆基來到驪山一看,真是個好地方,不光山青水秀,而且泉水溫煦,既能衝浪,又能洗桑拿,美得不能再美了。很快,環山築宮,沿宮建城,名為華清宮,也有稱華清池的。那宮城是個什麼樣子的,杜牧那年從山邊走過,留下了詩句: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宮殿之多,門扇之眾,真可以和長安的宮城媲美了。隻是外觀的豪奢填204塞不滿李隆基感情的空落。於是,便有了杜牧接下去的詩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笑顏銷魂的妃子是楊貴妃。楊貴妃吃著千裏奔波送來的新鮮荔枝,露出了讓李隆基神醉的笑容。李隆基的感情世界此時不再空落,而且盈溢的浪花四處噴濺,濺到了驪山下的“蓮花湯”,也濺到了貴妃沐浴的“海棠湯”。

可是,這位讓他情感四濺的貴妃原來是他的兒媳婦呀!要讓躺在兒子懷抱中的女人躺進自己的懷抱,這中間有著倫理道德的阻塞呀!李隆基愣下決心,一咬牙繞著彎跨過了這難以跨越的阻塞,當然,他不會想到,這時候曆史的車輪也緊跟著他走了彎道。盛唐就要衰落了,他卻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他隻知道,兒媳婦變成了道士楊太真。出入宮廷的楊太真已經任由自己恣肆了。可是,他還嫌這種恣肆不夠名正言順,接下來,他便將已經不是兒媳的楊太真冊封為貴妃了。事情至此,李隆基還有什麼顧忌呢?沒有了,華清池成了他和楊貴妃歌舞飲宴的極樂世界。

公道說,這位被後人諡為唐玄宗的李隆基和那位被驪姬亂了心神的晉獻公一樣,在即位之初還是不乏作為的。可是,一旦深陷美人的懷抱,情感的風暴讓他們暈頭轉向。李隆基當然意識不到這些,何況楊貴妃能歌善舞,將天子喜歡的傑作《霓裳羽衣曲》跳出了萬千風情,成就了世代流傳的《霓裳羽衣舞》。這就“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這就“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這就“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這就“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陶醉在溫柔鄉中的李隆基並不知道這樣放蕩神魂將會導致流血漂杵、萬戶蕭疏的慘況。突然間,安史之亂發生了,“驚破霓裳羽衣曲”不說,而且“宛轉蛾眉馬前死”,而且“天旋地轉回龍馭”。楊貴妃死了,死得“君王掩麵救不得”。最可怕的是,唐朝興盛的景象從此像滾滾長江東逝水,一去不複返了!

205這可能就是驪山的傑作,也是驪山最成功的作品。它不僅改寫了大唐的曆史,而且,還成就了千古不朽的華章——《長恨歌》。白居易當年站在唐朝的峰巔縱觀了不凡盛景,後來又在滿目瘡痍裏看到了國運的衰敗,於是用《長恨歌》傾訴自己,也傾訴了驪山的萬千感歎。

輯錄補言我將三則與驪山有關的筆記連綴在一起了。連綴完我讀了一次,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說什麼也難以說明白。驪山的能量不是我這一介草民可以估量的,它不動聲色就可以扭轉乾坤,就可以變幻魚龍。的確這一切不是人可以度量的,所以,我隻能輯錄些世事供你思考。

寫到這裏,還有兩件沒有走進我筆記的事需要提及。這或許會進一步觸動你的思緒。

第一件事是說秦始皇。他就躺在驪山的腳下。《中國曆代史話》載:他(秦始皇)即位之初,開始預建陵墓,即驪山墓。陵墓高50餘丈,周圍5裏多,墓內修築宮觀殿宇,陳設各種奇器珍寶。在陵東側發掘出的3個兵馬俑陪葬坑,總麵積為2萬多平方米,出土陶俑及陶馬約6000件,形狀與真人真馬相仿。兵馬俑坑的布置,是按軍陣場麵排列的,體現了當年煊赫的軍威。秦始皇為了修建阿房宮和驪山墓,征用刑徒70餘萬……由此可知,吞並六國的強秦的確強大。國強、軍強,連帝王陵寢的陪葬品也強大得成為世界第八大奇跡。

導遊說,秦陵風水最好。頭枕驪山,腳蹬渭水,中間安臥的就是龍體。

可是,如果秦始皇九泉下有靈,怎麼也不會酣睡了。他一心要萬代相傳的家國天下,卻怎麼剛閉眼就土崩瓦解了?這是什麼原因?或許驪山會一清二楚。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驪山下的千秋變亂早該引起後人的警覺了吧?

沒有,這就有了我要說的第二件事。看,驪山下又來了一個人,誰?蔣介石。蔣介石來了卻沒有睡穩,五間廳的槍聲驚嚇了他,他倉皇逃了出去。許206久後回憶那天的情景,他寫下:經飛虹橋至東側後門,門扃,倉促不得鑰,乃越牆而出。此牆離地僅丈許,不難跨越。但牆外下臨深溝,昏暗中不覺失足,著地後疼痛不能行。不數十步至一小廟,有衛兵守候,扶掖登此山東隅……約半小時,將達山巔,擇稍平坦處席地小憩,命衛兵向前巔偵察。少頃,四周槍聲大作,槍彈飛掠餘周身而過,衛兵皆中彈死。……乃隻身疾行下山,乃至山腰,失足陷入一岩穴中,荊棘叢生,才可容身。

蔣介石被從那個岩穴中掏出來,活捉了。我去過那地方,蓋了個亭子,叫做兵諫亭。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西安事變。

說來真像是湊趣,一切的變亂都往這驪山下堆砌,堆砌得讓人難以辨識驪山了!驪山這貌美無比的肢體和容顏裏,為什麼會潛藏著改朝換代的無窮動力?我悟不透。登驪山之巔,坐看行雲,俯瞰塵寰,想到的是老子的名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忽然覺得,高巍的驪山與天耳鬢廝磨,早已將天道脈律,將自然法則融會貫通,爛熟於心,因而便充當了天道自然的顯形角色。我不敢再輕視自然,更不敢輕視像驪山一樣的山川。

翻閱驪山,讓我對驪山充滿了敬畏,似乎那就是上蒼高懸的一把正義審判之劍。

207東臨碣石觀滄桑秋風蕭瑟,百草豐茂。魏武帝曹操北征烏桓回來了,車轔轔,馬蕭蕭,勝利的旌旗漫天飛揚。抵臨碣石,眼前驀然開闊,大海浩瀚,洪波翻湧,他勒韁遠眺,禁不住以歌詠誌: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時在建安十二年,也就是公元207年。

1800年後,我循著曹操的馬蹄東臨碣石,來到了秦皇島,來到了北戴河。我看到了大海的明潔,也看到了大海的混沌。我享受了“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的明潔,也感受到了清濁交織、迷茫混沌的世態。這無垠的海水,用明鏡般的屏麵攝照了曹操,也攝照了秦始皇、隋煬帝、唐太宗以及許許多多的前塵舊事。塵色的彌漫使那海水鹹腥了好多,深沉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世理濃烈得難以化開。我站在碣石旁邊,久久地領悟著,領悟著,突然心胸豁亮,原來東臨碣石,不僅可以觀覽大海,而且可以觀覽滄桑。

事後三思,我實在有些唐突,有些冒昧,魏武帝曹操是何等人士!雖然戲劇舞台上總將他塗成個陰險狡詐的白臉,可是稍微懂點曆史的人都知道,他馳騁疆場,統一北方,不愧為一代梟雄呀!我乃一介匹夫,草木凡胎,怎麼208敢妄自篡改他那令世人稱頌的名句呢?請你諒解,我決沒有貶損這位梟雄的意思,隻是覺得他匆匆太匆匆,也許是南國戰事催征人,未及落地他便策馬離去,當然就難以讀懂大海了。

倘若那日曹操在海濱駐足,最好把他的帥帳駐紮在拍岸的波浪旁邊,那麼,晨昏的迷蒙,夜闌的濤語,都會啟悟他,警策他,改變他,說不定會由於他的改變而改變了曆史的運行足跡。那時候,大海的收藏還不像刻下這麼繁豐,但是已裝下了叱吒風雲的嬴政。嬴政來時何等榮耀,何等威風!六國畢,四海一,一個秦字大旗遮掩了神州大地!嬴政得意:“嘻嘻三皇,咦咦五帝,哪一個能和我比肩而立!”因而,他玩了一把新鮮的,不再稱王,也不稱皇,更不名帝,而是既要當皇又要當帝,從此,中國曆史上顯赫出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多麼光彩,多麼榮顯!他要這光彩,這榮顯,萬歲萬歲,永遠永遠。北麵高築長城,莫讓外夷侵擾;域內焚書坑儒,莫讓刁民叛亂。這還有什麼心頭之患?沒了!好吧,那就派人乘船出海,去煙波蜃樓間求取仙丹。

哈哈!吞服了仙丹咱就返老還童,永享天下了。頓時,碣石陡然變矮,浩渺的大海看見了拔地而起的行宮,和在宮樓上癡癡觀望的秦始皇……仿佛是海水打了個轉,翻了個滾,一眨眼工夫,魏武帝到來時秦始皇卻早沒了蹤影。不光秦始皇不見了,他癡望大海時依憑的宮樓也不見了。如果真要找點和堂堂皇帝有關的景物也不難,眼前就有殘破的長城和一座時新的廟宇。廟裏供奉的竟然是哭塌長城的那個孟薑女。孟薑女?正是。這不是明目張膽往秦始皇臉上潑汙水嗎?是,又能怎麼樣?你能吞並六國,你能焚書坑儒,你卻無法叫神仙免你一死!死了,死了,你能把這身後的事怎麼得了!碣石畔布陳著多麼醒人的世理啊,可惜匆匆趕路的曹操與之擦肩而過,懵懵懂懂奔向前方,奔向沙場,奔到南國赤壁,讓周郎一把大火燒著營帳,燒著衣袍,連眉毛胡子也燒焦了。

我真替曹操惋惜,假如他東臨碣石,不僅觀滄海,而且觀滄桑,那該多好呀!可惜世事不會重來,乾坤難能旋轉,他錯過也就錯過吧,後人總不該一錯再錯吧!瞧,這海濱又來了一位皇帝,誰?隋煬帝。隋煬帝是個落下千秋罵聲的皇帝,古往今來,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不罵他的。罵歸罵,一邊罵人家,一邊在人家開挖的大運河裏行船,運糧,運草,運一切自家需要的東西。209公道說,這皇帝還有那麼點真本事,他東臨碣石或許就是上蒼讓他清醒頭腦洗涮罵名的最好機遇。遺憾的是,他喜形於色,忘情於水,吟過“斷濤還共合,連浪或時分”;又吟“方知小姑射,誰複語臨汾”,重又墜入秦始皇的仙幻神境了!

也許,這句“方知小姑射,誰複語臨汾”對他人有些費解,而對於我這位土生土長的臨汾人來說,這儼然是一把打開隋煬帝心靈的鑰匙。早先,我的家鄉名為平陽,從帝堯立國建都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名字。哪料到他們楊家搶了外孫的天下,又怕別人從自己手中搶去,聽到“平陽”就神經過敏,這不是要平掉我楊家的江山社稷嗎?不好,慌忙下令改名,平陽改成了臨汾。臨汾西麵有座山,山不算高,卻有仙則名,名氣大得很,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連曆史深處的莊子也向往這仙山瓊閣,大筆一揮,《逍遙遊》此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這麼惹人心亂神醉的體態姿色,隋煬帝肯定為之傾倒過不止一次!然而,到了碣石,見了大海,一眼瞅著海市蜃樓,馬上迷醉於這“小姑射”了,誰還敢在他耳邊說起臨汾神女?迷醉吧迷醉,盡管臨汾還叫臨汾,隋煬帝卻在迷醉中丟掉了楊家的天下。

碣石和大海再見到皇帝已是唐朝了。其時,唐朝放射著這個星球上最奪目的光芒!那日,大海新亮出前所未見的姿容,“拂潮雲布色,穿浪日舒光”,來迎接創造大唐盛世的天子。李世民“披襟眺滄海,憑軾玩春芳”,目之所及,“積流橫地紀,疏派引天潢”;思之所至,“仙氣凝三嶺,和風扇八荒”。

我真怕那能夠“凝三嶺”的仙氣也惑亂了他的神魂,暗暗為他捏了一把汗。

好在他身邊有個魏徵,魏徵抬手擊了他一掌。李世民抬頭看到了魏徵緊繃的冷臉,驚出了一身虛汗,猛一掙,掙出了神虛幻境,他謙笑著吟道:“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圖王。”聽了此話,魏徵緊繃的臉才鬆開來,有了點溫色。

日腳好快,悄悄一動,這細節早過去了。再一動,唐朝過去了,宋朝過去了,元朝也過去了。即使用佛家禪杖打出天下的和尚皇帝朱元璋和他的子孫也成了明日黃花,萎敗得不可收拾。這時候有一個老頭來了,他卻要竭力收拾明朝的殘局。他胯下毛驢的蹄音驚動了碣石和大海,碣石和大海為他210發出了一聲歎息。他連忙下驢叩拜,將這聲歎息收進了自己的詩囊,於是後人讀到了這樣的名句:“國是隻憑三寸舌”、“日斷天涯路轉迷”。多麼精辟,多麼犀利,一語道破了萬古天機!是的,如果“國是隻憑三寸舌”,那麼,“日斷天涯路轉迷”,甚而國破人亡也是無法逃脫的必然了。我們本該為大唐盛世喝聲彩、鼓個掌,可是,手剛抬起,口未張開,魏徵故去了,李世民故去了,沒人再能匡正三寸舌上的國是,也就隻能日斷天涯,乾坤昏醉,曆史迷亂在坑窪的磨道裏。

我認識這個騎驢的老頭,他是顧炎武。我案幾上的書卷裏曾有他奔波的身姿。他的毛驢馱著他跋山涉水,從遙遠的江南水鄉來到北國的黃土地上。一路風塵,一路呼籲,要反清,要複明,唇焦口燥,聲嘶力竭,卻隻討得路人的嘲笑。這真讓人憤憤不平。昔時,這黃土地上曾走出來一個老頭,他也騎著驢,而且倒騎著驢,他一路顛去,不染塵色,不問世事,卻風光成了眾生仰慕的神仙。他是張果老。張果老遠去了,顧炎武走來了。他肩扛乾坤,背負社稷,一路走得辛勞,一路呼得苦焦,憑什麼隻能賺得兩聲嘲弄的賤笑?

我真想為之拍案而起,拔劍相向,向塵世討個公道!

不用了,恰在此時,顧炎武唱響了驚詫人寰的黃鍾大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一聲唱響換得了比張果老還要令人仰慕的聲譽。我隻知道,他在眾生的嘲笑中步入堯都腹地,閱史讀經,日知而錄,終於用生命的絕唱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卻不知道他東臨碣石,用大海的歎息啟悟過自己的心智。

毋庸置疑,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絕唱,就是對“國是隻憑三寸舌”的抨擊和粉碎!這抨擊和粉碎讓顧炎武在垂暮之年獲得了新生!

乙酉年初冬,我在陋室回味著大海收藏的往事,時而欣喜,時而憂慮,時而清晰,時而困惑,屢屢折磨我的是匹夫之責常常誤入三寸之舌的輪回軌跡。為粉碎三寸舌上的國是,無數誌士浴血捐軀,到頭來指點江山的仍然是脫下皇帝裝的天子!三寸之舌的新舊交替無數次滑稽了匹夫之責的莊嚴!

夜闌天寒,我苦澀的心禁不住一陣陣痛楚。此時此刻,我更為懷戀大海,向往大海,恨不能馬上啟程,再臨碣石,重觀滄桑,將那大海中深藏的世理一次看個夠,看個透!211記憶李自成說來奇怪,近來時不時就會憶起李自成。倒不是我對他情有獨鍾,也不是想讓他成為我達到某種企圖的道具,而是有些舊物、舊事收存著有關他的信息。無意間撞到那些物事,不經意間李自成便閃現了出來。

一臨汾城郊有個東羊村,村中有座元代戲台。元代戲台是個稀罕物,泱泱大中華存留至今的僅僅剩下幾座了。我是衝著這個稀罕物去的,想看看那時的戲台是個什麼樣的臉麵,孰料卻發現了比這個稀罕物還稀罕的寶物。

那是一塊碑石。碑石,在我們這古老的國度裏實在算不上稀罕東西。

隻要是個古舊的廟祠,那裏麵準有此物。更何況時下還有些想不朽的人仍在不斷用新的刻石為自己樹碑立傳。這塊我視為稀罕物的碑石,粗略一看也沒啥新奇的,不過就是重修這座東嶽廟的功德碑,無非是誰誰誰捐白銀拾兩,某某某助銅錢幾文。這種碑石凡廟可見,見多了,見煩了,也就提不起我的精神。但就在我即將離去的時候,一瞥落款,哈呀,竟然看到了“大順國元年”的字樣,這便讓我雙目圓睜,佇步難移了。

這大順國不就是李自成創建的國號嗎?是的,這個曇花一現的國號早212就隨著那朝露般的時代遠逝了,遠逝得難見蹤影。不信請翻閱中國曆史的年表,任誰也難以抖摟出大順朝、大順國的字眼。隻有在曆史教科書上,在明清兩朝的夾縫中才會隱隱約約看到那一閃而過的背影。

曆史都可以忽略的世事,卻在一塊碑石上留下了行跡,這豈不是個比金子還珍貴的寶物嗎?

二我最早知道那一閃而過的曆史是在奶奶講的故事裏。

那是童年,是物質極為匱乏的年代。緣於生活的貧困,過年是我和夥伴們最高的向往和奢侈。每逢年節,即使再貧窮也要掃淨甕底的白麵包一頓餃子。惟其如此,這一頓餃子總能在我的腦子裏留下很難抹去的記憶。新年一過,再好的日子也成了往事,但餃子的美味好久好久仍在嘴裏留著餘香。那餘香讓我無法不懷戀新年,甚而巴望天天都能過年。也就在我貪戀奢華的危急時刻,奶奶鄭重地告誡我要甘於清貧,不可奢華。不過奶奶的告誡不像政治高調那樣枯燥無味,而是講了一個至今我還記憶猶新的故事。

奶奶說,古代有個闖王,帶著窮弟兄打出了天下,當了皇帝。他坐到龍庭上問大家:什麼日子最好?窮弟兄都說過年最好,他便下令讓大夥兒一月過一次年。窮弟兄可高興啦,月月吃好的,穿好的,日子過得美滋滋的。本來,上天讓他當十八年皇帝,可他月月過年,18年的時間,18個月就過完了。我問,後來呢?奶奶歎口氣說,享完福隻有吃苦啦!闖王被打出京城,垮啦!

現在回想,這個故事屬於主題先行,奶奶無非是借助李自成的事教導我不要貪圖享受。奶奶的教導不是本文的話題,和本文有關的是,奶奶的故事也是對李自成的一種記憶。一個不讀書、不看報的鄉村小腳農婦,能記得李自成的往事,其稀罕的程度實在不亞於大順國的那塊碑石。

不過,奶奶這記憶並不準確。從史料中可以看到,李自成從在西安建立大順國到他被害死去,滿打滿算也就是16個月,怎麼也算不到18個月。況且,他和弟兄們打進北京,即使日日花天酒地,把那些日子摞起來總共不過是42天。盡管奶奶的記憶不準確,我還是覺得極其珍貴。在曆史的漫長跑213道上一閃而過的瞬間,能在一個鄉村婦女的頭腦中留下印象確實不容易。

當然,若是細想,最為不易的還不是奶奶的記憶,是偏安在東羊村裏的那塊碑石。修廟,一般多在盛世。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修葺非常少見,偏偏這裏修了,修竣後還立了一尊功德碑,把捐資獻物的人名鐫進了時光,也就留在了那匆匆而過的大順朝代。這碑石的功用很明顯,是要銘記那些樂善好施的賢達,然而,我看過碑石卻對那些賢達的名字一個也未細讀,惟一記下的卻是大順國。李自成絕對不會想到在記憶別人的空間裏鐫進了自己的痕跡。

三如果說,東羊村對李自成的記憶僅僅是一種捎帶,那麼,有一個村落卻是專門用來記憶李自成的。

那是臨汾城東北角的掛甲莊。掛甲莊是李自成懸掛盔甲的地方。你若是要問,他為什麼要在這裏掛甲卸盔?

村裏人會告訴你,臨汾是座臥牛城,城牆又高又厚,護城河又寬又深。

在曆史上,不記得誰的部隊能攻進去。李自成率領部隊打到這裏,也遭到了往日的同樣待遇,大軍連戰好幾天,損兵折將,屍體橫陳,城牆一點點也沒損傷。從西安發兵以來,一路過關斬將風掃殘雲的李自成哪裏受過這般輕慢?下令:再攻。

再攻,也是一樣,又損兵,又折將,臥牛城還是頭倔然安臥的老牛,皮毛也沒損傷了一點兒。李自成氣得團團轉,轉來轉去沒有一點兒奈何。

沒有奈何的李自成總想找到點奈何,這一天他來到了掛甲莊。當然,那時候還沒有掛甲莊,隻有一座高高的土垣。不過,他的到來標誌著掛甲莊就要問世了。李自成登上了城東的那座土垣。他是要憑高遠望,探視城中的動靜,再根據這動靜謀劃攻城的方略。

李自成看得很細致,何處是府街,何處是兵營,何處是糧庫,何處是水池……他都在一一探尋,尋到了便會確定攻擊目標。就在這時,樹葉簌簌響214動,是微風乍起,不過也就是僅能吹皺一池水的輕風。這輕風當然不會給李自成留下什麼記憶,留下記憶的是隨著輕風飄來的那支箭。因為那支箭直射他的右眼,疼得他慘叫一聲,栽倒在土垣上。將領連忙把他扶住,見他血流不止,隻好幫他卸了盔,摘了甲,緊急救治。卸了的盔,摘了的甲,當然不能扔在地上,便順手就掛在了土垣邊的大樹上。

掛甲莊就這麼在李自成的濺血飛紅中生成了,這頗有幾分壯烈。

隻是,掛甲莊的記憶不是以壯烈為己任的,而是用一種少見的輕慢作為這個故事的結尾。過了好一會兒,李自成蘇醒了,沮喪地說:“這破城,咱不攻了,不攻了。”於是,部將偃旗息鼓繞過臨汾,向北進發。

四真沒想到,在紀念一個人時又牽掛出了李自成。

這個人叫桑拱陽,臨汾城西南的桑灣村人。他飽讀詩書,尤精儒學。年歲不長,學問很高,也有點懷才不遇的傷感,因而,風塵仆仆南行了。渡黃河,涉長江,一氣奔到了蘇州。那時的蘇州正紅盛著一個講壇,他登台發言,令顧炎武、傅山這些學術大腕們也刮目相看,禁不住為這個晚生拍起巴掌來。

桑拱陽的榮耀和李自成沒有關係。

桑拱陽的死亡李自成卻難逃幹係。

當然,李自成絕對沒有和這個知識分子過不去的意思,更沒有將他列入臭老九打擊迫害。反而,將之視為才俊,恨不能據為己有。其時,桑拱陽中了舉人,並被任命為河東書院城社的學正。他意氣風發,準備將書生意氣全部風發給社會。李自成就在這時候到來了,來了,一眼就盯上了這個意氣風發的儒生,而且要把他招為幕僚,為自己打天下出謀劃策。

桑拱陽不幹。

在他的眼中,李自成是匪,是賊。他那滿腹意氣隻能風發給官府子民,215怎麼能落草為寇,為虎作倀呢?他找個由頭回絕了。他找的由頭是患病,並且是會四散蔓延的黃疸病,即當今的傳染病肝炎。李自成再求賢若渴,也不敢將黃疸病人拉入營中,他還真怕自己的人馬都染上這病呢?桑拱陽就這麼躲過了李自成的一劫,用他的話說是守住了名節。為此,他沾沾自喜,自譽為鬆風學士。不過,他絕不會想到這一把不光玩了李自成,也玩了他自己,他陡然而至生命的終點。

倒不是李自成識透了他的小小伎倆傷害了他,而是他那掩人耳目的小技損毀了他的肢體。為了造成身患黃疸的病相,他冥思苦想,將槐樹的槐米熬成汁液,塗滿全身。果然全身泛黃,黃得令李自成的心腹慌忙退出,惟恐多看一眼也身染此屙。心腹走了,桑拱陽笑了。他笑得過早了,豈不知槐米有毒,毒侵肌膚,滲透骨髓,悄悄進入膏肓。未及李自成打進北京,坐上龍庭,桑拱陽就閉目長辭了。

五閑來無事,喜歡到故紙堆裏去搜羅過去的世事。這一天,我翻閱一本誌書,不意又和李自成碰了個迎麵。

這是一部權威地方誌書——《平陽府誌》,清康熙四十七年編修的。說此版本權威,並非因為成書於康熙盛世,而是緣於主纂是大名鼎鼎的孔尚任。孔尚任因為《桃花扇》出了名,也因為《桃花扇》倒了黴。臨汾卻因為他的倒黴而沾了光。由於他倒黴後賦閑,他的同窗好友、時任平陽(臨汾古稱平陽)知府的劉棨才可能把他請來主纂誌書。否則,他打坐翰林院忙碌於經國之大業,怎麼會有暇來問津地方上這雕蟲之小技?這或許也是緣分。

孔尚任與臨汾有緣分,不一定就和李自成有緣分,即使誌書中不記載這位起事的農民頭領也名正言順。打開多種地方誌版本,在他這個誌書之前誰也沒有列過《兵氛篇》。他初創此篇,並將之嵌進《祥異卷》中,悄悄記下了李自成的蹤跡:216崇禎十七年正月,自成二十三日至平陽,知府張鄰迎降,留五日而北。

順治元年五月,李自成從此敗歸,至平陽府,殺其偽防禦使張焜,遣綿侯袁以兵萬人,屯掛甲莊而去。

真感謝孔尚任,將李自成的來龍去脈記載了下來。讓後人一看就知道,李自成曾經兩度來過臨汾。臨汾留下與之有關的記憶順理成章。

六閉合府誌,鉤沉散佚在城鄉的多種記憶,卻發現那記憶和這記載有著不小的出入。

就說掛甲莊吧!那裏收藏的信息是李自成中箭受傷,不再攻打臨汾城,當然也就沒有將這臥牛城收入掌中。而誌書上寫的是,李自成不僅擁有了臨汾,而且沒費一兵一卒,是知府張鄰投降歡迎大軍進城的。進城後還駐留了五天。這五天是休整,應該說也是喜慶,舉杯歡宴自是難免的。顯然,掛甲莊的傳說是在貶損這位農民起義的頭領。

不過,李自成也確實和掛甲莊有些關係。從府誌看,人倒了黴喝涼水都塞牙。李自成從北京敗歸,連他安插的官員也翻臉不認人,迫使他大動幹戈,和那廝較量一場,打開城門將他殺了。殺了叛賊應該歡慶一下,至少也該休整兩天吧,不知為何要“遣綿侯袁以兵萬人屯掛甲莊而去”?莫非是在攻城之際屯駐此地?這誌書的記載也留下了模糊之筆。更為讓人模糊的是,即使攻城之際李自成屯兵在此,也沒有中箭之禍,更沒有掛甲之需,那麼,掛甲莊的名字到底和李自成有啥瓜葛?

七此時,再回味和李自成相關的信息,不光掛甲莊的傳說是貶損他的,就連奶奶給我講的故事、桑拱陽保留名節的故事都是貶損他的。這正應了鄉217村人一句話:“興者王侯敗者賊。”李自成敗了,而且大敗身亡,當然被視為賊寇。孔尚任筆下的文字,雖然在涉及臨汾時以“自成”和“李自成”相稱,但在前文曾稱之為“闖賊”。“闖賊”之貶沒有貫穿始終算是他留下了一點溫情。

這麼一想,那尊“大順國”的碑石就不是稀罕,而是珍貴了。

曆朝曆代對變亂造反的賊寇都視為妖魔,最怕其惑眾生叛。當然,對於所謂反賊的蹤跡一絲一毫都不願留下,恨不能折枝斷株再連根剜掉。“大順國”那樣的碑石自然收存著叛亂的世事,肯定也在清除之列。不知緣何,這尊碑石會免於粉身碎骨的災禍而幸存於今日,讓權勢者有意塗抹過的曆史仍然挺立在世上?這實在是奇跡!這奇跡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沒有找到別的原因之前,不妨認定是身處僻所的緣故,使大順國的曆史躲過清除,幸免於難。

這無言的碑石,飽含著耐人咀嚼的世理。

八相對於掛甲莊而言,桑拱陽的故事不僅在於貶損李自成,而且在於褒揚他的操守。舊時有個成俗,清代和民國的知府、縣令到當地赴任,首先要到桑灣村拜祭桑拱陽,之後才敢坐進府署、縣衙。可見,桑拱陽已成為皇家豎立的一尊碑石,雖然無形無字,卻在那名節中寫滿了:忠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