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子的優勢決定了騾子的價值。千金騾子四吊馬,這種不無誇張的比026較活畫出了騾子的貴相。正是這樣,有騾子的家庭一般是鄉村裏富裕有錢的。

我老舅家就是伊村一個殷實厚道的家庭,並且老舅家的光景和騾子有著難解之緣。摸底細的人都知道,福勝家的興旺全憑那頭母驢,這毛驢骨架不算大,毛色不算好,卻連連下騾子,先後下了十頭騾駒子。福勝即我的老舅,這十頭騾子,他先是喂養、使喚,買了車,拉腳送貨。後來,騾子多了,就賣了出去,買田地,置房產,成了村上數得著的富戶。原先不大的家業,在前後十年中就呼呼啦啦發了起來,田成片,房連院,好大的氣派。村上人都說,“命裏有財不求財,命裏沒財是枉然。福勝命好,財運興旺。”老舅靠騾子發財,也就把騾子當作他的命根子,錢串子。他住在圈裏,吃在圈裏,把辛苦下在圈裏,對畜生的那份情意,勝過自己的親生兒女。

日子過得正紅火,卻傳來日本人到來的風聲。村子裏頓時驚怕起來,人們照麵都慌忙火急地說,這可咋辦呀?那一日,村中響起了銅鑼聲,農戶們很快聚攏到社裏,聽敲鑼人的吩咐。二戰區在前方和日本人接了火,要糧要草哩!各家各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很快圪蹴在各個角落的農戶都想出了自己的主意。福勝老舅還算開通,自願報出自己的騾子和車輛,隔壁的王家沒錢沒物,願意兒子趕車親征。王家的兒子大樁長得五大三粗,一杆鞭子耍得風溜溜轉,再倔的畜生也經不住他的三鞭子抽。他本來就在老舅家趕車,成年累月的,也算得上長工了吧!大樁趕車出差,老舅自然放心,當下就合謀成了。散會回家,老舅在槽頭侍奉了一夜,給騾子喂飽了草料飲足了水,毛也刷得油光光的亮。第二天日頭剛上廈脊,老舅套好車,把大樁送到了村外邊。眼睜睜瞅著那些車輛一溜煙不見了,老舅還呆呆地站著。

一掛車套走了老舅三頭騾子,槽上的牲口少了一半。老舅嘴裏不說,心裏沉呀!從此,煙袋塞在嘴裏,日夜不離。得空兒,就在村裏村外打問前方的戰事。戰事並不好,有消息說鬼子進了娘子關,還說閻司令的人馬沒打就退了。過了沒幾日,村道上就有一群一夥的隊伍走過,說是打日本,卻是朝南竄哩!有時竄進村裏,要吃要喝,見了婆娘們動手動腳,蠻有理的。老舅的槽頭也闖進一夥,衝著騾子就哈哈大笑。老舅想說什麼,口沒張圓就重重027挨了一拳:“他娘的,抗日還有啥囉嗦的?拉走!”老舅蹲在槽邊沒敢挪窩,眼瞅著兩頭褐色騾子被趕走了,幹瞪眼。槽頭剩下了那條孤零零的母驢,老舅趴在那驢身上,哭了!

此後,每夜老舅喂飽了驢就癡癡盼望大樁趕走的那半拉光景早日回來。忽一日,槽頭闖進了個土人,頭發好長,眼窩通紅,滿臉是傷。老舅剛想問你找誰?那人撲通跪倒在地就叫:“福勝叔!”老舅這才聽出是大樁。大樁說:“我回來了!”老舅說:“回來就好,車呢?”大樁哇地哭了,哭著說車和騾子都丟了。車輛到了前麵,隊伍卻嘩啦散了,鬼子撲過來,端著刺刀把我們趕進了古廟裏。摸黑我才翻牆爬出來,那牆外淨是酸棗刺,掛爛了我的皮肉……大樁又說,我沒管好你的家當,叔,你打我吧!老舅不語,煙袋鍋裏卻嚓嚓地迸著火星。好一會兒,老舅才磕了煙灰,扶起大樁,說:“人比騾子和車都值錢,你回來比啥都強!”老舅讓大樁靜養了幾日,喚他過來,把母驢托付給他。然後,裹點吃食上路,追趕南逃的隊伍,找他的騾子去了。他爬過秦王山,涉過烏龍河,挨近了克難坡。凡是紮隊伍的山窩窩都去了,凡是拴牲口的土窯窯都找過了,就是沒找見那兩頭褐毛騾子。這一日,老舅正在澗灘歇腳,突然山風大作,飛沙走石。那風中居然卷來好幾張皮毛,老舅看時,正是他那最熟悉的褐皮,眼睛一黑,栽倒在地。老舅的騾子全完了,隻剩下那條黑驢了,那是騾子的根,家業的魂呀!

老舅跌跌撞撞返回村。回村那天,剛過汾河,老舅遠遠看見村上煙火四起,猛趕幾步,卻在溝坡裏發現了村裏人。鬼子進了村,父老鄉親都躲出來了。老舅要闖那煙火陣,被眾人死死拽住不放,直到天黑才進了村。老舅回家時,大樁正扇打自己的臉:“狗日的,你讓我咋有臉見叔呀!”老舅看了看空空的槽頭,扭身就跑。他尋著狼煙追去,日本人進駐了堯廟,那頭母驢拴在門邊的小椿樹上。好在門前是一片玉茭地,八月的秋天苗高稈壯,老舅隱在田裏爬近他的驢,“黑黑黑——”低喚了幾聲,那驢就不安028穩了,長吼一聲,算是應答,圍著那擀麵杖般的椿樹蹦蹦跳跳,掙動得繩緊樹擺。老舅急呀,恨不得竄過去解開韁繩,可是一旁不遠立著個哨兵。老舅瞪圓雙眼,直直窺視著動靜,時刻準備瞅個空子衝上去。突然,哢嚓一聲,那小椿樹折了,黑驢拖著斷枝“踏踏踏”地跑了。哨兵追了幾步,卻又退回老地方,烏哩哇啦喊叫。人來了,驢早沒了蹤影。老舅回到家,黑驢已在槽頭吃著大樁拌好的草料了。

老舅知道伊村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沒敢耽擱,連夜把全家馱過了汾河,住在了姐姐家裏,也就是我家。看著老舅愁苦的模樣,他的姐夫,也就是我的爺爺百般勸慰。那時爺爺在太原讀大學,日軍來犯,中斷了學業,閑在屋裏。爺爺指著黑驢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放寬心,準備東山再起!”誰知,沒幾日,鬼子燒著殺著搶著又撲過汾河來了,老舅隻好趕著黑驢把家裏人一趟一趟送上山去,躲在了山窩窩裏。安頓好老小,老舅和爺爺又返回村裏馱糧食,沒有吃的,也會餓死在山上。馱第二趟時,鬼子追來了,在彎彎的山道上,黑驢中了子彈,跌進溝裏。老舅和爺爺爬下溝去,黑驢死了。騾子的根絕了,老舅撲倒在驢身上不走,爺爺好不容易把他拽開。回到山上,老舅瘋了,嘴裏不住地嘮叨:“驢死了,騾子完了,家業敗了……完了……敗了……”喃喃的低語從早到晚,又從晚到早,不吃不喝,不停不睡,眼看他一天天瘦弱下去,爺爺心煩意亂,又無可奈何。突然,抬手扇了老舅一巴掌,吼道:“福勝,你別折磨人了,打垮日本人,我給你一群騾子!”“真的?”老舅仰起頭笑了,苦苦地笑著。笑了一陣,閉住嘴,從此不再吭聲。

不久,我的爺爺一甩手走了,打鬼子去了。可是,鬼子走了他也沒有回來。

三十年後,老舅再一次說話,說的是:“姐夫,你還我騾子!”說完,斷了氣。

029又過了15年,我的爺爺從海峽那邊回來了。他去了老舅的墳上,對著那枯黃的土丘,默默無語,深深鞠了三個躬!從墳上回來,接連數夜爺爺難以睡好,夜夜都被騾子的叫聲鬧醒。爺爺想起了45年前的諾言,叫來了老舅的後人要給他們買騾子。然而,現實的鄉村,耕地拉貨早沒人使牲口了,遍地跑的都是車輛,騾子也閑棄了,誰還願意喂養那沒用的張口貨?爺爺隻好聘來工匠,在老舅墳前塑了群膘肥體壯的騾子。塑像落成,爺爺夜夜酣睡,再無叫聲驚擾。

遠遠望去,一抹平展的黃土地上活蹦亂跳著一群騾子。這群生靈日夜廝守著一抔枯萎的黃土。

030狼

狼是故鄉偉岸而又機敏的風景。

進入這風景,狼是在黑夜裏。夜很深了,人入眠了,圈裏的豬羊雞鴨都打起了盹。慣於打著響鼻吃夜草的騾馬驢子也嚼累了嘴,雕塑在槽頭了。

風早歇了,最愛搖頭晃腦的樹梢連些微的抖動也停住了。村裏村外沒有一點兒動靜,一切歸於沉寂。月亮隱了,讓黑夜凝定那深幽的肅然。

這時分,往常嫵媚的靜寂突然就可怕起來,變成了蘊含著無限能量的火山,似乎隨時都有噴發爆炸的可能,任何置身其中的物什都將旋舞成奪目的挽歌!因而,沒人願意在這靜夜中出門,偶有人走動,頭發也奓奓的,敢於搏擊這靜夜的當數狼了。

狼如一位鋼骨錚錚的漢子,無所顧忌地走著,走進了村裏。而且,很快選擇了一所院子,越過豁口,扒在了那支起窗扇的窗台上,窗扇是屋裏人貪涼支起的。躺在炕上的人,已經映入狼那瑩綠的眼中了,一大一小,大的貼著窗台,小的緊挨在大的身邊。狼可否斷定她們是母女倆不得而知,但是那突發地攻擊卻是明確的。也稱得上是一個箭步吧,狼已撲入窗去,一口咬定了那個小女孩,轉身往窗外跳去。不料,那小女孩迷糊中揪住了母親的衣角,母親笨重的身體立即顯出了沉沉的負累。狼卻毫不退縮,拚命扯拽,母女倆一起翻出窗台,摔下地來。接下去的事幾乎可想而知了,靜寂中孕育的火山爆發了,母女倆的哭叫聲噴射開來,整個村莊都被震驚了。狼仍無懼031色,拽動著母女倆從地上蹭過。直到一股寒風掃動耳梢,才不得不鬆了口,一步飛躍上了牆頭。狼橫立在牆頭,明白了那寒風是一位漢子掄動鋼鍁的行為,是險險的一著。可是,對著那萎縮在地上的獵物,狼依舊鍾情不舍。

那漢子又撲了上來,口中的喊叫應合了院外的嚷鬧,狼不得不撤了,悻悻跳下牆去,極不情願地走了。

這夜,狼沒有失敗,黎明是和著一個不小的勝利來到的。狼退出喧鬧紛亂,慢條斯理竄進另一條胡同了。不多時,狼的前爪已搭在了圈棱上,綠色的目光定定地審視著其間的動靜。圈內是一頭豬,肥肥的,已有不少的肉了,正躺在靜寂中消受著夏夜的滋味。那肥厚的肉立時吸引了狼,眼中的興味調動了喉裏的涎水。本該撲上去了,而狼卻要村落沉浸於安定之中,似乎在用涎水澄明著心胸的方略。

最終,狼勝利了,那頭豬被狼掏了出去,在荒涼的墳地裏飽餐了一頓。

循著狼的蹤跡,不難覓得這位勝利者的計謀。狼先是輕輕掀掉那堵在圈門上的磚石,一塊一塊,耐心而又輕巧。掏完了磚,狼卻沒有從門洞鑽進去,而是在片刻的沉靜後突然翻牆進去的。於是很自然,那門洞成為肉豬逃跑的通道,這正中狼的下懷,狼避免了將它廝弄出圈牆的困難,尾隨其後,也鑽出圈來。狼沒有滿足於第一步的成功,立即鉗製了肉豬的行進方向,猛然躍過去,咬住了喉嚨,扼製了那可能驚擾靜夜的要塞,接著,頻頻掃動尾巴,驅趕著肉豬向目的地挺進。

狼成功了。狼的成功不在於征服了一頭豬,而在於掘開了征服這個村落的缺口。掘出這個缺口,狼是調動了不少心智的。村子裏有門道,夜晚大門是鎖合的,有一堵矮牆可以攀過去,可那牆緊連的院落裏有一條不識火色的黃狗。頭一次,就險些栽在狗東西那裏,狼一進院,狗東西就吵嚷得沸沸揚揚,驚動了四鄰。狼敗退了,卻大為惱火,再過去時,狼想撕爛這東西的皮肉。然而,沒有,狼溫柔地垂下雙耳輕捷地貼上去,還奉上一塊爛肉。這樣做,狼很委屈。從實力說,收拾這東西不成問題,那黃狗不大,沒有厲勢。狼沒有收拾這東西,是想到沒了這東西,還可能有那東西。那東西也可能比這032東西更為狡詐凶猛。狼打開這條通道,破費了不多的東西,一塊肉,一根骨頭,每每光臨,將這物兒賜予黃狗,黃狗便沒了叫聲,乖順地搖動尾巴送狼過去……狼在村裏屢屢得手,或是一頭豬,一隻羊,一隻雞,每夜總不會空過的。

漸漸,自己的地盤被自己掏完了,成果越來越小,肚皮別說撐圓,填滿也不易了,終於墜落於無奈了。似乎有一塊尚可以開拓的小園,而那頭黑母豬高大凶險,幹掉她是不可能的,即使她胯下的那些小豬崽,也被她守護地無懈可擊。是夜,無奈的狼,準備在這裏捅破無奈,狼久久趴在圈棱上,久久盯著那圈中的黑影,企盼能有一隻偶然露頭的小崽成為自己的食物。但是,他失算了,那黑瘋婆凶凶地守著小崽,不容它們跨越一步。狼久久地待著,隻等待到暗夜消散,繁星融解。

狼無奈了,要撤退了,又不甘心這般無奈。

一忽兒,東宅西鄰的門都吱吱地開啟了。有男人,也有女人,探出頭來疑惑地問,誰家娃在哭呀?沒人應聲,又聽見了淒淒婉婉的哭聲。哭聲牽著眾人的腳步覓去,出了村,過了河,那哭聲就在黃泥堆上,從刺稞子裏發出的哭聲越響了,眾人幾乎是小跑了,惟恐去晚了那娃會有什麼不測。突然,黑壓壓的來人愣住了,刺稞子下綿軟著一隻狼,那哭聲正是狼的吟哦。

眾人惱了,喊鬧著擁了上去。

狼迅速躍起,朝身後的崖上跑去。那跑動的樣子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是一種少見的從容。時而還停下來看看趕得慌忙火急的人群。待人們逼近,重又顛達起腳步。

人,跑跑停停。狼,停停跑跑。眾人攆去好遠,威威武武把狼送回了後山。

這時,日頭騰上天空,照得坡上、梁上血染了一般紅。

033黃河邊上的那條白狗這條狗驀然竄了出來,如同40年前那盞油燈一樣亮堂了遙遠的往事。

在這條狗沒有竄出來的時候,我直恨自己失憶,直罵自己健忘。友人帶我來尋故地,從縣城坐車出來,翻了九十九個梁,爬了九十九道坡,繞了九十九道彎,然後在細碎的小路上往下滑落,落到不能再落了,就與黃河對了臉。這會兒的黃河不黃,西斜的陽光讓它閃耀著水銀般的亮光。我看看滾動的銀河,再看看河邊上破舊的村落,怎麼也想不起我那年來過的就是這地方。我知道不會走錯,陪我來的友人是熟悉這方水土的領導,村邊那位叼著旱煙鍋的老頭,噴吐著從清代彌漫到民國的煙霧,眯縫著眼告訴我這就是平渡關。

平渡關,在40年前初冬的那天曾是我們奔波的一個目標。當然,這個目標隻是遠大目標中的一個接點。我們的目標是去延安,那裏是中國革命的聖地,雖然我們不說朝聖,說是瞻仰,內心裏湧動的那種激情我敢說比朝聖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啊,一支頭頂鬥笠、手拄柴棍的隊伍,疲憊不堪的隊伍,竟然在這裏歇腳、生息,跨過黃河,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一個紅彤彤的人民江山,這真是天大的奇事呀!這期間也不過就是13年,13年就讓那些騎在勞苦大眾頭山作威作福的地主、資本家統統見鬼去了,讓工人階級、貧下中農統統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這是何等令人心潮澎湃的業績呀!因而,遍034地高歌:“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唱過歌兒沉思,我們過上了幸福的日子,可世界上還2\/3的勞苦大眾仍在水深火熱之中呀!不是說無產階級要解放全人類嗎?我們定要讓全球的吸血蟲見鬼去!

到延安去,到聖地去,取真經,覓真寶。帶著這樣的豪情上路,我們挺進在黃河岸邊的山溝溝裏,那一天無論我們再怎麼抖擻精神,再怎麼快步直趕,仍然是摸著黑鑽進這平渡關的。鑽得我們四肢並用,虛汗直流,惟恐一失足栽進嘩嘩鳴響的黃河裏去。直到鑽進一孔窯洞,炕沿上一盞如豆的油燈才亮出了難得的光明。那個夜晚,就是這燈光照耀我們喘噓落汗,照耀我們喝水吃飯,照耀我們入眠的。我知道那燈光並不算亮,與城裏的電燈相比,隻能是昏黃。可是曆經了少見的黑暗,昏黃也成了奇特的光亮。多少年過去了,那如豆的光芒仍亮徹著我的心房。

實在是太累了,再睜開眼時已是雄雞唱過天下白了。出得屋來,我認識了黃河邊上的白狗。不過,在我看到白狗之前先看見的是麵對朝著日頭奶孩子的大娘。沐著鮮暖的陽光,孩子微閉著雙眼,緊銜著奶子,似乎是吮吸著享受不夠的愜意,撲哧一聲,就見嫩黃的汁液噴灑了她娘一褲子。我禁不住哇的一聲!時過遷境,我想我那聲哇是感到這攤子太難收拾了。可就在這時,我將那個形容革命烈士英勇就義的詞語移植於這位大娘了,因為她的舉止讓我覺得除了從容不迫實在沒有更恰當的詞語了。當然移詞於她的這一刹那我覺出了自己的鄙下,我察覺了自己靈魂深處尚有深潛的汙垢。不過,那大娘千真萬確是從容不迫,她低頭一看,微微一笑,柔聲長叫:“呦——呦——”白狗就在這時上場了,它跑得很快,卻絲毫也不慌張。到了母子前麵,伸長舌頭就在母親的褲子上舔了起來。細長的舌頭是那樣的綿軟,一抹而過,布麵便幹淨了。接著,舌頭一掃,娃娃的屁股也幹淨了。再低頭勞作,地上也一片清潔了。我哪裏見過這麼動人的場麵呢!城裏的狗也吃屎,可絕沒有這麼見義勇為的場麵,隻不過撿拾點路人夜遺在牆角的糞團,相形之下,這急人之難的場麵太精彩了!於是,我禁不住多看了幾眼。這是一條白狗,白得沒有一點雜色,若不是染了些灰塵,簡直像是棉絨一般。這白狗耳朵不翹,尾巴卻上翹著。上翹的尾巴卷成一個圓圈,跑起來活像帶著一個圓035潤的句號。多少年後,我才懂得這白狗根正苗紅,是一點兒也沒有受過外來血統浸染的純種。

一時間,我對白狗充滿了敬慕之情。我盯著它,隻想多看幾眼,可是,辛勞完畢,這白狗不邀功,不請賞,謙謙地跑走了。它的匆忙讓我想到不知又去何處幫急解困去了。順著它的身影,我看到了高高的土崖,崖下的土窯以及窯頂那繞上山梁的小路。無暇問及白狗了,為了遠大的革命誌向,我們沿著那小路上去又下去,渡過河去了。

這天我再次來到黃河邊,白狗也不是孤身出現的,它帶入我眼中的有土崖、有土窯,還有繞上山梁的那條小路。白狗讓曾經凝視到的一切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漸漸發現了一個熟悉而又久違了的平渡關。村裏好靜,走走轉轉,隻有幾個滿臉密布溝壑的老漢、老婆,要麼收撿晾曬的花生,要麼拍打幹透的豆蔓,當初見過的景致重又撲入了眼簾。這樣說時,老漢、老婆並不心歡,撇撇嘴說:“瞧,那溝裏還添了新窯哩!”新窯對我看來也不新了,至少也有十來年光景了!想到十來年,我就心酸心寒,我們不是要用十來年紅遍全球嗎?卻怎麼平渡關隻添了這麼點光景,而這光景連自家的孩兒也收羅不住了,都出去了,僅留下了白發爹娘和那根正苗紅的白狗……抬眼看看白狗,白狗還是昔日的模樣,尾巴依然上翹,上翹的尾巴依然像個句號。這些年了,城裏的狗早就變了萬千式樣,高的變低了,大的變小了,看門的變成居家的了,變得比家裏人還不知尊了多少,貴了多少。反正,尊貴的主人一出門,懷裏抱的是至親至愛的狗寶寶。而平渡關的白狗,一點兒也沒變。我不知道這隻白狗是那白狗的孫子還是重孫,但我知道它們這個家族神聖的血緣仍然沒有受到外敵的侵擾。我向白狗走去,白狗卻不明白我和它的祖上曾有一麵之交,竟然昂頭奓耳朝我狂呼大叫,結果吼出了它的主人,順手就用長把掃帚給了它個嚴厲警告。白狗,耷拉著頭悻悻地去了。它走不多遠,看見一群母雞,突然發力向它們竄去,一下竄進了雞群裏。群雞四散飛起,嘰嘰嘎嘎叫出了平渡關少有的生機。白狗不走了,眯著眼得意哩,總算出了點剛才被主人打罰的悶氣。公雞卻憋了氣,蹦跳著撲036來,躍上狗背連啄帶叫。白狗不理不睬,一副大度超然的佛姿。公雞鬧夠了,沒戲了,站在白狗背上伸長脖一聲長叫,母雞們都回來了。

這時候,太陽落了,黃河黃得濃稠濃稠的。

037鱔魚這地方奇了。向北是黃土垣,向南是黃土嶺,向東向西也是黃土垣、黃土嶺。惟有這當間水靈靈的一片,滿眼的綠。這簇綠是一條河滋潤出來的。河叫母子河,從西山腳下流出來,滋田潤土,洇染出黃土的靈性。

河裏有魚,鯰魚,鯉魚,還有梆子魚和竄條子魚。魚裏頭數鯉魚好看,紅脊,紅尾,紅眼圈,裝點在銀亮的魚鱗上,真有些雪映紅的姿色。竄條子魚好抓,多在岸簷下的水草裏落腳,頭朝上水,尾順水流,要摸,先把一隻手堵在上頭,再用一隻手從下麵往上移動,快觸尾梢,驚了那靈物兒,閃電般疾駛,正好闖進堵在前麵的掌心。另一隻手很快前去,雙掌合實,竄條子魚就成了俘虜。

每回抓到魚進村,或柳條串著,或盆子端著,我們都氣昂昂地走,活像凱旋的將軍。村邊有棵老柳樹,老柳樹老得彎了頭。彎頭柳下坐著一幫兒白胡子老頭。白胡子們見勢湊前來,要看我們的收成。看了總說,不如我們先前,那會兒河裏魚多,一袋煙的工夫,能撈一桶。哦,對了,還有鱔魚。鱔魚,沒見過吧,那時你爸的囟門還沒長全,你咋能知道呢!鱔魚那主兒,長著哩!說著雙臂伸直,似乎那魚足有五六尺長。又說,鱔魚肉好吃著哩,徹頭到尾一根長刺,不費啥口舌,說著咂巴著嘴,噴出的似乎也是鱔魚味。我們這夥猴崽聽神了,馬上想扔了手中那些醜物,撲下河去,拎幾條鱔魚上來。

038鱔魚,成了大夥兒的希望。

希望一直是希望。為了捕獲希望,有一回我們下了狠心,走出去老遠,到了母子河入汾河的岔口,紮網上移。紮網逮魚是出好戲。方法是,由兩人將魚網繃開,堵嚴河口,幾個人脫光衣褲,跳下水去,從上遊百十步往上撲騰,魚受了驚嚇倉皇逃竄,竄進網裏的,就是我們的收成。越往上紮,魚擠匝得越密,收成越好。我們一網挨一網紮著,紮沒了日頭才紮近泄洞跟前。魚抓得不少,卻沒有鱔魚。白胡子們笑了,拈著胡子說:“憨娃們,鱔魚鬼著呢,一驚動早鑽了洞,難抓哩!怎麼樣,本事不行吧!”我們總想在白胡子麵前顯顯威風,越發想鱔魚了。隔幾日,我們下了苦心,打壩壘堰,把河水避開,圍殲大大小小的水窪。所謂圍殲,是句外行話。

行當話應是竭澤而漁。我們用盆子、木桶刮幹窪子裏的水,撿魚,還用柴草點起火,往河沿邊的洞裏扇風灌煙,熏那洞裏的物兒。折騰了幾天,也沒見鱔魚的影兒。惟一的希望在那泄洞了。泄洞是水磨的配置物,泄洪水用的。怕洪水猛了衝垮水磨,在河上頭不遠處開了口,平常用木板閘死,隻漏些線縷般的水絲。山洪發了,拉了板閘,任那狂物肆虐,水磨落個安然。那狂物一過,泄洪口闊了,深了,成了泄洞,活像山峁上莊戶人家的泊池。泊池沒了天雨會幹涸。泄洞成年累月有活水滋補,常常是豐盈的,和下頭的河水纏綿得難分你我。泄洞的水弄不幹,慢說藏了鬼精明的鱔魚,就是梆子魚、竄條魚鑽進去,我們也隻能望洋興歎。鱔魚,成了撩人的心事和話題。不僅我們,我們撩逗得一村兩巷的人心都熱了,都想見識見識這物,這物總不露麵。隔些日子,我去公社謀事幹,把這話題吐在飯桌上,稀罕的人滿多。我學著白胡子們的樣子比劃鱔魚,眾人熱火地應和,不知是眼饞還是嘴饞。

突然,蹦出個逮魚的機會。公社搞農田水利建設,要把母子河截彎改直,新河道把泄洞閃到了一邊。新河道挖成那日,要把舊河裏的水圍堵過去,這叫合龍。水滔滔的,難阻難塞。草袋子扔下去,翻個滾就飄遠了。正是冬日,風緊天寒,大喇叭高喊戰天鬥地也不濟事。公社主任趕到前線督戰,呼喚夥夫挑來了兩桶白酒。然後下令:“小夥子們,有種的喝,一人一隻碗,盡夠地喝,熱火了下!”酒能生熱,也能壯膽,轉眼間,早有人咕咚咕咚灌039下肚去,撂下碗,一甩棉襖棉褲,“撲通”跳到河裏。接二連三,河口堵了四五條好漢。隨著草袋子的落水,壩堵實了,水馴服地入了新河,泄洞成了死水池。廣播喇叭傳出了大壩合龍成功的喜訊,好漢的名字也被連連播報:許二蛋、張小毛、王大彪……是日晚飯,公社主任宣布,夜裏九點集合,有緊急行動。何事?沒說,需要保密。越是秘密,眾人越想透個底,你猜東,他猜西,一直猜到集合的時分。什麼學習啦,批判啦,加班苦戰啦,都他娘的胡扯!主任下達任務:“今夜刮幹泄洞,捉魚。”此令一出,歡聲四起,又被主任喝住,悄聲些。四麵出動,工地上的七八台水泵都被抬來了,接上電,嘩嘩啦啦鏖戰。水哧哧下去,隻半個時辰,露出了河底。主任宣布,一切繳獲要歸公,不準私拿私分。

河水落得更快了,看得見蟹們魚們驚慌的模樣了,爬的,跳的,埋頭往一堆裏擠。擠也無奈,全部被俘,被灶房裏的兩擔水桶晃晃悠悠擔走了,魚不少,仍沒有鱔魚。回去的時候,夜沉沉的,眾人不困,說說笑笑的。主任不語,默默地走著。

夜裏回屋,我們悄悄睡了。二日飯時,我們秘密吃了那魚。孰料這事兒還是抖摟出去了。有人說,那晚主任是要抓鱔魚哩,我才想起回村路上他那默然的作派;又有人說,主任蓄謀已久了,本來不用廢那泄洞,我才留意,直直的新河果然拐了個不顯眼的彎兒。曉了這事,白胡子們好笑,抹把眼淚說,狗日的,想逮鱔魚,沒門!日本人來犯的那年冬日裏,蘇二公子個嚼舌根子的,說河裏有鱔魚,刺少,好吃。招惹得小日本動了心,刺刀逼著四鄉八村的男人沿河亂摸。那個天呀冷死了,三灣村的牛娃子,五大三粗的漢子,多摸些時分,倒在河裏就沒上來。說也奇怪,往常河暗簷裏,一摸一條,這日卻連個鱔魚毛毛也不見了,鬼了!小日本躁了,在蛤蟆堰那兒,照臉扇蘇二公子哩!那家夥想說什麼,還沒出口,一把刺刀已從前心穿到了後心。打那會兒起,這裏的鱔魚絕了根,還捉得著麼?

往事早去遠了。寫這篇文章前我曾回鄉下一趟,昔年上大喇叭頌揚過的堵河人物卻一個也沒見上。問起他們,都說歿了。我有些納悶,正當是壯040實年歲,咋倒去了?忙問原因,答是病死的,風濕性的心髒病。死就死了,死是或遲或早的事,我總覺得他們的死和鱔魚有些瓜葛,心裏疚疚的。

041凝固在鈴聲中的漫畫一

小學校裏的鈴聲樸素得很。

樸素得和城裏那冰棍攤上的聲響一模一樣,都是銅鈴。都要手搖。

或許是上學前我進過城的緣故,或許是進城時我湊巧聽到過賣冰棍的鈴聲,後來,校園裏的鈴聲總把我的思緒牽進城裏,牽到那生意並不紅火的攤點前,甚而,還聽得到搖鈴者悠長地吆喝:“冰棍——2分——”2分是冰棍的價格。這價格委實不高,但也不見得生意能好到哪裏去。

何況這生意是季節性的,到秋冬是絕然賣不出去的。那時候,我很小,沒有過多的想法,隻是覺得那鈴聲響得有些淒清。

鈴響時,我便有些傷感。

是愁於桌前漫長的枯坐嗎?不盡然。因為鈴聲宣示的不隻是上課下課,還有勞動,而且是無休止的勞動。撿麥穗,摘棉花,掰棒子,占去我童年的多數時日。不記得哪本小學課本我們從頭到尾讀完過,抑或這就是大躍進年頭給我們的永恒紀念。

如今,四十個年頭過去了,那鈴聲我還時常聽到,在心靈的深處已成為一幅墨寶。似乎選擇那銅鈴就是選擇了一種命運,命運注定了我們學校的042課桌要領受冰棍攤一般的冷遇。

也許沒有這麼複雜,世事隻是湊巧了。

二有一天,沙啞的銅鈴突然掙脫了老校長的手,跌在地上,碎了。

更換鈴鐺成了校園的主題。

買個新的不就行了?事情卻沒那麼簡單,因為這時的校園大了好多,初小變成了完小,擁有六個年級了。原有的教室不足,又新添了屋舍。銅鈴的微弱聲響無法傳到每個角落。試過幾種鈴,都不那麼稱心。好一段日子,代替銅鈴的是一枚哨子。

也許這段日子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故事的出現。

這是個殘陽斜照的冬日,學校的廢墟上還有些老者在蠕動。他們是戴帽的壞分子,酷寒中的勞作是他們罪有應得的享受。不知他們怎麼會挖出一截鐵道上的鋼軌?不知道他們為何將那鋼軌敲打出少有的聲響?反正,那響聲傳喚來不少人,指指點點,叫叫嚷嚷。大家把那塵封土掩了好久的東西懸在空中,拿根爐條一擊,脆亮地脆亮地響聲傳出好遠。

鋼軌成了傳令的鈴。

鈴聲中,師生們虔誠地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方才能進入課堂。

懸起鋼軌的當口,我注意到一雙困惑的眼睛。那裏肯定深蘊著密語,但是,因為階級界限的阻隔,我無法走近探知。

探知那目光中的困惑已是十年後了。

老者告訴我,那是一截閻錫山時造的鋼軌。他的火車軌道窄於山西境外,但小日本還是要竄上去運送彈藥。因而,瞅個暗夜,他和隊伍上的人掀翻挖斷了。那時,他還年輕,操起一截扛回村裏,順手扔下。不意這東西會在萬山紅遍的年頭亮相,而且,響響亮亮了好些年。

不敢設想,假若閻長官有先見之明,他還肯設造這物嗎?

顯然,這鋼軌的響聲滑稽了世間。

043三

電鈴的出現給校園帶來了喜鵲般的興奮。

歡呼雀躍。歡呼雀躍。

學生娃娃的狂喜注釋了這個詞語。

誰也沒想到,這愛物帶來了一場風波。

風波應該從暗夜起始。村裏的人在深深的夢中都聽到了電鈴的響聲,冬夜的夢是不短了,可是那鈴聲還是穿透了它。而且,悠長響亮毫無停歇的意思,但終歸是停了。夢的繼續讓人很快忘卻了事情的端點。

也有人難以忘記,他就是村頭根正苗紅的支書。

一早,他即來查訪昨夜的響亮,一看,立即瞪圓了兩眼。

電鈴的拉線上掛著一隻破鞋!

破鞋的意思誰都明白,掛這東西難道是對貧下中農管校的不滿?

很快,支委們來了,大小隊幹部來了,黨團員來了,都很氣憤,決計追查這掛破鞋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