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在屋裏坐不住了,倚在門框上看著高高的玉茭堆,張著沒牙的嘴一個勁兒笑:“咱家的棒子真多,嘿嘿!”我一聽,老奶奶真糊塗,對她說:“老奶,這是隊裏的!”老奶奶看著我,我知道她耳朵背,沒聽見,對著她的耳朵說:“老奶,這棒子是隊裏的!”老奶奶越樂了,哈哈笑著:“對著哩,咱的棒子真不少。”我急得蹬蹬腳又說,她還是聽不清。老奶奶咧著嘴又說:010“咱家人氣好,幫忙的人好多,嘿嘿。”我又高聲糾正她:“那是隊裏的人!”她還是咧嘴笑,又說:“對哩,不熬煎沒好日子過了。”午飯時,我學了學老奶奶的糊塗樣兒,家裏人都笑了。奶奶說:“糊塗些好,糊塗些她老人家高興。”高興了沒多少日子,老奶奶生氣了。玉茭打完了,入庫了,我家院裏的山不見了。隊上又在我家屋裏辦食堂,好多好多的人來吃飯。頭一天,老奶奶沒在意。第二天,她皺著眉,沒吭氣。第三天,她對我說:“這些人老在咱家吃飯,把咱吃窮了。”我對著她耳邊高聲說:“這是隊裏的食堂。”“那咋不到別人家吃去?”我真說不清楚,就叫奶奶、媽媽去解釋。老奶奶誰的話也不聽,衝著他們氣恨恨地搖手:“你們都是踢騰光景哩,多打了幾顆糧食就胡糟蹋啊?”老奶奶火氣更大了,把她們攆出東廈。
老奶奶氣不打一處來。那班小夥子領不上飯,坐在桃樹上等著,一個,兩個,多的時候坐上十幾個,壓得桃樹彎得快挨著地了。老奶奶讓我趕他們,我趕不動,去叫奶奶。奶奶一說,他們散了。過一會兒,又坐上另一夥。
又趕,又來,趕不完,攆不走,奶奶沒法了。老奶奶坐在炕上生氣。平日裏,她常給我剝葵花籽,她剝一粒,我吃一粒。這些天,她剝著剝著,停住了,盯著窗外喘長氣。
冬天裏,寒風緊了,老奶奶病了,倒在炕上,沒有醒來。
春天裏,百花開了,我家彎彎的桃樹卻沒有再吐葉開花。
直直的河道彎彎的流母子河像個喜歡跳舞的小姑娘,腰肢一彎一彎又一彎,從西山腳下彎到011了我們村前。彎來了也不覺累,也不歇息,一彎一彎又一彎,彎到悠長的汾河裏去了。
母子河的河灣有深有淺,深的淺的都有迷人的樂趣。河裏有魚,魚在水裏很歡勢,遊動得如同天上的飛鳥。忽悠忽悠翱翔的是鯰魚,不慌不忙地尋找可以下口的魚蝦。利箭般閃射的是鯉魚,電光一樣的機敏快速。而且,鯉魚飛射往往不是一條,是一群,一大群,萬箭齊發,晃動得水麵波光粼粼的。
那個場景誰見了也會眼熱。魚歡勢過了會累,累了要歇息。歇息時便鑽進了河灣,灣裏水流得緩慢,長滿了水草,水草飄飄搖搖,活像農家窗前的垂簾。魚在垂簾間進出,閑適得如同大家閨秀。
我真喜歡那母子河的河灣。說穿了是喜歡那河灣裏的遊魚。魚在直道裏飛奔是無法逮住的,隻有在河灣裏閑歇才有被捉住的可能。捉住魚,好玩。舀盆水,放進去,看那魚的雙鰓一開一閉,不緊不慢,恬靜而有節奏,全不知自己身陷囹圄。就想,這麼俏柔的水魂,怎麼會成為河中的飛箭?忍不住將手伸了過去輕輕觸那尾梢。哈呀,可不得了,水花濺了個滿臉,衣褲也花花點點的,眼睛澀得睜不開了。抹去水花,睜眼看時,那魚正在好遠的當院蹦跳,跳得興致極高。連忙上前捧起,放回盆裏,一落水,魚打個激靈轉了兩圈,又安閑了。當然,我貪的還是吃魚。在籠裏蒸,在鍋裏煮,在油裏煎,味道都好,不過,還數油煎最香。可那會兒的日子,誰家都少鹽沒醋,哪還敢奢望油鍋煎魚呀,隻要能吃到魚,就美滋滋的了。
想吃魚就得逮魚,逮魚要去河灣。河灣的深淺不同,逮魚的法子也不相同。深灣裏隻宜釣魚,不能摸魚,下了水,把人都漫過去了,站立不穩,沒法伸手。釣魚是件趣事,細細的竿,長長的線,拴上個小小的鉤,就能把那活蹦歡跳的小精靈弄上岸來,多有意思。隻是,為了這活蹦歡跳的意思,往往要在河邊枯坐,煎熬那漫長漫長的沒意思。熬不住了,就用書本上小貓釣魚的故事安慰自己。小貓三心二意,蝴蝶飛來了,去捉蝴蝶;蜻蜓飛來了,去捉蜻蜓。貓媽媽釣了一條又一條大魚,小貓卻兩手空空。後來,小貓一心一意地釣魚,也釣上了大魚。多美好的故事呀!我於是向貓學習,坐在河邊,眼睛012盯住那個魚漂,坐得那個牢靠勁呀,莫說小貓,就是貓媽媽也比不上。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兒,魚就是不上鉤,別說釣大魚,連條小魚毛也沒見著影。我熬不住了,將魚竿斜起使勁插進河邊的泥裏,竄了。竄去和場上的小朋友丟手絹了。
“丟手絹,丟手絹,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後邊……”輕手輕腳地放,飛快飛快地跑,就會抓住他,不像釣魚這麼難。幹等著,老是沒動靜,好不容易魚漂動了,慌忙掄起,什麼東西也沒有,掄早了,魚沒釣著,真喪氣。丟手絹,丟手絹,跑了一圈又一圈,轉眼太陽升到了頭頂,肚子叫了,該回家吃飯了。大夥一散,我才想起河邊插著魚竿。趕到河邊,魚竿偏了,魚漂沉了,趕緊一拉,挺費勁的。不再忙亂,一點一點將魚線往岸邊拽來,覺著費勁,甩了鞋子,雙腳紮進水裏,輕巧巧地再拽,拽呀拽呀,嗨呀,一條大魚跳出了水麵!
是條鯉魚,紅紅的嘴,黃黃的眼睛,真讓人喜愛。俯身一抱,那水魂好大的勁,竟讓我摔了一跤,我掙紮起來,跳上岸,撒腿跑回家裏。
天暖和的時候,我不去釣魚。那會兒又丟手絹又釣大魚的美事讓我癡迷了好一陣子。甚至,讓我嘲笑貓媽媽釣魚的死板。嘲笑過後,再玩,再釣,可是,再沒遇上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我耐不住枯坐的寂寞,便下河摸魚。
除非天寒了不能下水,才不得不釣魚。摸魚是件樂事。褲子一挽,跳進河裏,雙手往涼柔涼柔的水中一伸,說不定直起腰,手上便捏出一條水珠四濺的精靈,不由你不歡跳。魚也聰明,要不怎麼說是精靈呢!有時,手剛伸出來,水稍一動,倏地竄了。你歡跳數步,撲到前頭,攔住去路,才能俘虜了這水魂。摸魚要有心計。光有心計還不行,還要膽大,說不定,你手一伸過去,那兒沒魚,卻有一隻張開大夾的螃蟹等了你一天兩夜了,不夾個手指流血才算怪哩!這不過是一場虛驚,要是摸到水蛇,不咬住你,也嚇得你倉皇逃竄。摸魚千萬不要一個人去,人多了膽壯,夥伴一多,碰個危險的事,吼喊助威,添了膽量,多了樂趣。可是,人多聲高,常常驚走魚,這麼摸魚,收成很小。因而,時常對著河水癡想,這水咋就不累,不歇一歇?停上一霎,水枯河幹,讓我痛痛快快撿上兩條魚,再往下流不行麼?
013母子河真的幹了,河裏的魚銀光閃耀。有梭子魚,有竄條子,還有紅鯉魚。紅鯉魚這會兒也不招眼了,我迷上了鱔魚。鱔魚好長,長過腰間的褲帶,身柔體滑,有骨無刺,好吃容易咽,我想撿兩條就走,撿了兩條,還想撿兩條;又撿兩條,還想再撿兩條。彎腰撿起,再撿起,直起腰看時,怎麼還是兩條?埋頭又撿。心裏還想課本上的故事,不要像那個老大到了太陽山,見了財寶貪個沒夠。想是這麼想,腿卻釘在河灣裏邁不開步。自己催自己,快走,小心水流衝過來。正催著,水真的來了,水來得好猛好大,鋪天蓋地,一下把我卷進浪裏,不用說,我的鱔魚也泡在水中了。鱔魚一甩尾巴,遊得歡樂自在。我怎麼撲騰也到不了岸邊。奇怪呀,我是會遊泳的呀?使勁撲騰,撲騰,撲騰醒了,屋裏漆黑,是做了個夢。夢醒了,碎了,碎了,還有點兒後怕。
可怕的事不在夢裏。母子河邊插上了一杆紅旗,紅旗上飄揚著耀眼的金字:大躍進。旗下站著隊長,隊長領了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扛銑的,握钁的,挑擔的,推車的,像是愚公移山的架勢。哪料,隊長大手一指,截河!原來是嫌這母子河彎道太多,要打直,讓水一溜線穿過去,騰出地來種莊稼。壞了,河灣要糟蹋了,這下別說摸魚,連釣魚也沒地方了。我揪心地疼。可那些擔土的,姑娘飛,小夥兒追,熱火得很!我真想變成隊長,大手一指,喝令停工。可我不是隊長,做夢也變不成隊長,就想長大後我什麼也不幹,就當隊長,先把截直的河道改回來。太陽在天上轉了沒有幾個圈,一條直直的河道還真挖成了,就等填土造田了……全完了,我的河灣完了,淚水不由得流了出來。
事情真是有趣。又是隊長大手一揮,河邊的紅旗拔了,姑娘小夥兒不墊地了,追著紅旗,朝西山湧去了。大煉鋼鐵,都去工地砸礦石了。河邊真靜,靜得好像連河也沒有了。我坐在河邊,看到了個奇景,直直的河道,彎彎的流水。直直的河道,閑幹著;清清的流水,彎轉著。我不懂什麼大煉鋼鐵,隻見人馬走得那麼急火凶險,覺得那事要勝過截河造地。我真高興,鋼鐵救了我的河灣。
014我下到河灣裏胡蹦亂跳,跌了一跤,又跌了一跤。我躺在河邊的青草上,斜身一瞅,看見一條細流正悄悄向直直的河道裏滲去。頓時,眼亮生光,將彎道口堵住,讓清水流直,河灣不就幹了麼?不就能撿魚了麼?我一躍而起,回家拿來小鍁,鏟土、堵草,河水乖乖徑直流去。灣道裏的水小了,流著流著斷了。我沒敢鬆氣,走近臉前那個河灣,端著小盆往外潑倒。倒一盆,河灣裏的水就少一盆,水漸漸下去,偶爾已有魚碰撞到我的腿上了,那種感覺讓人親切、心癢。我不顧手麻胳膊酸,潑倒得更快了。潑著,潑著,魚的背脊露出來了,頭往中心的深窪處鑽,尾巴朝著外圍。再倒幾盆,都露了原相,一條條搖頭晃腦,全沒了水多時的那活泛勁。我真高興,撂下水盆,長喘一口氣,不慌不忙地撿拾著那魚。此刻,那心情好美,該怎麼說呢,就像電影上打了勝仗捉俘虜,比那還要得意。一個小灣,竟撿了一桶,提起魚,沉甸甸往家裏走,走得像在夢裏。不由得抬頭看天,豔紅的太陽亮光光的,不是夢。
我忽然想感謝隊長,可是,隊長在哪裏呢?遠山消隱在淡淡的雲霧裏。
我的豐收走漏了風聲,夥伴們知道了,擁來了。大灣小灣裏都擠滿了孩子,都回蕩著笑聲。落霞繽紛的傍晚,孩子們滿載而歸了,一路走,一路笑,笑進村裏,笑回家裏。一連好幾天,笑聲不斷。
有一天,笑聲沒了,大夥蔫了,那是河灣裏的魚撿完了。蔫蔫的孩子湊在一起,傻呆呆地看著幹涸的河灣不願離開。後來,不知是誰多了個心眼,蔫蔫的夥伴立馬活泛開來,七手八腳挖開了我堵住的彎道口。清水柔曼的身姿又流了進去,不一會兒,河灣又成了河灣。水流進了河灣,魚也遊進了河灣,河灣裏又有了閑逸著的魚。那時候,魚真多,真多。隔三五天,我們相隨著下河,堵了彎道口,水直直流走,又可以撿魚了。
河灣裏成了逮魚的聚寶盆。
我們撿過了夏天,撿過了秋天,隊長和那些上山的人還沒有回來。地裏禾穀熟了,收不到場裏,分不進屋裏,家家鍋裏無米煮。虧了河灣裏那些魚,填補著老老小小的肚子……015村子和村子裏的台子村子村子裏有房子。房子不是村子,房子多了就成了村子。
村子裏的房子有新的,有舊的。舊的是舊房子,新的是新房子。新房子是平頂的,現澆的,牆上貼了瓷磚,亮堂堂的招眼。舊房子是瓦房,灰蒙蒙的暗烏,好在木頭上刻了不少花,還有門當和戶對。門當是橫著的圓柱,不粗不長,也刻著花。戶對是圓鼓樣的,豎著立的,周邊簇擁著大大小小的獅子。門樓不低,門框不大,還有高高的木檻,進來出去,不高抬腿腳非絆倒不可。要不人們怎麼把忘了舊友說成門檻高了呢?新房子哪有這麼些麻煩,簡練得痛快,有門無樓,有框無檻,門框也寬暢得自在,兩輪,三輪,四輪,冒一縷煙便進了院裏。新房子在外圍,舊房子在當間。當間的房子隻會少,不會多,而外圍的房子卻沒冬沒夏地朝外擴展。站在高處一看,亮亮的顯眼包裹著中心的灰暗,像是一個老人的頭,周邊的頭發全白了,隻留下頭頂還黑著。村子和這人一樣,上了歲數。
舊房子裏住的是老輩,新房子裏住的是小輩。老輩老成了爺爺奶奶,走出屋來瞅著椽頭瓦角、門當戶對發笑,一笑,滿臉的紋絡裏抖落了不少的故事。小輩是兒子媳婦孫子孫女,進出屋的腳步都是匆匆忙忙的,孫子孫女忙016著要當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忙著要當爺爺奶奶。有一天,他們真成了爺爺奶奶,新房子也就成了舊房子,這房子沒有椽頭瓦角,沒有門當戶對,他們還會笑麼?笑紋裏還會抖落故事麼?
舊房子破就破了,漏就漏了,塌就塌了,沒有人再去修它,補它,建它,建也是建新的,建成了外圍的新房子。惟有一座房子塌了建,建了塌,塌了又建起了。這房子到底幾起幾落了?紋絡滿臉的那些個老人沒有一位能說清楚的。這是廟。廟也是舊房子,不是一家一戶的舊房子,是家家戶戶的舊房子。住在一家一戶舊房子裏的人,都要來朝拜這家家戶戶舊房子的人。人,是泥塑的,上了彩的,人們說是神,都來燒香磕頭。煙火常在這舊房子裏繚繞。繚繞了不知多少個年頭,舊房子漏了塌了,神像也被砸了碎了。一家一戶的人都來了,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廟又建起來了,起得還是老樣式,有椽頭也有瓦角,有門當也有戶對。當然,也塑了像,上了彩。像成了,人們對著像想原來的像,有人說像;有人說不像。說像的,燒香磕頭;說不像的,也燒香磕頭。老人燒香磕頭,新人也燒香磕頭,活像是舊房子、新房子都來朝拜這新建的舊房子。
村子裏有一條河。河水清清亮亮,明明淨淨。一大早人們擔了水桶挑了那水,倒回甕裏,吃也舀水,喝也舀水。接著,趕緊淘米洗菜,千萬不敢遲了。遲了,洗尿布屎布的人就到了河邊。河水滋養著人,清爽著人。人將河卻不當回事,洗菜淘米涮尿布屎布就不說了,掏了茅糞,還把又臭又髒的糞桶也扔進河裏涮攪。奇怪,不管人怎麼鼓搗,河水頂多冒上幾個泡,該怎麼來還怎麼來,該怎麼去還怎麼去,來去仍是清清亮亮,明明淨淨的。偶爾,河水也使使性子,發發脾氣,給人點顏色看看,變渾了。河水的脾氣比人的脾氣厲害,治得老老少少沒有一點脾氣。是山裏暴了雨,溝裏發了水,水全泛濫到河裏來了。洪流暴暴烈烈地往下猛撞,上了地,進了村,泡了房,要不是人手勤腳快,真敢把新媳婦那炕上的繡花被也給打著旋兒飄到龍王爺的殿裏去。這時候,人們恨河,恨又能怎樣,過了,還得在河裏擔水洗涮,離不開人家,就不敢攆走人家。
河上有橋。橋連著兩頭,人來人往是一條路。沒有橋,路就不通了。路017不算寬,卻很長,長得誰也說不清有多長,一頭在村裏,另一頭出了村,進了城,到了很遠的地方。村子四通八達。可是,橋塌了,路就斷了,村子便折了腿腳。橋比起路來又短又小,竟然這麼重要。橋不見了,路就癱了,身子明明還在,卻沒有了一點意思。不過,橋也離不開路,沒有路,踩也要踩出條路來。
橋,起初是木頭的。河邊有的是樹,砍頭剁根,橫在水上,一根不寬就兩根三根四根五根,夠寬了,用雜草堵住縫隙,覆上土,就是橋。橋上人來人往,便利著哩!隻怨河水發脾氣,脾氣一大,牛勁也大,把那木頭一根一根拱起來,卷跑了。跑了木頭,橋塌了,路斷了,人就不方便了。還得搭橋。再用木頭搭麼?不夠重,水一衝還會跑。野地裏有幾塊條石,七撬八撬,動了,抬過來搭在河上,橋建成了。石橋平實穩當,比木橋牢靠。河水發了幾次脾氣,石橋不理不睬,淹就淹吧,衝就衝吧,洪流鬧騰得沒趣了,退了,落了,橋還是安安穩穩的樣子。
搭橋的石條,原先是石碑。石碑是墳墓的名字。墳墓是老輩人的房子。老輩人活著住在村中的房子裏,死了住進野地的墳墓裏。住在房子裏時他進來出去地走動,走動時當然帶著自己的名字。住進墳墓裏的再也出不來了,日子久了,誰知道土堆下麵是張三還是李四?因而,立了碑,碑石刻著名字,張三、李四或者王五、許六……這便不怕日子長久了。隻是日子久得要再久了,墳墓早沒了,石碑早倒了,倒在了野地裏,後來到了河道上,成了石橋。石橋其實是人,有名有姓的老輩人。老輩人橫在河上,小輩人踩著過河、進村或者出村,日日朝前行走。
台子台子是戲台。戲台在村子裏被眾人喚成台子。
台子是村子裏的樂趣,也是村子裏的奢侈。村子裏有院子,院子裏有房子。沒有房子,沒有院子,便沒有村子。村子裏卻不一定有台子,沒有台子的村子也是村子。
018大村、富村才有台子,有台子的村子多數被叫作鎮子,隻是鎮子也是村子,村子四周還是村子。
房子、院子是用來住人的。住在房子、院子裏的是莊稼人。莊稼人的心思是五穀豐登。為了五穀豐登,眾人光著膀子在田裏狠下力氣。下力氣種地,下力氣鋤禾,卻不一定有下力氣的收成。天上的風雨也左右著田裏的籽實。因而,要左右田裏的籽實,先要左右天上的風雨,而要左右天上的風雨,必須要討得神靈的歡喜。莊稼人便湊份子,建大廟,把神仙供進村子裏。
村子裏有了廟,廟裏有了戲台子,眾人好看戲,神仙也就好看戲。逢年過節都唱戲,別看是人在看戲,戲卻是給神仙唱的。豐收了唱戲,是報答神仙的恩賜;歉收了唱戲,是要神仙諒解人的過錯。人到底有什麼過錯,不清楚,隻清楚心誠則靈,不唱戲不行,真心實意請一台戲,好好唱他十天半個月。不過,說是給神仙唱戲,熱鬧紅火的卻是人們自己。戲台下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的全是人,前頭的坐低凳,後頭的坐高凳,再後頭的站在凳子上,幼兒稚女則騎在凳子上的父親脖子上。人們擠擠攘攘夠了,神仙也就過夠了癮。
台子建在大廟裏,大廟建在村子裏,台子當然不敢和村子比,要比自己也是芝麻綠豆的小多了。偏偏小台子卻是大天地,大過村子,大過鎮子,大到整個世界裏。這不是胡吹亂侃,山高皇帝遠,村裏離京城遠隔十萬八千裏。盡管老人們常念叨,茅池邊的小路通京城哩!是說從院裏可以走到村裏,從村裏可以走到鎮裏,從鎮裏上了官道,一直走,就可以進了京城,京城裏打坐著指天畫地的皇上。說是這麼說,誰去過京城,更別說見過皇上。這就該說台子了,別看台子隻占了那麼個磨盤大小的地方,可是,一眨眼皇上來了,還有皇後娘娘,跟著宰相、尚書,大大小小的官員跟了一群,鑼鼓旗傘,前呼後擁,一下把個京城,把個金鑾殿擺到眾人眼前了。誰敢說這戲台不大,大到把村子,把鎮子,把整個天地都裝在了裏頭。
當然,這種裝法是假的。眾人是聖人,聖人說得對:台上是假的,台下是019真的。真龍天子,哪能眨眼工夫說到就到,到這荒山僻地的村落裏來?那皇帝是戲子扮的,脫了龍袍,也是咱百姓花戶。不過,隻要上了台子,明知那龍袍裹的是一塊鋤草犁地的弟兄,卻也當成真的。這不,陳世美派人來殺秦香蓮母子,母子們戰戰兢兢,哭哭啼啼,哭得來人心軟了,也跟著哭,哭,哭得台子底下全哭了。女人哭就哭吧,男人也哭,那些剛烈得敢喊二十年後是一條好漢的男子竟然也淚汪汪的!哭夠了,眾人痛快了,都說,明知是假的,都跟著哭,圖個啥!可也是,假的總是糊弄真的,真的還甘心情願受假的糊弄,隔些時不受點糊弄心裏還煩躁躁的,這是什麼日子?
台上的日子過得很快。馬鞭子一甩,轉了一個來回,三兩步就過了十萬八千裏;又一甩,再轉個來回,又是十萬八千裏,而且不是一人轉,七八人便是十萬大軍,呼啦啦刮風一樣到了臉前,真比響雷閃電還快。可要慢起來也慢得石頭能化成粉末末。那老旦張開口,一波三折,彎了幾道扭扭,扭了幾股彎彎,飄旋到高天上去了,實在不能再高了,再高要頂破天了,突然還是高上去了,高到天外頭去了。正擔心高得咋落下來,忽兒一旋,翻滾了一圈,閃跌到深穀裏了,聽得人揪心地疼,怕把那音魂跌傷了筋骨。哪知道,稍一頓那音魂來了個鷂子翻身,早又騰進雲團團上去了。聽吧,聽吧,聽得咱做了一頓飯,聽得咱鋤了一畦田,那老旦抬起的腿還沒進到門裏頭去,是有些慢。不過,總體來看,慢是局部的,而快是全麵的。眾人看上一兩個時辰,就把人家一輩子,或者幾輩子的光景過完了,這還不快呀!
眾人看台子的時候,台子也看著眾人。眾人從台上看到過去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台子從眾人身上看到當下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眾人覺得台上快。台子覺得台下快。台子還倔倔地站著,原先看台子的眾人早不見了,再來看台子的是先前那些人的兒子的兒子,孫子的孫子。台子惋惜台下的日子過得太快了,太快了,就收留了眾人。眾人成了生、末、淨、旦、醜,活化在台子上了。於是,現在的眾人,從台上看到了先前的眾人。台子先前看到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成了現在眾人眼中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村子裏是活著的現在。
020台子上是活著的過去。
活著的現在看著活著的過去,看著,看著,自己也成了過去,自己也登上了讓眾人觀看的戲台子。
021威風鑼鼓鼓魂鑼鼓一響,魂魄立刻難以安寧了。雄壯亢奮之情鼓蕩著脈流,鼓蕩著神思,血肉之軀頓時膨脹起來,高昂起來,似乎足踏深穀,頭刺青天了。眨眼可令風掣電閃,揮手可令乾坤旋轉,抬足可令山崩地裂,於是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
我來了——我不是風,颶風在我的雙槌間生成;我不是雷,霹靂在我的雙鈸間轟鳴;我不是電,強光在我的雙鐃間閃爍;我不是山,岩漿在我的雙臂間噴吐;我不是海,浪濤在我的雙肋間起伏。
可以無愧地說,我比風狂,我比雷凶,我比電烈,我比山雄,我比海瘋。
我擁有比風還風的風,我擁有比雷還雷的雷,我擁有比電還電的電,我擁有比山還山的山,我擁有比海還海的海。別看我隻占天地間一個很小很小的空間,但是,我卻要改變一個大得不能再大的空間。
因為我是無數生靈中最具有靈性的生靈:人!
我並不是一直這般彪悍強壯。遙想當年,我很弱很弱很弱,或棲身於林隙,或穴居於洞窟。疾風吹得我伏地難起,沙礫打得我雙眼難睜,雷霆劈得022我五髒中燒,長電擊倒過我的同群同夥,浪濤卷走過我的長老少小。那時候,我很幼稚。我不知道什麼是地震,不知道什麼是火山,不知道什麼是雷電,更不知道什麼是海嘯。隻知道這一切是那麼無情,那麼嚴厲,那麼凶狂,那麼殘忍,肆無忌憚地來,肆無忌憚地去。來時滿載災禍,去時遍留苦難。
一代一代的悲苦,一代一代的磨難,換來了一代一代的反思,贏得了一代一代的領悟。我締造了這些險惡的名詞和概念,並將“自然”二字刻上了竹簡。我明白了這一切的凶猛和暴烈都叫作自然。當然,自然也不乏溫柔和嫵媚的一麵。我喜愛自然的柔情和溫馨,卻恨透了它的狂暴和凶猛。於是,我祖祖輩輩沒有消失的倔強,沒有遺棄的骨氣,便日日傳續,便月月歸攏,便年年凝聚,竟然派生出了擊擊打打,蹦蹦跳跳,喊喊叫叫。我挾著風擊打,我裹著雷蹦跳,我卷著浪濤吼叫。我要吼叫出雄魂,我要蹦跳出豪膽,我要擊打出威力,用雄魂,用豪膽,用威力挽住風,馴服雷,駕馭奔騰不息的浪濤,這就是我向自然的宣言!
我的宣言像一切事物一樣,有著漫長的演變和進化。智識的堯王鑿開了第一眼井,結束了沿河而居的曆史;聰慧的大禹拓開了孟門,結束了洪水橫流,人或為魚鱉的悲劇。這更長了我的浩然之氣。我加速了前行的步履。我有了火,也有了石斧和石钁;我有了鐵,也有了長矛和利劍;我有了火藥,也有了槍炮和彈藥;我有了扁舟,也有了巨輪和戰艦;我有了飛機,也有導彈和火箭;更別說我有了衛星和飛船,可以駕長風,響鳴雷,翻巨瀾,而自由自在地來往於星球之間。在這漫長漸進的時空中,我時時擊打,時時蹦跳,時時呐喊……也就是說我的探索發現一刻也沒有停息,而且越幹越勇,越勇越幹;越幹越勝,越勝越幹。並且為歡呼我的勝利和業績,我有了節日,有了慶典。我的信心和宣言也在那裏時時展現,試看黃土高原,那山山水水,那村村寨寨,那街街巷巷,哪裏沒有這種轟鳴和呐喊?
當然,我那勇敢地宣言,再也不似當初披樹葉時那般醜陋和寒酸了。隻掄樹杈不行了,隻叩石頭不行了,隻拍巴掌不行了,隻舞雙臂不行了。我砍伐的樹木,我獵取的獸皮,我煉製的鋼鐵,經過一次又一次新的劈砍和粘連,新的割裂和彌合,新的焚燒和鍛造,變作了我宣言的利器:鼓、鑼、鈸、鐃。我023就用這鼓,這鑼,這鈸,這鐃,製造風之力,製造雷之聲,製造電之光,製造海之濤。我生成的這風,這雷,這電,既帶著自然的豪爽,自然的雄渾,自然的威嚴,也帶著自然所不具有的節奏、音韻、旋律,因而形成了勝於自然的雷電詩,形成了美於自然的交響樂,展示出我頂天立地的威風。
多少歲月過去,彈指一揮間,我,我們威風昨天,威風今天,還要威風明天,聽鑼鼓一齊唱響:威風到永遠!
鼓人鼓人,生在鼓村,長在鼓村,三歲看鼓,四歲玩鼓,五歲就磕磕打打地敲鼓,卻打不成個歌兒。到十五六歲架得起鼓,就背鼓、打鼓,把喜怒哀樂都交給那麵牛皮鼓了!
鼓村,前麵是黃土,後麵是黃土,高處是黃土山,低處是黃土溝。溝溝裏麵有條河,河裏也流著黃土、黃泥、黃沙,名副其實的黃河。鼓村的風大,冬天裏西北風一來,叫得那個響呀,聾子也睡不著覺!鼓村的雨猛,夏日裏那暴雨還未到,就閃電、鳴雷,把個山村嚇得雞飛狗跳,突然雨就到了,不是淅淅瀝瀝,不是飄飄灑灑,而是盆潑,桶倒,有人大喊不得了,天河決口子了!
鼓村的水狂,那平日安安順順的黃河要是鬧騰起來,真是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你麵對麵地喊話,鬼才能聽見你說些啥!去過的人都說,鬼地方!
鬼地方的鼓村人卻倔倔地活著,生活了一輩又一輩。
一輩又一輩的鼓村人,生在土裏,長在土中,土村,土院,土牆,土門,土窗,土屋,土炕,連屙屎都是挖下的土圪窩。鼓村人戀土,愛土,也想改土,做夢都想把那土種綠,把那山鋪青,把那水澄淨,還有的癡心要把翻臉不認爹娘的西北風堵死!
鼓村人不善說,不會道,有了事就擂鼓。逢年,擂鼓;過節,擂鼓;娶媳婦迎親,擂鼓;發喪埋人,也擂鼓!鼓擂得比風大,比雨猛,比雷響,比水狂,一槌下去就是一聲炸雷,一個霹靂,一排巨浪,一陣狂飆。風刮了多少代,雨下了多少代,水流了多少代,鼓村的鼓就擂了多少代!
024有人說,那鼓中有鼓村人對窮山惡水的怨憤。鼓村人不語,隻管擂!
有人說,那鼓中有鼓村人改天換地的激情,鼓村人不語,隻管擂!
擂,擂,擂!擂得日月旋,擂得乾坤轉,一下擂進了十一屆亞運會。那世世代代守著土窩窩的小夥子、大姑娘露了臉,顯了眼,鼓,被稱作威風鑼鼓!
人,被喚成威風村人!
威風鑼鼓成了熱門,威風村人成了紅人。小夥子、大姑娘背起鑼鼓家夥趕汽車,坐火車,下廣東,去深圳。鼓擂得震天響,眼看得亂花墜,頭轉得四麵暈,再回到鼓村一看,醜死了,我的祖爺爺!看村,村子破;看路,路坎坷;看屋,屋不淨;看炕,炕太硬;連屙屎蹲圪窩也覺得不美氣,兜裏擂鼓掙得那倆錢往外一甩,修路,蓋房,拆了舊炕換新床……鬧騰得爹們娘們打雞攆狗的難順心。
還有出奇的,擂完鼓,走東串西,招神惹鬼,引著長頭發、短褲子進了村,又是挖礦,又是辦廠,機器響了,汽車來了。運出去的是土產,拉回來的是銀錢。鼓村人錢包鼓起來了,腰粗了,人也活得滋潤了,吃的、穿的、用的和城裏一個樣了。打過雞、攆過狗的爹們娘們鼻子不喜,眼窩喜,活得心裏也順溜了!
鼓村人,還那麼愛鼓。逢年,擂鼓;過節,擂鼓。在村擂鼓取樂,出外擂鼓掙錢。擂,擂,擂,據說要擂進奧運會的開幕式!
025騾子世上有一種家畜——騾子。騾子似馬似驢,卻非馬非驢。盤根說,騾子的父母就是馬和驢。母為馬者,是馬騾子;母為驢者,是驢騾子。馬騾子和驢騾子或頭或背都有小小的差異,但這種差異不是內行絕對看不出來。青出於藍勝於藍,騾子亦然。無論從體態、從氣魄,還是從力度比較,騾子都遠遠勝於馬和驢。馬本是家畜中的佼佼者,素有天池裏龍種之稱,駿馬奔騰,勢若蛟龍鬧海。“鐵打的騾子紙糊的馬”,這種誇張的說法,便是騾子和駿馬比較的結論。這結論明顯的論據是,馬沒有騾子抗病能力強,易染風寒,易傷腸胃。驢在家畜中本來處於劣勢,既沒有高峻的體態,也沒有昂揚的氣度,可是也有比佼佼駿馬見長的地方。那就是不挑草料,好喂易養,而且少有馬的那些毛病。因此,在馬和驢雜交成的後輩騾子中,既繼承了馬的英俊威武,又繼承了驢的誠摯樸實。騾子是最能代表黃土高原動態風貌的典型體魄。
詩人說,騾子有春溫的恒久,有炎夏的酷烈,有秋風的瀟灑,也有冬寒的暴烈。而且這些優勢長久存留,永不衰竭。這得益於遺傳因素,上蒼沒有賜予騾子生育能力,這是騾子的悲哀,也是騾子的榮耀,每個生命都是馬和驢雜交優生的產物。所以,騾子才堪稱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