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元和十四年(819),裴度正準備再度爭取啟用柳宗元,柳宗元卻突然病逝於柳州。當初,柳宗元謫居湖南永州,吳武陵也受其連累,流放永州,宗元很賞識他的才德。在柳宗元為柳州刺史時,武陵已北還,且深受裴度器重。柳宗元沒有兒子,吳武陵便勸裴度說:“西南叛賊未平,柳州與賊境犬牙交錯,應該以軍將代替柳宗元,使他早日得歸。古人說一代為三十年,柳宗元已經被貶斥十五年了,並年屆五十,快半輩062子了。哪有聖人在上,一輩子都怨恨臣子的呢?如果他再不回來,恐怕柳氏就絕後了。”裴度正在思謀如何將柳宗元調回京城,而柳宗元竟英年早逝了。消息傳來,裴度不勝悲憫。

白居易因越職言事、韓愈因諫迎佛骨,均遭貶斥。時為宰相的裴度並不因他們遭貶而有所避忌,仍去為他們餞行送別,勉其珍重。元和十五年(820),白居易由忠州刺史奉調回京,任司門員外郎。可惜,短暫相聚不久,白居易又由主客郎中進為知製誥。

長慶四年(824)五月,杭州刺史白居易任滿回到洛陽。寶曆元年(825)三月四日,敬宗又下旨改任白居易為蘇州刺史。三月二十九日,白居易由洛陽出發,五月五日到達蘇州。而劉禹錫自順宗永貞元年(805)被貶朗州(湖南常德)司馬起,至敬宗寶曆二年(826)這二十年間,一直滯留在巴蜀一帶的連州、和州、夔州等地。他與白居易曾相逢於揚州,結伴北歸洛陽。當時他寫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白居易則寫了《醉贈劉二十八使君》:“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可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這些詩抒發了詩人們懷才不遇的憤懣。

直到晚年,劉禹錫才在裴度任東都留守期間,得以回到東都洛陽,任太子賓客。而外任多年的白居易也得以改任太子太傅,重返洛陽。裴度與白居易、韓愈、劉禹錫、柳宗元等才子結下了終生的友誼,其愛才惜才之心天地可鑒。

再看一件裴度資助文士的事。皇甫湜分務洛陽時,正值洛陽缺糧。

063他以正郎滯曹多年,俸祿甚微,生活拮據。有人向裴度提及皇甫湜的困頓,裴度便把他辟為留守府從事,經常關照優待他。裴度征討淮西之日,朝廷恩賜巨萬,貯在集賢裏私第。裴公奉佛,曾施修東都福先寺。寺廟建成,裴度擬請白居易撰寫碑文。皇甫湜聞訊,就對友人說:“近舍湜而遠征白,想必是獲罪門下呀!”此話很快傳到了裴度的耳中。裴度趕緊召來皇甫湜,對他說:“當初未敢以此事仰煩先生,完全是擔心被大手筆所拒。先生既然有意,這也正合我意呀。”於是,皇甫湜討了一壺酒吃,就回去了。回家後,他又痛飲了一鬥,趁醉揮毫,奮筆疾書,頃刻完成。次日,奉文來呈,令公看了,覺得文思高古,字又怪僻,不由歎道:“真乃木玄虛、郭景純、江淹之流也!”遂命小校帶著致謝書信,用車馬載著約價值千餘緡的繒綵器玩去酬謝。不料皇甫湜見隻有幾車繒帛,突然把來函摔在地下,當麵斥責差官說:“寄謝裴侍中,何相待之薄也!湜之文,非常流之文也。除曾給《顧況集》為序外,未嚐造次許人。請製此碑,蓋受恩深厚耳!其詞約三千餘字,每字三匹絹,更減五分錢不得。”小校把他的話如實轉告裴度,裴度笑著說:“真是個不羈之才呀。”說完,他立即派遣院公按數給他。送絹的車輛,從午橋別墅到皇甫湜宅第,車馬相連,引得洛陽士民站街圍觀。這正是:君子心頭堪走馬,宰相肚裏能撐船,一字千金何足惜。

慧眼識人用人不疑裴度未顯赫時,曾與友好們相約,日後發跡要相互提攜。他做了宰064相,雖布衣之交,未嚐暫忘,但僅限於禮遇和資助,至於職官,卻未肯輕易許人。大臣中有人說:“某與一二人皆受知裴公。白衣時約定,他日顯達,彼此引重。某仕宦所得已多,然晉公有異於初,不再以相互提攜相許。”裴度聞言,笑曰:“實負初心。”就問道:“諸位曾見過靈芝、珊瑚嗎?”答道:“都是稀世之寶呀。”裴度又說:“曾遊曆山水嗎?”答:“名山遊過不少,唯有廬山瀑布狀如天河,天下無二。”裴度曰:“圖書還可悅目,何況親見?然而靈芝、珊瑚,作為寶貝是可以的,但要建大廈,就要杞、梓、樟、楠等木材;瀑布可以觀賞,而無濟於人事,若用來灌溉良田,推動水磨,功效就不如河水。某公德行器度文學,作為大臣儀表,望之可敬;然而長厚有餘,心無極術,傷於畏怯,決割多疑。

前代人民質樸,征賦未分,土地不過數千裏,官吏不過一百員,內無權幸,外絕奸詐。畫地為牢,人不敢逃:以赭染衣,人不敢犯。雖說列郡建國,侯伯分頭治理:當時大國,不如今天一縣,容易匡濟。今天子設官一萬八千,列郡三百五十多,四十六位連帥,八十萬甲兵,禮樂文物,軒裳士流,盛過前古。材非王佐,安敢許人!”當時朝官結為朋黨、相互援引的情況下,裴度能夠堅持唯賢才是舉,正是他的“清正”之處。

裴度討伐淮西時,河南尹張正甫置宴於公府西廳。裴度曾向他薦舉一人,可為鄉試解元頭名,因其詞藝尤好,且願從征淮西。張正甫曰:“相公此行是何公幹?為何還記得河南府解頭?”裴中令說:“老夫隻是念他一片報國之心。”可見裴度即使在戎馬倥傯之中,也無片刻暫忘薦舉人才。

寶曆二年(826)八月十一日,朝廷削去李同捷的官爵,命令各節度使討伐他。進剿隊伍中,魏博節度使史憲誠與李全略是兒女親家,文065宗擔心他與李同捷串通。裴度很自信地說:“史憲誠不會那麼做。”還用自己全族幾百口人的性命為之擔保。但事實上,史憲誠還是在暗中幫助了李同捷,給他們運送糧草。這天,史憲誠的親信到中書省來問事,韋處厚態度凝重,口氣嚴厲地對他說:“晉國公裴度在皇上麵前用他全族幾百口的性命為你的主子擔保,我可不會那麼做,隻等著他做出什麼事來,自有法令製裁他。”此後,史憲誠既不想辜負裴度的仗義,也不想代人受過,就不再與李同捷私下來往。在這件事上,裴度雖然沒有認清史憲誠的本來麵目,但是他的信任與寬宏卻促使史憲誠反正。

出征淮蔡,裴度又奏請任用刑部侍郎馬總為宣慰副使,右庶子韓愈為彰義行軍司馬,司勳員外郎李正封、都支員外郎馮宿、禮部員外郎李宗閔等為兩使、判官、書記,均是朝廷第一流的人選,憲宗全部準允。

蔡州平定之後,裴度讓蔡州降卒做自己府中的牙兵,有人勸諫說:“蔡州人反複無常,不能不防。”裴度笑著說:“我作彰義節度使,是為朝廷,也是為蔡人除害。現在,元凶已經捉住,蔡州民眾就是朝廷的百姓,還要懷疑什麼呢?”蔡人聽到這些話,都感動得流下淚來。

裴度在淮西時,有位布衣之士柏耆曾向韓愈毛遂自薦說:“吳元濟已經就擒,王承宗一定嚇破了膽。我願意奉丞相書劄,前往說服他歸順。”韓愈因事關重大,便稟告了裴度,並稱柏耆能言善辯,值得一試。裴度當即寫下文書,命柏耆前往。王承宗本來就憂懼不安,經過柏耆勸說,急忙向朝廷投誠。他先求田弘正向朝廷傳話,原意把兩個兒子送到朝廷當人質,並獻出德、棣二州,向朝廷交納租稅,並由朝廷任命屬官。他多次上表,憲宗最終同意了。之後,王承宗的兩個兒子王知感、王知信帶著德、棣二州的地圖、印信到達京師,其他一應交接逐一完成。

066《唐平淮西碑》(四幅)067第四節輔政調鼎勸君戒奢深謀遠慮立儲輔君長慶三年(823)冬十一月二十四日,穆宗與宦官在宮中打馬球,有一個宦官從馬上跌下來,穆宗因此驚嚇過度,中了風,不能走路。從此,人們聽不到穆宗起居的消息。宰相屢次請求謁見,卻不見回音。裴度三次上疏,請立景王李湛為太子,並且請求進宮拜見。十二月初五日,穆宗在紫宸殿接見群臣,坐在大繩結成的床上,屏退了左右,隻有宦官十多人侍候在身邊。眾人見了皇上,人心才稍稍安定。李逢吉向穆宗進言說:“景王李湛已經長大,請皇上立其為太子。”穆宗不能發聲說話,隻是點點頭而已。裴度請求迅速下達詔書,以副天下人心願望。中書、門下兩省也相繼有朝官請求早立太子的。初七日,下詔立景王為皇太子。

《冊景王為皇太子文》曰:維長慶二年,歲次壬寅,十二月丁亥朔,越二十日景(丙)午,皇帝若曰:於戲!唯辟奉天,必建儲位,率命上嗣,以立人極,068所以大一統而貞萬邦也。粵我祖宗,乃聖乃神,繼體垂休,奄宅四海。洎於寡昧,祗荷丕緒,夙夜兢勵,深唯永圖,用稽古命嗣,以承無疆之慶。谘爾元子景王湛,粹哲自天,溫文在躬,夙成厚德,弗形幼誌。爰謀表社,克彰孝恭,敏事居敬,日新其度。是用命爾為皇太子,爾其欽哉!主善勿懈,由禮勿違;勉以入德,勤以聚業;修誌罔怠,自誠而明,則可以刑於邦家,封於上下,用光我烈祖之休命,可不慎歟!

國家後繼有人,這是朝廷的大事。冊封禮儀後,穆宗又發了一道《冊立皇太子德音》:朕上奉宗祧,下臨邦國,承烈祖垂鴻之慶,當累聖奕葉之尊,祗膺寶圖,敬守丕業。體明堂立象之重,表青宮建嗣之崇,元良以貞,國本斯固。

皇太子湛,恭孝溫文,生知夙稟。日者,春闈尚曠,東序未興,朕嚐訓以義方,舉明嚴敬。匪資調護,已達《詩》《書》,克保承休,爰當主鬯。膺茲典禮,慶感良深,踐位少陽,允孚明命,用宏惠澤,庶洽兆人。自長慶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昧爽已前,天下應罪合死,除犯贓降從流,流罪已下遞減一等。左降官及流人並與量移,亡歿者任歸葬。文武常參官及諸州府長官子為父後者賜勳兩轉。緣冊太子,攝太尉稱賀,攝侍中承旨宣製,進中嚴外辦,攝中書令讀冊授冊,各賜爵一級;其行事職掌官及書寶宣冊,舁舉冊寶禮儀使禮官等,三品已上,賜爵一級。四品已下,加一階;撰冊文官,特加一階,069仍並賜物有差;導引官各加一階;鐫造冊文及禮生等,賜勳有差。

文武常參及陪位官並宗子諸親,賜勳一轉。景王府官量與進秩。夫師賢友善,庶發清明,習近性遷,必資宏道,所以慎簡師傅,用保賢良。其太子侍讀,宜委中書門下精選二人,具名聞奏。

為表慶賀,朝廷又降恩詔,死罪以下罪減一等,又賜文武及州府長官子弟為父嗣子者勳封兩轉。這是古代帝王患病時常采取的仁政措施,以期惠及官民,感動上蒼,保佑皇上盡快痊愈。不久,穆宗的病竟逐漸好轉了。但是好景不長,長慶四年(824)春正月二十日,穆宗風疾複發,吃起方士所進的金石之藥來。二十二日,病情卻更為沉重,以至危在旦夕。於是,穆宗急忙命太子監理國事。宦官請郭太後臨朝稱製,代行皇帝職權,郭太後說:“自古以來,哪有女子做君主能夠實現唐堯、虞舜的太平盛世呢!從前武後聽政,幾乎傾覆了社稷。我家世代恪守忠義,不是武氏一類攬權的人。太子雖小,隻要有賢能宰相輔佐,你們這些人不要幹預朝政,何愁國家不能安定!”於是,她撕碎了製書。郭太後的哥哥太常卿郭釗聽說後,又呈上一封密信,說:“太後如果真的順從了他們的請求,垂簾聽政,臣就率領兒子,交出官爵,去回歸故鄉,永不出仕。”郭太後哭泣著說:“祖先的福祚,都聚在我哥哥的身上啊!”二月十九日,穆宗病情危重。二月二十一日,穆宗死在長安宮中的清思殿,年僅三十歲。長慶四年二月二十六日,年僅十五歲的敬宗李湛在太極殿的東廂房中即皇帝位。直至第二年初,才改年號為寶曆。在先帝治喪、新皇登基、親政改號中,裴度鞠躬盡瘁,方保無虞。

敬宗少年登基,天性驕縱,貪圖玩樂,倦於會見大臣。裴度勸諫說:070“陛下即位之初,每月上朝雖不及先帝之半,但尚有七八次,朝野認為陛下尚能躬親政治,覺得太平有望。就是河北藩鎮聞此傳言,也感到恐懼,收斂了許多。但近兩個月來,陛下很少召見群臣,恐怕會延誤政務。

希望陛下每月能多上幾次朝,以廣視聽。”從此,敬宗上朝才多了起來。

寶曆二年(826)夏六月二十八日,敬宗到三殿,命令左右神策軍、教坊、內園的人觀看驢鞠,玩打球、徒手搏鬥、雜戲。遊戲激烈時,有的人折斷了胳臂、打破了頭,直到深夜才停止,敬宗還是意猶未盡。七月二十七日,敬宗下旨將左藏庫現有的銀子十萬兩、金子七千兩全部貯存在內藏庫中,以便宮中遊戲時賞賜。裴度聞訊,極力勸諫,皇上不聽。

八月,敬宗又在新開挖的池沼中觀看百舟競渡。十二月二十八日,裴度因輔立新君有功,出任首相,兼門下侍郎、太清宮使、集賢殿大學士,餘官如故。裴度建議召白居易回京,擔任了秘書監。不久,又升其為刑部侍郎。自當年八月,以裴度兼領判度支,直至文宗太和元年(827)十月免除節度使、守司空,前後長達十四個月之久。

太和元年(827)九月,敬宗又在宣政殿觀看百戲,整整三天才罷休。

百官戲言,宣政殿本為理政之所,竟然成了勾欄瓦肆。敬宗遊戲沒有節製,招募了多位大力士,日夜不離身邊,又喜歡在深夜親自去捉狐狸。

敬宗性情狹隘急躁,有的大力士恃恩不恭,就被發配流放、沒收財產;宦官犯一點小錯,動不動就遭到棍打鞭抽。因此,宦官們無不又怨恨、害怕。

十二月初八,敬宗李湛夜裏打獵回宮,因沒抓到獵物,十分氣惱。

宦官劉克明、田務澄、許文端,及打球的軍將蘇佐明、王嘉憲、石從寬、閻唯直等二十八人陪敬宗一起喝酒。席間他罰這個,罵那個,一會兒又071進室內如廁。人們憂心忡忡,擔心今天不知誰又要沒命了。有人說:“伴君如伴虎。與其等死,還不如先下手!”突然,殿上的蠟燭熄滅了,蘇佐明等積怨很深的人,就在室內殺了敬宗。這正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世事難預料,禍福頃刻間。敬宗死時,年僅十八歲。

劉克明等人偽稱敬宗的旨意,命令翰林學士路隋草擬遺詔,委任絳王李悟暫時監理軍國大事。十二月初九日,宣布遺詔,絳王在紫宸殿外廊接見宰相等百官。第二天,裴度聞訊,震驚不已。劉克明等人想要更換掌權的內侍,令宦官們十分憂懼。樞密使王守澄、楊承和,中尉魏從簡、梁守謙密議,請來裴度以決大事。裴度認為江王李涵已年屆十八,處事較穩健,應召他入宮主事,決不能讓弑君奸黨得逞,而應堅決果斷除掉他們。王守澄等均以為勢在必行,於是,便緊鑼密鼓分頭行動,決定由韋處厚擬定登基詔書,而暗中通知由裴度在宮外與眾大臣溝通,統一思想。派禁衛軍迎接江王進宮,派出左右神策六軍、飛龍軍進宮討伐賊黨,全殺了他們。劉克明跳到井裏,卻又被拉出來殺掉。絳王李悟也被亂兵所殺。第三天,李涵即位,更名李昂。是為唐文宗。

國不可一日無君,否則便六神無主,人自為亂。宰相“掌丞天子,助理萬機”,自然當以冊封太子、輔君致治為念;平時,應輔君執政,而當新舊交替之時,則應扶立新君以定乾坤。但天無二日,國無二君。

當偶有爭權奪位者之時,則必欲除之而後安。裴度先輔憲宗平治天下,後又扶立穆、敬、文三宗,鞠躬佐治,堪稱良相典範。

072珍惜民力勸誡興役元和十三年(818)春,憲宗想在大殿裏擺宴,慰勞平滅淮蔡藩鎮之役中的立功將士。但當時的許多殿宇已年久失修,十分頹敗,他覺得有損皇家氣派,於是就下詔,命神策六軍修建麟德殿。當時,蔡州長達數年的戰事剛停,財政吃緊,憲宗就想讓諸功臣捐錢幫助修葺。軍使張奉國、大將軍李文悅雖明知此法不妥,卻不敢麵聖進諫,便一起懇請裴度出麵說話。裴度當然不希望皇帝窮奢極欲,樂以忘憂,沉淪下去,就去求見憲宗,說:“陛下搞營修,應當由將作監等部門負責,豈有讓功臣破費之理?!”這時的憲宗,已被勝利衝昏了頭腦,開始有些飄飄然。

麵對裴度的憂國言辭,他不能挑刺,心中卻十分不快。憲宗遷怒於張奉國、李文悅二人,認為他們不會辦事。二月,憲宗將張奉國貶為鴻臚卿,降李文悅為右武衛大將軍,充威遠營使。皇帝先小玩了一把“殺雞給猴看”的把戲,向朝臣暗示了自己的心意,而後就開始疏浚龍首池,引水入宮禁,以為遊觀。這條渠始修於隋開皇二年(583),以溝通大興東城與內苑水道,因年久失修,多處淤塞,故此次疏通延伸,工程浩大。

不久,他又變本加厲,起建凝暉殿。從此大興土木,一發而不可收。

凝暉殿雕梁畫棟,移植花木,堆砌假山,更是耗費巨大。當時,程異、皇甫鎛主管度支,專事刻剝,巧取豪奪,到處搜刮,以宮市巧取豪奪,以維持皇室的巨大開支。為此,皇上就提拔了他二人。難怪後來的皮日休在《鹿門隱書》中批評中唐以來亂政弊端時說:“古之置吏也,將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古之官人也,以天下為己累,故己憂之;今之官人也,以己為天下累,故人憂之。”073生活上的奢華,往往是政治經濟上貪腐的前奏,故曆來治國提倡樸實、節儉、廉潔。由於營繕太多,國家財賦捉襟見肘。九月,皇帝起用了善於搜刮民財的程異、皇甫鎛,然天下皆知二人絕非宰輔之才。製書頒下,市井小販都引為笑談。裴度、崔群等人一起上殿力諫,裴度說:“程異、皇甫鎛隻是兩個善掌錢穀的庸吏而已,並非治國大器。陛下竟任以為相,天下人都在非議。臣懇請陛下能慎重擇相。”皇帝不聽。裴度恥於和這等小人同列朝班,上表請求辭職,又未獲批準。裴度接二連三上書力諫,其中說道:“程異、皇甫鎛是兩個佞巧小人。陛下假以相位,中外上下無不驚駭恥笑。何況皇甫鎛在度支,專幹巧取豪奪的勾當,凡是仰仗度支供給的人,哪個不是恨得要吃他們的肉。討淮西時,他們克扣糧草,軍士很怨怒。正好,臣到前線行營慰勞,妥善處理,才化解了軍隊嘩變。而今還是那班將士,又踏上了征討淄青的征程,倘若他們聽到皇甫鎛入朝為相,一定會驚懼擔憂。因為,他們知道再被克扣糧餉,就無處申述了。程異雖然人品低下,但是心地還算平和,還可做些繁重的事務,就是不適宜為相。而皇甫鎛,就純屬奸猾狡詐之徒了。這一點,天下無人不知,可他們還能蒙蔽聖聽,足見其奸猾到何種地步。臣要是不上奏,於心不安;臣如果不退,天下人都會說臣不知廉恥,要與小人為伍;臣明知其害,而不向陛下諫言,天下又都說臣有負聖恩。而今,我求退不能,讜言又不入君耳,臣真如烈火灼心、萬箭穿體。臣所可惜的是陛下的大業:淮西剛平,河北初定,王承宗拱手獻地,這些難道是朝廷一手取得的嗎?其實,朝廷隻是處置得當,才使得諸凶降服。而今,陛下的升平大業已經完成了十之八九,怎麼忍心自甘淪落,最終導致四方解體呀!”憲宗受了皇甫鎛的蒙蔽,認為裴度結了朋黨,不予聽取。

074此外,皇甫鎛還蠱惑皇帝減少內外官員的俸祿,將節省下的錢財充實國庫,實在有失體統。

程異死了,皇甫鎛少了一個幫凶,愈發感到裴度的威脅。於是,他與一幹黨羽暗中加速了排擠裴度的活動,上下其手,終於將裴度擠出京城,以宰相名義去充河東節度使、太原尹、北都留守。名義上似乎是委以重任,實際行遠遣之實。至此,皇甫鎛奸譖當道,天下人人自危。諫議大夫武儒衡上疏揭發其聚奸亂政的行徑。皇甫鎛又故技重演,詆毀武儒衡。因為武儒衡是武元衡的從弟,武元衡剛為國捐軀不久,憲宗不想寒天下人的心,就責備了皇甫鎛幾句,從此,皇甫鎛才不得不稍有收斂。

裴度看出皇帝縱欲享樂的苗頭有增無減,就把從討蔡平鄆以來,憲宗運籌國事的情況和機務方略,編寫成《元和聖政記》,趁陪皇帝飲宴的時候,將文稿獻上,請宮內蓋印,交付史官記錄存檔。憲宗不好意思接受,推辭說:“假如那麼做,就像是出自朕自我標榜的意思,那可不是我所希望的。”裴度本意是想以此激勵皇帝再接再厲,看他如此謙遜不肯接受,反正文稿他已看到,自己的目的也算達到了,也就不再說什麼。其時,憲宗已誌得意滿,不思進取,雖裴度等極諫盡規,憲宗還是漸漸踏上了敗亡之路。

不信祥瑞諫迎佛骨孔夫子畢生不談怪、力、亂、神。這種注重現實人事的自信、自強精神,也滲透在裴度的為人行事之中。

075元和末年,憲宗貪圖享受,總想長生不老,永葆福祚。當時,鳳翔法門寺的護國真身塔裏供奉著釋迦牟尼的一節佛指舍利;從古至今,每隔三十年,寺裏就召開一次大型法會,以祈求國泰民安。元和十四年(819)十二月,又到了開法會的時候。元和十四年正月,憲宗先向群臣展示雕版印刷的佛經,又派中使杜英奇帶著三十名宮人、千名僧人手持鮮花,高奏佛樂,隆重地迎接佛骨到達京師。憲宗讓將佛舍利留在宮禁中,虔誠地禮拜供奉了三天。禮儀隆盛,耗費巨大。此後,佛骨周曆各大佛寺,所到之處,供奉者雲集,施舍者如流。王公貴族瞻仰獻金,百姓也紛紛施舍禮拜,有的人甚至不惜傾家蕩產,唯恐落後。更有甚者,一些人竟然在自己的頭頂和手臂上穿肉點燃佛香來供養佛骨。

裴潾上奏諫阻,卻惹得憲宗大怒,將他貶為江陵令。裴度為他請皇上寬宥,他不願連累別人,隻好作罷。刑部侍郎韓愈十分厭惡這種勞民傷財的活動,就上書切諫,言辭過激,致使龍顏大怒,要處韓愈極刑。

對於皇上崇佛荒政,裴度、崔群都極力勸諫,並為韓愈開解。裴度說:“韓愈雖然言語狂妄,非議聖上的罪名固然成立。但是倘若他不是心內一片至誠忠懇,怎麼敢講出冒犯聖上的話語。為了不致阻塞天下言路,還是應當寬大處理為好。”憲宗怒氣衝衝地說:“韓愈說我事奉佛法太過,還可以容他。至於他說從東漢以後,奉佛的天子都短命。韓愈作為人臣,竟敢放肆到這種地步,絕不容寬赦!”說完,指使中使把韓愈的奏書拿給群臣傳閱。眾人看過,果然有皇帝所說內容,都大為驚恐,但都知道韓愈是出於一片忠心,就繼續上前為他說話。皇帝看連王公大臣、皇親貴戚都為韓愈說話,也隻好聽取了大家的意見。在裴度等人的力爭下,韓愈躲過了一劫。不過,憲宗最終還是貶韓愈為八千裏外的潮州刺076史。韓愈遠赴潮州,去品嚐自己直率諫諍的苦果,但他卻無怨無悔。

汴、宋觀察使令狐楚上奏亳州出現了一股聖水,凡飲用聖水者,疾病立即痊愈。附近幾個州的百姓,幾乎每十戶就派一人去汲取,每天總有成百上千人不遠千百裏,專程去請聖水。其水賣到一鬥三十千。李德裕上奏:“昔吳有聖水,宋齊有聖火,皆本妖祥,古人所禁。”裴度判曰:“妖由人興,水不自作。”裴度還說:“水若能治百病,還要醫藥何用!”於是下令讓所在封禁堵塞,以絕妄誕根源。李德裕還嚴令各關津巡邏,勸阻取水之人。但敬宗仍寵信方士杜景先,李德裕便上書請求帝王應以社稷為重,慎服長生之藥,以免受害。

裴度不信術數,不好服食,常對人說:“雞豬魚蒜,逢著則吃。生老病死,時至即行。”其器宇抱負弘達如此。但憲宗晚年喜好求仙羽化之道,下詔尋訪方士。元和十四年(819)冬十月二十四日,柳泌住進興唐觀,為宮內煉製仙丹。柳泌對憲宗說:“天台山是座仙山,上有靈藥仙草,臣雖知道,卻無力拿到,如能委臣去該地當長官,就可望找到。”大臣們都以為不可,憲宗說:“煩勞一州之力,能為人君求得長生,你等作人臣的,又何必吝惜?”群臣再沒人敢多言。十一月,皇上命柳泌赴台州求藥。裴度聞知,也隻能苦笑罷了。這正是:上有所好,下必取巧,獻媚邀寵,捷徑一條。白居易的《海漫漫》就對此進行了諷喻:“海漫漫,直下無底旁無邊;雲濤煙海最深處,人傳中有三神山;山上多生不死藥,服之羽化為天仙。秦皇漢武信此語,方士年年采藥去;蓬萊今古但聞名,煙水茫茫無覓處;海漫漫,風浩浩,眼穿不見蓬萊島;不見蓬萊不敢歸,童男丱女舟中老。徐福文成多誑誕,上元太一虛祈禱。君看驪山頂上茂陵頭,畢竟悲風吹蔓草!何況玄元聖祖五千言;不言藥,077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時愈一年,柳泌一無所獲。他擔心騙術敗露,就逃進了深山。不久,浙東觀察使抓獲了他,押送京城。皇甫鎛、李道古極力保他,憲宗又讓他供奉翰林。但憲宗自吃了他的丹藥,脾氣一天天暴躁。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憲宗暴崩於中和殿,年僅四十四歲,成為唐代第二個死於丹藥的皇帝。裴度離京僅八個月,憲宗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勸勤誡逸諫阻巡幸憲宗亡故,穆宗即位。當時,穆宗孝服在身,卻無喪父悲哀,依然花天酒地。穆宗每月初一、十五率領群臣到興慶宮拜見太後,進奉窮奢極侈。他又發神策軍兩千人疏浚魚藻池,以供遊樂,又在左神策軍丹鳳門內觀賞倡優雜戲,到神策軍中觀看手搏,還下令於重陽節選擇勝地,大宴群臣。至於如何鞏固統治,想也不想,反而重用貪狹營私的小人段文昌與遭人鄙視的元稹為相。拾遺李玨勸阻說:“陛下剛剛即位,年號還沒改,就這樣追歡逐樂,不合禮製。”趙知微也上疏勸穆宗遊玩狩獵應有節製。穆宗雖然沒有采納,但也沒有加罪。

十一月十五日,穆宗欲到華清宮去過冬,宰相裴度等率領中書、門下兩省的供奉官到延英殿,紛紛上表懇切諫阻,說:“如果皇上一定要去,臣等應當跟隨護衛。”穆宗一概不聽。諫官伏身在延英門下,直到晚上才退去。十六日,天色未明,穆宗竟從複道出了城,前往華清宮。

隻有公主、駙馬、中尉、神策六軍使率領禁兵一千多人護衛。直到黃昏,078他才回到宮中。穆宗少不更事,一門心思玩樂,宦官們千方百計滿足穆宗驕奢淫逸的需求,達到他們固寵挾君的目的,從而疏離了與大臣的關係,使皇帝更倚重宦官。他用過的宰相有蕭俛、段文昌、杜元穎、王播、元稹等小人,排擠了裴度、崔群、白居易、韓愈等名臣。在這種情況下,宦官控政,忠臣被逐,奸臣當道,天下豈有不亂之理。

敬宗也是如此,他極愛蹴鞠,不時在中和殿、飛龍院、清思殿打球。

而且一高興就胡亂賞賜,生活上奢侈無度。為了滿足窮奢極欲的生活,他下詔讓浙西進貢脂盒妝具、翠鳥和盤條繚綾。李德裕也對敬宗寵幸小人、玩樂荒政深感憂慮,便上《丹扆六箴》,條條切中敬宗無道要害,且言辭明直深切,可惜敬宗置若罔聞。

敬宗自即位以來,老想巡幸東郡。宰相及朝臣勸諫者甚眾,李逢吉也以天下不寧,耗資巨大勸諫,建議以後再巡幸。皇上不聽,意在必行,並令度支員外郎盧貞去維修東都宮闕,和沿路的行宮。裴度從容奏道:“國家設立兩都,本來就是準備讓皇上巡幸的。可惜自國家多難以來,此事不得已而停止。今宮闕營壘,百司廨舍,全已荒廢。陛下倘欲行幸,應命有司在一年半載間徐加修葺,然後再去。況且當今天下不寧。聖駕一動,牽動全局,藩鎮會不會相機而動,這才是臣最擔心的事。”一席話,說得皇上拉著裴度的手動情地說:“從來談論此事的人,都說不應前往。如卿所說,不去也罷。”恰在這時,河北藩鎮朱克融請求以五千工匠前來維修東都,實際是威脅朝廷。敬宗聞訊,心驚肉跳,才徹底打消了巡幸東都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