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諦很早就開始收集唐宋以來詞人的著作。記得一九三○年夏天,我在他上海虹口東寶興路寓所中,看到他新收的天一閣舊藏的幾種明版詞集。中有明人夏言的桂洲詞、夏暘的葵軒詞、陳德文的建安詩餘,紙墨俱佳,十分漂亮,但作品功力不深,風格不高,值得一讀的寥寥無幾。引起我注意的,倒是那厚厚的一冊明嘉靖間四川嘉定九峰書院刻本元遺山編的中州樂府,字大如錢,刻工於粗獷中寓有質樸氣息,後來毛氏汲古閣本、朱氏疆邨叢書本,都以此為祖本。解放後,他又在北京收得明代石村書屋藍格抄本宋元明三十三家詞,前後有清初浙派詞人朱彝尊竹垞老人藏印,又有竹垞親筆題識和眉端評語。竹垞和汪晉賢合編的詞綜,就是依據這些資料為素材的。這兩種書,用他的話來講,是他詞藏中的兩朵燦燦發光的奇葩。此外他為了全麵評介明清人詞,采取雙管齊下辦法,除了搜集孫默編的留鬆閣名家詩餘、聶先和曾王孫合編的百名家詞、龔祥麟編的浙西六家詞和詩餘廣選、倚聲初集、瑤華集、清平初選、今詞初集、眾香詞等總集外,又廣收明清人詞別集。其中有獨到成就的名家如汪氏環翠堂刊本陳大聲的草堂餘意、康熙間初刊本納蘭成德的飲水詞集、道光間初刊本項鴻祚的憶雲詞、龔孝拱手寫本龔自珍的定盒詞,都因本子罕見,惹人注目。
西諦藏曲,可分兩個時期。一九三九年以前為第一期,一九三九年起直到全國解放後為第二期。他曾經把第一期藏曲中的精本,編為西諦藏曲目寫刻出版。劉龍田本西廂記、玩虎軒本琵琶記、浣月軒本藍橋玉杵記,和孟稱舜編定的酹江、柳枝二集,是其中白眉。抗日戰爭期間,為了解決生活問題,他把這批藏曲的一部分作價售去,去書之日,心情非常難過。
稍後又重整旗鼓,大事補充。那時從徽州、蘇州、揚州、浙東等地流到上海的雜劇傳奇中的精本,十之六七都歸西諦所有。除了西廂、琵琶、四夢等等著名曲本不嫌重複,有見必收外,它如施惠的幽閨記、蘇複之的金印記、姚茂良的雙忠記、高濂的玉簪記、梁辰魚的浣紗記、徐霖的繡繻記、周朝俊的紅梅記、張鳳翼的紅拂記、屠隆的曇花記、沈鯨的易鞋記、金懷玉的合襟桃花記、徐複祚的紅梨記、史槃的鶼釵記和無名氏的破窯、鸚鵡、四美、異夢等記,都有版式精美插圖工致的明刻本。
西諦對於散曲的搜集,也非常努力。天一閣舊藏明抄本張小山樂府、汪廷訥校刊本陳大聲樂府、嘉靖間刊本秦時雍的秦詞正訛,和楊廷和的樂府餘音、楊慎的陶情樂府、王九思的碧山樂府、殷士儋的明農軒樂府,以及金鑾、王磐、梁辰魚、馮惟敏等四詞宗樂府,他所收藏的本子,不但是很有名的,而且是非常罕見的。
除了戲曲與散曲,西諦還是提倡搜集和研究俗曲的第一人。三十多年前,他從周氏言言齋發現華廣生編選的白雪遺音,從那裏抄出了一些內容比較清新健康的作品,出版了白雪遺音選一書。不久有人在徽州一帶得到了馮夢龍編選的山歌,這是中國俗曲寶藏中一個新奇的發現,中有不少戀歌,可和國風、子夜歌、讀曲歌等媲美。他不但慫恿書主排版重印,還把原書作價收歸己有。他又在招子庸的粵謳和乾隆末年王廷紹編選的霓裳續譜等書裏發現了不少思婦懷人之曲和其他描寫婦女堅強意誌的作品,給中國俗文學增添了許多光輝的篇幅。
西諦很早就開始研究三言、二拍等平話體小說和三國誌、水滸傳、西遊記、嶽傳等故事源流,寫了很多文章。那時他收藏的曆代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還不夠多,後來逐步發展,遂成為一個比較有係統的專藏。其中明版忠義水滸傳最負盛名。記得一九三一年八月,我們同到寧波訪書,偶然在林集虛大西山房的書架上發現棉紙印本忠義水滸傳殘本八回,西諦大喜過望,認為這就是嘉靖年間武定侯郭勳的校刊本,在現存水滸傳版刻中,再沒有比它更早的了,是一個新的重大的發現。當時我就表示異議,覺得嘉靖刊本是十分可能的,但武定侯郭勳刊的可能性並不大,因為它和郭勳刊的元次山文集、白樂天文集字形和版式都不相同,和嘉靖本雍熙樂府比較,也有顯著的差別。過了幾年,西諦在書友郭石麟的幫助下買到了其中的五回,但其他三回,卻為一個五金商人豪奪而去。直到一九五八年,才由北京圖書館從上海購回,大家多年來的願望,終於得到實現。
西諦在青年時代就對寶卷、彈詞、鼓詞等講唱文學發生濃厚的興趣。
他曾經編了一個自藏的彈詞目錄,登入小說月報中國文學專號。還編了寶卷和鼓詞的目錄。“一二·八”敵機肆虐,這些書籍被炸毀了一部分、不久又續有增益。寶卷中有明寫彩繪本目連救母出離地獄生天寶卷和嘉靖刊本藥師本願功德寶卷,他認為這是流傳最早的兩個寶卷。彈詞中名作尤多,吳語文學三笑姻緣、玉蜻蜒、珍珠塔等,西諦都有藏本。由於作者把人物的形象和個性精雕細琢得十分生動、描寫生活瑣事,以細致具體見長,備受群眾歡迎。以後就出現了彈詞婦女作家。最有名的,當推陶貞懷的天雨花、邱心如的筆生花。對婦女們所遭受的封建壓迫,提出了強烈的控訴。這是他所藏彈詞中壓卷之作。鼓詞中也有不少內容比較健康的作品。外邊罕見的有福州本荔枝陳三歌全傳、潘必正陳妙常村歌、潮州本雙白燕等。還有各種南音和時調唱本。這些民間藝人文學創作,如果沒有他大力進行搜訪和發掘,怕早就湮沒無聞了。
西諦對於曆代版畫書籍,有豐富的收藏和深邃的研究,這是人所共知的。他早年留意徽派版畫,從明朝歙縣虯村諸黃如黃德時、黃應光、黃一楷、黃一彬、黃伯符等著名木刻家雕製的插圖書,直到清初徽派殿軍鮑承勳父子的木刻畫,他都有獨特的藏品。稍後又廣收宗教畫。他藏的宋版陀羅尼經、元版磧沙藏的扉畫,以及明初北京出版的帶有圖像的佛教宣傳小冊子,線條剛柔兼施,刀法明快流利,代表著各個不同時地的藝術風格。
此外上圖下文的通俗小說,附有插圖的雜劇傳奇和科學技術用書,各種靜物寫生和富有生活氣息的故事畫,凡是木版書中有插圖的,都在他刻意搜求之列。前後得書甚多。進入他的書齋,如百卉逢春,花團錦簇,令人目不暇接。
明代和明清之際,許多著名畫家為木刻家創作的畫稿,如丁雲鵬為黃鏻、黃應泰等畫的程氏墨苑、陳老蓮為黃子立和其他木刻家畫的博古葉子和水滸葉子,蕭尺木為湯尚、湯義、劉榮畫的太平山水圖畫,除了老蓮的博古葉子,西諦都有刻印絕精的本子。他藏的那部彩色印本程氏墨苑,一部分圖版是把幾種顏色塗在一塊板上印的,絢麗奪目,開後來短板法的先河。水滸葉子著墨不多,卻能深刻而傳神地勾勒出梁山英雄們鮮明的個性和大無畏的反抗精神,是一部現實主義傑作。太平山水圖畫畫麵峻秀奇拔,刀法變化莫測,把祖國雄偉富麗的山川景色,刻劃得超神入化,百觀不厭。
西諦還藏有明末胡正言編印的十竹齋畫譜和箋譜,這是中國古代版畫藝術舉世聞名的劃時代的傑出作品。它巧妙地運用了當時流行的短板、拱花二法,把彩色木刻畫印刷術推向新的高峰。書中春風楊柳、秋日芙蓉、碧樹凝煙、寒梢籠月、鬆下聽濤、籬邊訪菊等富有詩意的圖像,和一草一木、一拳一石等彩色木刻畫,都用短板法來顯示畫麵的深淺濃淡和陰陽向背的痕跡。他如山際行雲、江上流水、禽類羽毛、花朵輪廓等則兼用拱花法。此後王蓍等編印的芥子園畫傳,文美齋主人編印的百華詩箋譜,用餖板而不用拱花,他也有十分精美的藏本。
西諦對於政治經濟史料,也經常留意搜集。如劉錫玄的黔牘偶存,是明代萬曆末年統治階級殘酷鎮壓貴州少數民族農民起義的血淚紀錄。程任卿的絲絹全書,是反映明代上層統治者通過實物征收對徽州地區農民進行剝削壓榨的文獻彙編。它如明崇禎朝縉紳便覽、北新關商稅則例、閩海關則例、淮鹽分類新編、同治間廣和號刊丸散膏丹集錄,和明代坊本萬事不求人、四民備觀翰府錦囊等書,都是比較罕見的參考資料。名目繁多,不一一列舉了。
西諦一生節衣縮食,費盡心力,為國家為人民積累了這麼多的精神財富,對我國學術研究和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事業無疑將作出重要的貢獻。喝水不忘鑿井人,我們摩挲陳編,緬懷過去,不能不對他表示無限的欽敬和感激的心情。
這部書目是由北京圖書館王樹偉、朱家濂、馮寶琳、冀叔英四位同誌
合力編成的。分類上的失當,和著錄上的不妥之處,在所難免。希望讀者們多予指正。
一九六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