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摳字眼好不好。”伊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慢慢酒足飯飽,伊凡煩悶的心情也好點了,他變得溫和起來。看著嬌小動人的妻子正在費力地拌涼菜,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對妻子的愛憐之情,剛才的抱怨通通都隨著食物進了肚子。
“我何苦說那些無聊的話呢?”他心想,“害得她這會一直垂頭喪氣的。她雖然是有點笨,信寫得不好。但是有什麼關係呢?一枚硬幣還有兩麵呢。據說女人的愚蠢是天職決定的,如果女人生來就是為了做飯、洗衣服,那要那麼多的知識幹嗎呢?可不就是這樣。”
伊凡半躺在椅子上,忽然想到,有知識的女人大多不好相處。她會一天到晚和你辯論真假,一步不讓。如果你稍微有點責備,女學究們通常會反唇相攻,挑出你身上一堆的毛病。而自己的妻子就不會這樣,雖然有點笨,懂的不多,但是事事都聽自己的,從來不挑自己的毛病,和她一起生活,真是快活呢。
“去她的女學究還是和勤快又頭腦簡單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最好。”伊凡一邊想,一邊從妻子手中接過涼菜。
他想,有時候男人們也喜歡找一些有學問的女人聊點深刻的東西,交流交流思想……
“那也沒關係。”他想,“如果想和有學問的女人聊天,那我就去找納達利亞·安德烈耶夫或者瑪麗雅·弗蘭采娜夫,她們都是穿藍襪子的女學究……在家裏,還是粉紅色長襪好。”
伊凡看了一眼妻子的粉紅色長襪,恢複了往常就餐的習慣,安安靜靜,慢慢品嚐起菜的味道來。至於那封糟糕的信,管它呢。
藝術
耶穌受洗節就要來了,小村的人們要在受洗節之前,在河邊造一個“約旦”,以進行受洗節的各種儀式。毫無疑問,這個任務要交給謝遼日卡,他是村上唯一一個會造“約旦”的人,今年,謝遼日卡還多了個助手,教堂的看守人馬特威。
受洗節前,一個陰冷的冬日清晨,貝斯特良卡河上結滿厚厚的冰,天空中還零星飄蕩著雪花。河麵上站著兩個人,謝遼日卡和教堂看守人馬特威。謝遼日卡三十多歲,長得矮小難看,衣著邋遢,正拿著一個大圓規,氣鼓鼓地看著冰麵。馬特威是一個相貌端正的老人,手裏拿著一根沉重的鐵棍,目光溫和,看著緩坡上還沒睡醒的美麗小山村。
“老鬼,準備就這樣站到天黑啊?”謝遼日卡瞪大的眼睛這會兒盯著馬特威,“你是來幹活,還是來站著的?”
“那麼……那麼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吧。”馬特威眨著溫和的眼睛,“我沒做過這活……”
“我又要教你,又要幹活,你就不能自己動動腦筋,想想要幹嘛?”謝遼日卡扔過圓規,“圓規拿去,先量好位置,不然就沒法鑿冰。”
馬特威接過圓規,放下鐵棍,兩個胳膊把大圓規豎在冰麵上,兩條腿不知道該如何自處,繞著圓規走來走去。不知道為什麼,圓規的一隻腳總會收縮回來,畫出來的總不像一個圓。
謝遼日卡眯起眼睛,輕蔑地看著馬特威笨拙的身子,“我說你畫的是什麼?這點活都幹不好。怪不得人家罵你蠢,你隻配去養豬,不配造約旦。圓規拿過來,我叫你把圓規拿過來!”
謝遼日卡從馬特威手裏一把奪過圓規,圓規一腳立定,猛地一轉,一個完美的約旦輪廓就畫好了,接下來就要把圓圈裏麵的冰鑿掉。
然而,幹活之前,謝遼日卡又開始裝腔作勢起來,不停地指使馬特威,“我可沒義務幫你們幹這些,你在教堂工作,這些事就應該你來幹。”
謝遼日卡其實很享受上帝給他安排的這種特殊使命:用命運賞賜給他的才能,一年一次,用自己的藝術震驚全世界。可憐的老人馬特威,隻好聽他不停地說著些刻薄無禮的話。他不僅刻薄,而且太懶了,剛開始幹活,畫好圓圈,就想著上岸,到村子裏喝酒聊天去。
“我去去就來,你在這兒待著。”他點上煙說,“反正你在這沒事,在我回來之前,把圓圈裏的雪打掃幹淨……再搬個供人坐的東西過來。”說完,就往岸上走去。
馬特威一個人留在冰麵上,周圍陰沉沉的。岸邊一排排矮小的木屋,馬特威一眼就能看見木屋後麵的白色教堂,一群烏鴉正在十字架邊飛來飛去。他很快就把雪打掃完,從村上搬了個木箱回來。然後站在冰麵上,耐心等著謝遼日卡回來。一個鍾頭過去了,又一個鍾頭過去了。馬特威一直站著,安靜陰冷的湖麵讓他昏昏欲睡,一個勁兒打哈欠,但他也不知道什麼叫無聊,就這麼耐心地等著,就算讓他在河麵上站一天、一年,他也能就這麼呆站著不動。
謝遼日卡終於回來了,他不肯好好地走大路,卻從灌木叢裏抄近道爬下來。馬特威看到他,一會陷在一堆雪裏,一會被灌木叢勾著了衣服,或者直接滑了下來。不時因為磕跘而停住,等到終於走到圓圈那,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
“你在這幹嘛?站著不幹活,準備什麼時候開始鑿冰?”謝遼日卡一走過去,就坐在木箱上吆喝起來。
馬特威默默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拿起鐵棍開始鑿冰,他嚴格按照圓規畫出的圈,絲毫不超過圓圈半分,虔誠極了。
“輕點,輕點,再這麼鑿下去,整個湖麵都被你鑿蹋了。”謝遼日卡一邊抽著煙,一邊說,“看你幹活,哎,真來氣。你要不會,就不要承擔這個活,你要接下來了,就把事情辦好。”
太陽慢慢升起,河岸上漸漸聚集了一群人,有人在做自己的活,有人沒事看他們鑿冰。謝遼日卡看到這麼多觀眾給自己捧場,越發來勁了。
“看你真來氣,我今天索性就不幹了……”他不停地吸著煙,一說話唾沫四濺,“我倒要看看,沒有我,你怎麼造約旦。去年的時候,科斯丘克沃村的人就照我的樣子造約旦,結果怎麼樣,哎喲那個難看。受洗節的時候,科斯丘克沃村的人還不是到我們村來了,附近哪個村的人沒過來……”
“恩,是啊,除了我們村,沒哪個地方有像樣的約旦。”
“鑿你的冰,我可沒工夫跟你閑扯……老頭,你說的也是,我造的約旦,全國找不到第二個,就是城裏的,也比不上我造的這個……”
馬特威幹得直喘氣,這活可不輕。先把冰塊一點點鑿出來,用力不能過猛,鑿出來的冰要馬上運到別的地方去,稍微擱久了,就在旁邊凍住了。可不管這活有多累,謝遼日卡說話有多刻薄,馬威特還是在河麵上堅持著,好像不知道累似的。到了下午三點鍾,河麵上終於出現了一個大圓窟,裏麵滿是流動的水。
“去年,我一個人,鑿得比這好多了。”謝遼日卡狠狠吐了口煙,“這點活都做不好,教堂裏怎麼養你這樣的蠢貨!你去那邊把木環扛過來,再找一塊木頭,我待會要做木楔子……那個,你順便從哪弄點麵包帶回來……”
馬威特不久就拖回來一個巨大的木環,木環上滿是五彩繽紛的花紋,這是每年造約旦的時候用的木環,每年也會再塗上新的花紋。木環的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四周有許多孔,是用來插木楔子的。馬威特在謝遼日卡的吩咐下,將木環試著蓋在冰窟窿上。
“恩,剛好……現在隻要再塗上顏料,就是頂好的貨色了……”謝遼日卡看著木環嚴絲合縫,怡然自得,一看到科威特閑了,又來氣了,“喂,你站在那幹嘛?你去做個讀經台,不,你先把做木楔的木塊扛過來……”
馬威特一早起來,就到了河麵上等謝遼日卡,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剛想休息會,又被謝遼日卡派去幹活。但是做木楔的活,謝遼日卡是一定要自己做的。他知道那些小小的木楔可以通神,等到洗禮節做完祭祀之後,誰能搶到一根小小的木楔,那他一年都會被神眷顧,走好運。這樣的活兒難道不值得親自做嗎?
第二天的工作才是造約旦過程中最關鍵的,謝遼日卡在外行的馬特威麵前盡情展示了自己的才華,耍盡了威風,他一邊幹活,一邊嘮叨個沒完沒了。馬威特站在那,他生氣,馬威特走開,他又把他叫回來。馬威特用兩根大木頭,廢了半天勁,做了個大十字架,他又不滿意,讓馬威特重做。總之,謝遼日卡對什麼都不滿意,什麼事都能惹得他一肚子火。
馬威特剛鋸下一塊冰,準備雕一個讀經台。謝遼日卡馬上叫住他:“這一角都鋸壞了,你看不見嗎?你為什麼把它鋸壞?”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饒恕我吧。”
“重來。”謝遼日卡一聲令下,不可違抗。
馬威特又開始重新鋸起來。等冰塊鋸好之後,要在這塊冰上雕上一個十字架和一本福音書,這才算是一個讀經台。做好的讀經台要放在木環旁邊,在讀經台的後麵,還要立一個很高的十字架,讓觀眾都能看見。十字架的上麵,要雕一隻鴿子,立在上麵。這樣,受洗節那天,觀眾從教堂,一路踏著雲杉綠枝鋪就的路,走到約旦這,遠遠就能看見閃閃發亮的十字架,像鑲上了寶石一樣耀眼。
馬威特終於鋸出了謝遼日卡滿意的冰塊。謝遼日卡接過冰塊,開始在上麵雕福音書和十字架,他時而拿起銼刀,時而換上錐子,這些細致的活都是馬威特做不來的。等謝遼日卡做完讀經台,他又開始雕鴿子。你實在想象不到,是謝遼日卡這麼一個粗獷的人雕出了這麼小巧的鴿子,鴿子的臉上慢慢展現出溫柔、謙遜的神情。馬威特又去忙他的十字架了,先用兩根大木頭釘成十字架,然後將十字架浸到水裏,等到十字架上的水結成了冰,再浸水。如此反複,十字架上的冰越來越厚,十字架也越來越重。馬威特每次把浸濕的冰十字架從水裏拖上來,手都凍得又紅又腫。這工作,照謝遼日卡說來是簡單得很,但是這工作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強大的體力支持。
細致的工作終於做完了,謝遼日卡開始滿村地瘋跑。他是在找顏料,卻像罵街一樣,一邊跑,一邊嘟囔著要把全部工程毀掉。
他從這家商店跑到那家商店,拿了顏料就走,一毛錢也不付。找不到合適的顏色,他就去農民家裏拿點甜菜、大蔥,當作黃色顏料,很快,他的口袋裏,就裝滿了五顏六色、各種各樣的顏料。雖然他一路走一路罵,遇人推推搡搡,但是沒有一個人頂他一句,沒有一家商店跟他要錢,都對他報以微笑。因為大家覺得,造約旦不是他一個人的私事,他是為全村人呈現藝術品。隻要他拿上圓規和顏料,他一下子就高尚起來,成為了上帝的仆人,凡是他想要的,大家都盡力滿足他。雖然在平常,謝遼日卡隻是一個好吃懶做的酒鬼。
不久,受洗節就如約而至了。教堂四周擠滿了人,有不少人都是從別的村、別的郊區,特地趕過來,就是為了在受洗節這天,看到這個遠近聞名的約旦。約旦上麵已經被蒲席細細地蓋好,謝遼日卡這天變得格外謙和,繞著他的藝術品走來走去,這些踏著雪遠道而來的人,令他格外激動。而馬威特呢,做完笨活之後,就回到了教堂,誰還記得他……
這一天,天空格外晴朗,陽光明媚。教堂鍾聲響起的時候,成千上萬的教民,脫掉帽子,用手在胸前畫十字,開始唱讚美詩。謝遼日卡焦急得心都蹦到嗓子眼,他看到人們已經舉著神幡朝他走來,朝他的約旦走來。當大鍾又急促地響起時,謝遼日卡提起顫抖的手,趕緊揭掉蒲席。人們朝約旦走去,終於看清了這個偉大的藝術品,讀經台、五彩的木環、頂著冰鴿的冰十字架,光芒四射,人們看得眼睛直發酸……
“多麼美好……上帝保佑……”飄蕩的神幡和人群漸漸走下河麵,來到了約旦跟前,驚歎的聲音此起彼伏。許多人同時向教堂的鍾樓招手,表示停止鳴鍾。祭祀禮儀開始了,人群肅靜下來,整個祭禮緩慢而莊重,人們共同向上帝祈禱。
祭禮慢慢進行,當十字架被浸到水中,一片肅靜立刻化為異乎尋常的歡呼聲,鍾聲又響起,人們呼喊著、歌唱著,一擁而上,去搶能帶來一年好運的小木楔……
謝遼日卡聽著這陣歡鬧聲。此時,這個懶漢的靈魂裏充滿著崇高與光榮的感情!
父親
“包連卡,我來找你,坐坐就走,坐坐就走……我喝了點酒,剛才過來的時候太熱了,我就去路邊酒店喝了兩瓶……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求你,也許我打攪你了……你能借我十盧布嗎?我下個星期二還你!昨天房東又來催房租了,可是我一個錢都沒有……”
穆薩托夫老人看著別墅門口的兒子哀求道。小穆薩托夫一句話沒說,找到和他一起租下別墅的同事們,小聲談了幾分鍾。然後他走回來,一句話沒說,遞給他父親一張十盧布的鈔票。老人看也沒看,把鈔票塞進口袋裏,說:
“謝謝……你過得怎麼樣?很久沒見到你了。”
“複活節之後就沒見過您了。”
“我有好幾次都想來看你,但是老是抽不出功夫……嗨,你還是別相信我的話了,我剛才說星期二還你錢,你也別相信……我說什麼你都別相信……我隻會偷懶、喝酒,什麼正事也沒有。我給你寫過淒慘的信,還打發一個妞幾次過來借錢,我謝謝你的錢,但是那些話,你千萬別相信,都是我編出來的。我的天使,我的包連卡,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日子過得很拮據,我還騙你的錢。我這厚臉皮,比豬皮還厚,今天又來了……我想對你說實話,因為我一看見你那天使般的臉,就難過得要命!”
老人垂著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你可以請我喝杯啤酒嗎?”
小穆薩托夫沒說話,走到房子裏,不一會兒,拿了一瓶啤酒出來了。老人一看到啤酒瓶就來勁了,拿起來,猛灌了一口,說:
“我前幾天和兩個朋友去看馬賽了,我們合買了一張三盧布的馬票,你猜怎麼著,我們的‘機靈鬼’果然沒讓我們失望,讓我們每個人贏了三十盧布!我那凶婆子,一發現我去看馬賽,就打我。打我,我也得去,我就是喜歡這種高尚的運動。”
穆薩托夫的兒子包連卡默默地聽著,神情憂鬱,等到老穆薩托夫說完了,他說:
“爸爸,恩,我前幾天買了一雙皮靴,可是回來之後發現有點緊。要不你拿去穿吧?我便宜一點轉給你也行。”
“恩。那你轉給我吧。但是隻能按原價,不能打折扣!”老人做了一個鬼臉說。
“好,錢就當我先借給你了。”
包連卡馬上跑進屋,拿出一雙嶄新的皮靴。他的父親馬上脫掉腳上那雙連腳掌都已經斷掉的鞋子。
“正好合腳。我下星期二發了退休金,就把錢給你!”老人忽然又帶著哭腔說,“你還是別相信我,剛才我跟你說賭馬的事,還有星期二發退休金,我都是撒謊……包連卡,我知道不是這雙靴子緊了,是你的好心……我的天使,我什麼都知道!”
“你是不是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包連卡故意打斷了老人的話。
“恩,哪個月不搬呢?我那凶婆子在哪都住不長,哪個房東她都看不順眼。”
“我去過你以前住的地方,想要你過來和我一起住。我現在和朋友租了這間別墅,空間大著呢,這兒空氣也不錯。爸,你還是過來和我一起住吧。”
“不行!”老人使勁擺擺手說,“我那瘋婆子不會讓我走的,我自己也不願意。你們那幾個乖孩子,每次想拉我出深淵,我自己又想往回跳。算了算了,看著你這張天使的臉,我還惦記著我的狗窩呢。我就是隻臭蟲,你別拉我到玫瑰花上待著了。好孩子,你回去吧。我也該走了!”
“我剛好要進城,我和你一起吧。”包連卡說。
父子兩人在路邊雇了一輛馬車,天色慢慢暗了下來,路邊的窗戶裏都亮起了燈光。
“有我這個父親,你們真是倒黴透頂。”老人嘟噥道,“我來騙你的錢,還騙你兄弟們的錢。我這副醉醺醺的樣子,肯定讓你在同事麵前很丟人。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你天使般的臉,我就撒不了謊,不瞞你說,昨天我還罵你們來著。我招來一群老太太,到家裏喝酒,還有房東太太,我邊喝酒邊罵你們是畜生,丟下年邁的父親不管,自己去享福。我這麼做,是為了騙取她們的同情,把我的厄運,歸罪到你們這些孩子頭上。我對不起你們,我常常這麼做……我來的時候,還在家裏喝了酒,把你們罵了一通……”
“爸,別說了……”
“感謝上帝!”老人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賜給我這麼幾個懂事的孩子。你們這麼能幹,我不配做你們的父親,不配……馬車夫,你知道,我的這群孩子有多優秀嗎?我的格裏果利聰明極了,他還會說法語和德語呢。上星期四的時候,我喝得醉醺醺的,到他辦公室跟他要錢,他的上司同事都看著我,看著我這窮鬼,他不僅沒趕我走,還把我介紹給他的同事。給我錢不算,還把我送回家……我的包連卡,沒完沒了地給我貼錢,瞧我腳上這雙靴子,就是他買給我的,我遲早會害他破產。我前幾天寫信給他說我病了,快要死了,他知道我是騙他的,可還是叫人把錢送過來了……還有他們最小的弟弟薩沙,那孩子走運,娶了上校的女兒,我本來以為他攀上高枝,再也不會理我了,結果,那孩子結婚第二天,就帶著妻子去看我,去我那鬼地方……”
老人悲傷地說著幾個懂事的兒子,可是說到薩沙和他的妻子來看自己的時候,又笑了出來:
“那時候我正嚼著碎蘿卜喝酒,屋子裏臭烘烘的,忽然薩沙帶著仙子一樣的姑娘來了,那個仙子還衝我喊‘爸’,我那瘋婆子就跑過去胡說一番,薩沙一直忍著……”
“恩,我們的薩沙是個好人。”包連卡說。
“你們都是好人,都有金子般的心。我叫你們蒙羞,叫你們受苦,可是你們一句埋怨也沒有……你們小的時候,我每天深夜喝得醉醺醺回來,對你們去世的母親大罵,對你們大罵。你們上學回來,我如果還沒醒,都不敢先吃飯,等著我……上帝把你們賜給我,是為了考驗你們的耐心,他會記得你們,他會讓你們長壽的。馬車夫,停下!”
老人跳下馬車,徑直走進一家酒館。包連卡已經習以為常,隻得看著他去。半個小時後,老人醉醺醺地回來了,挨著包連卡坐下,馬車重又往前走起來。
“索尼婭呢,還在寄宿中學嗎?”老人問。
“她五月份已經畢業了,現在住在撒西娜姑媽家。”
“這丫頭!和她的哥哥們一樣爭氣……她知道我現在我過得怎麼樣嗎?”
包連卡看著遠方,沒有說話。幾分鍾之後,老人突然哭了起來,從口袋裏掏出塊破布擦擦眼睛,道:
“我的索尼婭啊,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哎,人一老,就特別想女兒……包連卡,我能見見她嗎?”
“當然可以,隨時都行。前段時間她還向我打聽你的事呢……”包連卡答道。
“可是我這副樣子,她會感到難為情的。她現在可是正經小姐了……我要戒酒三天,我去理個發。包連卡,然後我去你家,借你的體麵衣服穿會,你去把她接到你家好嗎?”
“好。”
老人一路上念念叨叨孩子們的好,一見到酒館,他照常毫不猶豫跳下去。包連卡從來不說一句話,耐心在車上等他。等到下車的時候,老人又猶猶豫豫起來,說:
“穿過前麵的院子,就到我的住處了。要是,要是我那瘋婆子對你說什麼,你別往心裏去。她沒文化,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好歹對她客氣點……”
他們走過漆黑的院子,彎腰進了一個天花板很低的小房子,裏麵各種味道混雜,叫人胸口悶得慌。屋子裏有三個女人在吃飯,她們看到來了客人,互相看了一眼,放下筷子。
“拿到了嗎?”有個女人厲聲道,顯然就是“瘋婆子”。
“拿到了,拿到了。”老人忽然慌張起來,他知道該怎麼招待孩子,“包連卡,你坐,你坐這……我們這簡單得很……”
他在兒子麵前不好意思,但同時又想在三個女兒麵前,保持父親的尊嚴,“我們這兒簡單得很,但是我們不像你們年輕人那樣浮華,盡搞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對了,你要喝點酒嗎?”
“他哪會喝我們這些東西呢?”瘋婆子冷冷地道。
包連卡當著眾人的麵,不願意掃父親的興,坐下來,默默地喝酒。瘋婆子邊喝酒,邊說著街坊鄰居們狠心兒子的故事,旁邊的女人都一副驚訝的表情,幫著罵那些兒子真不應該。
老人喝了幾杯酒,又開始興奮起來,“年輕人,你別以為,我在走下坡路。我這簡單的日子啊,過著舒坦得很,別老一副同情的眼神看著我。”他又開始講他賭馬贏錢的事,講他新買的靴子……包連卡一句話沒說,坐了一個鍾頭後,起身告辭。
“我這窮地方,我也不留你了!”老人神氣地說,“回去告訴那群兔崽子們,我過得好得很!”他鼻孔裏哼著氣,得意洋洋地朝女人們擠擠眼。
“再見吧,年輕人!”他說著,把兒子送到院子邊。
“等一等!”在昏暗的院子裏,他壓著嗓子喊道。
老人靠在兒子的肩膀上,小聲啜泣起來,“你好歹幫我安排和索尼婭見一麵……我見了她,我保證不說話,我一句話不說,不讓她難過。”
他膽怯地朝屋子裏瞟瞟,忍住眼淚,高聲喊道:
“再見,年輕人!以後別往我這跑了!”
伊凡·馬特威伊其
老學者在房間走來走去,不時地看看懷表,已經五點鍾了,天都快黑了,而伊凡·瑪特威伊其還沒來。
學者在俄國享有很高的聲譽,一生專心學術,沒有其他的興趣愛好,現在年紀大了,體力不支,一提筆寫字手就發抖,因此現在主要是通過口述文章,由抄寫員來記錄並謄寫下來。伊凡不來,一天的工作就沒法開展。
“豈有此理!簡直沒有一點時間觀念。”學者氣憤極了,“太不尊重我的時間和工作了。等著瞧吧,等你來了……”
學者走到妻子的房間,敲了敲門,他太需要向人發泄一下他的焦躁了,“卡嘉,你下次見到彼得·丹尼雷奇,一定要轉告他,他推薦的抄寫員是個什麼人。這孩子,簡直胡鬧。每天都要遲到幾個鍾頭。他不知道我這幾個鍾頭,比他幾個月的時間還要寶貴嗎?等他來了,我一定要把他痛罵一頓,轟出去,一個錢都不給他。豈有此理!”
“你每次都這樣說,可他還是天天來。”
“我已經下定決心了。等他來了,我先把他痛罵一通,請你原諒,我要學馬車夫的樣子痛罵他一頓,然後把他趕出去!”
終於,門鈴響了。學者知道是他的抄寫員來了,他板著麵孔,昂著頭走到客廳,他的抄寫員已經站在衣帽架邊了。伊凡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夥子,橢圓的臉蛋,嘴唇上的胡子還沒有完全冒出來,穿著一件舊外套,腳上是一雙破皮鞋。在門口的墊子上,他很仔細把皮鞋擦幹淨,同時極力不讓女仆和學者看見皮鞋前麵的口子,雖然他自己時時都能注意到白襪子漏出來了。看到學者,伊凡很高興,露出孩子般真摯的笑容。
“啊,您好。”伊凡問道,“您的嗓子好點沒?今天可以口述嗎?”
學者看到伊凡這才來,氣得嗓子都打顫,“伊凡·馬特威伊其!”他左手握緊拳頭,右手指著伊凡,由於實在是氣急了,指著伊凡的手都有些發抖,“你,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是在戲弄我嗎?”
這顯然不是伊凡期待的見麵方式,看見學者滿麵怒容,一臉驚愕的表情,“這是,您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你整整遲到了兩個鍾頭,兩個鍾頭!你知道時間對於我來說是多麼寶貴嗎?哎……”學者歎了口氣,放下手指頭。
“您聽我說,我今天不是直接從家裏來的。”伊凡一邊解開圍巾,一邊支支吾吾地解釋道,“我去參加姑姑家命名宴的晚會了,她家到這有六俄裏遠呢……”
“哎,你說說看,你這樣合理嗎?這兒還有工作要完成,那都是急著要趕出來的工作。你卻到處參加什麼命名晚宴……你倒是快解下圍巾,慢騰騰的真讓人受不了,我還要工作呢。”學者說著跳到伊凡麵前,利索地幫他解下圍巾。
“勞駕您了,快點走吧。”學者催促著伊凡到書房去,伊凡揉了揉凍紅的鼻子,理了理灰色的上衣,穿過客廳,走進書房。書房裏,椅子、筆墨紙早已經準備好了。
“你坐,坐下吧。你說你,明知道這工作急,還來得這麼晚。真讓人急得想罵人。”學者見伊凡已經坐下,接著說,“我們開始吧,昨天寫到哪了?”
伊凡看了看昨天的稿子,提醒了一下學者。學者記起來之後,開始在房間來回踱步,醞釀下麵的句子。伊凡拿著鋼筆,撓了撓頭,聽學者念道:
“關鍵在於某些基本的形式,逗號,必須通過……句號,基本形式受製於事態的實質……你記下來嗎?現在另起一行,這些原則通過形式表現出來,逗號……前麵一句改成分號,然後另起一行……社會性的形式……”
“現在中學生都穿灰色的製服了。”伊凡聽著學者不停地說“形式”“形式”,乏味得很,插了一句,“我上中學的時候,大家還都穿軍服。”
“麻煩您趕緊寫行嗎?剛才那一句,你記下了嗎?”學者生氣地說,“……講到國家體製的變化……生活方式隨著……逗號,民族的形式……最後這一句加上引號。嗯……哎,你剛才說中學生什麼來著?”
“我說我上中學的時候,大家都穿軍服,和現在穿的製服不一樣。”
“噢……你中學畢業多久了啊?”
“我沒有畢業,這我昨天都和您說過了。我念到四年級退學了,已經退學三年了。”伊凡答道。
“那你為什麼退學了?”學者走到伊凡麵前問,順便看看抄寫的稿子。
“因為家裏條件不允許啊。”
“伊凡·馬特威伊其,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字母寫得這麼稀的毛病?每一行至少寫四十個字母!”
伊凡有些不高興了,“您以為我是故意的嗎?其他那些行都超過四十個字母,不信您數數。您要是覺得我寫得太稀了,可以扣我工資。”
“你這人,什麼都想到錢……問題不在這,我是希望你能一絲不苟,抄寫的時候嚴謹點,你得學著嚴謹!”
這時,女仆端著托盤進了書房,送來兩杯茶和一小碟麵包片。伊凡放下筆,起身,伸出兩隻手接過他那杯茶,立刻喝起來。茶太燙了,伊凡不得不停下來吹吹,一小口一小口試探著喝茶,然後拿起一片麵包吃起來。他很快就吃完了一片,又拿了第二片,等到第三片吃完的時候,他還想吃。在膽怯地看了學者一眼,得到學者的默許之後,他又拿了第四片麵包吃起來。伊凡吃麵包時津津有味的咂嘴聲和永遠吃不飽的饞樣,惹得學者心裏很不痛快。
“你快點吃完吧……咱們還要繼續工作。”
“您念吧,我可以一邊喝茶一邊記。老實說,我確實餓了。”伊凡咽下最後一口麵包,不好意思地說。
“走了那麼長的路,六俄裏,能不餓嗎?”
“是啊……天氣還這麼冷。在我的家鄉,這個時候春天都快來了,雪也已經化完了……”
“是嗎?你是南方人嗎?”學者雖然不常出門,但仍然感覺這裏的冬天太漫長了。
“我家在頓河附近……再過幾天,到了三月份,那裏就是草長鶯飛的春天了。這兒還這麼冷,大家都裹著大衣,雪也沒有完全融化,濕答答的……我的家鄉這時地麵都是幹的,甚至可以捉蜘蛛了。”
“捉蜘蛛做什麼?”學者不解地問。
“不為什麼啊,反正在家閑著沒事……”伊凡歎了口氣,“您知道我們怎麼抓毒蜘蛛嗎?這些家夥都住在樹洞裏。你要找一個細樹枝,粘上樹脂,然後把粘上樹脂的一頭伸進樹洞裏,粘蜘蛛的背。這些家夥生氣了,就伸出爪子亂抓,結果就整個黏在樹脂上了……我們常常會捉很多,放進一個瓶子裏,然後再捉一隻霍爾卡放進去。”
“霍爾卡是什麼?”學者問道。
“也是一種蜘蛛,但是有毒。打起架來,能把一瓶子蜘蛛咬死呢。”
“噢,好……不過我們還是接著寫吧,剛才我說到哪裏了?”學者大約又念了幾十行,坐下來,開始沉思後麵的句子。
伊凡在學者思考的時候,左右扭了扭脖子,活動一下筋骨,誰知領扣從扣眼裏脫了出來。伊凡又直著脖子,扣上扣子,把襯衫衣領收拾妥帖。
“恩,那個……哎,伊凡,你找到工作沒有?”學者沒有打好腹稿,想起了伊凡工作的事。
“還沒有……您知道,我想去當兵,可是我父親想讓我去藥房做學徒。”
“噢……你要是能上大學,就能找個好工作了。入學考試雖然難,但是隻要你能堅持,能吃苦,好好看書複習,還是能考上的。”學者真的想幫助伊凡,但是除了讓他讀書,也想不到別的好方法,“你要用功,多讀點書……你讀的書多嗎?”
“很少……”伊凡答道。
“你看過屠格涅夫沒有?”
“沒看過……”
“果戈理的書呢?”
“果戈理?嗯,沒有讀過。”
“伊凡·馬特威伊其,你這麼個年輕人,還有點才氣,怎麼果戈理的作品都沒有讀過?你一定要讀一讀,我可以給你他的作品集。你一定要好好讀讀!”學者感到氣憤,一個俄國的年輕人,怎麼能沒讀過果戈理呢。他坐到椅子上,又陷入沉思之中。
學者不說話的時候,伊凡又無事可做了。他坐在那,打量起自己裂了口子的鞋子,糟糕的是,皮鞋上粘的雪已經融化了,腳底下兩攤水漬,伊凡不由地尷尬極了,努力想用腳遮住……
“腦子堵塞,想不好了……”學者嘟囔著,“哎,伊凡,你大概也喜歡捉鳥吧?”
“我在家的時候,喜歡捉。不過,捉鳥要到秋天才好……”
“好好……我們接著寫吧。”學者一下站起來,開始往後念。剛念了幾句,學者又坐到椅子上,不念了。
“思路堵塞……我們還是明天上午再寫吧。”學者接著叮囑道,“明天上午九點,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可一定要準時到!”
伊凡點點頭,放下鋼筆,沉默了幾分鍾,感到自己該走了。可是,這裏,這個書房這麼明亮、暖和,麵包幹和熱茶的香味還記憶猶新……一想到回家,就充滿憂傷,家裏是父親沒完沒了的抱怨,是寒冷、貧困……這裏卻是一片祥和,就連那些蜘蛛和小鳥都能引起人家濃厚的興趣。
學者看了看表,去書架上拿了一本書。
“那是您要給我的書嗎?果戈理?”伊凡站起來問道。
“給你的。何必這麼急著回去呢,我的朋友,再坐會?我們隨便聊點什麼吧……”
伊凡又坐了下來,說著鄉下那些有趣的事。幾乎每個晚上,他都在這個書房度過。他很喜歡聽學者念那些他並不十分懂的句子,學者的語調裏有一種溫柔、親切的吸引力。他甚至能感到,相處久了,學者也有點依戀他。即使罵他來遲了,也隻是想聽他說說蜘蛛,談談他在頓河捉鳥的事而已。
複活節之夜
今天是複活節,我要去格爾特瓦河對岸,看教堂邊的慶祝活動。可是,格爾特瓦河對岸的渡船遲遲沒有來。格爾特瓦河平常隻是條小河,靜靜流淌在蘆葦中間,像一條銀色的腰帶。但這個季節,春潮泛濫,河水漲到兩岸邊很遠的地方,灌木叢被淹沒在水底,高高的楊樹也在水裏掙紮。
今晚天氣不錯,雖然天色黑了下來,但是星辰漸漸爬滿天空。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多的星星了,夜空上好像沒有一點空隙能放下別的什麼。抬頭看著滿天的星辰,大大小小,大的勝過鵝蛋,小的就像芝麻一樣,難以把它和旁邊一顆區別開。繁星倒映在水上,隨著河水輕輕蕩漾,對麵岸邊,有一束一束的火把,在黑暗裏移動。
離我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農民,他拄著一根樹棍,戴著一頂大帽子,看不出是由什麼編織的,估計也是在等船。
“渡船怎麼還沒來?”我問道。等船的時候,能有個人聊聊天,時間也過得快些。
“再等會吧,也該來了。”他答道。
“您也是在等船去對岸嗎?”我說。
“哦,沒有,我來河邊站會兒,待會兒對麵就有節日的煙火可以看了。”農民用拄著的木棍指了指對岸說,“過去看當然好了,我隻是舍不得五戈比的渡船錢。”
“我幫您付這五戈比,一起過去吧。”
“謝謝您了,老爺,我就在這站一會就好。有那五戈比,還不如替我在對麵修道院點一根蠟燭呢。”他說,“今天也奇怪,到現在也不見船來,不是掉水裏了吧?”
農民說著走到水邊,摸索到岸邊的纜繩,試探性地拉一拉,喊道,“葉羅尼木,葉—羅—尼—木……”
仿佛是回應他的呼喊似的,河對岸傳來大鍾長長的“”聲,渾厚而低沉。頓時,炮仗聲響起來,像是從對岸劃了道弧線停留在我身邊不遠的地方。農民馬上摘下帽子,閉上眼睛,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凝視著對岸的煙火,深情地說,“基督複活了。”
鍾聲還在一聲聲傳來,有一種長者的悠閑感。那些紅色的煙火還沒熄滅,旁邊又亮起新的火光,綿延在岸邊。遠遠看過去,火光似乎在移動,又像已經連成一片。
“葉—羅—尼—木”不知道哪裏響起一聲喊叫,聲音拖得很長。
“對岸的人也在叫。”農民說,“船不在那邊,難道葉羅尼木喝多了,睡著啦?”
我快要失去耐心了。火光和悠長的鍾聲都在召喚我過去,可是渡船還沒到。我一直盯著夜色下的湖麵,忽然看到遠處有個黑影子在向這邊移動。影子移動得很緩慢,漸漸能看得清影子的輪廓了,是等待多時的渡船來了。
“葉羅尼木,劃快點,有位老爺等著去對岸呢。”我身邊的農民向河麵上的人影喊去。
船慢慢靠了岸,還沒等它完全停穩,我就爬了上去,船晃了晃,我差點跌坐在船板上。等我坐穩了,才看清楚這個搖船的人,他穿著修士的衣服,戴著一頂尖頂的大帽子,看著很高的樣子。
葉羅尼木握著纜繩向岸邊四處看了看,問道,“還有沒有人上船啊?”
農民在岸邊朝他擺了擺手,答道,“沒人了……”
葉羅尼木向後撐開長篙,身體彎成一個句號,使勁向後一撐,船“咯吱”一聲離開河岸,農民拄著木棍的身影慢慢變小,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裏。葉羅尼木開始直起身子,輕鬆搖動長篙向前。我們沒有說話,對岸那邊的焰火表演開始了,我想那個農民也應該看到了。焰火在夜空中升起,月亮也爬上了夜空。焰火好像知道自己追不到天上的月亮,所以落在水麵上,親吻月亮水中的倒影。突然,一個焰火“嗖”的一聲飛上天空,在半空爆炸開來,四濺的煙花像金色的雨一樣,撒到水麵上。河岸上響起一片歡呼聲。
“太美了!”我不禁感歎道。
“美得無法形容!”葉羅尼木也歎道。“今天真是個高興的日子,大家都開開心心地過節。天公作美,這樣的夜晚,平常看起來無所謂的東西,也變得美妙極了。先生,您是從哪邊過來的?”
我告訴他我是從哪兒來的。
“這樣的夜晚,值得來一趟……天上也好,地上也好,到處都喜氣洋洋……”葉羅尼木低沉的聲音忽然歎了口氣,“什麼都好……可是先生,您說說,人為什麼在這樣高興的時候也忘不了悲傷?”
我害怕這句意外的問話,這是修士要講一晚“靈魂拯救”的前奏,大多閑散的修士都喜歡這種談話。可是我的心早飛到對岸,沒有心情陪他長談下去,隻淡淡問了一句,“神父,您有什麼悲傷的事嗎?”
“我悲傷的事都和大家一樣。隻是今天修道院裏發生了一件特別令人悲傷的事,做彌撒的時候,修士尼古拉突然死了……”葉羅尼木嗓音更加低沉了。
“這都是上帝的安排啊。”我模仿一般神甫的腔調說,“依我看,您應該為尼古拉高興,聽說在複活節去世的人,都會上天堂的。”
“這是實話,他已經在天堂上了。”葉羅尼木接著說,“無論是經書還是神父的教誨,都告訴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要悲傷,悲傷是無益的。可是,我為什麼不能聽從理智的安排,心裏還是這麼難過,像是什麼東西堵在這,恨不得大哭一場。”
我還沒想到合適的話來安慰幾句,葉羅尼木就轉過身來,很快地說:
“要是別人,哪怕是我自己死了,我也不會這麼難過。可是,偏偏是尼古拉。我真不敢相信,尼古拉已經離開我們了。水漲起來的時候,我劃船到對岸去接人。他怕我一個人在船上害怕,就遠遠在岸邊叫我的名字。求上帝保佑這個善良的靈魂,他對我比一般父母對孩子還好呢。”
葉羅尼木一邊拉緊纜繩,慢慢往前劃,一邊轉過身和我說話。
“先生,你知道嗎?尼古拉腦子也很聰明,說話總是那麼親切,聲音特別好聽,就像晨禱時的歌聲一樣。他除了人類的良好品質之外,還有上帝賜予的非凡才能呢。”
“什麼非凡才能?”我問道。
葉羅尼木修士仔細地看了看我,好像是在確定這個秘密可不可以告訴我。等他確信我是可以相信的人,就露出滿意的笑容,說:
“他天生就會寫讚美詩呢。”他說,“先生我告訴你,我們這的大祭司都是從莫斯科來的,有的還是從喀山神學院畢業的。修道院裏還有好些聰明的神父呢,可是他們都不會寫讚美詩,一個都不會。尼古拉呢,他就是一個普通的修士,隻是一個助祭,沒去過大城市,也沒上過神學院,長得也不起眼。可是,偏偏隻有他能寫讚美詩,你說是不是上帝恩賜的才能?”
葉羅尼木繼續入迷地說,“副主持神父寫一篇布道辭,都要撓破頭。有一回,大祭司讓他寫我們的修道院史,可把他折騰得夠嗆,來來回回讓我們進城十幾趟,看別的修道院史是怎麼寫的。可是尼古拉卻會寫讚美詩,這可比布道辭和修道院史什麼的難多了。”
“讚美詩很難寫嗎?”我問。
“難著呢,這東西如果沒有上帝的眷顧,光憑你讀了多少書是沒用的。”修士搖搖頭說,“有些什麼都不懂的修士,以為讚美詩隻要簡單了解被讚美聖徒的生平,再參考下別的讚美詩的開頭結尾就好。這裏麵道理可大著呢,聖徒的生平,當然要清楚,任何一點小事都不能放過,所有讚美詩的開頭和結尾都要很熟悉。讚美詩最主要的,不是聖徒的生平和格式,而是每一行句子都要寫得典雅、委婉,每一個詞語都要細細斟酌,保證沒有一個冒犯神靈的粗野字詞。要讓每個祈禱的人聽完,就像耶穌降臨對他們說的一番話,每個人都感動得落下淚來……”
葉羅尼木仿佛自己聽到了那些讚美詩,感動得快掉下淚來,“‘你開心吧,長在天堂的百合花’尼古拉不是簡單地寫成‘天堂裏的百合花’,而是說‘長在天堂裏的百合花’。‘結滿希望之果的大樹……張開仁慈華蓋的大樹’……這些詞語,真不知道尼古拉怎麼想出來的,簡直像上帝放進他腦子裏的……”
“尼古拉真是這樣有才華!我也感到很惋惜。”我說,“不過,神父,我們還是快點劃船吧,待會焰火表演就要結束了……”
葉羅尼木從尼古拉的詩句裏醒悟過來,兩隻手一起用力,船也快了起來。
“尼古拉的讚美詩有沒有印成書?”我問。
“誰會印它呢,”葉羅尼木又歎了口氣,“我們修道院的人,對寫讚美詩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們隻唱現成的,有的人不欣賞尼古拉寫的,有的人還不知道尼古拉在寫讚美詩呢。如今啊,沒有人重視新作品。”
“大家對尼古拉怎麼樣?”
“要是尼古拉是大祭司神父,人們一定會重視他的讚美詩。就是因為他四十歲還不到,隻是助祭修士,沒有人尊重他。還有修士譏笑他,說他寫這些東西是冒犯神靈的。”葉羅尼木答道。
“那尼古拉寫讚美詩是圖什麼?”
“什麼也不圖,大概是給自己找點安慰吧。修道院裏,隻有我喜歡讀他的讚美詩,我常常到他的房間,看他的詩。他看到我喜歡,也很高興,他擁抱著我,親吻著我,就像對小孩子似的。我們常常在休息的時候,一起讀讚美詩,讀到感動的地方,一起落下淚來。”
葉羅尼木放下纜繩,船也慢慢靠近岸邊。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他說,“他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我出去劃船送人,他也會牽掛我的安全。現在他走了,我回想起來,他對我的好,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現在,我就像一個孤兒一樣了。雖然,修道院裏的人都很和善,但是他們都像粗人一樣,講話粗聲大氣,走起路來整個院子都能聽見聲音。隻有尼古拉,講話溫柔親切,走路輕緩緩的,什麼時候都不會生氣,總是一副慈祥的麵龐。”
葉羅尼木把纜繩在岸邊的樹樁上係好。我們從遠處的黑夜裏,駛過寧靜河麵,現在來到岸邊,這裏有人群來來往往的嘈雜聲、焰火聲、鍾聲,我們像是進入另外一個國度。
“馬上就要唱複活節的讚美詩了”葉羅尼木說,“可惜尼古拉再也聽不到了……沒人能領會詩裏的感動了……過會,你到修道院那邊的時候,可以聽聽他們唱的,你要是聽明白了,保準你會感動得哭……”葉羅尼木說。
“您不一起上去看看嗎?”我問。
“我不去了,我要在這送客人來回。”
“今晚就你一個人?沒有人和你換班嗎?”
“說老實話,我也想去教堂聽讚美詩。可是,本來說八點鍾有人來換我的班,但是到現在也沒來,恐怕是來不了了……”他說。
“您是修士吧?”
“恩。我現在是見習修士。”他說完,就有個抱著熟睡男孩的婦女過來要渡河。葉羅尼木解開繩纜,向對岸劃去。
火光的照映下,葉羅尼木劃船悠悠離去的背影,確乎有種悲傷的意味。
岸邊有一條剛踩出來的小路,我順著小路,很快進入火光中的人群裏。這裏擁擠得不得了,馬車上的老爺太太們不肯下來,結果還沒有步行快。走到修道院,這裏的人雖然多,但是還比較有秩序,沒有人高聲說話,到處彌漫著安息香的味道。大家都聚集在墓碑和十字架附近,每個人都拿著複活節用的麵包,有的人還背著行李,應該是從遠處趕過來的。從修道院到教堂門口,到處都是年輕的見習修士,形色匆忙,從這跑到那,複活節這天,他們估計累壞了。
這樣的夜晚,那麼美好,又那麼不安寧。人潮時而湧進教堂,時而又有一群人摩肩接踵擠出來。沒有人安靜地祈禱,事實上,沒有人能安靜下來,他們來回走動,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人們心底的歡樂,必須找到一種途徑表達出來,哪怕是化作人群裏的擁擠,推推搡搡。
複活節祈禱儀式正式開始的時候,大家也沒能安靜下來。到處都是燭火,安安靜靜朗誦經文已經辦不到,大家隻有一路唱著讚美詩到儀式結束。我很想聽清楚這些讚美詩,但是沒有及時站定一個地方,又被人潮推動著,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夾在人群中,雖然聽不清讚美詩的句子,但是還是感受到大家發自心底的歡愉。我突然難過起來,葉羅尼木還在船上,他感受不到這裏的熱鬧了。我想象著,如果葉羅尼木現在站在我身邊,他一定像饑渴的人等待著天空落下的每一滴雨一樣,他一定虔誠極了,感動極了,完全忘了身邊的人群,隻在詩歌裏流淚。天啊,修道院裏這麼多人,他們為什麼不派一個人去接替葉羅尼木,好讓他聽聽這些美妙的讚美詩。
儀式在歌聲裏慢慢進行,我在教堂的歌聲裏,突然很想找找尼古拉。如果上天真讓我看到尼古拉,我估計會嚇死。但是,剛才在聽讚美詩的時候,一股衝動,讓我很想見見這個人,看看他的樣子。我想他應該是個五官清秀的人,皮膚蒼白,有點靦腆。這樣的夜裏,他在用花卉、星辰點綴他的讚美詩嗎?不!這個可愛的人。這時候應該在河岸邊呼喚葉羅尼木的名字,他擔心船上的人害怕。他呼喊的聲音,想必應該和他唱讚美詩一樣,優美、綿長。
等到所有人都做完彌撒,人群開始往外湧的時候,繁星隱去,天已經微微亮了。人群、車馬已經沒有來時的喧鬧了,大家有點疲倦,原先的興奮已經化為趕緊回家睡一覺的渴望了。我朝岸邊走去,河麵上吹來清晨的清新空氣。
現在站在河邊,我能隱隱約約看到河的對岸了。河麵上氤氳著薄霧,一切看得不真切。渡船已經停在岸邊,我馬上跳上去,船上已經有二十多個人了。人們都很安靜地坐在船上,相互緊靠著,打瞌睡。
“基督已經複活了。還有其他人複活嗎?”一個疲倦的聲音問。
我聽出是葉羅尼木的聲音,現在,我終於看清夜色下那個頂著大帽子的葉羅尼木了。他個子很高,人很瘦,臉寬而大,下巴上胡子一根根紮在上麵,眼睛半睜半閉。整個人看起來,疲乏而憂鬱。
“一晚上都沒有人來替換你嗎?”我問道。
“來了一個人。換班還要等到天色大亮,現在他們應該開齋去了。”他用眼神示意我身邊一起劃船的同伴,眉毛上的露珠滑動下來,他沒有用手擦。
我們的船離岸越來越遠,駛進那一團迷霧裏。船上的乘客依然沉默,低著頭打瞌睡。葉羅尼木,一邊搖著船,一邊散漫地打量著船上的乘客。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個女人臉上,清晨的寒氣,使她縮著身子。一路上,他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女人的臉。
這長久凝視的目光裏,沒有一點男性的成分。我覺得葉羅尼木,像是在那女人的臉上,看到了他朋友的清秀樣貌,那個本該在岸邊呼喊他名字的尼古拉。
新年的苦難——最新酷刑速寫
穆特庫洛夫穿上新的燕尾服,帶上勳章,往手帕上噴點香水。他做這些事的時候,都帶著怒火,仿佛不是打扮自己,而是被迫服侍仇人一樣。
“見鬼!”他嘟噥道,“上班,放假,一天都不能閑著。每天還跟條狗似的,到處跑,郵差都比我過得舒坦。”
妻子薇羅奇卡威脅道:
“拜年是很無聊。但是如果你敢在家待著不出去,我發誓,我馬上就走,永遠不會回來!你磨磨蹭蹭的,還真是急死人。我們隻有一個舅舅,你不去拜年問聲好嗎?你的表妹連諾奇卡對我們這麼好,你能裝作不知道嗎?不去看看她嗎?費多爾·尼古拉齊還借過錢給你,伊凡·安德烈伊奇幫你找的工作。還有你哥哥一家……你都不去給他們拜年,我的天啊,你個沒良心的。你不配娶我這麼好的女人做老婆,你就應該娶一個又醜又老的巫婆。我瞧不起你,拿著,這些名單上的人,你必須一一拜訪,有哪一家沒去,你就別回家了。”
穆特庫洛夫披上大衣,雖然妻子沒上來抓他,沒過來打他,但是他絲毫不為這種寬宏大量感動。他還是嘟嘟噥噥地抱怨著拜年的事情,直到他出門。妻子追在後麵喊了一聲:
“惡棍,沒有拜完年,休想回家。”
穆特庫洛夫坐上街頭載客的雪橇,模仿《達利拉》裏快要死的索洛寧的聲音說:“到紅營的列福爾托沃去。”
莫斯科街頭的載客雪橇,開始提供蓋腿的毯子了,但是穆特庫洛夫一點不感動,隻是覺得天氣更冷了。他隻想好好睡一覺,一想到出門前妻子的囉嗦,他的頭就更痛了。昨晚化裝舞會後的醉意還沒有完全消除,大餐之後的胃還在難受著,早上剛睡醒沒一會,又被叫起來拜年。拜年,拜年如果隻需要說一聲“新年好”就好了。
住在列福爾托沃的是妻子的舅舅。舅舅很喜歡他們夫妻倆,還準備在死後把遺產留給他們。穆特庫洛夫心想,“舅舅,遺產,你們都見鬼去吧。煩死人。”說來穆特庫洛夫真是倒黴,他過去拜年的時候,舅舅正在思考政治的奧妙。
“你知道攝政王巴滕貝格怎麼想的嗎?親愛的穆特庫洛夫,”舅舅拉著他的手說,“搞不清,他們德國人真是讓人猜不透。”
舅舅一向對保加利亞的問題感興趣,現在德國人巴滕貝格跑來做攝政王,他更好奇了。假如大權掌握在他手上,他一定能把國家問題都處理好,“這還不能怪保加利亞的社會活動家嗎?不是他們放棄了保加利亞,這都要怪那些多管閑事的英國人,要不是英國插進來,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我詛咒這些英國佬……”
穆特庫洛夫聽舅舅講保加利亞講了十幾分鍾,正準備告辭,又被他一把拉住。舅舅越講越憤慨,手舞足蹈起來,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穆特庫洛夫任憑舅舅講得多起勁,他隻覺得每一分鍾都很漫長,越聽越困,眼皮越來越重,他害怕自己睡著了,還偷偷掐了幾次胳膊。
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等到舅舅講累了,要去倒杯酒喝,穆特庫洛夫這才趁機逃了出來,一看懷表,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呸,話真多!”
他坐上雪橇,歎口氣說,“到哈莫夫尼基去,該死的,什麼保加利亞,差點沒把我折磨死……”
到了哈莫夫尼基,穆特庫洛夫來給費多爾·尼古拉上校拜年,去年,它向上校借了六百盧布。
“謝謝,謝謝,也祝您新年好。”上校拉著他的手說,“我就在等您了……我就知道您是好人,會來給我拜年的。那個,咱們還有點錢財上的往來……我都不記得是多少錢了,不著急,不著急……都是小事,我隨口一提。要不進來喝一杯吧?”
穆特庫洛夫,實在沒有餘錢可以還清這筆欠款,隻好不斷地道歉,請求上校再寬限一個月。上校馬上拉長了臉。
“我最近也緊張啊。您都借了半年了,上次見到您,您還說過年一定還上。我真不是逼你,實在是有急用,我還欠別人錢。您這不是坑我嗎……”
上校接著教訓了他很久,也沒再邀請他喝酒了。穆特庫洛夫默默站在那,一聲大氣不敢出。好不容易上校罵累了,穆特庫洛夫終於喘了一口氣出了門。
他坐上雪橇,對著車夫說,“到下城火車站去,混蛋!”
穆特庫洛夫要去給表妹拜年了。他的表妹似乎有點不舒服,此刻正躺在沙發上,拿著一隻綠色藥瓶子聞。
“表哥,是你嗎?”他的表妹半睜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我頭暈,不能坐起來。你到我身邊來坐一會,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她用行將就木的迷離眼神看著穆特庫洛夫,問道,“你,你現在過得幸福嗎?”
隨後她那雙眼睛閃著迷離的眼神,就像兩個小噴泉,不住地湧出淚水。她勉強地坐起來,用手捂住胸口,用幾近絕望的語調問道,“親愛的,難道過去的事情就這麼過去了,難道你一點不懷念我們的幸福往事嗎?”
穆特庫洛夫嘀咕了一句,算是回答。他兩眼提溜著,看看客廳裏有沒有其他人可以解救他。然而沒有,表妹像一條蛇一樣掛在他的脖子上,哭哭啼啼訴說往事。新禮服上,馬上粘上一層脂粉和淚漬。哎,這一身新禮服啊。
“我們的誓言,你都忘記了嗎?”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你對我說過的,我還可以背給你聽……你就一點不懷念嗎?表哥……”
穆特庫洛夫想,要是她再說下去,他就跳進壁爐的熊熊大火中,死掉算了。總算上帝憐憫,這個時候,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帶著高禮帽的男子過來拜年了。穆特庫洛夫趕緊站起來,快速地吻了吻表妹的手,連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就飛奔到街上去了。
“恩人啊,感謝你來得巧。車夫,到克列斯托夫斯科關去。”
他妻子的哥哥也和他一樣,最討厭拜年。但是不同的是,哥哥就能待在家裏不出去。
哥哥見到穆特庫洛夫來了,興高采烈地衝過去,緊緊地抱著他,“你來得太巧了,我正好想你了。”
穆特庫洛夫剛坐下,哥哥就一臉嚴肅走到他跟前,小聲地說,“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你願意幫我嗎?過年之前,我的錢就花光了……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幫我撐過這個年。你知道,過幾天我還要辦一場宴會,到時候一定會請你和妹妹來的。但是眼下,我一個子兒都沒有。借我二十五盧布,不然你就是殺了我,我也辦不成宴會了……”
“我還欠上校六百盧布呢,這會真沒錢了。我向上帝發誓。”穆特庫洛夫說。
“不借就不借,別來這一套。”哥哥一揮手說。
“我真沒錢……”
“行了行了,我還不知道你嗎?你有沒有錢,我清楚得很……”哥哥越說越生氣,開始威脅他說,要是不借錢就去薇羅奇卡那揭他的老底,“隻有我妹妹天真,不知你和你那表妹……”
穆特庫洛夫被他吵得頭疼,從口袋裏掏出五盧布,不夠,又掏出五盧布。他的哥哥還是大喊大叫,拉住他不放他走。最後隻好答應他,第二天給他送十五盧布才脫了身。
“到卡盧日斯基門去!”
最後他去卡盧日斯基門,看望他的教父。教父一見到他,就把他拉到涼菜桌上,要穆特庫洛夫喝兩杯。穆特庫洛夫連連推辭,教父還是親自給他倒了一大杯。
“你不喝完,我可不放你走。”教父說,“謝遼日卡,去把門關好。”
穆特庫洛夫見狀,一口喝完準備走。教父可高興壞了,“再陪我喝幾杯,我就喜歡你陪我喝酒,再喝一杯。”
“你今天拜年這麼忙,特地跑來我這麼遠的地方,來,我陪你再幹一杯……今兒高興,過年啊,來再喝一杯……”
諸如此類的勸酒詞,穆特庫洛夫喝了一杯又一杯。教父家這幾杯酒的威力可不小,後來他去拜年的時候,還把一個女仆人當成了女主人,抱著連連說了好幾聲“新年好”,惹得大家一陣喧笑。
直到天快黑了,穆特庫洛夫才回到家。他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了,隻想睡覺,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
妻子過來,問道,“名單上的每家,你都去過了吧?一共花了多少錢啊?”
“花了……”穆特庫洛夫猶豫了一下,答道,“五盧布零八十戈比。”
“你瘋了吧?坐個雪橇需要花這麼多錢?你發財了啊,你倒樂得大方,我窮得成乞丐了……”
妻子指著他的鼻子,教訓了一通,什麼“害人精”、“混蛋”,能想到的罵人的話,妻子都對著他吼了一遍。穆特庫洛夫沒有回一句,等到妻子話都罵完了,他以為終於可以休息會了。整個人往沙發上一倒,鼾聲就響起來。
“一身臭味,別躺在沙發上。起來,起來,你……”妻子忽然湊著鼻子,在穆特庫洛夫脖子上聞起來,勃然大怒,像是一聲驚雷,“死鬼,起來!你老實說,今天除了拜年,還去哪了?”
穆特庫洛夫嚇得跳起來,“都是你名單上列的人家,其他哪也沒去啊……”
“你還滿口謊話,你早上出門的時候,噴得是紫羅蘭味的香水,但是現在脖子上都是白芷香水的味道!嗚嗚嗚,我真是一個不幸女人,嫁了你這麼個不上進的。你說,她到底是誰,你們倆都做了什麼……”妻子捂著臉啜泣道。
穆特庫洛夫使勁地搖搖頭,真的沒力氣解釋了。
“你搖頭是什麼意思,你說話啊。”妻子繼續道,“你個沒良心的,嫁給你,就沒有一天舒坦日子過。啊,頭疼,頭好疼,我要死了……”
妻子拍打著腦袋,倒在沙發上,邊哭邊鬧。
穆特庫洛夫,還是趕緊去請大夫吧。噢,忘了,祝您新年快樂!
該說話還是沉默
從前有一個王國,王國裏有兩個好朋友,客流蓋爾和斯米爾諾夫。客流蓋爾是一個智力超群的人,十分健談,喜歡滔滔不絕地發表自己的觀點。斯米爾諾夫,性格謙和,有時候甚至有點軟弱,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沉默寡言的。他們能成為好朋友,也許是因為,他們總會對相同的東西產生興趣。
有一回,他們一起乘火車,兩個人看上了車廂裏同一個姑娘。客流蓋爾坐到姑娘身邊,盡情施展他的嘴上功夫,天南地北地聊起來。聊天中,不時穿插一些甜言蜜語。斯米爾諾夫,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個姑娘,心卻像火一樣燒起來。火車在一個停靠站停了下來,斯米爾諾夫看到客流蓋爾和那個姑娘同時下了火車。過了好久,客流蓋爾才回來。
“老兄,我太佩服你了。你是怎麼做到的?”斯米爾諾夫咂咂嘴,充滿羨慕地問道,“你還沒在她身邊坐幾分鍾,事情就成了……”
“你知道你為什麼錯過機會了嗎?兄弟,你在她旁邊坐了三個小時,可是呢,你知道人家姑娘叫什麼嗎?當然不知道,因為你就像個木頭人。一句話都沒說,現在這個世道,不說話可混不下去了,你知道你為什麼到現在一事無成?就是因為你連和人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斯米爾諾夫聽完不住地點頭,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改變自己過於沉默的性格。一個小時之後,斯米爾諾夫經過反反複複的思想鬥爭,終於按捺住自己的膽怯,走到對麵,在一個披著青色外套的先生邊上坐下。他開始主動聊起天來,剛開始還是很緊張,可是幾句話說完,他發現那位先生也很愛聊天。那位先生開始向斯米爾諾夫問各種問題,主要都是學術性的。他問斯米爾諾夫對於上帝的看法,對於自然法則和社會規則的看法。他還問斯米爾諾夫是如何看待歐洲現在的自由思想、美國的婦女解放運動……斯米爾諾夫平常沉默寡言,一個人倒看了不少書,因此搜腸刮肚,也能對這些問題談一些自己的看法。
這個披著青色衣服的先生,要在一個停靠站下車,他們聊得正火熱,那位先生一把拉住斯米爾諾夫的手,“跟我走吧!”如果您能看見斯米爾諾夫當時臉上的表情,您一定相信,他當時驚愕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斯米爾諾夫跟著那位先生下了車,從此就失蹤了。客流蓋爾再次見到他已經是兩年後。當時客流蓋爾簡直認不出自己的好朋友了,還以為是頂著一頭蓬鬆亂發的魚骨架。
“這兩年,你去哪了?到處找不到你。”客流蓋爾關切地問道。
斯米爾諾夫把這兩年的苦難經曆,一五一十地說給朋友聽了。
“往後你可別犯傻。”客流蓋爾教訓道,“見到誰都要守口如瓶,千萬別亂搭訕!”
斯米爾諾夫看了好朋友一眼,傻了。
像這樣的,大有人在——別墅區的生活
在城裏往鄉下別墅區的專車開出之前,有一個住在別墅區的一家之長,伊凡·伊凡內奇,捧著一個玻璃燈罩,提著一輛兒童自行車,胳肢窩裏還夾著一個兒童用的棺材。他走進火車站附近的朋友家,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在朋友的沙發上。
“親愛的,水!”他上氣不接下氣,沙啞著嗓子說,“還有一件事,能把你的手槍借給我用一晚嗎?我明天一早就還你。”
“你要手槍幹嘛?”
“當然有用……快給我點水,嗓子冒煙了……我今晚要穿過一個黑樹林,給朋友家送東西,拿著以防萬一。”
他的朋友看著伊凡疲憊不堪的樣子,嗓子沙啞,臉色蒼白,額頭上盡是汗珠,問道:
“哪有什麼黑樹林?你還是別打槍的主意了。你看看你,像是馬上要昏厥的樣子,你這是怎麼了?還有這口棺材是怎麼回事?
“趕緊拿水來,我不行了……”伊凡捏著嗓子說,“我感覺整個人都被抽幹了……沒力氣回答你……你就把槍借給我就好了……”
“喏,水給你。慢點喝!我說你,你好歹身為一家之長,還是個五等文官,回家還要借槍保護自己,你害不害臊?”
“你住在城裏,不知道那些該死的別墅生活是什麼樣子,教訓起人來自然容易……再拿點水來……你要是我,你早就哭了……我現在活脫脫就是個受難者,一個專門馱雜物的牲畜。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可留戀的,還不如早點去另一個世界。”
伊凡跳到朋友麵前嚷道,“還有什麼可留戀的,不如死了算了。每天遭受身體上和精神上的折磨。一天到晚為女人的衣服,為小孩的玩具煩惱,我受夠了,受夠了!”
“你別這麼大聲,會吵到我的鄰居。”
“吵到就吵到,反正你不借我手槍,也許他們會借呢,反正我是活不下去了。”伊凡垂頭喪氣地說。
“我不明白,你住在那麼好的別墅裏,你怎麼就活不下去了?”他的朋友問。
“好,你問我怎麼活不下去了。我就一點一點告訴你,我把我的心裏話全告訴你。但是我隻能簡短地說了,因為待會還要趕火車,上火車之前,還得去車站的商店,幫瑪麗雅·奧西波夫娜買兩罐魚罐頭和一磅蛋糕。怎麼說呢?好,就說今天吧……”
伊凡又喝了口水,拉著他的朋友坐下來,接著說道:“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你知道這是我的上班時間,辦公室裏一團糟,天氣悶死人,蒼蠅還老在屋子裏嗡嗡嗡。秘書的丈母娘去世,請假回去了,會計結婚去了。其他那些小職員,一上班就討論買哪裏的別墅好,昨晚看的戲如何,一幹活就沒精神,哈欠連天。我不能沒有秘書啊,找了個人頂替,我的天,還不如不找呢。正在熱戀中的小夥子,你跟他說什麼,他兩耳就像聾了似的,收文件不會,發文件也不會。秘書和會計不在,你簡直找不到哪些東西在哪,到處人來人往地瞎忙。你一問事情做好了沒,他們就回答你,‘我還沒找到你要的那個文件呢’。哎喲,到處亂成一團……就算秘書和會計在呢,工作也是無聊極了,每天都是簽收公文,查閱,再發出去,收公文……單調得就像在海上漂了幾年,除了海水還是海水。這就算了,我的上司前幾天和老婆離婚了,他的腰病又犯了,一疼就到處發脾氣……我的天……”
伊凡摸摸額頭,接著道,“辦公室裏這些,還都是小事。下了班,你說本來是不是應該去喝點酒,然後回家睡覺?可是一個住在別墅裏的人,可不成。一旦有了別墅,你就是一個草包,活該受苦役的罪。你得跑遍全城,買到家人給你交代的東西。任誰都有權利指使你,為什麼呀?因為你白天在城裏上班,你離城裏最近啊。你太太要你去裁縫店配一顆紐扣,姨媽要你按照她給的小樣,就買二十戈比的紅線繩……哦,你等等,我這有他們開的清單,我給你念念好了。”
伊凡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念起上麵密密麻麻的字:
“妻子:玻璃燈罩一個;香腸一斤;五戈比的燉牛肉調料,加桂皮的那種;白砂糖十斤,一定要買巴維爾·卡多科夫家的;二十戈比的驅蟲粉;啤酒二十瓶;醋一瓶;到家裏把最大號的銅盆取來,還有米沙的雨鞋,黑色的;這些隻是家人叫辦的事,還有呢。明天是鄰居芙拉幸家的命名日,我得買一輛兒童自行車送過去;庫爾金家的小女兒生病死了,這是他們拜托我買的棺材;瑪麗雅·米海諾夫娜的果醬等著我去送半普特砂糖;中校太太懷孕了,這本來和我無關,可是中校派人來說,請我務必在城裏幫他們聯係好接生婆……還有什麼送封信啊,打個電報啦,芝麻綠豆的事我就不說了,這種字條我口袋裏還有五張呢。有的人家還好,錢還能給你。有的帶幾塊哪家的燒餅什麼的,幾個戈比,沒有一個盧布,還怎麼好意思要錢。每天這種貼錢的事多著呢,就像今天的棺材,人家正傷心著呢,你好意思跟人家要錢?有的鄰居讓你帶東西,就跟你應該如此似的,一點禮貌都沒有。像是瑪麗雅的事情,我就不願意做,我妻子就開始鬧起來,都是鄰居啊,晚上還要一起看戲啊,不帶不行啊……然後一下班,你就得從東城跑到西城,有時候拿了東西,忘了付錢,就想往下一處跑,被店主追著罵。有時候去裁縫店,踩著太太們的腳,那真是說不清,隻得趕緊跑。有時你好不容易買好東西到了車站,一拍腦袋,妻子還交代了件事情,沒記在紙上,又得急匆匆跑回去辦……好容易都買齊了,麻煩事又來了……”
伊凡使勁一拍手,接著道,“你說你這麼多東西,該怎麼帶走呢。就像玻璃燈罩吧,你又不能壓在一堆裏,萬一打碎了,還得你去重買。還有蛋糕總不能和殺蟲粉放在一起吧。你隻能左一個包袱,右一個包袱,分類捆好。手上提著,胳肢窩夾著,東西多的時候,還得脖子上夾著,我哪裏還是一個五等文官,簡直就是個逃荒的。好容易擠上了車,你還不能坐著,大包小包占了別人的座位可不成。天知道,我工作一天,跑完全城,兩腿多想休息。可是不成啊,就是你站著,還有人嫌棄你,車子一晃蕩,東西碰到其他乘客,還要挨人一頓埋怨。今天為我這棺材,他們還叫來乘務員,威脅我下車,可是我有什麼辦法,東西不能扔出去啊。”
“老兄,再給我點水。”伊凡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後,接著說道,“我總算帶著這些東西下了車,你以為我就能到別墅舒舒服服喝幾杯啦。做夢都別想!你首先得把鄰居的東西,吩咐仆人送過去,還要囑咐他們記得收錢,但是就像這口棺材,總有那麼幾個鄰居說,改天再給,然後就忘了。你把這些事情吩咐完,我妻子已經打扮好在等我了,用不知從哪學來的怪調調說,‘不知尊駕可否賞光,陪小女子去看場演出,或者陪小女子參加舞會’……所以在你最想休息的時候,你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就要馬上出去。因為你是丈夫啊,丈夫就是受氣包,任由人欺負的動物,動物保護協會都不管的動物。到了劇院,她優雅地看戲,你隻好睜著眼睛打瞌睡,或者去跳舞吧,你就想給妻子找個舞伴,好自己歇一歇。可是到處一看,什麼都不缺,正好缺男伴。你就從頭到尾一刻不停地跳吧。”
“到了半夜,你已經累得快要倒下了,高興的是,舞會終於結束,你終於可以躺床上睡覺了。一切多麼美好,孩子不哭,妻子還沒睡覺,你一個人躺在床上,馬上就要進入夢鄉了。但這時,可惡的蚊子,郊區的蚊子可真多啊,它們在你眼前嗡嗡嗡還不夠,沒幾分鍾就叮得你一身癢癢。你隻得完全躲進被子裏,蓋住頭腳。在你還沒忍受完蚊子的時候,妻子在客廳又開始了。她正和男高音們準備業餘音樂會的節目,這些男高音們喜歡白天睡覺,晚上工作。”
伊凡一臉苦相,學著他們唱道:
“‘你不要說青春已經葬送,今日我重又站在你麵前,為你神魂顛倒……’為了屏蔽他們刺耳的聲音,我往耳朵裏塞棉花,我敲自己的腦袋……一直要到四點,他們才走,我終於可以睡覺了,他們倒可以埋頭睡一天,但是我呢,幾個小時後就得起來,回到城裏接著受折磨。我這是什麼日子啊。我是一家之長,我是別墅的主人,我就活該如此嗎?我的生活就是一出悲劇,你就算不借手槍給我,至少也應該同情同情我吧?”
“我非常同情你。”他的朋友說。
“恩,我看得出你同情我,任誰都會同情我……謝謝你聽我說這麼多,我要走了,還要去買魚罐頭和蛋糕……”伊凡有氣無力道。
“你的別墅在什麼位置?”他的朋友問道。
“在死河邊上……”
“哦,我知道那個地方。我有個朋友的別墅就在那,你認識奧爾加·巴甫洛夫娜·芬別爾格太太嗎?”朋友問道。
“認識,她和我妻子很熟。”
“真的嗎?那太好了!”朋友又驚又喜地叫道,“我還不知道呢。既然你知道她的住處,那我親愛的朋友,你能幫我一個小小的忙嗎?”
“什麼事?”
“一件小小的私事。麻煩你幫我向她問個好,另外她托我買的縫紉機已經買到了,你幫我帶給她吧!我親愛的伊凡!”
伊凡呆呆地看著他的朋友,臉色發紫,仿佛沒聽懂他剛才說的話似的,半晌之後,跺著腳咆哮起來:
“你們這是要吃了我啊,來啊,吃了算了……給我再喝點水,縫紉機拿來,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就是頭牛,沒人同情的牛!”
過火
格列波·家譜裏洛維奇·斯米爾諾夫乘火車到達格裏盧吉西火車站,他是一名土地測量師,應霍霍托夫將軍的邀請,來為他測定莊園的地界。從火車站到莊園,還有三四十俄裏的路程。
“勞駕,請問這附近哪裏有驛站可以乘坐馬車?”土地測量師問火車站的工作人員。
“驛站?老兄,這附近連條像樣的狗都沒有,哪有驛站、馬車啊?不過,您這是要到去哪?”
“傑夫基諾村,我要去霍霍托夫將軍的莊園。”
“嗨,您是將軍的客人啊,你去車站廣場那邊等著吧,有些莊稼漢會趕車子送客人去傑夫基諾村。”工作人員指了指車站廣場的位置說。
格列波無奈地歎了口氣,走到車站廣場。經過一番等待、遲疑之後,他找到了一個看著十分強壯的莊稼漢,上了他的車。這邊的莊稼漢,一般都是出門辦事,經過火車站,運氣好,遇到去附近村莊的,就順便載幾個客人。這個莊稼漢,滿臉麻子,衣服破爛,腳上是一雙莊稼漢常穿的樹皮鞋。
“這是車嗎?什麼玩意兒!”格列波爬上車,皺起了眉頭,“都分不清車頭和車尾。”
“車頭車尾,怎麼分不清?馬尾巴後麵就是車頭,您坐的地方,就是車尾。”車夫答道。
格列波看著前麵拉車的馬,馬很瘦,耳朵上有幾處傷痕,看不出來是被什麼咬的,還是意外磕破了皮。車夫向前探著身子,用一根粗藤蔓狠抽過去,隻見那匹瘦馬搖搖頭,並不往前邁步子。車夫火了,又抽了幾鞭,痛罵了幾聲,這匹瘦馬似乎這才聽懂了,馬車咯吱響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前挪動。
馬車在鄉間小路上左右顛簸,格列波不得不抓住車沿,“我們就這樣一路過去?”他不得不深感佩服,俄國的莊稼漢居然能把慢得像烏龜一樣的速度,和能把靈魂震出腦殼的顛簸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您別著急。”車夫不急不忙,拖著悠長的調子安慰道,“這匹馬年輕腿快,一旦它撒腿跑起來,您想它慢下來都難。駕!”
天空灰蒙蒙的,在格列波的右邊,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黑色平原,你看著它,就像遠處是天地的盡頭一樣。秋天的晚霞漸漸黯淡下去,道路左邊,有一些小土堆一樣的東西沿路聳起,看不清是草垛還是什麼。至於前麵,格列波隻能看見車夫寬廣的背,其他的什麼也看不清。不說話的時候,周圍靜悄悄的,隻聽見車子咯吱咯吱的聲音,愈加顯得寒冷。
格列波用大衣領罩住耳朵,這裏可比城裏冷多了,他心想,“這裏這麼荒涼,一處人家也沒看到,手上也沒有武器,萬一遇到打劫的怎麼辦?還有這個車夫,看著也不靠譜,他這麼健壯,要是想動你一下,保準你沒命。這荒郊野外,恐怕喊破喉嚨也沒人聽見。”格列波這麼想著,越看車夫越可疑。
“喂,老兄,你叫什麼名字?”格列波問。
“我嗎?叫我克裏木好了。”
“嗨,克裏木,這一帶安全嗎?有強盜打劫行人嗎?”
“老天保佑,這兒太平著呢,半天沒有一個行人,哪還有什麼劫匪。”克裏木在前麵笑著答道。
“沒人搶劫最好……不過為了小心起見,我隨身帶著三把槍。”格列波撒謊道,“這玩意可不是開玩笑的,就算來十個劫匪,我也不怕。”
天漸漸黑了,馬車吱吱嘎嘎中突然轉了個彎,格列波在車裏差點晃倒了。“他這是要帶我去哪?”格列波心裏暗想,“本來好好地照直走,突然轉彎,難不成,難不成是要帶我去賊窩……或者找個偏僻的地方就把我……”
“照你這麼說,這兒就一點不危險了?真沒意思,我還想和強盜比比呢……你別看我瘦瘦弱弱的,我力氣大著呢。有一次,三個強盜突然撲到我身上來,結果你猜怎麼著?我當場送一個強盜見上帝去了,還有兩個,法官判他們去西伯利亞做苦工……說來也真奇怪,我也不知道我的力氣是從哪來的,像你這樣的壯漢,我一隻手,就能讓你摔跟頭……”
克裏木回頭看了看格列波,皺起了眉,揚起藤鞭,使勁抽了抽馬。
“嗨,老兄,克裏木,”格列波接著說,“你別怕,隻求老天保佑,千萬別讓他們遇見我。我一個不留神,打得他們缺胳膊少腿不算,保管讓他們吃官司、牢底坐穿。我是官府裏的大人物,警察、法官我最熟悉不過的了。這次出來,他們都沿途派人保護我的。你看那些灌木叢後麵,都是保護我的鄉村警察……哎,慢著,停下,你這是拉我去哪?”
“您沒看見?我們要穿過樹林啊。”
“到樹林裏……”格列波心裏直發毛,心想,“冷靜,冷靜,我可千萬不能慌了神。他是不是發現我害怕了,為什麼老回頭看我。他在打什麼壞主意?剛才還是一步一步往前挪,現在卻把馬車趕得這麼快……”
“嘿,克裏木,咱能不能慢一點,你把馬車趕得太快了,我在後麵晃得厲害。”
“馬自己跑起來了。它一跑起來,誰也止不住。哪裏要我趕?”
“夥計,胡說什麼,馬自己跑起來?你趕緊把馬勒住,讓它跑慢一點……嗨,聽見沒有,趕緊勒住!”格列波有點急了,扯著嗓子朝前麵喊。
“為什麼呀?我還想早點回家呢。”
“因為……因為我有四個朋友從火車站來找我,我們得走慢一點,讓他們能追上。我們約好,大概在樹林就能彙合。大家一起趕路,聊聊天,時間也過得快些……我這些朋友,可都是些強壯的家夥,老天,他們可真強壯,每個人都有一把槍……嗨,我說你,為什麼老回頭看我……我身上又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隻有把搶還挺有意思的,你要不要看看?你要樂意,我就拿出來,讓你瞧瞧……”
克裏木又回頭看了一眼,格列波把手伸進口袋,做出摸槍的樣子,不料這時發生了一件格列波萬萬沒想到的事。克裏木突然從馬車上跳了下去,連滾帶爬,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啊……您饒命,馬和車都歸您,隻求您放過我……”隨後克裏木就消失在灌木林裏,不見了。
格列波沒想到車夫把自己當成了強盜,他趕緊勒住馬車。冷靜下來,開始想現在應該怎麼辦呢。“我一個人趕路嗎?可是我不認識路啊。這個傻瓜,居然逃跑了,人家會不會以為是我偷了馬車?哎,怎麼辦呢?”
“克裏木,你在哪?克裏木!”
“克—裏—木—”格列波隻聽見自己的回聲。克裏木不在,自己不認識路,格列波一想到自己要在這荒林子裏呆上一晚,等候明天的行人經過這裏,渾身起雞皮疙瘩,脊梁背直發冷汗。
“克裏木,你在哪裏。我的朋友,你趕緊出來……”
格列波就這麼叫了幾個小時,“什麼鬼地方,”他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再也叫不動了,嗓子都喊啞了,隻好死心,準備在林子裏呆上一晚。
一片寂靜中,微風似乎吹來人呻吟的聲音。格列波喜出望外,“克裏木,是你嗎?我們趕緊上車走吧。”
“你,你會殺我嗎?”不遠處傳來驚恐的疑惑。
“嗨,我的朋友,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哪有什麼槍?你要不信,叫老天懲罰我。我真沒有槍,我隻是胡編亂造而已……我們趕緊走吧,天黑了,我快凍死了。”
克裏木想想,要是他真是強盜,大概早就駕著馬車走了。於是便戰戰兢兢從林子裏爬出來,走到他的乘客邊。
“嗨,我跟你鬧著玩的,你看你,還真嚇壞了。我們走吧。”
克裏木嘟噥著爬上馬車,“要是早知道,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趕這趟車,差點沒把我嚇死。老天保佑……”
克裏木拿起藤鞭抽向瘦馬,馬車顫動了一下。克裏木又抽了一鞭,馬車晃動起來,克裏木又連抽了兩鞭之後,馬車終於慢慢走起來。格列波坐在車後麵,不再說話,他豎起衣領,準備睡一覺。克裏木和前方的路,都不再可怕了。
晚宴
傍晚,《蠢鵝先驅報》秘書潘捷列·焦米德奇·柯金正往商人勃盧迪幸家走去。今晚那裏有一場業餘演出,演出結束後還有舞會和晚宴。
秘書走在路上,快活極了。他想象著自己怎樣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新理的時下最流行的卷發,渾身散發著香水味,時而透露出憂鬱的表情,瀟灑地走進大廳。從他身邊經過的小姐們會竊竊私語,為他的到來感到驚喜與興奮,而他要裝出冷漠和不屑一顧,隻稍稍與她們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調侃幾句……總之,他的一舉一動,都將代表著整個報業的形象。
其實,他僅僅是《蠢鵝先驅報》的一個秘書而已。他的工作就是負責登記新訂戶的信息,核實地址,監督印刷廠的人來編輯部取稿的時候,不要隨手拿走編輯部的東西。但是外界的人,誰知道他是做什麼的。既然他是在編輯部工作,那麼他就是一名文學愛好者,一個作家,並且深知編輯部的內幕。天啊,你知道女人們對編輯部的內幕有多好奇。
今天晚上柯金應該能遇見克拉夫季婭·瓦西裏耶夫娜,他要設法在她麵前來回走幾趟,假裝沒有看見她。等到她忍不住和他打招呼,他再漫不經心地同她寒暄幾句,不時看看懷表,輕蔑地說:“真希望這無聊的聚會早點結束,馬上就到12點了,回去還有一些稿子要過目,把明天的報紙要交下去付印……”克拉夫季婭·瓦西裏耶夫娜一定會懷著仰慕的神情看著他,很可能她會問:最近報上有篇文采飛揚的文章,批評女演員基希金娜,是誰寫的?他就會看看天花板,嘴角露出神秘的微笑,“恩哈,是啊……”讓她以為文章是他寫的。然後順理成章地邀請她跳一支舞,一起入座就餐,喝酒。晚宴結束後,送她回家……柯金心裏充滿各種幻想,美好的幻想。這些幻想讓他興奮,於是他加快了腳步,趕往勃盧迪幸家。
不一會兒,柯金看到勃盧迪幸家燈火輝煌的大門,門口鋪著紅地毯,兩邊擺著鮮花。有個胖子站在門口,一會開門,一會關上門。旁邊是穿著藍色製服的聽差,他們恭敬地接過客人的外套。秘書邁著輕鬆的步子走過去,把外套丟給聽差,摸摸自己新做的發型,昂起驕傲的頭,“先驅報編輯部來的。”他走過去對門口的聽差說,這個聽差專門負責剪去來賓入場券的一角。
“別把他放進來!”樓梯口響起一陣急促的“蹬蹬”下樓的聲音,並傳來一聲嚴厲的嗬斥,“不準他進來。”
柯金抬頭看,樓梯上下來一個胖胖的穿製服的人,瞪著大眼睛看著他。秘書相信那聲嚴厲的嗬斥不是針對他的,於是他繼續往裏走,令他大吃一驚的是,門口的聽差攔住了他。
“記住,不準放他進來。”胖子又說了一遍。
“你們搞錯了吧,為什麼不讓我進?”柯金愣住了,“我是編輯部來的啊。”
“就因為你是編輯部的,才不讓你進來。”胖子說著,又和一個剛進來的太太打了聲招呼。
柯金腦袋仿佛被木棍敲了一下,他感到屈辱極了。不管怎麼說,濃鬱的香水,嶄新的手套,微卷的發型,都和被聽差攔在外麵極不相稱,而且居然被一個女人看見了。柯金除了感到羞辱之外,還感到美好的幻滅,好像有個人一下戳破了他美麗的大泡沫,他懊惱極了。
“為什麼我是編輯部的,就不能進來!”柯金不甘心,一定是他們弄錯了,“讓我進去!”
“請您馬上離開,不要妨礙其他客人入場。”聽差說。
柯金看著小姐太太們和她們的男伴一個個入場,禮服摩擦得沙沙響。大門不時地開關,穿堂風吹過來時,柯金知道,又有一批客人上樓了。柯金想不通,站在門口來回走動,“為什麼不讓我進?就因為我是編輯部的?千萬別讓熟人看見我才好,要是他們知道我在門口挨凍……”
樓上傳來音樂的聲音,這些聲音又讓柯金來時路上的幻想活躍起來。他一心想昂著頭走進大廳,戲弄戲弄克拉夫季婭·瓦西裏耶夫娜。柯金又試圖闖過去,但是又被聽差攔下來了。他看見胖子時而出現在樓梯口,時而又不見了。“嗨。”胖子出現的時候,他大嚷道,“為什麼編輯部的人不準進去?你至少得解釋一下吧。”
“勃盧迪幸老爺吩咐過。先生,您還是回吧,老爺說不準,我是絕不可能放您進來的……嗨,麻煩您給那位小姐讓個路!安德烈,記住,編輯部來的一律不準進。我不想再重複了。”說著,那個胖子又消失在樓梯口。
柯金從門口走開,滿是懊惱。現在該怎麼辦?難道衝回去告訴主編,勃盧迪幸這個王八蛋下令編輯部的人一律不準進去。主編一定會感到驚訝,然後笑著說:“這些愚蠢的家夥,居然用這種方式報複我們的評論。我們去參加晚會,是給他麵子,這頭蠢驢肯定還以為我們在求他。你等著,看明天的報紙怎麼報道這場晚會……”
主編一定會這麼處理,可是有什麼用呢。作為秘書,主編一定說別去那個晚會了,乖乖待在家裏,好配合主編明天的報道。可是現在,新手套也買了,做發型的錢也已經付給發型師了。況且他期待這個傍晚已經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他每天在街上逛來逛去,就為找到一件合適的外套,好和克拉夫季婭來一次真正的約會。“不能就這麼回去了,”柯金暗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我要和勃盧迪幸好好談談。”這麼想著,柯金又來到門口。
“嗨,你聽著。”他對著胖子說,“你至少應該讓我上樓,和勃盧迪幸先生談談,或者管家也行。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好,你上來,但是不能進大廳。”胖子看了一眼,管家就站在大廳,“決不能進大廳!”
“我的天。”柯金覺得糟糕透了,剛才有兩個太太正上樓,聽到胖子對他說的話,“臉丟光了……”
柯金上樓,順著胖子的指引,看到管家正站在大廳門口,“勞駕,您倒是說說,為什麼編輯部的人一概不準入內?”
“這都是你們自找的。”管家說,“老爺向來尊重編輯部的作家們,給你們送免費票,請你們坐在最佳位置看戲,可你們總寫些罵人的東西。”
這時大廳裏已經傳來一陣掌聲,公爵家的小姐羅日金娜開始唱《我又來到你麵前》,柯金心裏直癢癢,他太想進去了。“你說的是什麼罵人的東西?”柯金說,“就算報紙上真的發表了罵人的文章,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你應該怪寫文章的人,怪主編。我隻是一個秘書,就和,就和會計員差不多。我又不是作家……真的,我發誓,我真的不是作家。”
“我也沒有辦法。”管家說,“這是老爺下的命令……不過,或許,你可以試著買票進來。”
“買票?”柯金摸了摸口袋,立刻想到口袋裏隻有四十戈比,那是準備雇馬車送克拉夫季婭回家的錢。“好,既然是勃盧迪幸先生下的命令,那麼讓我和他談一談。”
“老爺現在在看戲,你等幕間休息的時候吧……”
柯金就在大廳外麵等。裏麵熟悉的歌聲飄來,人們時時的哄笑聲,都騷動著柯金的心。他呆呆地看著大廳門口,等待著休息的時間。終於,他聽見裏麵椅子移動的聲音,人們開始大聲談話,門開了,人群湧出來。柯金看著敞開的大門,幸福就在咫尺之間,他決不能容許自己就這樣打道回府。
勃盧迪幸出來了,他正和旁邊的小姐聊得開懷,柯金想了想,還是下定決心走上去,“勃盧迪幸先生,打擾一下,是您吩咐編輯部的人一概不準入內?”
“嗯,我吩咐的,那又怎樣?”勃盧迪幸看了看這個年輕人,並不熟悉。
“恩,我現在已經上來的……我不明白我有什麼錯,寫文章的人有錯,你應該責怪他們,可是我,我又不是寫文章的人啊……”
“哦,所以你也是編輯部的咯?”勃盧迪幸仰著頭,鼻子哼著氣,“諸位先生,你們且聽我說說,這位記者先生對我有點不滿……因為我用某種方式表達了我對報業的不滿……我向來是敬重報業的同仁的。”勃盧迪幸麵對眾人做出懇求的表情,“但是諸位先生,我想報業也該有個底線吧。你們可以罵戲不好看,演員演技差,可你們為什麼寫那種東西?最近貴報上發表了一篇精彩的文章,精彩得很呢,這篇文章寫我女兒參演的《尤季夫與奧洛菲奧恩》……說我女兒拿的那把劍太長了,想揮動那把劍,得站得更遠些,或者直接站到屋頂上去。上帝,這關屋頂什麼事,我女兒看到那就哭了……諸位先生,這是什麼文章,這是惡意的人身攻擊!那個作者挑那把劍的毛病,就是有意跟我過不去……”
“我……我十分同意的你的看法。”柯金有點哭笑不得,仿佛大家都在盯著他,“我也反對在報紙上攻擊謾罵,但是,這和我沒有關係啊。我不是編輯部的作家,我隻是一個秘書……我,我甚至可以告訴您,但是您不能傳出去,那篇文章,其實就是我們主編寫的(‘我這畜生說這個幹嘛?’柯金暗想。)不過,你們相信我,主編他是一個好人,他這麼寫,絕對是無意的,他無意冒犯您的,隻是因為欠缺考慮……”
柯金溫柔如綿羊般的口吻似乎打動了勃盧迪幸。勃盧迪幸摸了摸柯金的肩膀,仿佛撣去灰塵,再一次重申了自己對於報業的看法,對於報業應該寫怎樣的文章表達了期許。柯金受寵若驚,勃盧迪幸這樣的大人物居然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像是將報業的未來托付給他似的。柯金感到他的那些幻想在等待中,在勃盧迪幸期許的眼神裏又複活了,鮮明得伸手可觸,他知道他馬上就可以和勃盧迪幸先生一起進去大廳看戲了。隻是柯金一想到自己剛才因為怯懦,出賣了主編和《蠢鵝先驅報》,又有點羞愧,尤其是在這麼多人麵前,還有熟人。他就應該大聲斥罵,嘲諷勃盧迪幸對於報業的無知,可是他卻低聲下氣地祈求……哎!
勃盧迪幸又裝腔作勢地提了很多對於報業的“建設性意見”。他拉著柯金的手走向大廳,柯金盯著幸福殿堂的大門,不遠處傳來一聲通報:
“老爺,將軍大人來了!”
勃盧迪幸一愣,滿臉興奮。他是怎麼像兔子一樣,挪動他那胖身材跑下樓去,柯金都沒反應過來。他整了整衣服,第二幕馬上就要開始了,他走向大廳門口,管家竟然再次攔住了他。
“老爺沒對我們交代什麼,還是不能進。”
幾分鍾後,柯金挪著他那擦得鋥亮的皮鞋,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厭惡這雙皮鞋,厭惡身上的香水味,厭惡手套,厭惡他那卷卷的發型,厭惡一切。他恨透了頂在脖子上的腦袋瓜子,恨不得一拳打爆它。
罕見的人
伊凡大學畢業後,一直想成為一個作家。今天他認識了一個新朋友,警察局的暗探畢德金,畢德金專門幫警察盯著這條街區上的形形色色的人。在聽畢德金說了許多幫助警方抓捕罪犯的故事後,他正式決定,自己要成為一個犯罪小說家。為了讓犯罪小說的故事更豐滿,他又向這個好心的朋友提出了幾個請求。
“麻煩您帶我到流浪漢的聚居區去一趟。我要看看他們的生活環境到底是有多差,是不是真的跳蚤亂飛。我還要和他們聊聊天,問問他們都是怎麼變成流浪漢的。哦,你得找一個願意配合我聊天的人,至少口齒清楚的吧,千萬不要給我找個神經病。我要調查一下,什麼原因會導致他們由流浪漢慢慢變成小偷。口齒清楚的,記得吧?”
“這個簡單。”
“你再給我介紹兩三個殺人犯,嗯。我是說,你覺得可能成為殺人犯的。最好是有犯罪史,進過監獄的最好。當然,你要是知道潛逃在這個街區的殺人犯,那是最好不過了。啊,你們要先談好,可不能對我動手。我是一個作家,想了解他的真實想法和動機。”
“好,我可以辦到。”
“你還得帶我去賭場逛一圈。聽說賭場的人都很賊,你不能像帶警察一樣帶我進去,他們都會跑掉的。我們要假裝是賭徒,賭場上的那一套你都會吧。幹你們這行,可不都得會點。你要先教教我,怎麼樣才像一個行家。那個,在我的小說出版之前,我不能輸很多錢,這一點你得記牢了。我進去是想看看賭徒的真實麵貌,聊聊他們為什麼傾家蕩產還要賭。假如輸光了錢,會不會出去搶?嗯,我也不跟你多說小說的情節了,你就說說能不能辦到吧?”
“沒問題,我的朋友。”
“雖然我還沒結婚,但我絕對是個正直的人。你不能出去亂說,那個,你要帶我去一下妓院。我隻想了解那裏是怎麼和黑社會牽連在一起的。是不是每個妓院老板背後,都有一個黑社會撐腰。聽說罪犯最喜歡躲在妓院裏,你們警局也應該常去妓院抓捕罪犯吧。當然你肯定不參加抓捕活動,你是提供情報的幕後英雄。我的小說就是要寫一個,幕後英雄。當然,最好你還能幫我找一個妓女,我想和她仔細聊聊,她工作的環境,住的地方,她的身世,以及她為什麼不離開妓院過正常的生活。你不知道,這裏麵有趣的故事可多了。通常英雄都是愛上一個身不由己的妓女,然後帶她脫離苦海。你能找到嗎?”
“能找到,要一打都能找到。”
“此外,最好能幫我找到偽造錢幣的人,他們可供挖掘的故事最多。還有我還想認識一下大麻販子,聽說他們也在這個街區活動,要是能幫我找到幾個癮君子,那是最好不過了。另外再找幾個,被警察處罰過的小偷,我想看看,他們有沒有改邪歸正。”
“哦,這些都沒問題。”
“最後一個要求,我的小說裏最後要寫一個幕後英雄,他憑一己之力,保護生存在惡棍欺詐下的老百姓,憑著一己之力改變了原本藏汙納垢的街區。麻煩你給我引見幾個完美無瑕的正人君子。”
暗探想了半天,“正人君子”,他支吾道,“這個比較罕見,我找找看……”
頭等車廂乘客
有個頭等車廂的乘客,剛剛從火車餐廳間吃完飯回到座位上,這會兒他已經有點困意。他打了一個哈欠,就在座位上眯起眼睛打起盹來。可是他大概睡了十分鍾就醒了,嘟著油亮亮的嘴唇,跟對麵的乘客說:
“我那老父親在世的時候,吃完飯總喜歡讓仆人來撓腳後跟。我不喜歡撓腳後跟,但是我喜歡撓撓舌頭和腦子。我這個人有個擾民的壞習慣,吃飽了就喜歡和人聊一陣。您願意聽我說說話嗎?”
“洗耳恭聽。”對麵的乘客說。
“我吃飽之後,隻要有一點事,就能使我思考起那些偉大的哲學命題來。比如我剛吃飯的時候,聽到旁邊一位先生對另一位先生說,‘祝賀您,您已經是個名人了。’看得出來,對方不是小演員就是小撰稿人。但是我感興趣的不是他的職業,而是他們提到的‘名聲’,什麼是名聲,什麼是名望,誰才能稱得上名人。我們都是按照普希金的方式,或多或少都是憑主觀去判斷。但是至今沒有人對這個詞下過一個準確的定義,我就特別想弄清楚這幾個詞的定義!”
“您為什麼想弄清楚呢?”對麵的乘客問道。
“我們如果知道了名人的定義,就可以知道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名人了。”頭等車廂乘客沉吟了一下說,“不妨對您說實話,我年輕的時候,一心想成名。舉世聞名,就是我前進的動力。為了成名,我沒日沒夜地學習、工作,到現在這個年紀,我似乎具備了成名的一些條件。比如,第一,我是個工程師,全世界很多國家都有我的作品,光是在俄國,我就造過二十多座橋,為三個城市鋪過地下水管道。第二,我發表過許多專業論文。第三,我業餘時間喜歡研究化學,發明了某些有機酸的製取方法,國外的某些化學書上還有我的名字。我在國家機關工作,現在已經是四等官了,等等。再舉一些例子就顯得我很驕傲了,我隻是想證明,我比一些所謂的名人有成就得多。可是呢,我現在都快老了,名氣就和火車站邊那些流浪狗差不多。”
“不能這樣打比方,也許您已經是個名人了,隻是您自己不知道。”
“是嗎?那我不妨問問你,你知道科利庫諾夫這個姓嗎?”頭等車廂的乘客問道。
對麵的乘客低頭想了好一會,答道,“沒有聽說過。”
“嗨,這就是我的姓。看您也是有知識的人,又上了年紀,見多識廣,可是您沒有聽過我,就是一個明證。我年輕的時候求名心切,但是顯然追求的方法完全錯了,始終沒能抓住名聲的尾巴。”頭等車廂的乘客道。
“那什麼方法才能成名?”
“鬼知道!您說說,什麼是成名必備的條件。聰明絕頂?英雄模範?演技超群?嗨,我的先生,您知道,我們這個時代裏,有很多人成名了,但是和我相比,不過是些沒文化的人,甚至都是些卑鄙無恥的人。他們從來不努力,可是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他們的名字。”頭等乘客掏出座位邊一張報紙抖抖說。
他沉默片刻,接著說,“如果,您不嫌煩,那我就給您說一個真實的事。幾年前,我在小城造橋,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和您說說也沒關係。那個時候,我和一個歌女同居了。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誇讚這個歌女,多漂亮多有才華。但是在我看來,她不過是俗人一個。每天睡到三四點才醒,除了吃飯就是睡覺,任性、懶惰。有人稱她為妓女,而事實上這就是她的職業。但是她每到一個地方,人們還是稱讚她為歌唱家!我的天啊,這個女人實在一無所長,唱來唱去就是那幾首歌,常常跑調還記不住詞。用藝術家來稱呼她,實在玷汙了藝術兩個字。我還記得新橋建好的時候,要舉行隆重的通車儀式。那天來了很多大人物,要舉行很多的儀式。我站在我的作品旁邊,生怕大家的盛讚會淹沒我……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我也就對您直說了。我那時想,要是所有人都看著我,都過來擁抱我,那我可如何是好。但是事實上,除了幾個城裏的領導,沒人知道我,沒人過來表示祝賀。我失望極了,開始痛恨這些沒良心的小城居民。但是忽然間,人群中炸開了鍋,大家的眼睛直發光,人群朝我湧過來。我理了理衣領,笑開了花,以為大家終於發現了我。可是呢,這群可敬的民眾啊,瞬間把我身後的歌女圍得團團轉。‘她就是某某,城裏有名的歌星。’‘真漂亮啊,真迷人啊。’人群外邊有兩個年輕人,大概是歌女的忠實聽眾,瞅了瞅我,小聲道,‘看,這就是她的情夫。’請問,如果是您,您聽完心裏是什麼滋味?”
“還有一個其貌不揚的人,在我身邊站了很久,忽然轉過身來問我:
‘您知道那個歌星吧,她就是某某某,雖然她的嗓子不是頂好,但是她知道怎麼巧妙利用,討觀眾喜歡。’
‘請問您知道,您腳下的這座橋是誰造的嗎?’我問那個其貌不揚的人。
‘不知道。’他說。
‘那您知道她的情夫是誰嗎?’我接著問道。
‘一個姓科利庫諾夫的工程師。’”
“先生,您說說看這是什麼道理。現在的名聲啊,都要靠報紙的宣傳了。典禮結束的第二天,我買來城裏所有的報紙,一張張尋找我的名字。終於在《先驅報》上找到了相關的報道:昨日舉行新橋落成典禮,縣城的領導某某等一起到現場觀看落成儀式,以及關於儀式的報道。結尾處是:天才歌唱家某某,亦現身新橋典禮現場,她素來是我城的寵兒,此次到場,實為典禮增色不少,後麵還有一大段奉承的話。但是,我找了半天,卻一字不提造橋的人,我實在是氣瘋了。”
“我就對自己說,小城裏的人,都沒文化。要成名,還是要到大城市去,到首都去。正好我有篇論文在彼得堡參加評比,我就告別了那個小城,乘車去往彼得堡。”
“而且,為了不至於旅途太無聊。我就把那個歌女也帶去了。到了彼得堡,到二天就是頒獎典禮,我很榮幸地告訴您,我那篇文章得了特等獎。典禮之後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城裏的報紙全部買來,放在桌子上,按耐著激動的心情,一張張找我的名字。仔細翻閱了幾份報紙之後,我在一份報紙上翻到了這樣的報道:昨日某城一個歌星出現在彼得堡的街頭,不知道她年底是否有演唱安排。我們驚喜地發現,這個內地的歌星很快融入了本城的生活……下麵我記不太清了,隻記得在這條消息的底部,有一行極小的字:昨日,某某工程師摘得本市‘創新杯’論文競賽的特等獎。翻完所有報紙,就這幾個字,而且還把我的姓寫錯了,‘科利庫諾夫’寫成了‘克利庫諾夫’,這就是大城市有文化的人啊。一個月後,我們離開的時候,報紙就更離譜了,彼得堡的各大報紙,頭版頭條報道‘我們偉大的歌後,才華出眾的演唱家,即將離開本城,沒有聽到她的歌聲,這是本城今年最遺憾的事……’”
“幾年之後,莫斯科的市長親自寫信,邀請我去參加城裏一個百年工程的改建。為此,市長還給我安排了幾場演講。我本以為,這至少會使莫斯科的報紙討論我幾天,但是事實呢,莫斯科的報紙還是關注那些演員啊,小偷啊,醉酒的警察啊。唯獨對我的工作,對我的演講隻字不提。”
“雖然我這個人愛吹點牛,常常說大話,您也可以不相信我,但是還有許多才華橫溢、辛勤工作的人,也是默默無聞,沒有一點名氣。像我們國家那些機械製造專家,化學家、物理學家、航海家,他們出名嗎?他們去一個地方,會像演員一樣受歡迎嗎?我還聽說一個老作家,寫作很勤,一生不知道發表多少篇文章,可他的名聲還是沒有越出編輯的小圈子,甚至讀者都不太記得他。就說我們自己,文學界的泰鬥人物,能舉出幾個來?最多隻能記住那些得抑鬱症自殺的,和演員私奔的作者吧。”
頭等車廂的乘客越說越起勁,都忘了掐煙灰,煙灰長到自己掉下來,他才意識到。他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煙灰,接著說:
“與這些又勤奮又有才華的人相比,我們卻能不經思考就舉出幾十個賣唱的、演小醜的人,剛會說話的小孩都知道他們的名字。”
這時車門“咯吱”一聲,一個披著黑鬥篷、帶著藍框眼鏡、帽子壓得很低的高個子,走了進來。他低著頭,快速從車廂走過,往前麵去了。
“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車窗邊有個低低的聲音傳來,“他就是某某某,著名的金融詐騙家,因為某某銀行一案曾經在莫斯科受過審……”
“您聽聽!”頭等乘客說,“一個騙子都有人知道得這麼清楚,要是作家柴可夫斯基,哲學家索洛維洛夫來了,保管誰也不知道。”
對麵的乘客也深有同感,陷入的沉默之中。幾分鍾後,他說:
“很高興認識您,您今天跟我說了這麼多。請容許我問您一個問題,您知道普希科夫這個姓嗎?”
“普希科夫?普希科夫……不知道,沒聽說過。”
“這是我的姓!”對麵的乘客繼續道,“您知道嗎?我是一名終身榮譽教授,還是國家科學院的院士,先生,我一生發表的論文,可是數都數不過來……”
頭等車廂的乘客和對麵的乘客對視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幾分鍾之後,他們歎了一口氣,然後愉快地聊起天來。沒有名氣的工程師和沒有名氣的科學院院士,再也不聊名氣了。
記者的夢
彼得·謝敏內奇:
請您今晚務必參加法國僑民的化裝舞會,其他人都有安排,去不了。明天上班後請準時提交這次舞會的報道。如您今晚不能去,請第一時間通知我,我再作安排。隨信附有門票一張。
您的主編:×××
附言:舞會上會有抽獎活動,頭等獎是法蘭西共和國總統所贈予的花瓶一個,祝您好運!
記者彼得·謝敏內奇看完這封信,與其說信,不如說是主編的臨時通知單。這是主編的慣用伎倆,寫信安排一個任務,然後溜之大吉,“如您今晚不能去,請第一時間通知我”,通常情況下,“第一時間”都找不見主編的人影。彼得剛吃完晚飯,躺在沙發上,一手摸摸鼓起來的肚皮,一手拿著信和門票。
“祝您好運!”他用陰陽怪調的語氣模仿主編的口吻說道,“可是你給我錢買彩票嗎?回來你給我報銷嗎?不會,我就知道。我哪有錢買彩票。畜生,簡直就是個一毛不拔的吝嗇鬼……怎麼不學學外國的編輯,學學法國也好啊,那邊會教你怎麼尊重記者。你,斯坦利,去采訪那個英國的探險家,行啊,幾千英鎊而已,你先拿去。你,約翰牛,你去采訪伯爵,行,一萬你拿去吧。你去采訪法國僑民舞會,行啊,五萬,你拿去吧……畜生,就給我一張門票,等我寫完稿子之後,再付一行字五戈比的稿酬。就這樣……畜生……”
彼得·謝敏內奇放下信,躺在沙發上,陷入沉思中。報社的事,自己的事,重大的事,微小的事,都開始在他在腦中浮現。沒多久,這些事就慢慢虛化成一團粉紅色的迷霧。一顆顆透明柔軟的果凍,開始從窗口、門口、天花板、牆角的縫裏,從各個角落蔓延開來。一個矮小的排字工人捧著一個巨大的鉛字走過來,微微一笑,所有的東西頓時在他的笑裏融化開,
彼得·謝敏內奇開始做夢了。
他正穿著嶄新的禮服往外走,街上,印著編輯部彼得·謝敏內奇名字的馬車停在路邊,一早就在等候他。見到他出來,車夫馬上從車上跳下來,攙扶他上了車,像攙扶一個千金小姐一樣體貼。
不一會兒,馬車就在一個俱樂部門口停下來。門口的聽差立刻從一片金碧輝煌裏小跑下來,哈著腰接過彼得的外套。彼得瀟灑地走進明亮的大廳,到處都擺著珍貴花卉,仿佛俄羅斯沒有冬季似的。一眼望去,都是太太小姐們價值連城的禮服。
“這是彼得·謝敏內奇,編輯部的記者……”穿著光鮮亮麗的人群裏小聲低語,“就是他,才華橫溢的記者彼得·謝敏內奇……”
“借過,借過。”一個滿身勳章的矮小老人從人群裏穿過,走到彼得身邊,“對不起,我來遲一步,您請!”
大廳裏迅速讓開一條通道,所有人半欠著身子說,“您請!”
“夠了,夠了,你們這麼大場麵,我怪不好意思的。”記者說。
剛說完,他就一驚,自己居然嘰裏呱啦講起法語來,先前他隻會講“您好”、“謝謝”。現在不僅能聽懂,還能流暢地和別人交流,一點口音都沒有。
這時女仆遞過來一朵小花,記者接過,別在禮服上,順手從口袋裏掏出一百盧布打發她。正在這個時候,主編傳來加急電報:“請您一定贏下法蘭西總統的花瓶,一千盧布已經寄給您了,不要在乎錢。明天早上等候您的報道,簡單描述一下對花瓶的印象即可。”
彼得走到開獎箱那邊,他買了一百張彩票,沒有中獎,再買一百張,沒有中獎……他一直買,然後一一拆開彩票,沒有中獎的就丟到地上,地上的彩票紙慢慢地堆積起來,越來越多,快要看不見他的脖子了,直到他一聲驚呼,“中了”。彩票紙消失了,他兩手捧著花瓶,人群裏羨慕的目光,對於花瓶的讚歎和對彼得讚歎,都讓他有點飄乎乎的。
這時迎麵走過來一個麵帶春風、嬌小優雅的女人,彼得差點撞上她。這個女人的眼睛有著海洋一樣的顏色,亞麻色波浪狀的頭發披在肩膀上,動人極了。彼得向身邊的人問道,“這位小姐是?”
“她是位法國的貴族小姐,是今晚最閃亮的新星……”
彼得走上前去,紳士般介紹了自己的姓名和體麵的職業。過了一會,他就挽著法國女人的胳膊,邊走邊聊天,他們有聊不完的話題,法國女人實在比看起來還要迷人……
“我的可人兒,現在你是我的了。”他忽然想到自己的花瓶,應該放在房間的哪裏呢。花瓶突然開始膨脹,越長越大,他捧不住了,放在地上。可是馬上房間就要裝不下了,彼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急得無暇顧及法國女人,開始哭起來。
“嗚嗚,原來你寧願看著花瓶也不願意看我!”法國女人氣得一拳頭捶過去,花瓶就“嘭”的一聲碎了一地。法國女人立馬哈哈大笑起來,高興得手舞足蹈,可是蹦著蹦著就不知道哪去了。留下彼得一個人,麵對滿地的花瓶碎片,這時全報社的人,都站在他身邊,沒有安慰他,都在哈哈大笑……彼得氣壞了,破口大罵,舉起拳頭,追著同事打……忽然,他發現在自己劇院裏看戲,“啪”的一聲從前排座位上摔下來。
彼得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從沙發上滾到地板上來了。萬幸,萬幸,隻是一個夢,法國女人是不存在的,花瓶也沒有碎一地。他想還好自己沒結婚,沒有老婆、孩子,房間這麼小,花瓶放在家裏,孩子們稍不留神,就把花瓶碰碎了,自己可賠不起。
他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眼睛,連花瓶也不在家裏。這才想到,自己還沒有去法國僑民的化裝舞會抽獎。
“原來是一場夢,”他摸了摸頭,剛才滾下沙發還有點疼,“才夜裏十二點,舞會剛開始沒一會……我再眯會兒,等抽獎開始再去……”
他趴在沙發上,沒有上床,真的隻想眯會兒。可這一眯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舞會怎麼樣?中了大獎沒?”彼得一到辦公室,主編就問道,“看你這樣子,舞會應該很不錯吧?”
“一般般吧,談不上頂級……”他一攤雙手,嘟著嘴唇,一副乏味至極的表情,“舞會普普通通,花瓶,嗯,法蘭西總統未免太小氣了,難看極了。我就寫了篇簡短的隨筆,含蓄批評了我們的上流社會,他們也太不懂得享受生活了,辦的什麼舞會……”彼得說完,轉過身子,小聲罵了句,“畜生。”
同時追兩兔,到頭一場空
謝爾科洛包夫少校,擁有一千俄畝土地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妻子。中午,時鍾已經敲響十二點,少校才從被子裏探出光禿的頭,一起床就破口大罵。原來昨天他無意中聽到妻子,年輕的少校太太和她遠方來的表哥的談話。她居然罵自己是一頭公羊,並且堅稱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將來也不會,因為他是一個舉止粗魯、神經錯亂的人。少校沒想到妻子這樣說自己,怒火衝天,昨晚和今天上午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剛起來,腦子一陣鬧騰,臉比燒熟的龍蝦還紅,他跳下床,在房間快步地走來走去,大聲嚷道“來人呐,混蛋,來人”。
門“吱”的一聲,潘捷列走了進來,站在少校麵前。潘捷列是少校的跟班,他穿著少校不要的舊衣服,恭順地眨著眼睛,聽少校的吩咐。
“聽者,潘捷列,”少校說,“我想和你,像兩個普通人一樣平等地談一談,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回答我,聽清楚沒有?你那拳頭能別握得和狗爪似的嗎?站好,立正,手放平!你說你能誠心誠意地回答我的問題吧?”
“當然,老爺。”
“不要這樣大驚小怪地看著我,你不知道在老爺麵前應該規規矩矩的嗎?笨得像頭牛。好了,我問你,你平常打不打你老婆?”
潘捷列聽到少校的問題,還是忍不住捂著嘴傻嗬嗬地笑了,“當然打,每星期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