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福死了,大夥要笑話自然是笑話翠蓮,婆娘們聚在二福家陪著翠蓮哭天抹淚,比死了男人的還恓惶。這都不是裝的,就算女人的心是硬的,她們的眼皮卻總是軟的,管不住自己比小孩的尿水還多的眼淚。可也有那偷偷把眼睛掃來掃去隻管到處打量的,早在心裏開始笑了,顧忌著場合不合適,硬是要裝出和別人一樣的良善來。這樣的人不是不善良,她是翠蓮的冤家,婆娘們,尤其村裏的婆娘,誰能沒一兩個冤家幸災樂禍呢?隻看村長婆娘荷花,高挑飽滿,臉盤也還周正,隻是眼白大黑眼珠小,嘴角老要撇來撇去沾著一點白唾沫。這是個會說笑的,即便兒子在外打工的時候搶車殺人126被政府槍斃了,媳婦扔下娃娃跟人跑了,也還能泰然自若地坐在巷子口和人扇風,說我娃在南方太忙了,幹的事情太重要了,好幾年也沒請一天假回來。又罵媳婦子臉皮太厚,跑到南方找自己男人去了,說出來可真夠辱沒人的。荷花隻把一村子的人當傻子,一村子的人隻道瞞著她一個人,以至於她竟然從來沒被別人戳破,還能掩耳盜鈴地搜羅別人的笑話。大概就是在兒子丟掉性命後,荷花開始嫉恨有兩個人高馬大的兒子的翠蓮,麵兒上和翠蓮相好,常常借著自己在“土教會”裏的地位和權力讓翠蓮替她洗洗涮涮。
埋了二福,翠蓮在巷子口和人說笑,嗓門聽起來更大了,那些等著看她守活寡背後好講笑話的婆娘,隻能當麵罵她:“沒心肝的眉眼!”真正成了笑話的是福娃,都在傳說他敲棺材結果把親弟弟敲死的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也不能認定這事情就是閑漢銀貴講出去的,南無村很有幾個稱得上“先知”的,更不乏“眯眼兒”二貴的哥哥大貴這樣隻照別人不照自己的“鏡子”。可憐人總是依靠笑話別人的可憐來覺得自己活得還不賴。
裝殮二福的壽器,正是福娃用鐮刀把兒敲過三下的。但福娃認定二福是自己喝死的,遲早是要喝死的,和自己敲棺材沒一點關係。但心裏還是有愧,從此經常半夜睡不著,因此來年侄子冬冬結卷四婚的時候,作為大伯的福娃包攬了一切事宜,替死去的弟弟做主五福臨門了,為此他在南無村獲得了一個好名聲。
12717二福沒死的時候,女子豔豔就住娘家了。原本豔豔的兩個女娃子沒跟來,二福死了,她們來哭姥爺,來了就沒再回去。兩個掛著鼻涕蟲的外孫女來了就沒提回去的事,開始她們的姥姥翠蓮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一來二福死了,翠蓮成了寡婦,身邊沒人心裏寡得慌,有女子和女子的女子纏在身邊,她還怕她們回去哩;二來大伯子福娃和她商議說,二福死是死了,死了也放不下的是老二冬冬的婚事——妹妹豔豔都兩個娃了,當二哥的冬冬還打著光棍,二福肯定比活著的人還著急這件大事,那麼沒必要等守滿當年的孝再給冬冬辦事,隻要七七過了,就辦喜事,老二一準不會怪咱,還要托夢感謝咱,“你說呢?軍軍他媽?”翠蓮擦把眼淚罵起了二福:“管他高興不高興,他都死了算,我和娃們還要美美地活哩。還守一年的孝?他活著不如人,耽誤了我娃的事,死了還要看他的臉色?看他個死人敢!”福娃也不好說什麼,幫著發落了二福,接著就開始操辦冬冬的婚事。這樣,豔豔的兩個女子一直住到二舅娶了媳婦,還一直住著。
冬冬結婚後,住著五間正房西頭的兩間,拿個大衣櫃堵住原本和東頭三間串通的門,就算獨立門戶了,隻是吃飯還在一起。豔豔和兩個女子住在娘家,翠蓮沒覺得有什麼不方便,新媳婦的臉色漸漸不好看,開始罵起了自己的命不好,嫁了冬冬這麼個沒出息的,128人家結了婚都單門獨院過,自己一過門兒就得給小姑子看娃娃。隔著個立櫃,翠蓮聽見了,豔豔也聽見了,翠蓮對豔豔“嗤”地笑一聲,壓低聲音說:“別理她,你就當是狗叫哩!”豔豔翻翻白眼,嗬斥自己的兩個人事不懂的女子:“你倆要再敢往人家那邊跑,看我打折你倆的狗腿!”新婦要買個鐵爐子自己做飯,冬冬麵子上下不來,被她歪纏得火了,拴了門美美地揍了個不亦樂乎。新婦就不下床了,不吃也不喝。冬冬說:“有本事你回娘家去!”新婦臉上的淚水粘著幾縷頭發,撕心裂肺地喊:“你怎麼把老子娶來的,怎麼把老子送回去,你這沒種的龜孫子!”翠蓮要過去勸,豔豔拉住了:“你管人家的閑事幹什麼,誰會說你個好呢?不罵你就是好的了。”三天過去,媳婦子更加蓬頭散發目露精光,冬冬兩眼通紅沒了主意,過來找他的媽:“媽,要不離了算了!”翠蓮咬著後槽牙說:“可把你有本事的!”她攔住要去西屋理論的豔豔,親自端了碗雞蛋臊子麵給媳婦送進去,坐在床頭對著床上那卷大紅的綢子麵被子說:“娃,你心裏有什麼不平的,你就和媽說,冬冬是個老實娃,你別和他計較。媽知道你受屈了,這個家沒有當家的,要啥沒啥,可買個鐵爐子還是能買起的。媽是怕你們年輕自己做不好飯,吃不好。
娃,你起來吃口飯,吃完飯就讓冬冬去鎮上買個鐵爐子回來。”卷四翠蓮一手端著碗,一手抹著自己的眼,那新婦頭蒙在被子裏甕聲五福臨門甕氣地說:“這到底是誰的家?你說這到底是誰的家!”翠蓮這才明白過來,媳婦這不是和冬冬生氣呢,這是在和自己生氣呢,是要當家作主哩。129冬冬和豔豔看到他們的媽從西邊屋裏出來,一聲也不吭,推上自行車就往外走,都趕上去問:“媽,你幹什麼去?”翠蓮說你倆別管,頭也不回地出了門。豔豔說:“哥,你看看咱媽去。”冬冬說:“不用去,她肯定是去鎮上買鐵爐子去了,她看好了我一會開上我海明哥的‘大金剛’拉回來就是了。”翠蓮推著自行車剛出門,碰見福娃的老生子小崽。福娃四十歲的時候,矮婆娘給他生下這個老兒子,矮小枯幹,長成個猴子樣,脾氣卻大得很,隨了媽。小崽攔住翠蓮說:“嬸兒,我和你說個事。”翠蓮躲開他說:“我有急事要去鎮上。”小崽一把拽住車龍頭,瞪起眼睛說:“嬸兒,你把我爸給冬冬結婚墊的一萬塊錢還給我。”翠蓮笑了:“看這傻娃,你爸都沒要,你操什麼閑心。”小崽擰起眉頭說:“我還差一萬塊彩禮,你不能不讓我結婚吧?”翠蓮掙了掙車把,小猴子勁還挺大,沒掙開,她提高嗓門嚷:“我現在沒錢,就是你爸來要也沒錢!”小崽說:“你騙誰,我冬冬哥結婚沒收禮?你把禮錢存銀行了吧?”翠蓮撲哧笑了,揚揚手作勢要打小崽的頭:“收下的禮都在你新嫂子手裏,你有本事問她要去。”小崽一縮頭說,我不去。翠蓮咯咯笑:“不去拉倒,反正我沒錢。”小猴子怔了怔,突然撒開手往家跑,頭也不回地說:“我就不信你不還,你不還,我回家搬梯子去,我搭梯子上你家房,把你家房上的瓦都掀下來賣了!”翠蓮趕緊大呼小叫地去追,一邊跑一邊喊:“兒,兒,好我的兒哩,嬸兒這就去信用社取錢還你個龜130孫!”翠蓮安頓好小崽,騎著自行車路過十字路口,又被荷花攔住了。荷花說:“我都聽見了,你要去取錢,有錢先把我那五百還了,反正不多。”翠蓮咯咯笑著,壓低聲音說:“我騙那傻小子呢,要不他要掀我房上的瓦。我哪有錢,錢都在媳婦子手裏呢!”荷花翻著白眼,撇撇嘴角說:“兩個兒都結婚了,你把欠人的錢往他們頭上分分,你不就輕鬆多了?”翠蓮瞪大了眼睛:“那可不行,那不是讓媳婦們生氣嗎?鬧不好要離了婚,我兒子不是要打光棍兒了?
不分債,我一條命頂到西天!”於是荷花到處散播翠蓮要賴賬,凡是借給她錢的這輩子別想要回來了,她拿定了主意讓翠蓮給她當“長工”,她在自家巷子口兒對學書媽和幾個婆娘宣布:“她不是沒錢還給我?想賴牛皮賬就給我幹一輩子活兒吧。”有人來接豔豔,來人不是她那個矮胖的女婿,是個瘦高的平頭,五官倒周正,隻是目露凶光,人看上去也比豔豔大很多,開著一輛黑色的普桑。翠蓮不認識這個人,冬冬認識,他就是鎮上有名的地痞喜喜。豔豔結婚後在鎮上開著一個服裝店,喜喜常來坐,兩個人就好上了。早就有人說,豔豔那個矮胖的女婿不中用,這兩個女子都是喜喜親生的。翠蓮第一次見這個人,發現他的眉眼很熟卷四悉,再看看自己的兩個外孫女,什麼都明白了。翠蓮看了看豔豔的五福臨門臉色,豔豔跟沒事人一樣,踢給喜喜一把椅子說,坐下。喜喜坐下來,把車鑰匙扔給冬冬說:“老弟,你把我後備箱裏給姨姨買的東西都拿下來。”冬冬說你抽煙,遞根煙過去。喜喜沒接,不耐煩地131命令:“快去!”冬冬出來碰見路過的天平弟弟天星,天星皺起眉頭問:“喜喜怎麼到你家了?他來詐唬誰?”冬冬笑著說:“他不敢,這是在咱村裏呢,他敢詐唬卸他一條腿。”喜喜直截了當地告訴翠蓮:“姨姨,以後豔豔就跟我過了。”翠蓮看看豔豔說:“好好的,你這是怎麼了?”豔豔平靜地說:“媽,你別大驚小怪,這幾年我們就在一起過著哩!”翠蓮問:“你婆家那頭兒知道嗎?”豔豔說:“知道,怎麼不知道,這世界上就你一個人不知道。”翠蓮瞅了閨女一眼說:“想咋就咋吧,我管不了,把兩個女子給我留下就行。”豔豔說:“就是給你商量這事呢。”看看冬冬新婦不在院子裏,壓低聲音說:“你也該給人家騰地方了,等著人家攆你呀?!”冬冬提著東西進來了,翠蓮就沒吭氣。豔豔接著說:“喜喜在鎮上給你租了房子,今天就是接你去,你和兩個孩子一起住就是。”冬冬把東西放下,坐下來點上根煙問:“接咱媽給你看娃去呀?咱媽要享福了。”翠蓮罵道:“娶了媳婦忘了娘,你真出息!”冬冬“嘿嘿”地笑,嘴角的紋路像極了他死去的老子。
豔豔說:“媽,我和你收拾東西去。”翠蓮驚訝地說:“這就132走呀?”豔豔冷笑道:“這個家你還沒住夠啊!”翠蓮說:“其實也沒個什麼收拾的,就是一床被子。”喜喜一直坐著沒動,看著冬冬和豔豔往外搬東西,他用大拇指把遙控鑰匙摁了一下,“咯——”打開了院外的車門。冬冬新婦大驚小怪地跑出來問怎麼回事,像個男人一樣一隻手插在褲兜裏,不住地打量喜喜,喜喜盯著她看了一眼,沒吭氣。
翠蓮領著兩個外孫女上車的時候,車邊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婆娘們,她們眼神複雜表情酸澀地開她玩笑:“喲,翠蓮,熬出來了,這是要跟上女子享福去了。”翠蓮滿麵紅光,笑著,罵著:“怎麼啦,不行啊?光眼饞不頂事,有本事你們也跟上走啊!”冬冬的新婦撲閃著眼睛說:“媽,我們過不下去了到鎮上找你要飯,你別不認識啊!”惹起一陣哄笑。在這樣歡樂的氣氛中,翠蓮上了轎車,抱著兩個外孫女坐在後排,不由自主很有風度地從車窗裏向外搖著手,臉上洋溢著羞澀的笑容,竟然有了點當年出嫁時的感覺。婆娘們在車輪騰起的煙塵中搖著頭,交換著意見:“你看人家翠蓮,你看人家翠蓮,到底是個有福氣的人,二福活著的時候享福,二福死了照樣享福!”一片“嘖嘖”聲。
鎮上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公社時期的派出所所長老葉死了老卷四婆。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如今也六十好幾了,卻虎老餘威在,五福臨門加上弄下不少錢,在這一方還是個人物。靈棚就搭在菜市場門口,花圈擺滿了市場。喜喜在喪事上當總管,當年老葉是貓他是老鼠,光陰荏苒,他們成了忘年交,成了生意上的夥伴。如今,他們都是133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天,兩個外孫女快放學了,翠蓮正做飯,豔豔抱著一堆髒衣服進來了,“媽,你抽空兒給洗了。”翠蓮回答:“你吃飯嗎?”豔豔說:“顧不上,老葉的婆娘死了,我和喜喜都在那邊幫忙。”她走進廚房,拿起根生黃瓜“嚓嚓”地吃著問:“媽,你知道這事嗎?”翠蓮說:“啊!”豔豔不耐煩地說:“老葉死了婆娘!”翠蓮瞪瞪眼,笑著罵:“叫花子女子,他死了婆娘管我什麼事,不是病了好幾年了嗎?”豔豔也瞪瞪眼,哼一聲:“你就裝!”翠蓮是在裝。她剛到鎮上安頓好,老葉就來過了。和二十年前比,老葉更加富態,像個麵團,眼神也和善多了。不知為什麼,翠蓮一見他就想起了二福,恍惚間,她覺得二福和老葉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同一個人。老葉來重申他是豔豔的幹爹那件事,翠蓮罵道:“別不要臉了,誰承認呢!”老葉就眯縫著眼睛笑,表情像極了二福。
老葉的婆娘剛出頭七,他又來找翠蓮,開門見山地說:“幹脆,我這幹爹變濕爹算了。”翠蓮說:“你別胡說,豔豔還不把我罵死!”134老葉樂嗬嗬地說:“你擔心的全是沒用的,我讓喜喜和她說,讓她和你說。”翠蓮罵道:“沒臉沒皮,還能讓我女子做媒,這世上做媒的人死絕了!”老葉恍然大悟:“行行,我這就去找媒人。”翠蓮趕緊拉住:“急死你個老家夥,還不等過了七七?你讓人笑話死呀!”老葉的婆娘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後,第五十天,老葉把比他小十歲的翠蓮娶進了門。翠蓮的兩個兒子軍軍和冬冬都來參加了親媽的婚禮,婚禮結束後,軍軍把一對兒女留給他們的奶奶看著,翠蓮把豔豔的一對孩子也留在身邊,從此他和老葉繞膝承歡,過著幸福的生活。
然後,小半年過去了。晚飯後,看電視,翠蓮和老葉商議:“那人,明天我得回去一趟。”老葉歪歪頭,看著她,“沒事就別跑。”翠蓮說:“該跑就得跑哩,還有一件事沒了。”老葉嗬嗬笑:“欠人錢啊,除了這事別回去。”翠蓮看老葉眉開眼笑的,也咯咯笑起來:“可不是啊,二福沒本事,死了給我留下一屁股債。這幾天我睡不著,老夢見村裏人追卷四著我兩個兒子討債,我不能光顧自己享福,讓兒孫替我遭殃,你說五福臨門是不是?”老葉收斂了笑容,認真地問:“就知道二福給你留下了饑荒,欠人家多少呢?”135翠蓮笑笑,眼神閃爍地說:“兩萬。”老葉說:“明天咱去信用社取兩萬,讓喜喜開車和你跑一趟,還清了你別老往回跑了,麻煩!”翠蓮親昵地推老葉一把,“你替我還了,我還回去幹什麼?兒孫要孝順以後叫他們來看我,我才不操他們那份閑心哩!”老葉笑眯眯瞅著翠蓮說:“你這是把自己賣給我了啊!”翠蓮打他一下說:“你願意買麼。行了,別討厭了,我給你端洗腳水去。”老葉樂嗬嗬地望著翠蓮肥碩的屁股扭啊扭地進了廚房,扭過臉去看電視。
一天早飯後,南無村下地的人們看到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小轎車進了村子,都駐足回頭觀望。小車停在了學書家隔壁慶有家門口,車門開了,下來一個有點眼生又有點眼熟的身影,學書媽眼尖,站在自家院門口叫喊起來:“翠蓮,你個死人回來了!”翠蓮回罵著:“你個死人,我就不能回來啊。”又嘎嘎地笑著,“我顧不上和你說話,要給人還錢哩,晌午去你家吃盤子!”學書媽就罵:“還吃盤子哩,有牛糞餅子你吃嗎!”說話到了跟前,看見翠蓮燙了頭,穿著身時興的新衣服,人捂得越白了,脖子上掛的,耳垂上吊的,左手無名指上箍的,全是黃燦燦的物件,學書媽走上前來仔細瞅瞅翠蓮,發表感想說:“看你臉上皺紋多得,受苦了吧!”翠蓮嘎嘎笑著說:“天天受苦,錢多得花不了啊!”學書媽又扭頭去136看小轎車,影影綽綽從玻璃裏看到有個人坐在裏麵,記得是豔豔後來跟的那個人,不由得撇了撇嘴角。
說話間,進了慶有家的門,慶有媽去女子慶霞家住了,灶屋前的梨樹下擺著飯桌,慶有、秀芹兩口子和娃娃正在端著碗喝米湯,秀芹看見翠蓮進來,趕緊搬了個椅子讓坐下。秀芹話少笑多,笑容像蒸熟的南瓜一樣甜,翠蓮自己拉呱了半天,從衣兜裏掏出一遝錢來遞給慶有說:“還給你的兩千,這是死鬼二福自己借的啊,我替他還饑荒。”慶有說:“我二福哥要麵子,我還以為他沒跟你說過這事。”秀芹剜男人一眼,埋怨道:“看你把人想成什麼了,咱嫂是那賴賬的人嗎?”又對翠蓮說:“要不是娃要開學,這錢你就用著吧,還什麼還!”翠蓮哈哈地笑:“有錢,有錢,咱不是那兩年了,不光還你的,今天我家家的都要還。”秀芹接過錢來,捏在手裏感歎道:“嫂,你還是有福氣。”秀芹把翠蓮送出大門,翠蓮腳下發飄,跳舞一般朝停著的小車走去,快到跟前兒的時候發現自己眼睛花了,眼前停著兩輛黑色的小車,她站在那裏犯起了糊塗。後麵那輛小車開了門兒,“眯眼兒”二貴笑眯眯地鑽出來,調笑道:“我說這是誰的小車擋住了我的道兒,是老葉的婆娘啊!”翠蓮罵他:“不放屁憋不死你,那麼多好人死哩,你怎麼不死!”二貴鎖上車門,把鑰匙掛到皮帶上,卷四嘿嘿笑著走過慶有家的院門,朝自家院子走去。翠蓮笑著衝他的背五福臨門影往地下吐口唾沫,使勁拉開車門,肥胖的身子鑽了進去,喜喜發動了車子,翠蓮說:“咱去老磨房,那會兒進村時看見秀娟鎖著門哩,大概她媽叫她過去吃飯了,這會兒也該回到她自己的窩兒裏137了。恓惶人,可是個大好人哩,頭一個就該還她錢。”整個上午,喜喜的車這裏停停那裏停停,翠蓮把債都還完了,尋思回家看看,又想起件事情來,於是車停到臘梅家院門口。臘梅三十歲上男人被火車撞死了,本家族裏人幫扶著把兩個兒子拉扯大,兒子成人後,族裏人怕她想改嫁,又從本家兒女多的人家過繼給她一個小女兒,如今女兒也嫁人了,臘梅自己一直沒再找過人家。
喜喜的車等在臘梅的院門外,翠蓮和臘梅在屋裏說話,翠蓮咯咯地笑著說:“臘梅,快著快著,你要願意,年前就能把事情辦了,天天和老葉下棋的那個老趙,鐵路上的,一個月掙好幾千,婆娘也死了,也想找一個——你不抓緊,就讓別人把窩兒占了。再說,你來了,咱倆也是個伴兒。”臘梅羞得滿臉通紅,笑著啐她一口,罵道:“你怎麼不死!”翠蓮瞪瞪眼說:“我還要美美地活著哩!”兩個婆娘呱呱地笑個沒完。
後來,臘梅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學書媽聽,她們都呱呱地笑,罵翠蓮不要臉,笑過後她們認真地討論了翠蓮這個人,一致認為那家夥好本事,到底是個有福氣的人。
18138作為同樣熱愛和駕駛動力機械的人,開拖拉機的“眯眼兒”二貴一直眼熱著開卡車的二福,二福紅火的那幾年,他當麵背後地都嘲笑二福,平衡著自己的嫉妒心。二福一蹶不振連命也搭上後,二貴卻時來運轉給鎮上領導開了小車,不出車的時候,他腰裏掛著小車鑰匙在巷子口和人扯閑話,眯著眼睛搖著腦袋嘴裏嘖嘖有聲,對學書爸和天平說:“二福死了,咱還活著,咱就比他強。”這話落地沒半年,他就查出了胃病,手成天捂在肚子上,沒辦法開車了,鎮上給了這個臨時工五百塊錢,把他打發回了南無村。手術費和住院費很快拖垮了“眯眼兒”二貴經營了幾十年的光景。
“眯眼兒”二貴的胃被切掉了,成了殘廢。二貴隻道自己這些年開車落下點痔瘡,萬萬想不到還會有胃癌。不過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胃了,醫生和親屬合謀欺騙他,告訴他壞掉的三分之二胃切掉了,他還有三分之一的好胃留在肚裏。市醫院的高大夫開導二貴:“三分之一的胃是小了點,可那玩意兒就好比橡皮口袋,會越撐越大,好好吃飯吧,用不了幾年你的胃就像原來一樣大了,而且不會再疼。”“眯眼兒”二貴因此很振奮,褐黃的臉上努力地綻開了笑容。
“眯眼兒”二貴覺得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回到家裏也躺不安生,腳剛能沾地就挨家挨戶地開始串門。得病之前的二貴壯得卷四像個鐵錘,是個看不起人的主兒,鼻孔朝天,下眼瞧人,眼下就不五福臨門同了,雙頰深陷麵色黑黃,眼珠子都沒力氣動,全身向胸部集中,萎縮成了一個霜打的老倭瓜,南無村的人們努力地展示給他像平日裏一樣輕鬆的笑容,盡量用漫不經心的語調勸他好吃好喝。二貴夢139遊一般慢吞吞地走到學書家,對學書爸說:“日他娘,我現在還有三分之一的胃了。”學書爸眨眨眼說:“夠用了,撐撐就大了,又不是牛,要那麼多胃有個屁用。”坐一會兒,“眯眼兒”二貴就滿足地告辭了,慢慢地站起身來,腳不離地地蹭向下一家。背後,學書爸臉上堆出的笑容漸漸熄滅,眼裏浮上一片感慨的雲來,注視著二貴的背影搖搖頭。
“眯眼兒”二貴躺在床上的日子裏,他哥大貴早就把南無村的人家跑了一個遍,挨家挨戶地訴苦,告訴人家他弟弟二貴就要死了,今後他弟媳的蓋房子、養老以及侄子娶媳婦就全靠他了,那是多麼重的擔子呀!大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著,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二貴,而是他自己。有時候,大貴會站在村街上的十字路口拍著胸脯向圍觀的男女老少講述他後半生不可逃避的重大職責,一講就是半下午。因為事關一個就要死去的熟人的事情,大夥兒都很樂意更深入地知道一些細枝末節,不時還會有人提出問題來請他回答。
隻要天不黑,大貴就會沒完沒了地講下去,除非遠遠地望見他肥胖的弟媳蘋果一搖一晃地從巷子深處走出來。因此,全南無村的人都知道二貴已經沒有胃了,在別人眼裏,二貴已經是個死人了。
大夥兒多少有點懷念以前的“眯眼兒”二貴,雖然他每天開著冒著黑煙的小四輪目中無人地瘋跑,回到家打老婆打兒子,牛氣哄哄,跟女人開玩笑不講分寸,但這些都不足以判他的死刑。一個人還沒活到老就死掉,對曾經跟他一起活著的人來說,不能說是件無140所謂的事情。二貴進東家出西家,大家就交換意見說:“真可憐,快走的人了,這是挨家的告別呢。可不是嗎?可憐了蘋果和娃娃了。”“眯眼兒”二貴什麼也聽不見,他滿心歡喜地向親近的及不睦的人們——宣告著他的大難不死和活下去的心勁兒。
和二福死後大家對福娃的嘲笑不同,由於二貴的將死,大貴在村裏人眼中空前高大起來,這個男人即將成為兩個家庭的頂梁柱,這將是多麼艱難和悲壯的一件事啊!大貴的女兒巧雲和倒插門的女婿長青一邊為大貴鳴不平,一邊又認為那是他們一家義不容辭的本分。這家幾十年口碑都不怎麼樣的人家,開始令人另眼相看,風光無限起來。
“眯眼兒”二貴在村街上慢慢朝前蹭,遇見在縣城做生意的連喜開著小車回來,連喜看見他這副模樣一驚一乍地問道:“喲,這不是二貴麼,怎麼就成了這副模樣了?!”二貴不好意思地衝連喜笑著,有氣無力地回答:“可是個啥呀,我被人家把蛋騸了。”連喜隻顧瞪起眼睛打量他,完了笑著勸他:“好好吃,好好吃,吃著吃著就吃過來了。”二貴回答:“好好吃,好好吃。”伸出手去摸了摸連喜的小車,戀戀不舍地把小車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前慢卷四慢走去。
五福臨門趁著“眯眼兒”二貴不在家,婆娘蘋果來到大貴家說:“哥、嫂,你們給準備副好壽材吧,我看他也沒多少日子了。”大貴瞪起了眼睛說:“胡說哩,喪事和壽材的費用應該你們自141己出。你將來的養老、蓋房子和你兒子建軍娶媳婦都是我的事呢,我管將來不管現在,管大事不管小事。”蘋果說:“哥,小貴做手術花了五千塊,全是我問別人借的,你一分錢也沒出。”大貴嘲笑道:“五千塊算什麼,我將來還不知道要在你們身上花幾個五萬塊呢!”蘋果哭著回家,在村街上碰見興兒媽,攔住問她哭什麼,蘋果就說:“小貴做手術花了五千塊,他哥一分錢也不出,全是我借的,現在要打壽器,他還不肯出,讓我到哪裏去借呀!”興兒媽就打抱不平:“大貴真是個鐵公雞,親弟弟要死了都不肯出一分錢,自己又沒兒子,留著錢給女婿擦屁股呀!”反過來又勸蘋果想開點,“將來你和建軍都要靠人家呢,眼下就自己作點難吧。”蘋果紅著眼睛說:“誰靠得上他?早把我們都餓死了。”興兒媽就罵大貴假善人、鐵石心腸。興兒媽是南無村有名的小廣播,她一宣傳,全村人都知道大貴的真麵目了。
“眯眼兒”二貴回到家裏,看見婆娘坐在灶前擦眼淚,問怎麼了。婆娘說:“家裏沒錢給你買藥了,我去找你哥借,你哥不借。”二貴指責老婆:“誰讓你去找我哥借錢,他的日子也不好過。”142蘋果爭辯道:“他一個月一千多塊錢的退休工資,怎麼沒有錢?”二貴說:“他要攢錢蓋新房。”婆娘頂嘴:“蓋房重要還是人命重要?他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二貴喝道:“你住嘴,不許這樣說我哥!”婆娘說:“就是,他不配當你哥。”“眯眼兒”二貴罵了一聲,摸住個茶壺蓋就扔了過去,砸向婆娘的腦袋。他沒有力氣,茶壺蓋扔偏了,隻把蘋果的額頭打出了一個小包。蘋果一屁股蹲在地上,號啕大哭。二貴從案板上提起菜刀,凶神惡煞地威脅道:“再哭,再哭一刀活劈了你!”蘋果邊哭邊喊:“來來,劈死我吧,劈死我省下受這份活罪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影兒從灶房門外頭躥進來,一把奪下了“眯眼兒”二貴手裏的菜刀。二貴差點被他帶進來的風刮倒,手扶著水甕定神觀瞧,原來是他的兒子建軍。建軍從地上把他媽攙起來,扶到一把小椅子上坐下,然後走到二貴跟前,盯著他爸的眼睛說:“我不上學了,我要去掙錢!”“眯眼兒”二貴說:“你想死!”建軍毫無懼色地說:“我要掙錢養活你和我媽,反正我學習也卷四不好。”五福臨門“眯眼兒”二貴想了想,笑了,對娃娃說:“不想上就算嘍,又省下一筆費用。反正你老子就這樣了,你能掙下錢就蓋房子娶媳婦,掙不下就打你的光棍吧!”他扭頭對婆娘說,“聽見沒有?你143兒不想上學了。”蘋果抬起哭腫的眼睛看了他父子一眼,長歎一聲,有氣無力地說:“隻要他自己不後悔。”建軍堅決地說:“我決不後悔。”他把書包一扔,抓起扁擔挑水去了。
“這娃什麼時候長這麼大了!”“眯眼兒”二貴望著兒子的背影美滋滋地琢磨道。
蘋果她哥在縣城開了一家羊肉泡饃店,手裏有點錢,“眯眼兒”二貴做手術的錢就是婆娘向他哥借的。蘋果跟男人商量:“眼下建軍不上學了,在村裏種地肯定掙不到錢,年齡又小,幹不動重活,不如去他舅舅那裏打雜,一月也掙個兩三百塊。”二貴不願意在大舅哥麵前低架子,沉默了半天說:“這事情最好找我哥商量一下。”蘋果說:“找你哥商量個什麼?”二貴說:“我們老張家就這麼一根苗,建軍是我兒,也是我哥兒,我哥有文化,當然要跟他商量一下。”蘋果酸溜溜地說:“屁,他連你這個弟弟都不管,還能把侄子當兒?”二貴嗬斥道:“再多嘴我扇你兩巴掌。”老婆被他打怕了,再不敢搭話,站起來去學書家串門了。
“眯眼兒”二貴一步步走到大貴家,請教他哥建軍該不該去144他舅舅那裏打雜。大貴把手一揮說:“不行,咱老張家的人怎麼能給別人當長工,咱祖上是地主,不能丟先人的臉。這樣吧,我跟廠裏打個電話,看能不能讓建軍頂我的班,就說是我兒。”二貴趕緊說:“就是就是,建軍可不就是你兒?”大貴跑去鄰居支書銀亮家裏打電話,支書婆娘不太高興地說:“你一個月拿那麼多錢,咋不裝個電話?”大貴說:“先蓋房子,蓋下房子就安。”大貴撥了個號碼,電話裏說:“對不起,您所撥的號碼是空號。”又撥了一遍,還是空號。大貴對守在跟前的支書婆娘說:“是我要撥的電話號碼變了,還是你家的電話壞了?”支書婆娘搖搖頭,不吭氣。大貴放棄了,走出門去。
支書銀亮在院子裏擦洗摩托車,笑眯眯地問:“打完了?”大貴回答:“那邊的號碼變了。”大貴剛走出門去,婆娘低聲對銀亮說:“你真有辦法,把撥號鍵調了調,‘鐵公雞’就打不出去了。”大貴回到家,對歡歡喜喜坐在那裏等他的二貴說:“廠裏說要上會討論,叫咱們等消息。”二貴眉開眼笑地說:“當然要討論,這麼大的事情,誰能一個人說了算?”門簾兒被掀開,陽光在堂屋髒黑的磚地上照出慘白的一塊兒,大貴的女兒巧雲進來說:“叔,卷四跟我們一起吃午飯吧,我媽捏的餃子。”二貴說:“不了,我不能五福臨門吃餃子,我來時你嬸子正做飯呢,我得回去啦!”他慢慢站起來對大貴說,“哥,建軍就在家裏等你的信兒呢,我叫他每天過來問一問。”大貴微微皺著眉頭,莊重地說:“你路上慢點。”145巧雲送二叔出了門,回來問他爸:“我叔剛才說讓建軍等什麼信兒?是不是想讓建軍頂替你?”大貴趕緊賠著笑說:“八字還沒一撇呢!”女兒沉下了臉:“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雖說長青是你的上門女婿,他可是要給你養老送終的,再說,還有我呢,我們兩口子不比個侄子強?你不讓長青頂替,你讓長青怎麼想?”大貴擺擺手,笑著說:“我不糊塗,我心裏有譜,建軍今年才十四,廠裏不會要童工的,我騙騙你叔,叫他安心上路。”女兒笑了,說:“那長青能不能頂替你?”大貴說:“吃了飯我再去銀亮家打個電話。”19黃昏裏,秀娟在老磨房院西南角上的茅房係褲帶,目光越過土牆頭上那叢狗尾巴草,看到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掛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塵土尾巴嗡嗡地開進了村子。那條黃色的大尾巴讓秀娟想起了放臭屁的黃鼠狼,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支書銀亮笑眯眯地進了老磨房院,秀娟正給梧桐樹下那幾隻籠養雞撒飼料,沒聽見他的腳步聲。銀亮走到她身後咳嗽了一聲,把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見是銀亮,就說:“呀,146把我嚇了一跳!”銀亮見她在喂雞,就扯了幾句關於雞的閑話:“都會下蛋了吧,你一個人肯定夠吃了。”秀娟笑著說:“我一個人每天炒雞蛋也吃不完,攢上幾天給我家江江送去,娃最愛吃雞蛋黃。”銀亮笑得眼角布滿皺紋:“都說姑姑親侄子,你這是把江江當兒對待呢。”秀娟說:“可不,我還指望將來死了讓娃發送我哩。”銀亮抬頭望望頭頂梧桐樹巨大的樹冠說:“你看,這樹有了病了,長出那麼多芽子。”秀娟也望望樹杈裏密密紮紮的鵝黃色梧桐芽子說:“這樹年頭兒太長了,該生毛病了。”秀娟以為銀亮是來跟她說砍樹的事情,她想這是村裏的樹,雖然自己這些年借住在村裏的老磨房,要砍樹也用不著和自己商議,自己什麼時候做過讓別人作難的事情?就主動說:“銀亮你要砍樹就讓人來砍吧,我把雞窩挪到屋簷下就行。”銀亮笑嗬嗬地又環顧了一圈老磨房的破圍牆說:“這牆還是英豪當支書的時候築的土牆,都讓雨淋化了,眼下麥子也收了,反正是閑著,該拉點磚砌堵新牆了。”秀娟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不知道銀亮是個什麼心思。
銀亮問:“秀娟,這磨房屋頂漏雨嗎?要是漏的話,要趕緊把瓦翻翻新,秋天雨水多,別把椽子淋漚了。”秀娟說:“銀亮,你別操這心了,我讓福元抽空幫我翻瓦就卷四行。”五福臨門銀亮問:“福元忙著跑車拉客人掙錢哩,和咱看天種莊稼的人不一樣,他最近有空嗎?”秀娟笑著說:“有空,他還能不管他姐姐的死活?”她望望頹147圮的土牆,又望望銀亮笑眯眯的眼睛,“牆,砌不砌吧……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銀亮馬上說:“牆不能叫你砌,你住的是村裏的地方,不是你私人的地方,怎麼能讓你砌牆呢?”秀娟幹脆地問:“銀亮,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銀亮嘿嘿地笑:“也沒什麼要緊事,我和嘉成商議過了,好歹你也算一戶,分地的時候給你單另分了,我們考慮也該給你批塊地基,遲早你得有自己的房子,你說呢?”秀娟已經不再俏麗的臉上浮現出男人一樣的豁達神色,笑著說:“批不批吧,我都四十幾了,這老磨房差不多也把我打發了。”銀亮笑眯眯地說:“該批就要批哩麼,你一輩子不出門(嫁人),一輩子就是南無村的人。你抽空和我蘭英嬸子商議一下,你的地基,村裏不收宅基地費。”他壓低聲音說,“三分地,村裏規定收五千塊,最低也要收三千。”秀娟說:“我給村裏添麻煩了。”銀亮擺擺手:“看你說的!”他囑咐秀娟,“最好今天就和蘭英嬸子說一下。”又補充說,“不著急,不著急。”秀娟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和我媽商議,我能做主。
你讓嘉成批地基的時候別把我扔到村外的野地裏就行。”銀亮笑起來:“看你說的,你是五保戶,優先照顧,你想批到148哪裏就是哪裏,別人不能說啥,你說個地方。”秀娟說:“那就學校後邊吧,將來江江上了學,娃想到他姑姑家吃飯近點。”銀亮滿口答應。他走後秀娟就打算去做早飯,抱柴火的時候聽見前排的村長婆娘荷花家裏又唱起了“歌”。
就像銀亮說的,他當支書、嘉成當村長的這二年,村裏批了不少新地基,房子一排排地蓋起來,原來老磨房對麵那幾畝地蓋了一所村辦小學,娃娃們上小學已經不用出村子了。
日頭半上午已經很毒了,收割後的麥茬地一塊一塊覆蓋在深綠色的田野上,像一個綠色的巨人身披金色的鎧甲,多虧有點野風,秀娟戴著草帽,背上的汗水還是浸透了半袖衫,周身散發著成熟女性特有的甜腥腥的氣味。她點完幾壟玉米籽,四下望望,周遭地裏已經沒有人了,就到地頭的菜地裏摘了幾個茄子,兜在裝玉米種子的布袋裏,掛在鍬把上往回走。
路兩邊的排水渠裏長滿了荊條,是編筐子的老羅圈秀娟爸種的,如今大家都知道種點經濟作物了,主要是想多弄幾塊錢給娃娃交學費。秀娟記得小時候這條路兩邊的排水渠一年四季水汪汪的,長滿了豬最愛吃的水葫蘆,弟弟福元經常因為在這裏捉黃鱔,腿上一次能鑽進好幾條水蛭,要她拍打老半天才能擠出來。路邊是兩排卷四一摟粗的筆直的箭杆白楊樹,葉片正麵是綠色,背麵銀白,在小風五福臨門裏沙沙翻動,留下滿地濃蔭,人們下工的時候走在樹蔭裏,扛著農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如今楊樹早被村委會砍掉賣光了,路邊插著兩排指頭粗的樹苗,隻有樹頂上長著一把把葉片,不夠羊一口吃149的。
走回小學校對麵的老磨房,秀娟沒有進院子,隻把鎖著的木板門推開個縫,把鐵鍬攛進院子裏去,提著那袋茄子給父母家送去。
幾天沒回去,她挺想侄兒江江的。遠遠望見十字路口憨憨家伸出牆頭的石榴樹蔭裏,她的羅圈兒爸腿間夾著胖娃娃,和那一排被稱作“等死隊”的老漢漢們說笑得正起勁。秀娟突然覺得她羅圈兒的老爸很可憐,也很偉大,這個人沒有計較過她和弟弟福元是不是自己親生的,更沒有在乎過江江是抱養的孫子,幾十年來他是那麼疼愛她和福元,像個沒有痛感的木頭人一樣承受著人們的唇槍舌劍,笑眯眯地又鄭重其事地走到現在,現在又興高采烈地在人前展覽著他的“孫子”。秀娟想,這個人真的是沒有一點點的脾氣嗎?世界上竟然有善良到這個地步的人!
老羅圈兒遠遠望見閨女走過來,就站起身把娃娃放回身邊的竹子童車裏,把衣服和玩具也放進去,他彎著腰一邊嗬斥娃娃,一邊和老漢們聊那沒結束的話題,一邊不時看一眼走近的秀娟。秀娟走到排排坐的老漢們近前,和叔叔伯伯們打過招呼,抱起了娃娃,親著走著。那娃娃哇裏哇啦地表達著他說不出來的興奮,把口水蹭了姑姑滿臉。矮小的老羅圈兒把女兒提的布袋放進童車裏,推著車子,蹣蹣跚跚又鄭重其事地跟在女兒的後麵,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意,和當媽的蘭英不同,他從沒有因為秀娟的不嫁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150秀娟抱著娃娃走路,無意間朝連喜家住的巷子望了一眼,看到他家的高門樓前停著昨晚自己上茅房時看到的那輛黑色小轎車,她想,連喜回來看他媽了。
一進大門,羅圈兒在秀娟後麵大喊了一聲:“秀娟——”這其實是在喊秀娟的媽蘭英。果然蘭英就從廚房裏跑了出來,望著她的孫子誇張地哈哈大笑,“小狗子,小狗子回來了!”露出鑲著銀邊的牙齒來。那娃娃也衝著奶奶張牙舞爪,秀娟一手提起裝茄子的布袋,一手把娃娃放回童車裏,對跟在後麵的羅圈兒說:“爸,你看娃,我和我媽做飯。”蘭英坐著把小竹椅,秀娟坐著小板凳,母女倆麵對麵坐在梨子樹的樹蔭下擇菜,秀娟就說起了早晨銀亮去磨房院找她的事。蘭英警惕地問:“他讓你什麼時候騰出來?”秀娟說:“他沒說。”蘭英又問:“他讓你騰出來,他要磨房院幹什麼用?”秀娟說:“他也沒說。”蘭英就起了疑心,手上停止忙活,撇撇薄嘴唇說:“平白無故銀亮怎麼會來獻好心?”秀娟沒來得及答話,在一旁支棱著耳朵的羅圈兒哼一聲說:“他能有什麼好心?這些當幹部的,把村裏的樹賣光了,把一座土山也賣光了,我看隻要是原來集體的東西,他們就要想辦法變成錢卷四裝進口袋裏去!”五福臨門秀娟埋怨道:“爸,你一天在十字路口聽閑話!賣村裏的樹和土山的是村長嘉成,人家銀亮對咱不錯,別人說他閑話,咱不說。”151羅圈兒就不吭氣了,搖著玩具跟娃娃玩。
蘭英不屑地說:“銀亮要是攆咱出去,把磨房院給別人,他就過不了我這一關!”秀娟撲哧笑了:“怪不得銀亮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先跟你說好,你還真不好打發。”蘭英也笑了,翻翻白眼說:“他攆咱們道理講不通,磨房院是英豪當支書的時候分給你的,他憑什麼要收回去。”秀娟說:“人家什麼時候說要攆我了?人家不是還要白給我一塊宅基地嗎?”蘭英抬杠:“宅基地不要錢,蓋房不要錢啊?”秀娟就煩了:“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我已經應承人家了。”蘭英喝道:“你敢!”這裏正打嘴官司,大門口有人笑道:“喲,怎麼這麼熱鬧?”是娃他媽紅芳回來了。羅圈兒就搖著娃娃說:“江江,江江,你看那是誰,你看那是誰?快叫媽,叫媽哩麼!”紅芳走過來叫過姐,過去親了親娃娃,去廚房叮叮咣咣舀了一瓢冷水喝。蘭英低低地說了句:“生水韃子!”秀娟就推了她一把,娘兒倆咕咕笑。紅芳出來,拿手背抹著嘴,笑著問:“有什麼好事,這麼高興?”秀娟就說:“村裏要給我這‘五保戶’批地基哩,不要錢,白給。銀亮讓我選地方,我說把房子蓋在學校後麵,將來江江上學到152我那裏吃飯近些。”紅芳就說:“看這姑姑和娃親的!就是不知道說句讓我也到你那裏吃飯的話。”小學校教語文課的老師桂圓回去生娃娃,校長郭老師(秀芹媽)就找高中畢業的紅芳來代課,如今她已經當了多半年老師了。
秀娟說:“我倒把你忘了十萬八千裏!”蘭英揶揄媳婦子:“你說這村裏再找不出第二個高中畢業生了?怎麼看你也和人家桂圓不像,人家一看就是文化人,你快教了一年學了,還是個‘土八路’!”紅芳竟聽不出話外音來,倒激動得又是眨眼又是甩手說:“就是就是,娃娃們在路上碰上叫我老師,我半天反應不過來是叫我哩,你說可笑不可笑!”她那沒心沒肺的樣子讓一家人笑得要死,蘭英翻她一眼,又剜她一眼,紅芳都以為那是婆婆和她親昵,比誰笑得都歡實。
等到人高馬大的福元回來,一家人圍坐在灶屋前的小桌上吃著飯聊天。蘭英把麵條在小碗裏夾斷了喂娃娃,不小心喂了一根沒夾斷的,掛在娃娃下巴上,蘭英趕緊去搶,娃娃紅紅的小嘴把麵條一吸,哧溜一下把麵條吸了進去,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蘭英更是前仰後合。每當秀娟過來,當媽的都不像以前那樣指桑罵槐心裏不平卷四整了,這幾年,蘭英也認命了,人老了喜歡兒女在身邊,她經常恍五福臨門惚覺得秀娟是嫁在本村了,回來就是回娘家,嫁不嫁人,女子到底是門親戚啊!
紅芳突然問秀娟:“對了姐,你那磨房騰出來,銀亮沒說幹什153麼?就那麼閑著?”福元搶話:“你想搬進去?”被紅芳打了一下,嘿嘿地笑,專心地吃飯了。
秀娟說:“咱不知道,那會兒咱媽還問我哩,我不管人家的閑事,有塊地種夠我吃,有間房住不淋雨就行。”紅芳突然臉紅起來,眼光閃閃爍爍地看看一圈的人說:“別說,老磨房是個好地方,院子又大……”她更加羞澀地笑了笑,鼓足勇氣接著說:“我尋思桂圓的娃娃也能放下了,該回學校了,我不能占著位子不讓人家回來吧……”福元沒耐心了,笑罵:“說什麼呢?囫圇西瓜西瓜囫圇的,你到底要說什麼哩!”紅芳甩甩頭說:“你看,我在學校教了多半年書吧,就覺得咱村應該有個幼兒園。現在村裏的學校都不設咱小時候在團結學校上的幼兒班了,娃娃家隻能到了年齡直接就上一年級,有錢的人都把娃娃送到鎮上的幼兒園了,我尋思將來咱姐搬到新房子,老磨房騰出來後咱在那裏辦個幼兒園,和江江差不多大的娃娃就不用每天送到鎮上了,公路上汽車那麼多,天天跑太操心了。”蘭英隻顧喂娃娃,羅圈兒不發表意見,秀娟還沒想好,福元開始嘲笑紅芳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當了三天假老師,這家裏就裝不下個你了!”紅芳看到沒人響應自己,就吐了吐舌頭說:“我也就是這麼想154想,真要辦幼兒園,辦手續也麻煩哩,好幼教也不好找。”此事就算作罷了,可是秀娟把它放在了心裏,因為這事和江江有關係,凡是和侄子有關的事情,她都會放在心裏。
吃過飯,老兩口回屋哄娃娃睡午覺,秀娟幫紅芳洗涮完,回老磨房了。紅芳回到自己屋裏,以為福元早睡了,趴床邊一瞧,那個人瞪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紅芳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說:“嚇死人了你!”低聲笑著在他身邊躺下。
福元眨巴眨巴眼睛,又咂巴咂巴嘴說:“你說辦幼兒園能掙錢嗎?”紅芳揶揄他:“你鑽錢眼兒裏了?”福元從牙縫裏吸進口涼氣,又嘖一聲說:“你說咱倆每天累死累活的,日子怎麼還沒人家缺胳膊少腿的鐵頭和秀芳過得好呢?”紅芳說:“你別提秀芳啊,我倆一年出嫁的,我沒人家好看,人家會生娃,我也不會;人家永強都十七八了,咱江江還是個月娃娃。你媽老拿我和她比,現在你又拿我和她比,嫌我沒人家會過日子,你看見她好,為啥沒娶她?現在後悔也晚了!”福元說:“你放什麼屁哩!我是說就算鐵頭是殘疾人,有點救濟,也做點小買賣,可你看人家的娃娃每天換幾身新衣服,秀芳也穿得跟小姐似的。”他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不知道怎麼回事!”卷四紅芳說:“人家秀芳會造錢麼!”五福臨門福元說:“早起我出車時,碰上過她好幾回,從公共汽車上下來,胳膊下挎著一個包,看見我裝沒看見。”紅芳就瞪大了眼睛:“真的?我去問問她搞什麼秘密活動!”155福元說:“不該問的別問,問什麼問?”“怎麼了?”紅芳的直腸子轉不過彎了。
20後晌下了一點雨,不過連地皮也沒濕。秀娟蹲在院子裏拿塊瓦片擦鋼鍬上的泥巴,打算下地點種穀子,聽見門口有汽車響,就朝那兩扇木門望去。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白胖的人,齜齜白牙笑著和她打招呼:“秀娟姐,在家呢?”秀娟拄著鍬把站起來,愣了一下腦子才反應過來,揚揚手笑著說:“連喜啊,又白又胖的我都沒認出你來!”連喜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抬起戴著兩個戒指的手摸摸自己的鼻子說:“我常回來的,你不愛串門麼,這些年咱沒怎麼見過,我以前又黑又瘦你忘了?”秀娟說:“倒是常看到你的車,昨兒個天快黑時還看見了。”連喜打量打量磨房院說:“姐,和你直說吧,給你批地基的事,是我和銀亮說的,錢我也替你出了。”他黑黑的小眼睛望著秀娟,留心著她的反應。秀娟張大了嘴:“這怎麼行,這不行、不行……”連喜哈哈一笑:“你先別著急說不行,和你說實話哩,秀娟姐,我是個做買賣的,不會幹吃虧的事情,地基的錢我不會替你白156出,我和銀亮商議好了,我要投資給咱村建一個紙箱廠,這磨房院子大,房子也多,是現成的廠房。到時候咱村的剩餘勞力都招來當工人,姐,你就是第一個。”秀娟說:“這是好事呀!”“當然是好事,電視裏常播增加農民收入的事情啊,我這也是致富不忘鄉親,你說呢姐?”見秀娟在點頭,連喜一把抓住她的手說,“秀娟姐,這事情要辦成,還得你幫忙哩!”秀娟抽出手來,把兩隻手都拄鍬把上,笑著問:“幫什麼忙,我能幫什麼忙?”連喜堆出一臉苦澀:“姐啊,要辦廠子,這房子得趕緊翻瓦一下,刷一遍白灰,圍牆也得重新砌,我訂的設備也要到了。”他為難地說,“我想讓銀亮來跟你說說,你先把磨房院騰出來,回蘭英嬸子那裏住一段,這裏我們抓緊給你批地基,銀亮死活不來,我就厚著臉皮來了,你是當姐的,不會罵我吧?”秀娟沒想到他說出這話來,這不是攆人走嗎?好人也有點惱火了,冷笑著說:“還有你這樣說話的哩,急也不是這個急法啊,我找銀亮去!”連喜趕緊去拉她,這時從門外來勢洶洶地走進一個人來,幾步來到連喜跟前,一迭聲地說:“你和我說,你和我說!”原來早有卷四路過的人跑去給蘭英傳閑話,告訴她連喜的小轎車在秀娟的大門口五福臨門停著哩,蘭英起身就來了。
連喜看清是蘭英,知道她是個厲害的角色,趕緊陪上笑說:“嬸子,嬸子,你別著急,咱隨後再說,隨後再說。”從褲帶上解157下手機來,按到耳朵上說,“打個電話,我先打個電話,嬸子你先忙,隨後我去家裏看你啊。”轉身往出走。蘭英一直跟著他出來,盯著他上了車。連喜沒敢回家,開著車出了村子。
秀娟拉不住,蘭英就急匆匆地找上支書銀亮的門來。銀亮家大門虛掩著,兩口子正在睡午覺,聽見有人進了屋,趕緊出來看,一見蘭英的臉色,就明白怎麼回事了。銀亮老婆趕緊說,嬸子坐下說話,蘭英說我不坐,說兩句話就走,她質問銀亮:“你這是逼我女子走絕路麼,你還嫌她過得不恓惶?”銀亮嘿嘿地笑著說:“這個連喜,有兩個錢就裝不下他了!”往下就沒話可說了。蘭英盯著他說:“銀亮,今天我把話給你撂到這裏,老磨房是別人手裏分給我女子的,你要攆她出去,就抬著她出去!”甩手走了。銀亮老婆要追出來理論,被他拉住了,叫人掃地出門,這事擱誰頭上也不會裝慫,何況南無村的“鐵嘴子”蘭英。
紅芳走進秀芳的院子,叫了聲秀芳,廚房裏有個男人答應了一聲,鐵頭胳膊下夾著拐杖,兩手泡沫從那裏走出來,他正在洗衣服。紅芳聽見廚房裏有洗衣機轉動的聲音,繞過鐵頭扒住門框朝裏看看,問:“喲,新買的洗衣機?什麼牌子的?”鐵頭笑著說:“海爾的。”紅芳說:“有錢哩麼!”又揶揄他,“秀芳真有本事,她掙錢,你洗衣服做飯。”鐵頭滿不在乎地說:“誰有本事誰做掌櫃,有錢花就行。”紅芳這才問:“她去哪了?”158鐵頭說:“上班去了。”紅芳就笑了:“好家夥,秀芳當幹部了還是當工人了?”她樂得身子直打晃,“還上班哩!”鐵頭“嗤”了一聲說:“什麼幹部工人,她在城裏給人搓澡哩!”紅芳就不笑了,瞪圓了眼睛問:“人家都是男人搓澡哩,女人也搓澡啊?”鐵頭半邊身子支撐在拐杖上,哼哼著說:“說你是山毛兒吧,一看就沒去城裏洗過澡,女人就不能搓澡?你敢說你兩口子洗澡時,你沒給福元搓過背?”紅芳罵道:“呸,那能一樣?”轉身往出走,“她回來叫她來找我,我和她有話說。”鐵頭衝著她的背影說:“行,這幾天她就說找你哩。”夏至後白日時光長了,吃過晚飯,秀芳來找紅芳,天還沒有要黑的意思。一進門,這家人正圍坐在灶屋前的飯桌上聲討“該死的連喜”和“襪子銀亮”,在晉南,一個男人要被人說成“襪子”,那他肯定是在大家麵前樹立不起自己的形象,用《三國演義》裏的話說,就是“浮(扶)不起的阿鬥”。看到秀芳進來,一家人都住了口,搶著招呼她坐下來喝碗米湯。秀芳溫婉地笑著說:“別管我,我剛吃過。”紅芳給她找來把馬紮子,秀芳說:“不坐了,你卷四要是吃完了,我到屋裏和你說幾句。”紅芳說吃完了,兩個媳婦子五福臨門就進了屋。
蘭英低聲問福元:“她來幹什麼?”福元嘴裏“嚓嚓”地嚼著鹹菜說:“我怎麼能知道?”159蘭英就對秀娟說:“秀芳剛嫁給鐵頭那二年,多好的個媳婦子,一說話還臉紅哩,你看現在打扮成個啥了——跟個花蝴蝶似的!”秀娟埋怨她媽:“你管人家了?這不是六個指頭抓癢癢,多此一舉嘛!”蘭英不服氣地說:“有什麼神秘的事情,這麼熱的天氣,要悶到屋裏去說。”兩個媳婦子在紅芳的屋裏,沒說什麼神秘的事情,秀芳問紅芳娃娃飯量怎麼樣,一天拉幾次,夜裏哭不哭,是不是打過防疫針了。紅芳把娃娃姥姥買的幾身小衣服翻出來讓秀芳評說。閑話說了幾籮筐,紅芳先進入了正題:“哎,今天後晌我找你去了,你不在。你真有福氣,鐵頭還給你洗衣服,福元啊,想都別想!”秀芳玉盤似的臉微笑著,她不僅比紅芳長得白,性格也安靜,是南無村這一茬的媳婦子裏頂好看的一個。秀芳漫不經心地說:“我上班去了。”“哎哎,你到底上的什麼班?”紅芳是個急性子,受不了她這樣慢吞吞的說話法。
秀芳靜靜地笑著,望著紅芳,急得就快上手打她了,才說:“鐵頭不是都告訴你了嗎?”“真的是給人搓澡啊?”紅芳有點失望,繼而又抖擻起精神說,“現在搓澡這麼掙錢?我都看見你新買的洗衣機了!”160秀芳依舊靜靜地笑著,望著紅芳說:“咱倆好,我才告訴你,你不能告訴人。”她又補充說,“我今天來就是想叫你也去和我一起上班,咱倆好,是個伴,我也想讓你的日子過得好一些。”紅芳喜上眉梢,懷著傻傻的期待望著她,等著她說話,秀芳就說:“給男人家搓澡。”紅芳就真傻在那裏了。
秀芳笑了,望著她的相好說:“這就把你嚇死了?!”紅芳立刻表態:“不去,不去,給一萬塊我也不去,那還不羞死人了!”秀芳笑著說:“你低聲點,人家聽見還以為我要殺你哩!”紅芳捂住了嘴。秀芳悠悠地說:“看你想不想讓男人和娃娃過好日子哩麼!”紅芳也笑了,壓低聲音問:“單獨給一個男人搓啊?他光著你也光著?”秀芳光笑不說話。紅芳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呀,那要是他起了壞心眼,要和你那樣怎麼辦?”“怎麼辦?”秀芳冷笑著說,“正好問他多要錢!”紅芳又捂住了嘴:“那不成了……”秀芳笑笑說:“你別以為誰就那麼幹淨,就咱村裏幾輩子的男卷四男女女,誰沒個相好的?我也想開了,長著這麼個東西,和誰還不五福臨門是那麼幾下?能把日子過好才是第一。”提起這個茬,紅芳就不吭氣了,院子裏就坐著一個現成的例子,人高馬大的福元和他沒三塊兒磚頭高的羅圈兒爸!161紅芳抓住了秀芳的手,眼淚汪汪地說:“傻女子,你就不怕得病?”秀芳把隨身帶的小包的拉鏈拉開,把裏麵的東西倒出來給她看,紅芳隻認得那一串跟方便洗發水相似的避孕套,那些“濕巾”、“洗液”的,她卻是第一次聽說。“哎,我告訴你紅芳,我幹這個有些年了,天不亮就出村,黑了才回來,村裏人不知道我們幹什麼。跟你說你別跟別人說,前幾年,我們剛幹的時候,在城裏一個澡堂子還碰上了支書、村長還有我姐夫慶有,他們喝多了找按摩的,可巧我們三個在那裏,弄了個大紅臉,我們轉身就跑了。他們嘴挺嚴,回來也沒跟人說過。”“哎呀,死女子,羞死人了!”紅芳抬手去打秀芳,兩個媳婦子笑作一團。
兩個人說好了,今天的事情誰說出去誰是龜孫,秀芳囑咐紅芳:“你要是想和我一起去,就來家裏找我,我一三五上白班,二四六上夜班,星期天上全天。”秀芳還說,“光彩不光彩,至少一年裏你自己可以蓋起一座新院子,不用再和老的住在一起憋屈。”紅芳暈頭暈腦地隻會搖頭。
送秀芳出門的時候,麵對一家人狐疑的目光,秀芳笑得跟沒事似的:“嬸子,我走呀,一會兒娃也該睡覺了。”紅芳跟在她後麵,扭扭捏捏,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
162秀芳剛走,秀娟過來找紅芳,跟弟媳婦說辦幼兒園的事情,秀娟說:“我今天去鎮上的幼兒園轉了轉,問了幾個人,她們都說現在別說村裏辦幼兒園,就是鎮上最好的幼兒園,也請不到像樣的好幼教,現在幼兒教師很吃香,幼師畢業的小女娃娃,都被城裏的幼兒園請去了,一個小村子要辦獨立的幼兒園,肯定辦不成個樣子,隻能把娃娃們耽誤了,也批不下手續來。”紅芳紅著臉說:“好我的姐哩,我就那麼一說,你倒放到心裏去了!”秀娟說:“我是替江江操這個心。”蘭英說:“辦不成最好,你還不知道紅芳的本事,把她的話也當真!”福元嘿嘿地笑:“不怕,等娃上幼兒園了,我用三輪摩托接送就是了。”紅芳揶揄他:“好個有本事的娃他爸哩,三輪摩托頂小轎車使!”一家人都笑了,又一件事情告一個段落了。
夜裏,紅芳卻少見地失眠了。秀芳說過的那些話讓她覺得心裏亂糟糟得像麻雀做了窩,越不去想,越是揮之不去,“光彩不光彩,至少一年裏你自己可以蓋起一座新院子,不用再和老的住在一起憋屈。”可是福元不是鐵頭,讓他知道自己跟秀芳做一樣的事情,怕是要動殺豬刀了。福元明天要出車,又不能打攪他,更不能對他說,就這樣閉著眼睛思來想去,剛有點迷糊,聽見那邊娃娃一卷四哭,又醒了。想到江江是抱養的,又聯想到秀娟來:一個恓惶人,五福臨門可又那麼剛強誌氣,現在人家攆她走,她也不急不躁,倒讓別人替她熬煎。
天不亮,紅芳就爬起來,去河邊找秀娟。她知道秀娟每天早163早要去河邊跑步鍛煉身體。露水浸濕了田間的土路,黎明的空氣像剛打上來的井水一樣清涼。紅芳顧不上這些,邁開大步走著,她不能替秀芳保守秘密了,她要把這事情告訴一個人,否則就得憋出病來。這個村裏和這世上最值得信賴的人,紅芳覺得就是江江的姑姑秀娟,隻有她從來不會把別人褲襠裏的事情當笑話到處去講。
河已經幹涸了,野蒿和水草糾纏在一起在河道裏瘋長。看見秀娟正對著河穀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身體。紅芳怕嚇著她,老遠就喊了一聲姐,還是把秀娟嚇了一跳。秀娟幾步走過來問:“怎麼了,咱媽還是咱娃?”紅芳笑著說:“神經過敏!咱媽和咱娃都不咋,是我找你哩!”秀娟說:“回去說不行啊,起這麼早,還跑到河邊來。”紅芳說:“我一會兒還要去上課哩!”大姑子和弟媳婦相跟著一邊說話一邊往村裏走,走到村頭的老磨房,話也就說完了。紅芳長出一口氣說:“可憋死我了!那我回啊姐,你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也別往心裏去。”秀娟掏出鑰匙開門,回頭說:“別到處和人說,看丟人哩!”紅芳說:“肯定不會,我就和你說了,咱媽我都沒說。”秀娟就囑咐:“可不敢讓咱媽知道,她和興兒媽啥都說,興兒媽那張嘴你還不知道?”連喜讓福娃的大兒子海明用“小金剛”農用車去窯上拉了幾車青磚,就垛在老磨房北邊的空地裏,然後他找到支書銀亮,讓銀亮再去和蘭英說說。銀亮甩甩手說:“你的事情你自己說去,我顧不上。”連喜沒辦法,又去找和蘭英相好的媒婆金海媽,金海媽哈164哈笑著說:“侄兒子,你也在外麵混了半輩子世事了,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你就沒好好想過?你見過那打雁的讓雁啄了眼的嗎?”說得連喜也火了,開著車又去找銀亮:“我看清了,得罪人的事情誰都不願意做。不行算了,說到底我是為了我自己?在哪裏不是建個廠子?我到外村投資去還不行!”銀亮嘿嘿笑著說:“行,怎樣都行。”黃昏,秀娟在老磨房院西南角上的茅房係褲帶,目光越過土牆頭上那叢狗尾巴草,看到連喜黑色的小轎車掛著那條又粗又長的大尾巴,像一個放臭屁的黃鼠狼一樣躥出了村子。她急忙出了大門,遠遠望見小轎車拐上了去縣城的公路。秀娟抬手鎖上了門,就往公路的方向急急地走,從背影上看,上麵的剪發頭和下麵寬寬的褲管都讓她像一個男人,那個豐腴高挑的人兒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一國去了。
上了公路,才想到連個自行車也沒有騎,站在那裏東張西望。
秀娟生在南無村,喝這裏的水,種這裏的地,四十多年來,沒出過遠門,沒出過幾次村子。對於她來說,這個世界就是南無村,南無村就是整個世界,南無村的人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人,南無村的事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事。在她眼前,連喜消失在公路上的小轎車,就像離開地球的火箭一樣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好在過了一會兒,看到卷四福元蒙著帆布的三輪摩托車噔噔地開過來了。
五福臨門福元把車停下來問:“姐,你要到哪裏去?”秀娟問:“你碰見連喜的小轎車了嗎?”福元說:“碰見了,往城裏開去了。”秀娟就跳上車鬥,從小窗戶裏對福元說:“快165走,追上他!”福元笑了:“好我的姐哩,你尋思我開的是飛機?這破三輪怎麼能追上‘廣本’?”秀娟也笑了:“我有急事和他說哩。”福元皺皺眉頭,望著姐姐:“你和他能有什麼事?”秀娟說:“先不和你說呢,你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嗎,給他打個電話。”福元說:“他的手機號隻有村幹部知道。”秀娟說:“那就去找銀亮。”找到銀亮家,銀亮陰陽怪氣地說:“我把人都打發走了,你就別找他的麻煩了。”秀娟說:“你說的什麼話!我這輩子找過人的麻煩嗎?我是聽說他要把廠子建到外村去,想和他商議商議。”銀亮笑著說:“有什麼好商議的?你先和你媽商議通,讓她同意在老磨房蓋廠子才行。”秀娟說:“不用商議,我同意。”銀亮瞅著她笑了,笑得臉像開了朵菊花:“你同意沒用,我嬸子那一關不好過,我知道。”秀娟少見地擰起眉頭說:“你看你這人,我叫你給連喜打電話,你就打一個,叫他來,來了我就有辦法。”“我和他頂了幾句,他生我氣了,還不知道接不接電話。”銀166亮靠在沙發上,一手拿起電話聽筒,一手慢吞吞地翻著卷了邊的電話本。秀娟出神地望著他翻動的手指。
連喜果然在電話裏和銀亮發起了脾氣,但天黑前他還是又返回來了。來了坐在支書銀亮家的沙發上,氣哼哼地歪著腦袋抽煙,等著秀娟發話。
秀娟說:“連喜,你有現成人嗎?有人就連夜動工,把老磨房的土牆拆了,砌成磚牆。那幾間房子你該怎麼拾掇就怎麼拾掇,該進什麼設備你就進什麼設備。”她鄭重地望著連喜,連喜眨眨眼,看看銀亮,又看著秀娟問:“秀娟姐,你能做了我嬸子的主?”秀娟說:“我媽那裏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隻要應承我幾件事情,你就建你的廠子,我不擋你肯定沒人擋你。”“秀娟姐,你說就是,隻要我能辦到!”連喜也很利索。
秀娟說:“我記得你和我說過,工人要用村裏的人?”連喜說:“這你放心,第一個上班的還是你。”秀娟說:“別人我不管,有幾個人你一定要招上,你不招她們,我也不當你的工人。”連喜說:“你說,你說了就算。”秀娟說:“就是鐵頭的媳婦秀芳,還有天天和她一起出村子的那幾個媳婦子。”卷四連喜和銀亮對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村裏每家的事情,五福臨門其實都是公開的秘密。連喜說:“姐,你是個好人,你心真好。這幾個人我肯定招上,我不招她們我就是女子養的!”說完了才覺得在秀娟麵前發這個誓不合適,趕緊咬住了舌頭。秀娟臉微微紅了一167紅,站起來說:“銀亮是證人。就這吧,我回去和我媽說,你安排人動工就是了。”銀亮老婆因為那天受了蘭英的氣,半天躲在廚房不出來,這時候,過來拉住秀娟說:“你看你,飯都好了,吃了再走麼。”秀娟說:“不了,嫂子,我去我媽那裏吃。”銀亮兩口子和連喜一直送出大門來。
當天夜裏,連喜讓弟弟三喜叫來幾個人,拉來一車椽子,給老磨房周圍栽了幾根杆子,每根杆子頂上吊上一個二百瓦的大燈泡,連夜開了工。
沒聽到蘭英家那邊有什麼動靜,當天晚上秀娟沒回老磨房,第二天,羅圈兒也沒推上娃娃出來,有人問紅芳,直筒子的媳婦子吐吐舌頭說:“病了,從我嫁過來第一次見人家病,我還以為她永遠不會病哩!”紅芳還神神秘秘地說:“福元天不亮就抓藥去了,秀娟和我爸都貼身地伺候著哩!”老磨房院裏六間沒隔牆的正房,當年放著幾台雄偉的鋼磨,後來秀娟一個人住著。還有兩間偏房,當年是剃頭匠的所在,後來秀娟一間當廚房,一間當羊圈。現在六間正房做了“鴻禧紙箱廠”的廠房,兩間偏房收拾出來給秀娟住,秀娟把兩隻羊牽到了蘭英那邊。連喜給秀娟一個人開了三份工資,一份車間工的,一份燒水工的,一份夜間看廠人員的。連喜到底是生意場上混出來的,心就像那縫衣針屁股一樣細,買了一輛小卡車,就讓福元開上專門拉料送168貨。讓村長嘉成把秀娟的宅基地也批到了學校後麵。
蘭英躺了半個月,起來了。就這件事情上,原本也不至於氣病,隻是人老了,一方麵是心疼閨女沒個安頓處,二方麵也是借著這個事情,發泄一下對閨女一輩子不嫁人的怨怒,其實早該病一場了,她一直堅持到現在。堅持了一輩子,不容易呀!
卷五普天同慶卷五普天同慶16921“眯眼兒”二貴慢慢吃胖了,臉上的黑氣漸漸褪去,泛出點紅光來。作為選民和黨員,他還積極參加了南無村的支、村兩委換屆投票,村裏人議論新當選的幹部,幹部們議論二貴。
落選的支書銀亮說:“這人是不是有兩個胃,切了一個還有一個?怎麼沒死還吃胖了?”新當選的村長天平說:“八成二貴是屬鵝的,用腸子也能消化。”新當選的支書嘉成說:“這種人平時看見跟好人沒兩樣,其實就像那沒根基的牆,哪天說死就死了。”說法歸說法,二貴卻沒有一點要死的跡象,雖說走路還慢騰騰的,嘴皮子早活泛起來,把他兒子要頂替他大伯上班的事到處說給人聽,牛氣哄哄的,又瞧不起張瞧不起李了。他堂兄閑漢銀貴當著二貴的麵對人說:“看見沒有?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死不悔改。”二貴也不生氣,他很得意。
兩委換屆結束了,二貴也吹過癮了,又來到他哥家,打聽建軍頂替上班的事。大貴有點煩了,給弟弟臉色看,嘮叨道:“急頂個屁用呀,你們父子倆每天追在我屁股後頭,好像我是廠長,我也是求人家辦事呀!”二貴唯唯諾諾,他從小聽慣了大貴的話,不敢頂嘴。
170大貴跑到新當選的村長天平家去打電話,天平家的電話不用白不用,“鐵公雞”大貴才不會白給他投票。電話終於打通了,那邊說:“頂替個屁呀,那是哪輩子的政策了?在職的還不停下崗呢,你們不幹活了還拿高工資,知足吧!”大貴隻好一個勁兒地賠禮。
回來,大貴對二貴說:“不行,國家沒有頂替的政策了,還是讓建軍跟他舅舅幹去吧,給親戚幫忙,不算扛長工。”二貴說:“不能就算了吧,那是人家國家的政策,不能咱們想幹啥就幹啥。”打發了二貴,大貴臉上愁雲不散,他不知道該怎樣向女兒交代,女兒可不像弟弟那麼服他。
二貴回到家裏,把自己那輛舊自行車推到院當中,擦幹淨了,把車閘緊了緊,又給鏈條上了油。
婆娘蘋果問:“怎麼,叫建軍上班去呀?”二貴嘲笑道:“天底下哪來那麼便宜的事情!”婆娘說:“那你修車子幹什麼?”二貴半晌不吭氣,末了說:“給你哥打個電話,說建軍明天去給他幫忙。”婆娘冷笑道:“我就知道你哥靠不住。”卷五二貴火了,掄起手裏的扳手來喝道:“再敢囉嗦取你的命普天同慶呀!”二貴婆娘心疼兒子建軍年紀小,舍不得讓離開自己,又擔心他受不了苦,一邊為兒子收拾明天的行裝,一邊嘮叨他沒有一個有171本事的爹。建軍誠懇地說:“媽,你別再埋怨我爸了,學是我自己不想上的,我一看見書本就頭疼,隻要能不上學,我不怕受苦。”二貴笑眯眯地誇兒子:“好小子,有誌氣,隻要不怕苦,將來準會有出息。”婆娘挖苦道:“幸虧建軍沒像了你,像了你,懶得筋都斷了。”二貴得意地說:“我是老牛貼在案板上——就這樣了,建軍,你給咱好好幹,將來讓你爸你媽跟上享享清福。”這一個晚上,二貴一家空前幸福,其樂融融,每個人都感到了一點年三十兒的味道。
天不亮,建軍就蹬上自行車奔向縣城。他媽起來給他衝雞蛋湯,發現大門開著,兒子已經沒影了。蘋果站在大門口,望著晦暗的巷子,撩起裙圍擦著眼淚。二貴“胃”疼,早早就醒了,聽見兒子“噠噠噠”地把自行車推到門口,又“嘩啦啦”地開大門,他躺著沒動,無聲地笑了。
“眯眼兒”二貴走出屋門,看到院子裏裝滿了陽光,他咧開嘴,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問正在給羊添草的蘋果:“娃走了?”蘋果專心地喂羊,沒吭氣。二貴沒生氣,笑著說:“給我衝碗雞蛋湯,我喝了出去轉轉。”喝過雞蛋湯,二貴往口袋裏裝了幾塊幹饃片,慢騰騰地出了門。
“眯眼兒”二貴蹲在十字路口,和幾個閑漢吹牛。支書嘉成的小舅子海雲給連喜的紙箱廠當保管,這會兒出來在村街上溜達,指著“眯眼兒”二貴的鼻子說:“二貴,你他媽的真是瞌睡遇了個172枕頭,本來就是個懶漢,這下更不用幹活了。”二貴掰了一塊幹饃片,放到嘴裏“咯嘣嘣”地嚼著,腮幫子鼓出個圓疙瘩來,上下滑動,像鑽了隻老鼠,費勁地咽下一口才說:“海雲,你不用笑話我,天無絕人之路,我還有個兒子呢,我兒子比我強。”二貴的兒子建軍的確是好樣的,能幹能吃苦,南無村的人有目共睹。海雲不甘服輸,悻悻地說:“吃苦算什麼,現在這社會,腦子好、學習好才會有出息,你看人家老郭家的老大學書、老二學文還有女子學琴,三個娃都考上了大學,你有本事也培養個大學生看看。”二貴說:“我就不信除了上學就沒出路了,走著瞧!”海雲輕蔑地笑了笑,不屑與他爭執了,轉身往紙箱廠去了。海雲不敢跟他計較,知道“眯眼兒”二貴就是個紙糊的架子,有個萬一的話,誰擔得起?
大貴的女兒巧雲來到叔叔二貴家,劈頭蓋臉就問:“叔,建軍是不是頂替我爸上班去了?”二貴笑著說:“沒有,建軍給他舅舅幫忙去了。”巧雲將信將疑地問:“去了多長時間了?”蘋果沒好氣地接過話頭說:“有些日子了,你有什麼讓建軍捎的買嗎?我把他舅舅鋪子裏的電話給你。”巧雲堆起笑臉說:“沒有,沒有,嬸,我爸讓我來看看我叔,我是專門來看我叔的。”卷五二貴不好意思地說:“有什麼好看的,跟你爸說,以後沒事不普天同慶用專門來看我,都挺忙的。”巧雲說:“叔,我爸讓你別買那些特效藥了,買普通藥就行,兩樣價錢,一樣治病。”173二貴說:“行,行,買便宜的,我現在已經好了,基本不用吃藥了。”蘋果說:“少吃一頓行嗎你!”二貴嗬斥婆娘:“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巧雲剛出大門,蘋果衝著她的背影說:“光耍嘴哩,誰也不幫一分錢的藥錢!”“眯眼兒”二貴的確沒錢買藥了,他又不願放下架子問人借,全都推到婆娘身上。婆娘說:“能借的我都借過了,實在沒處去借了。”二貴說:“你也不用作難,我死了算了。”婆娘就開始哭,二貴掄起笤帚“啪啪”朝她頭上臉上打。婆娘一把奪下笤帚,扔到門外,把虛弱的二貴帶了個趔趄。婆娘擦了把淚,衝出門去。二貴在後麵喝道:“站住!”蘋果就站住了,怕把他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