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u0005r*\u000f�<目錄·上部·卷一尋常巷陌……………02卷二團結學校……………36卷三百年孤獨……………72·下部·卷四五福臨門……………117卷五普天同慶……………169卷六麥黃種穀……………216尾聲………………………258眾生之路·上部·卷一尋常巷陌021

學書豔羨著隔壁慶有家的一切人和物,自打他還是個娃娃起,有些年頭了。慶有家灶屋向西,屋前有一株梨樹,梨是木疙瘩梨,小小的挺瓷實,啃起來跟石頭一樣硌牙,沒人喜歡吃,任憑它們掛在樹上幹結成黑疙瘩,像掛著一樹秤砣,風一吹又跟空心葫蘆一樣嘩嘩作響。可是每年春四月,那一樹梨花卻是村裏最美的,像雪片,像粉蝶,慶有一家每天就坐在這一樹耀眼的梨花下吃早飯,喝著米湯就著鹹菜,那鹹菜是烏黑的,散發著幽香,吃起來味有點甜,不像學書家用芥菜疙瘩醃製的黃白的鹹菜那麼一口鹽。媽媽說學書小時候常去隔壁梨樹下蹭人家的飯吃,慶有爸喜歡學書的聰明勁兒,高興地讓他吃自家的飯,慶有媽把臉拉得很長,下巴快砸到腳麵上,給自己的男人臉色看,慶有爸也假裝看不見。“慶有爸是個好人,慶有媽不善。”學書媽公允地評判著鄰居。學書能想象出自己端著小碗坐在人家飯桌前的畫麵,卻記不得太小時候的事情了,他已經小學畢業,暑假結束後就要上初中。

慶有家並不是村裏最富裕的戶,可在學書眼裏,他家的什麼都好,不是那種讓人眼紅的好,是那種心裏實在覺得好的好,到底是卷一一種什麼樣的好,學書也說不太清楚,很模糊,很朦朧,像自己的尋常巷陌體溫一樣自然,像自家養的騾子一樣親切,反正是很享受的感覺。

慶有家的一切都與眾不同,很多東西在學書眼裏都散發著毛茸茸的光芒,他家的豬圈和別人家一樣都是在南牆根兒下挖了個深坑,坑03北沿蓋著豬窩,東西兩邊是兩道矮豬牆,別人家的豬牆是從村西部隊營房撿來的半頭磚壘的,慶有家的也是,不一樣的是慶有家的豬牆在磚頭外麵塗抹著用黃土和碎麥秸和成的黃泥,抹得細膩光滑,曬幹了就泛白,有著和人臉上的細紋一樣的小皸裂,就像慶有媽的皮膚一樣瓷實。別人家喂豬用的是半個破麵盔或者甕底子,慶有家的豬槽就是一個真的石頭食槽,老母豬帶著一群小豬崽並排吃食的時候,就很像那麼回事。對過巷子裏福娃家尖嘴猴腮的黑矮婆娘撇著嘴揭發那個石槽是慶有從部隊營房的養豬場偷來的,“慶有賊著哩!”她很不屑地說。可是學書不管這些,他就是覺得看著舒坦,最讓他覺得看著舒坦甚至振奮的,是慶有家南牆裏豬圈外那株老杏樹,杏樹太老了,已經站不直了,歪歪斜斜地靠在院牆上,大半個身子橫斜在巷子上空,把長滿黑苔蘚的牆頭壓得裂開一道大口子,可是因為有豬糞的滋養,老杏樹還很茂盛,在最高的枝丫上總能結十幾顆半紅半白的杏子出來。村子裏的大樹太多了,學書家茅房裏有一株大椿樹,柵欄院門西邊有一株大洋槐,東邊和慶有家一牆之隔有兩株大榆樹,慶有家茅房裏也有一棵大洋槐,豬圈東邊有四株箭杆楊,這都是些參天大樹,遮蔽著巷子和院子裏的陰涼,使牆根經年的苔蘚又厚又滑。那株老杏樹太矮了,被遮了個嚴嚴實實,由於老曬不到陽光,葉子就不是皮肉厚實的墨綠,而是纖薄透明的鵝黃色,但一天裏總有那麼些時候,一縷陽光突然就會從前排人家的山牆之間穿過,斜射下來,黃澄澄明晃晃白花花地照到老杏樹的半04邊身子上,讓她那鐵黑色的枝杈和鵝黃色的葉片散發出毛茸茸的毫光,讓她成為被綠蔭遮蓋的陰暗背景上最亮最耀眼的一種光芒,這種光芒穿過學書的眼睛直射到他的心裏,讓他的心髒膨脹、心跳加快,他覺得快樂,覺得眼前和心裏都是希望。學書最初感到的人生的詩意,就來自那束照射在老杏樹上的陽光,他覺得,慶有家的很多事物,都和這株老杏樹有關。

學書從小跟著慶有玩大,隻是慶有已經是個小夥子了,學書還是個娃娃樣兒。慶有七年級(初二)就輟學了,每天背著個挎簍割豬草,學書就纏著媽媽去種荊條編筐的老羅圈家買了個挎簍,禮拜天和暑假裏提著鐮刀跟著慶有到野地裏,割豬愛吃的野菜:馬齒、灰條和仁漢。慶有用的是鐵山爸的鐵匠鋪打製的厚實的彎頭鐮刀,鐮刀把兒是福娃爸木匠小喜的手藝,棗木的,紫紅紫紅,有講究的弧度,光滑順手,慶有把刀刃兒在半塊細砂石上澆上水磨得鋥亮,那塊砂石是他在村北老磨房裏順手牽羊拿走的破成兩半的磨麵機上的砂輪。他們一前一後背著挎簍走在路上,慶有忽然就揮動鐮刀,把溝渠裏大拇指粗細的小樹攔腰削斷,讓學書領教一下刀口的鋒利。學書的鐮刀是淘汰下來的麥鐮,刀刃打了口兒不能割麥了,爸爸就扔給他去割豬草,麥鐮的把兒太長,又細,握著很不得勁兒,刀頭脆薄,被草上的露水打濕了,又很容易生鏽,別說砍樹,就連卷一草根都能把它崩斷。學書羨慕和慶有有關的一切,包括他的鐮刀,尋常巷陌但他一點也不嫉妒,他隻是覺得親切。學書的爸是村幹部,慶有的爸是鄉幹部,可慶有爸在別的鄉工作,所以不是學書爸的領導。學書家用人力小平車往自留地裏拉豬糞的時候,慶有家用的是手扶拖05拉機。慶有輟學後,家裏買了這台“小手扶”,他幾乎沒有怎麼學,就能熟練地駕駛手扶拖拉機了。他能拉著滿滿一車鬥豬糞,從巷子裏拐上村街的時候一捏一放地操縱著車閘,讓巨大的鹿角一樣的扶手聽話地扭頭,而不會把自己甩出去。他還常常找借口開著拖拉機拉上學書去大路上兜風,跳動的車鬥震得學書上下牙咯咯地打架,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他扶著車鬥的前擋板站著,幸福而驕傲地和慶有大聲說話,風把他們剛離開嘴唇的每個字都吹跑了,把慶有所有的頭發都吹得向後倒伏,那個時候,學書覺得慶有比自己的家人還要親切。

學書爸和叔叔聯合起來買了一頭部隊上退役下來的騾子,把院子裏那兩株老榆樹放倒,其中一株的木料讓對過巷子裏的木匠小喜和福娃父子倆打了一輛新大車,騾子養在叔叔家的牲口棚,出豬糞的時候,學書爸就去叔叔家套好車趕將過來。那頭騾子屁股上烙著編號,是頭騎騾,沒駕過車,好在脾氣好,能塞進車轅裏,可憐的家夥套上車隻會走直線,不會拐彎,遇到彎路,就停下來硬生生轉過一個直角,然後接著走,車轅把肚皮都蹭出了老繭。學書媽經常埋怨學書爸和這個騾子一樣腦子不活絡,人家當村幹部的都能占公家點便宜,學書爸從來沒往家拿過一根線。學書爸總是“嘿嘿”地笑著說:“心裏踏實比什麼都強!”直到那天學書媽用手背抹著眼睛,抽泣起來:“說實話我不是眼紅人家,可是我要有慶有媽那樣一台縫紉機,咱倆穿舊了的衣服也方便改小了給三個娃穿麼!你知06道我抱著衣料去人家家裏做活兒,踩著人家的縫紉機看人家臉色,心裏是什麼滋味?”學書的妹妹學琴依偎在媽媽的懷裏拿小手給她擦眼淚,弟弟學文剛上小學二年級,已經學會了維護母親,他聲嘶力竭地衝父親大叫:“就是就是,人家隔壁爺爺戴著手表,你連個手表也沒有。”學書爸“嘿嘿”地笑著說:“想要這些還不簡單?

我說個‘變’就能給你們變出來。”學書媽被逗笑了:“說得容易,還變哩,讓你偷你都不會!”後半夜,學書睡得正香,被爸爸悄悄地喊醒了,跟在屁股後麵迷迷瞪瞪到了院子裏,看到叔叔也來了,三個人大氣不出,學書把著車轅,爸爸和叔叔拿兩根撬棍讓木料的一頭翹起來,學書把平車尾翼插到木料底下,他們就把撬棍往後移半米讓木料往車廂裏挪,直到把剩下的那株榆樹的木料裝到小平車上,趁著星光,像推著一門大炮一樣出了院門。太陽冒紅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縣城的木材市場,那根五六米長的巨木賣了二百四十塊錢。三個人在縣城關爺樓路口小攤上喝了三碗油茶啃了幾個燒餅,走到縣供銷社樓下,學書和叔叔等在外麵,爸爸一個人進去找鎮種子站站長雲良的爸爸,雲良爸是縣供銷社的主任,南無村當時在外工作的人裏,數他官最大。半上午回到村裏的時候,學書爸的襯衫袖子挽起很高,手腕上那塊“北京牌”手表反射著陽光,晃得村街上走動的人眼睛睜不卷一開,叔叔推著小平車,學書扶著車幫,車廂裏用麻繩捆著一台腳踏尋常巷陌板上鏤空雕著兩隻燕子的縫紉機。這個時候,慶有家已經把手扶拖拉機賣掉,買回來一台正兒八經有方向盤的小四輪拖拉機,慶有常常隻開著一個車頭去集市上接他媽媽,紅色的拖拉機在村街上飛07馳,握著方向盤的慶有像個大人一樣威風,讓學書打心底替他感到“驕傲”。

慶有家真的不是村裏最富裕的戶,慶有開小四輪拖拉機的時候,村頭的二福戴著鴨舌帽和白色的線手套駕駛著跟房子差不多高的白色依發卡車轟轟開過,在村街上騰起的煙塵半下午才能散去。

村尾在鎮上種子站當站長的雲良家已經有了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日本進口貨,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三位一體,每天天擦黑,村裏的男女老少都扛著板凳去他家院子裏占座兒,像看露天電影一樣熱鬧,後生們再也不用為了看電視把部隊營房的牆掏一個洞,還得和新兵們打架了。巷子東頭的白蛋爸在省裏一個大工廠上班,白蛋是村裏第一個捧著麵包吃的家夥,雖然學書無法抵禦那散發著煤油香味的麵包的誘惑,曾跟在白蛋屁股後麵撿人家掉在地上的麵包渣吃,他可從來沒羨慕過白蛋家的生活。那次學書跟在白蛋屁股後麵撿地上沾了土的麵包渣,被慶有媽看見了,慶有媽跑到他家裏“嘎嘎”地笑著說了半天,過後她還把這個笑話當著學書的麵講了很多年,可學書一點也沒恨過她,他還是對他們家感到親切。

2那些年,晉南農村流行組合櫃,木匠們都忙得不可開交。那個08時候,和學書家巷子隔著一條村街的對過巷子裏的福娃爸小喜還很硬朗,猩猩一樣健碩,腰背微微有些傴僂,長年拉大鋸的原因,左胳膊肘彎曲著伸不展,被閑漢銀貴譏笑為“狗雞巴”。老漢頭上紮著壓藍條的白羊肚毛巾,慢慢挪動兩條羅圈腿,笑眯眯地從巷子深處的核桃樹下走到村街上來,狹長的小臉和魁偉的身軀顯得不成比例,硬紮紮的山羊胡須和魚泡眼卻讓人感到親和。

福娃遺傳了他爸的高大,並且更加膀大腰圓,小喜是小臉兒,福娃卻是一張四方棱正的大臉盤,這張臉來自於母親,同樣從母親那裏遺傳來的還有聲若洪鍾的大嗓門。父子倆在學書家院子裏打大車,一起拉大鋸解木料,一根巨木斜架在木馬上,高射炮一樣,小喜坐在地上仰著臉,像隻猿猴;福娃一條腿站著,一條腿蹬在木頭上,像隻狗熊。福娃跟著父親學了三十年的手藝,打門框、窗戶,做桌椅板凳,偶爾也打壽器(棺材),做木匠不過賺點手工錢,不足以養家糊口,想溫飽,還是要種地,所以農忙的時候他們是農民,農閑的時候才是木匠。十裏八村,村村都有像他們父子這樣的木匠,不足為奇。

前三十年看父,後三十年靠子。這話沒錯,福娃給他爸打了三十年的下手,眼見得老漢的手藝跟不上時代了,一個箱子兩個門的立櫃不時興了,如今娶媳婦,女家提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十組卷一合”,就是中間是電視櫃(雖說沒有電視)、兩邊是衣櫃,上下左尋常巷陌右都有名堂的櫃子的組合家具,足足能占滿堂屋的後山牆。據說是從城裏流行過來的,後窪莊的瘸子劉木匠會做,福娃就借了慶有爸的自行車跑了一趟,想向劉木匠討張圖紙,結果空手而回,氣得晚09飯也沒吃。當媽的心疼兒子,罵老漢沒出息,不敢親自去討圖紙,趁早把刨子塞爐膛裏燒了火還能燒半鍋開水,別幹這辱沒人的木匠活了。小喜卻不急不躁,安慰兒子:“同行是冤家,他要給你圖紙他就是傻子,可話又說回來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方圓村子裏的組合櫃不能讓他劉瘸子一個人打了啊!”問老伴:“你整天的東家西家地串門,見過誰家有‘十組合’?”老伴瞪起眼睛嚷:“我怎麼沒見過?月初雲良家剛從城裏高高低低拉了滿滿一車回來,就在他家堂屋裏擺著麼!村裏多少人都去看過了。”老漢笑眯眯地說:“明天我也去看看。”福娃埋怨老子:“看了也白看,那時興東西太複雜,城裏賣的樣式更花哨,你肯定學不會!”第二天,老漢到底還是跑到雲良家看了看,趁人家吃早飯的時候看的,人家吃完飯要出門,他就回來了。

笑眯眯回到家,老漢吩咐兒子:“今天上午不下地了,找個裝磷肥的牛皮紙袋子,剪開。”福娃半信半疑地問:“幹什麼?”老漢甩甩手:“趕緊去!”親自把墨線盒裏澆了些鬆脂油墨,放到做活的簡易桌子上,又削好一支扁平的木工鉛筆夾到耳後。這是要幹活兒的架勢了!兒媳在灶房洗涮,老伴抱著小孫子,肥碩的身子靠在漆皮斑駁的太師椅上,吊著黑黑的大臉,審視著老漢要搞什麼古怪。

福娃割好半個桌麵大的一張牛皮紙,鋪到桌子上,還是半信半疑地對老子說:“我看要不算了吧,你倒成了神仙了!”老漢笑眯10眯地說:“神仙倒不是,不過幹了一輩子了,管它什麼複雜家具,一眼就看它個七七八八。”老伴坐在那邊罵:“呸,寒磣!”老漢嘿嘿笑,從耳後摘下鉛筆,衝兒子一伸手掌,福娃馬上把一把三角尺放到老子手中,老漢搭著尺子在牛皮紙上畫了若幹短線,又將鉛筆夾到耳後,把墨線盒的線頭環朝向兒子說:“拽!”福娃拽住鐵絲環,墨線盒的搖柄“呼嚕嚕”飛轉,老漢按下扳機卡住線,另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指尖輕輕一勾墨線,父子倆很默契地在牛皮紙上打好了一條毛茸茸的直線。又轉方向,三勾兩勾,牛皮紙就變成了一張圖紙的樣子。老漢從耳後摘下鉛筆,拿過個半圓儀,畫了許多弧,又標注了數字。

忙活了半上午,滿臉皺紋裏全是亮亮的汗水,小喜老漢略微直起腰來,眯縫著眼睛打量一番,又做了少許修改,扭頭笑眯眯地對兒子說:“照貓畫虎哩,也不難吧!”福娃趴在圖紙上細細看了老半天,依舊眉頭不展:“是不是這個樣子啊?就算圖紙能用,誰家用咱們打‘十組合’呢?就算用咱們,要是給人家做不成樣子呢?”當媽的在一邊發了言:“那還不簡單,先給二福打一套,打得不好就自己的兒子結婚用,打得好自然別人就找你父子們來了。”二福當然是小喜的第二個兒子,福娃的二弟。父子倆都眯著眼睛望著那當媽的,嗬嗬笑笑,轉身去揭開屋簷下蓋著木料的油卷一氈,老漢眯起眼睛選著木料,福娃摘下掛在牆上的鋸子和刨子。灶尋常巷陌房裏鍋碗相撞的聲音卻響亮起來,福娃媳婦不高興了。

小喜老漢自願給兒子打下手,根據自己繪的那張圖紙,幹著討論著,打出第一套“十組合”,父子倆細細上過膩子,用粗砂紙11打磨過,又用細砂紙打磨一遍,上了三遍漆水。剛用砂紙打磨出來的時候就有鄰居跑來看,等上過兩遍漆水,再加上慶有媽站在巷子口大驚小怪地把組合櫃的時興樣子誇獎一通,南無村的男女老少幾乎都跑來參觀過了,嘖嘖有聲地稱讚父子倆的手藝。老漢笑眯眯地說:“這麼時興的東西咱不懂,也不知道福娃從哪裏學來的,老啦,給人家打打下手!”這套組合櫃,就成了福娃的金字招牌,也改變了父子倆的組合,從此老漢和兒子調了個個兒,改打下手了。

南無村後來的組合櫃都是福娃打的,組合櫃流行的短短幾年時間,正是福娃的發家史,這古老的家具不再流行的時候,福娃騰出手來,從村裏批了塊地基,在村頭修了一座五間瓦房的院子。他從父母的院子裏搬了出來,把舊房子留給了弟弟二福。

慶有媽積極地宣傳著福娃的組合櫃,自家卻沒有讓福娃打一套留著給慶有結婚用,倒不是她有長遠眼光,看出來組合櫃的流行是短命的,是她家裏沒有地方擺組合櫃。學書見過最長的家具(供桌)就是慶有家堂屋裏的,有兩間房子那麼長,不知道是什麼木頭做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年代的東西,烏黑發亮,桌麵上放著一個大瓷瓶,瓶口裏倒插著一把雞毛撣子,那也是學書平生見過的第一把雞毛撣子。家具上方斜架著一麵同樣烏黑的木樓梯,通向房頂的閣樓,學書曾經趁著慶有家的人午睡時爬上去過,就著天窗透進來的天光,他驚喜地在閣樓上發現了一堆《中國少年報》,那些還被油墨粘在一起的報紙,打發掉了他那個暑假的所有農閑時光。從那個12時候起,慶有給學書起了個“大學生”的外號,他像個長輩一樣欣喜而蒼涼地望著學書說:“這是我爸給我訂的,我一張也沒看過,都扔到了閣樓上!”二福沒有繼承父兄的衣缽,他從部隊複員後,走一個有本事的遠房親戚的後門,被縣裏的機械廠招工,成了一名卡車司機,頭頂藍色的鴨舌帽,甩著兩隻白色的線手套。

二福也很魁梧,剛從部隊回來時,用慶有媽的話說,看人家那麼精幹的一個人!當了兩年卡車司機,變得白胖,加上天生跟他老子一個笑眯眯的模樣,活脫脫一尊彌勒佛。娶了個媳婦叫翠蓮,也是個白胖的,很能說笑,嗓門也高。黑臉的婆婆大嗓門,偏偏白胖的媳婦也嗓門大,婆媳吵起架來,驚動了半個南無村,村前村後的都拉上娃娃跑來看熱鬧。

那當兒,婆媳已經一跑一攆衝出了院門,正午的陽光把前排房子屋簷藍色的陰影投在巷子裏,長長的一條巷子半明半暗,看熱鬧的從兩頭湧進來,慶有媽、學書媽、金海媽、白蛋媽、興兒媽,“眯眼兒”二貴的媽,幾個婆娘大呼小叫地衝過來勸架,臉上的表情半是驚慌半是沉靜——驚慌的是有人打架,沉靜的是打架的是別人。那婆婆年紀大,臉皮厚,嘴也毒,劈頭蓋臉七葷八素隻顧解氣,媳婦年輕臉皮薄,聽婆婆那說詞句句不離她的羞處,一時氣填卷一滿胸,張大著嘴巴隻一聲“啊哈——”向後便倒。衝在前麵那幾個尋常巷陌婆娘叫嚷著抱住了,慶有媽摟著腦袋掐人中,好歹緩過氣兒來,翠蓮拿兩隻巴掌拍著土地,披頭散發哭著要去尋死。

婆婆不為所動,洪亮地叫著慶有的名字,命他開著拖拉機頭去13機械廠把二福叫回來:“好歹叫他兩口把我這老家夥殺了!”婆娘們勸她,把她往家裏推,哪裏推得動,連慶有媽的麵子也不給。這時人堆裏衝進一個漢子,攬住那厲害的老女人往院門裏推,語調傷心地說:“還不快回去,也不怕人笑話!”正是福娃。又擠進來一個黑矮瘦小的婦人,徑直走向坐在地上的二福媳婦,給她拍打滾了滿身的土,埋怨著:“一塊地鋤不完,還得跑回來給你們勸架,閑的麼!”是福娃的媳婦、二福和翠蓮的嫂子。那嫂子又對幾個婆娘說:“你們也真是的,還不趕快把翠蓮弄回她屋裏去?”於是一起把哭得奄奄一息的弟媳婦扶回去,看熱鬧的才戀戀不舍地散了去,走了老遠還能聽見那胖媳婦嚶嚶的哭泣和語焉不詳的訴說。

黃昏裏,一輛藍色解放卡車“轟轟”地開進南無村,繞過村口的老柳樹,被一群娃娃跟上,叫嚷著追在車屁股後麵聞“汽車屁”,汽油的芳香和塵土混雜在一起從村街向巷子裏彌漫。車停在二福家的巷子口,從車門裏跳下一個笑眯眯的胖子,瞪起眼睛威脅娃娃們:“敢爬到車上瞎害,把你們的腿砸折!”一個和學書年齡相仿的娃娃衝上來喊:“二叔!”是福娃家的大小子海明,二福笑著說:“明,看好咱的車,誰也不許上去瞎害。”海明拉過身邊自己的相好旺兒,轉身對其他人說:“除了我們倆,誰也不能上去!”二福很滿意,笑眯眯地轉身,剛走兩步,聽見天平的弟弟天星領頭,娃娃們幸災樂禍地攻擊侄子:“明、明,你不行,你奶和你嬸吵死人!明、明,真敗興!你奶和你嬸……”14二福一把抓下鴨舌帽,趕緊往家跑。院子裏空空蕩蕩寬寬大大,他媽睡在東屋炕上,他媳婦睡在西屋炕上。

沒辦法,二福也搬了出來,也批了塊地基,在村頭修了一座三間瓦房的院子,和福娃家成了隔壁。福娃家境殷實,院子是一磚到頂的青磚牆,二福才開始創業,有錢蓋房子沒錢砌院牆,圍了一圈玉米秸稈,兩根椽子夾一排秸稈用繩子綁緊了,就是柵欄門。不過他們家這柵欄門比別人家寬三倍,每當黃昏,聽見村街上汽車喇叭響,翠蓮就趕緊扭動屁股跑出屋子,兩條胳膊端起柵欄門,費勁地把它搬開,二福的解放卡車就“轟隆隆”地開進了光禿禿的大院子。

3學書跟著慶有經曆了很多事,幹得最多的是偷西瓜。頭兩回學書太緊張,他隻能假裝無所事事地站在路邊,胸口壓抑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勉強支撐著給慶有放哨。慶有背著他的挎簍消失在密密紮紮葉子帶著軟毛鋸齒的玉米地裏,忽然就把學書一個人丟在卷一了泛著鹽堿亮光的田間大路上。太陽曬得學書快暈過去了,路邊溝尋常巷陌渠裏的野草野菜都軟塌塌地趴在那裏,被日頭曬得顏色都快蒸發掉了,玉米林帶跟長城一樣長,左邊望不到頭,右邊望不到尾,天地間沒有風也沒有了任何聲息,隻有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學書,他害怕15路上有人走來,問他站在這裏幹什麼,又盼著能有個人出現,打消他某處莊稼地裏藏著一頭狼的幻想。就在學書都要忘了他為什麼會站在這裏的時候,慶有從玉米地裏出來了,玉米那麼高那麼密,他居然沒有弄出任何響動,就像一隻夜行的貓,但那時學書並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慶有是個老手了,他光顧著體會世界突然回到他周圍的奇異感覺,就連燥熱都換作了涼爽,他感激地望著慶有。慶有腦袋上落滿了淡金色的玉米花子,睫毛上也有,這使他看上去有點像電視劇《八仙過海》裏的張果老,或者外國童話故事裏的聖誕老人。慶有的脖子在陽光和汗水的雙重作用下,產生了月光下的黑貓身上一樣的不可捉摸的毫光,跟學書家那頭騾子的皮毛相仿,像一匹上好的黑緞子那樣散發出溫柔的光澤,隻是這個時候他的左肩被挎簍把兒拉扯得凹陷下去,連帶著這邊的脖子也青筋暴突,但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甚至帶著一絲神秘的笑容。他從玉米地裏出來,腳步根本就沒有停,隻低低地對學書說了聲:“快走!”學書趕緊跟上,他看到慶有的扁挎簍被簍裏的重物拉扯得幾乎要從弓形的木把上脫落下來了,拴在木把中間和挎簍邊沿的繩子被繃得展展的,而簍裏那些巨大的蜘蛛一樣的馬齒蕨和顯然被均勻撒開的秀氣的狗尾巴草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分量的。慶有穿著千層底的布鞋,被草汁染成墨綠的鞋底踩在鹽堿路上,留下一排不易覺察的黃色腳印,他的腳步又沉重又輕盈。學書不願意跟在他屁股後麵聞從他布鞋裏散發出來的嗆人氣息,他趕上兩步和他並排走,啞16著嗓子問:“偷下了嗎?叔!”慶有白他一眼,笑著說:“辦到了。”從那個時候起,慶有就沒有說過偷字,他每次都說“辦”,“知道嗎,這就叫暗號,別人聽不懂,隻有咱倆能聽懂。”他得意地教訓學書:“你還大學生哩,連這個都不懂!”學書說:“我上大學還早哩!”慶有不屑地笑笑說:“你反正遲早要上大學的,不信咱走著瞧。”他們正走著,突然就從天上掉下來一輛大車,駕車的人臉很熟悉,上嘴唇有個豁口兒,是班上經常欺負他的鐵頭的爸,但是學書一時緊張,想不起他的名字來,他擠著慶有要往玉米地裏躲。慶有隻是站下來,望著那輛馬車,沒有要躲避的意思,他故作悠閑地把挎簍放在腳邊,半個身子探進玉米地裏去,用鐮刀勾出來一根秸稈發紅包苞瘦小的玉米稈,削去秸稈頂上像部隊裏的發報機天線一樣的頂花,“哢哢”砍成兩節,一節遞給學書,一節咬進了自己嘴裏,汁液就從他唇齒間飛濺出來。“吃吧,甜著哩!”他提醒學書。這種營養不良的莠玉米的秸稈,比南方的甘蔗還要甜一些,在晉南這塊地方,不但娃娃家喜歡嚼,大人們口渴了也是順手砍下就往嘴裏塞,“唆甜甜”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情。果然趕車的鐵頭爸朝他們吆喝著:“這些個唆甜甜的娃娃,別禍害莊稼啊!”就像誇父駕著太陽車一樣飛馳而過了。慶有瞅了他一眼,鼻子裏哼哼著,低卷一聲說:“‘兔娃兒’,我尿你哩!”尋常巷陌他們沿著一條枯水渠走進栽著幾棵大梧桐樹的穀子地,梧桐樹巨大的根係奪走了地麵土壤裏的營養和水分,樹蔭的範圍內除了幾根纖弱的狗尾巴草和蛇蔓子,寸草不生,穀子在周圍形成一道環17形屏障,讓樹蔭下成為乘涼的天然小廣場。他們把挎簍扔地下,靠著樹坐下來,大地帶來的安慰和坦然瞬間讓他們渾身舒坦,學書看到一大一小兩顆西瓜從慶有翻倒的挎簍裏滾出來,大的滾了幾圈站住了,小的一直滾到密集的穀子根部才被迫停住。慶有哈哈大笑著說:“這兩個西瓜像不像我和你?——一個大一個小。”他指揮學書:“你去把那個小的撿回來,你就吃小的吧。”學書站起來低頭彎腰走過去把那個小西瓜抱起來,他驚異地發現,西瓜像冰球一樣涼爽。他抱著西瓜走回來坐在慶有身邊,慶有看看他,示意讓他跟著學,他用厚實鋒利的鐮刀把那個大西瓜瓜蒂那邊切掉一個像茶壺蓋大小的瓜皮,露出鮮紅的瓜瓤,就把鐮刀紮進土裏去,一手扶著瓜,一手呈雞爪子狀,先摳出一塊瓜瓤兒來捏出液汁洗洗手,像沾了滿手的血,然後他扭頭笑著望了學書一眼,跟隻狗熊一樣把爪子探進西瓜裏去,一把接一把地把瓜瓤掏出來塞進嘴裏,鮮紅的液汁從嘴角一直淌到脖子那裏,在他肋骨突出的胸前形成一片亮晶晶的水窪。慶有埋頭專心地享受著吃瓜的樂趣,黑色的瓜子從他左咧右咧的嘴角連貫地流出來,居然形成了一條不斷頭的線,像叼著一隻黑色的大蜈蚣。學書出神地看著變成一頭熊的慶有,他對於這顆偷來的西瓜依然心裏不踏實,但隻過了很短的時間,他就把那顆小西瓜高高地舉起,摔在自己兩腳之間的土地上,瓜皮裂開了,碎成了幾瓣,學書急不可待地捧起那塊最大的來,送到了嘴邊,隻一口,就甜到了心裏,太甜了,他都想打個哆嗦來表達一下那一刻的愜18意。慶有忙裏偷閑地扭頭望了一眼學書,讚賞地衝他笑了笑。

慶有把那個已經成了空殼的西瓜罐子在地下放穩當,衝學書神秘地一笑,解開紅布褲帶,褪下褲子,把自己的屁眼對準罐子口兒,學書就聽見一陣悶雷般的聲音。慶有痛快了,拿塊土疙瘩把屁股蹭了蹭,提上褲子,撿起先前削掉的那塊帶瓜蒂的蓋子,蓋住了西瓜罐子的口兒。他得意地對學書說:“這是咱的地盤兒,放個西瓜地雷,誰敢來就炸死他!”學書也感覺肚子不舒服起來,他用鐮刀頭在地下刨了個深坑,解到了坑裏,然後把土回填埋住。慶有笑得直不起腰來:“你這是埋真地雷啊?”學書說:“不是,明年這個地方就會長出西瓜蔓子來。”他不是胡說,他們在莊稼地裏鑽來鑽去割豬草的時候,經常會在玉米地、穀子地裏發現孤零零一株西瓜蔓子,結著一顆圓滾滾的西瓜,紋路和瓜地裏的不大一樣,沒那麼綠,灰撲撲的像蒙著一層霧氣,吃這樣的西瓜不算偷,因為它是去年的偷瓜人無意間種下的。

他們就近在穀子地裏割了一陣馬齒蕨,馬齒蕨耐旱,喜歡在穀子地裏生長,而且長勢好,穀子地裏常常會像生了斑禿的人頭一樣,有幾塊地方不長莊稼,在這樣的空當裏,就厚厚地鋪著一層馬齒,紅色多汁的莖,綠色的馬齒狀的多肉葉片。找見這樣的地方,很容易就能割滿兩挎簍,這個時候他們都不說話,埋頭幹活兒。慶有力卷一氣大,鐮刀好,幹活兒也利索,他把自己的挎簍割滿後,就會幫學書尋常巷陌割,學書也不會感激他,他覺得這是應該的,誰讓他叫他叔呢?

他們背著滿滿兩挎簍豬草從穀子地裏走出來,折上大路,慶有囑咐學書:“記住這個地方,以後咱辦到西瓜,就背到這裏來19吃。”學書問他:“你娶了媳婦還用出來割豬草?”慶有說:“早哩,誰說我要娶媳婦,說不定你先娶呢。”學書笑了:“我還是個娃娃呢!”慶有說:“那咱打個賭吧,你要先娶媳婦,讓我把你媳婦睡一回。”學書也說:“你要先娶媳婦,讓我把你媳婦睡一下。”慶有說:“行,就這麼說定了。”學書的心突然就跳了一下,他有些擔心,到時候慶有說話不算數了,也沒個證人啊;他更擔心,要是慶有娶了媳婦真讓他睡,那可怎麼辦。

那天回到家,學書得到了奶奶的表揚,豬吃馬齒愛上膘。奶奶從學書割下的那一簍馬齒裏,挑出一小籃子鮮嫩的來,準備拌了麵粉上籠屜蒸,晚上全家就吃馬齒團團。馬齒團團蘸著蒜醋吃,滑溜酸爽,是難得的美味。剩下的馬齒被奶奶都摁進了豬圈旁的一口大缸裏,她在廚房燒了一鍋開水,舀出半桶來,讓學書提到缸邊,一下都倒進去,馬齒的香味就被蒸騰了出來。開水涮過的馬齒變得通紅,裏麵灑些玉米麵,拿根棍子攪勻了,最後拿棍子在中間捅出個氣眼來,可以保鮮。喂豬的時候,抓出一把來扔到豬槽裏,豬就吃得“咣咣”響,開水涮過的馬齒豬愛吃,生馬齒豬吃了可要拉稀。

第二天下雨,下午雨停了一會兒,地下還泥濘著,慶有又背著挎簍來叫學書去割豬草,學書想趁著雨天看看書,慶有衝他直眨眼睛,他隻好丟下書背起挎簍跟著他出了門。爸媽抓緊著難得的休息時間緩解過勞的身體,睡著不起來,奶奶說:“看下雨割的露水草豬吃了脹肚。”學書已經背著挎簍出院門了,她還坐在堂屋門口喊20叫:“這娃不聽話,看鞋濕了雨水腳癢癢!”他們跳著水窪出了巷子,已經有不少人走出來到村街上找人說閑話,興兒媽手裏拿著她永遠也納不完的鞋底,老姑娘秀娟穿著雨靴手裏拄著一把鐵鍬,“眯眼兒”二貴的哥哥大貴和他的本家兄弟閑漢銀貴麵對麵站著抽煙說笑,他們從這些人跟前走過,不理睬他們的調侃,一直走到田野裏麵去。田間的路不瓷實,下過雨看著挺平坦,一腳踩上去就被吸住了鞋底,再提起腳來就是烙餅那麼大片泥,半幹不幹,十分討厭。慶有踩著路邊的草甸子走,學書跟著他,鞋很快就濕了。“今天專門兒讓你看看我是怎麼辦西瓜的,好好學一學。”聽到慶有這話,學書的心又開始“咚咚”跳,在這寂靜的雨天灰白的天空下回響著。

他們鑽進一片玉米地,玉米地和高粱地,連環畫裏叫青紗帳,確實能提供最好的掩護。學書弓著腰,眼前是慶有翹得高高的屁股,屁股上打著補丁,平時衣服後襟蓋著看不見,學書發現慶有媽的針線活兒真好,針腳細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不像自己膝蓋上奶奶粗針大線縫的兩塊補丁,離二裏地就能看見。玉米葉子邊緣的鋸齒在學書的臉上和胳膊上劃出很多紅道道,粘上露水火辣辣地疼,可這比鑽高粱地好,高粱葉子能分泌一種黏黏的蜂蜜一樣的液體,粘上很不舒服,洗也洗不掉。而且很快會變黑,就像是罪證。

卷一鑽了不知多長時間,學書都覺得永遠要這樣走下去了,慶有停了下尋常巷陌來,他回身把挎簍放腳下,低聲吩咐學書:“你就在這裏看著咱的挎簍,我鑽出去辦西瓜,你接應我。”學書才知道到了玉米地的邊緣了,一陣清涼的微風吹散了難挨的燠熱。他蹲下來,守著挎簍,21看著慶有提著他的好鐮刀往前走,走了兩步,慶有說:“把你的鐮刀給我,我的把兒太短了。”學書把自己可笑的長把兒麥鐮刀遞給他,慶有就俯低身子四腳著地地爬到了玉米地的邊上,學書盡量蹲到最低,試圖從玉米比較稀疏的根部看清他是怎麼做的。慶有的頭並沒有伸出玉米地的掩護,他伸長了猩猩一樣又瘦又長的胳膊,把學書的長把鐮刀伸到和玉米地接壤的瓜地裏去,鐮刀頭靈巧地轉動一下,割斷了一顆大西瓜的瓜蒂,然後他用鐮刀頭一勾一勾,大西瓜慢慢就滾到了跟前。慶有伸出手去把西瓜扳過地壟來,滾到自己的腳下,用腳底使勁一蹬,西瓜就搖搖晃晃到了學書的麵前,學書心潮澎湃地把濕漉漉的西瓜抱起來放進挎簍裏,他驚異地發現,雨天的西瓜是熱乎乎的。

慶有用同樣的方法“辦”了四顆西瓜,他激動得鼻翼像大牲口一樣張大,呼扇呼扇地大口吸氣,眼神慌亂,手腳可一點不亂,把兩顆大的放自己挎簍裏,兩顆小的放學書挎簍裏,問學書:“背得動嗎?”學書一使勁把挎簍上了肩膀,讓他看,慶有讚許地說:“有點勁兒麼!”他把挎簍也上了肩,斜著身體急急地從原路返回,學書弓下腰來緊緊跟著他。出了玉米地,他們上了小路,小路土鬆草多不粘腳,兩邊也有莊稼掩護。學書一路不敢說話,擔心著種瓜人追上來,要是被人家找上門去,那爸媽會把自己打死的,不像慶有媽,遇到這種情況,會反咬一口把對方罵走,所以慶有有恃無恐。學書擔心地提醒慶有:“叔,是不是割點草蓋上點?”慶有22堅決地說:“不用,剛下過雨,連個鬼毛也碰不上。”他們走小路繞到村邊的打麥場上,麥季剛過沒個把月,麥場上密密麻麻都是山丘般的麥秸垛,平時經常有部隊上的通信兵來這裏訓練,背著玉米秸稈上的頂花一樣的雞爪天線,對著電報機念“三幺拐洞”(3170)。慶有似乎早就偵察過了地形,他一直走進三個麥秸垛形成的三角地帶,這個空間被錯落的麥秸垛遮擋得很嚴密,學書感到一種濃厚的安全感。慶有把手插進麥秸垛裏去,抽出一把把幹燥金黃的新麥秸來,鋪了厚厚一層,兩個人席地而坐,摔開一個西瓜吃起來。天氣潮冷,他們連一個西瓜都沒吃完就沒胃口了,學書望著剩下的三個西瓜問:“怎麼辦,叔,也不敢往回拿呀?”慶有嘿嘿一笑說:“給你變個魔術。”他站起來,抱起一個西瓜,走到麥秸垛那裏,手掌放平插進去,慢慢把一整條胳膊都插進了麥秸垛,肩膀使勁往上一扛,弄出一道縫隙,把西瓜往縫隙裏一塞,那顆碩大的西瓜就奇跡般地不見了,慶有抽出胳膊來,麥秸垛就恢複了原樣兒,從外麵什麼也看不出來。他就這樣把三顆大西瓜分別塞進了三個麥秸垛,以至於學書擔心連他們也找不見塞到什麼位置了。“你記住,以後這裏就是咱們的倉庫,辦不下西瓜的時候就到這裏來吃。”慶有得意地望著學書笑,鼻梁上都笑出了豎紋。

他們沒有忘了把麥秸垛下長出的那些韭菜一樣的麥苗割了半挎卷一簍背回去,掩人耳目的事情是可以無師自通的。

尋常巷陌晚上,月亮居然出來了,照得人間一片清明。月光讓孩子們激動不已,都在村街上大呼小叫地打架亂跑。純粹是為了驗證白天那些不敢相信的奇跡,學書一個人掄著根木棍壯膽,心花怒放地從村23街上一直跑到打麥場,趁著月色找到那三個麥秸垛,他學著慶有把胳膊插進他記得的塞西瓜的地方,卻沒有摸到那個圓滾滾的東西,也許是他的胳膊太短了,抽出來換個地方,還是沒有。他把三個麥秸垛都插遍了,那三個西瓜不可思議地全部都找不見了,學書抬頭望望天,在這個世界裏,隻有頭上那輪明晃晃讓人莫名其妙地激動不已的月亮還是圓滾滾的。

很多年之後,學書想起那個被月光籠罩的晚上,還是心悸不已,他疑心是那天晚上月光太亮,小孩子承受不了月亮的吸引力,腦電波被幹擾到了,所以才會和水裏的魚一樣在月光裏到處遊蕩,又像後窪莊那個愛追著娃娃家亂跑的瘋子一樣心裏犯了迷糊,因為學書能確定那天晚上自己並沒有發燒,而當他和娃娃們一起在村街上和巷子裏撒歡時,他不能確定自己是清醒的,他甚至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更不能控製自己的心靈,那時他完全被月光掌控了。

4自從分了家,二福開始走運了。廠裏實行改革,解散車隊搞承包,二福承包了一輛“依發”卡車,給煤礦拉煤,成了運輸專業戶。很快,二福新砌了青磚牆,比福娃家的又高又厚,為了進卡車,沒有蓋門樓,院牆攔腰留著一個敞口子,依然是柵欄門,換作24了粗鐵絲絞著一排椽子,顯示著二福身軀一樣寬廣的氣派。三間瓦房兩頭各加蓋了一間角屋,南無村有了第一家屋子裏抹洋灰(水泥)地板的,慶有媽和婆娘們在巷子口歪著嘴叨叨:“去二福家了嗎?那地板能當鏡子照。”娃娃們稀罕,一趟一趟跑去看,翠蓮就煩了,拿笤帚疙瘩往出趕,時間長了,她家兩個雙胞胎小子在娃娃們跟前就很有派頭,皺眉頭的神情和村西部隊營房裏那些身上有香皂味兒的幹淨小孩很像。翠蓮也下地,戴著大草帽,帽帶係在下巴下像蝴蝶結,回來也是一頭的汗,頭發絲粘在額頭上,洗一把臉,越發的白了,大概是汗裏有鹽分的緣故。妯娌倆是隔壁,光陰染人,福娃媳婦漸漸矮而黑,二福媳婦更加白而胖,像是兩個階級,慢慢有了些微妙的矛盾。

日子此消彼長,嫂子生活水平在落敗,心氣兒卻絲毫不減當年,不是很看得起弟媳,那矮瘦枯幹的嫂子,性子像一段鋼筋,硬而且韌,一張嘴收拾起熊羆般的男人來像唱歌,別有一番快意在其中。翠蓮坐享其成,在二福跟前卻日漸理虧,二福的身軀和表情越來越像偉人,翠蓮看著他的眼神說不清是膽怯還是討好,天天兒一臉歡喜迎接進門,給人家打好洗臉水,伺候到炕上,趕緊去廚房下麵條——關於麵條,二福給出的標準是“擀薄,切寬,醋調酸”,麵條上來,半透明的麵上臥著兩個黃白相間的荷包蛋,搭配著幾根卷一綠油油的紅根兒菠菜,翠蓮小心翼翼兩手端著碗,二福懶洋洋地接尋常巷陌過來,筷子一挑,吸溜了一口,眉頭擰起來,對著眼巴巴的婆娘嗬斥:“鹹雞巴死了,你這是喂駱駝呢?這是讓人吃的?!”擱下碗,氣咻咻又躺被子垛上。翠蓮竟不敢申辯,淚汪汪把那碗麵端25走,出去給兩個眉眼難辨的兒子吃。接著重新和麵,伴著無聲地抽泣。這類故事,隔壁的嫂子在巷子口講得最活靈活現。

兒子在媳婦麵前稱霸王,黑臉的媽臉上也樂開了花,巷子口和老漢漢、婆婆子們閑坐時,扯著大嗓門,半正經半不正經地說:“治死她,讓她厲害,讓她犯在我兒手裏,治死她個×!”小喜老漢耳背了,聽不進這些個鹹淡事,老漢依然給福娃打下手,每天在福娃院子裏的樹蔭下拉大鋸,不怎麼到二福家裏去,他和耳提麵命了幾十年的老大最親近,幾乎不和二福說什麼話。

別人的閑話歸閑話,在自己家裏受多少氣,也不會被外人看到,在南無村人的眼裏,翠蓮是個樂天派,在自家巷子口和人說話,半村子人能聽見她敲鐵皮桶一樣的笑聲,學書媽和她好,背後服氣地對村長銀亮的婆娘說:“那家夥,好本事!”翠蓮就像慶有家那一樹風幹的木疙瘩梨,來點風兒就發出“嘩嘩啦啦”的笑聲,聽起來沒心沒肺的。二福的事情她操不上心,人家也用不著她操那個心。二福自己有主意,他的心思越來越大了,對掙點跑腿的辛苦錢不滿足了,他想掙大錢。

有天晚上,家裏來了個戰友看二福,他弄到一個小煤窯,開采資金不夠,就想到了老戰友,希望和二福搞合作。既然是一塊扛過槍的兄弟,又正好和自己的心思不謀而合,二福很激動地答應了。

一瓶“北方燒”下肚,二福動用了這些年所有的積蓄,用來購買采礦設備,為了和戰友各占一半的股份,他把自己的依發卡車也入了26股。這種事情,二福壓根沒想到要和翠蓮商量,翠蓮也不敢問。接下來,二福雇了個小夥子開卡車,自己專心當老板。

空氣在籠罩村子的樹冠頂上浩蕩而過,陽光翻動著魚鱗般的葉片。學書奶奶照例隻坐在自家的大門外的陰涼裏,偶爾用昏花的老眼望一眼巷子口,那邊小喜老兩口和老德福、老媒婆“眯眼兒”二貴媽幾個老漢、婆婆子正圍著電線杆坐成一圈曬太陽。二福騎著偏三輪摩托車出了自家院門,“咚咚咚”地來到巷子口,也沒叫爸也沒叫媽,隻扭過頭嘿嘿笑了笑就過去了。慶有媽抿嘴咯咯笑過,對福娃媽說:“你看人家二福,麵相就帶著福氣,長得就和咱們受苦的不一樣。”福娃媽依然嗔怪地笑著,目光追著望兒子的背影,嘴裏數落著:“有兩個錢把他燒的,肯定又跑到公社(鎮上)的澡堂子洗澡去了,家裏還洗不下個他!”小喜老漢不動聲色地哼了一鼻子,他幾乎完全聾了,而且已經不大能拉得動鋸,腰彎成了一張弓,人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天氣一冷就咳個不停。好在福娃黑矮的媳婦人雖然厲害,心地並不壞,不嫌棄老漢不能幹活,做下好飯就讓大兒子海明去叫爺爺來家吃,這讓老漢覺得自己到底是個有福氣的人。倒是那厲害了一輩子的婆婆子跟大媳婦二媳婦都不說話,還好兩個閨女總喜歡結伴來看她們的媽,隔三岔五婆婆子還能對著外孫子們大呼小叫一陣子。那兩個閨女和當媽的一樣的剛烈,作為母卷一親的援軍,這些年來和兩個嫂子幹了無數仗,因此兩個哥家誰也不尋常巷陌能去。

二福來到鎮上,把摩托車停在郵電所門口,笑眯眯地踱向隔壁的新華書店,進門的時候,高大的身軀讓書店裏暗了一下,售貨27員劉娥兒正板著臉把兩本書扔在櫃台上,翻了那兩個買書的初中生一眼,把嘴裏的瓜子皮吐地上說:“真麻煩!”扭頭見二福正看著她,“撲哧”笑了一下,又把粉白的臉板了起來,用手撲撲胸前的瓜子屑,慢悠悠走到他跟前,兩條白皙的胳膊肘支在櫃台上,懶洋洋地斜他一眼問:“‘解放’了?”二福憨憨地笑笑說:“出來洗澡。”劉娥兒哼一聲說:“你以後都別進我這門兒了。”二福笑眯眯地問:“哪根筋不對了?”劉娥兒甩甩燙成卷兒又用塊白手絹紮住的頭發,低眉垂眼地說:“一塊‘上海表’兩個月都捎不回來,你要舍不得,說話麼,我給你錢,我又不是沒有錢。”二福望著劉娥兒額頭上黑亮的發卷和腦後白手絹係成的蝴蝶結,隻是笑眯眯的,他就是喜歡看這個女人頭發上紮白手絹,還有光著腳穿拖鞋,他當兵的時候,首長的家屬們都是這個打扮,顯得洋氣,讓人覺得舒服,二福看也看不夠,而這個鎮上,隻有劉娥兒一個人會這樣打扮,其他女人都和自己的老婆一樣土氣和沒看頭。半年前,二福把車停到新華書店門口,進去給侄子海明買一本小人書《吹牛大王曆險記》,一眼看到劉娥兒這樣的打扮,就看傻了,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在鎮上的機械廠開了這麼多年車,竟然沒發現幾百米不到的地方會有這樣一個洋氣的女人!她用一塊白手絹鬆鬆地束起黑亮的鬈發,下巴高高地抬著,眼皮卻垂著,眼神冷漠,手裏拿一把雞毛撣子,慢條斯理地把玻璃櫃台上散落的瓜子皮掃到地上。當時,二福並沒有看見劉娥兒的腳,但他能肯定,這個女人一定是光腳穿著白28底的粉紅色塑料拖鞋。拿著那本小人書從新華書店出來,二福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像汽車發動機,剛剛當兵時的那種恨不得把天都吞進肚子裏的勃勃雄心平複多年後,再次像吹了氣的豬尿泡一樣鼓了起來,而且要像氣球一樣往天上飛。

跑車的日子,二福太忙,一身油膩膩的勞動布衣服也不好老往新華書店跑,一當窯主,二福終於有了時間,他找了個小夥子開卡車,自己買了輛退役的公安偏三輪,沒事找事去新華書店轉悠,和售貨員劉娥兒聊天說閑話。其實劉娥兒除了人白,長得並不好看,可老話說“一白遮三醜”,加上鼻梁上的幾點雀斑,就很招眼;劉娥兒也不會笑,老板著張臉,好像誰都欠她二百塊錢,這是國營商店售貨員的職業病,二福偏偏覺得她那個表情有味道,他不會說“氣質”,但總覺得很吸引自己。後來他們就變得很熟,聊天中劉娥兒很眼熱種子站站長雲良手腕上那塊上海表,二福隨口吹牛說自己的戰友能便宜買到“上海牌”手表,劉娥兒就讓他給自己捎一塊。

這會兒,劉娥兒拿過靠在櫃台邊的雞毛撣子,下巴翹起來,眼皮垂下去,專心地掃著玻璃上的瓜子皮,不再搭理二福。二福看見她這個樣子,心裏就癢癢,忍不住說:“一塊表算什麼,你還想要什麼?”劉娥兒哼一聲說:“我算老幾?不白要你的。”二福笑眯卷一眯地低聲說:“不白給你,隻要你敢要。”劉娥兒拿眼角瞟著他,尋常巷陌雞毛撣子就打了過來,舌尖頂著門牙說:“老子怕你!”295

學書的奶奶一輩子沒下地勞動過,因為她是個小腳,三寸金蓮像個錐子,跟在犁鏵翻騰過的土地後麵給犁溝裏撒種子時,半截子小腿都會陷進土裏去。慶有的媽也沒怎麼下地勞動過,卻是因為她嫌慶有爸是個駝背。一般羅鍋走路都帶點跛腿,慶有爸是幹部,穿著黑色的中山裝騎著自行車回家,和村裏斜披著補丁褂子的那些邋遢相不一樣,他拐進巷子,下了車,推著車子走路,走一步蹲一下,好像給車子打氣,慶有媽一腔歡喜地站在大門口迎接他,看到男人這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扭脖子自己回去了,邊走邊跺腳咬牙切齒地罵著些難聽的話。慶有的爸很自信,很溫和,齜著鑲了滿嘴的銀牙朝鄰居的男女老少笑,鄰居也隻望著他的笑臉,沒人盯著他隆起的脊背和踮著的腳,這個世界上除了慶有媽,沒人在意他是不是個羅鍋和瘸子。一會兒就聽見慶有媽在院子裏嗬斥男人:“你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樣?非要推著車子走,你就不能騎著進這個家門?”慶有爸溫和地說:“我不是怕巷子窄,娃娃家跑來跑去,怕撞了他們嘛!”隻聽見門簾上鑲的木片打得門框山響,聽不見慶有媽說話了。

村裏嘲笑慶有爸最厲害的是慶有媽,她站在巷子口兒和人扯閑天,遠遠看見慶有爸騎著車子拐進了村口,白蛋媽就提醒她:“你瞅,你們家掌櫃的回來了。”管閑事操閑心的興兒媽說:“慶有爸30在外麵當官,逢禮拜天才回來,平時就見不著。”那個時候在外麵上班的人星期六下午才放假,星期天晚上就去上班,平時就在辦公室的文件櫃後麵支一張單人床睡,兼做宿舍。慶有媽望一眼那個穿藍色中山裝的人騎著車子越來越近,嘴角撇起來,撲哧笑了,低聲說:“騎在車子上還看不出來是個‘鍋鍋兒’啊?”逗得婆娘們哄笑,她掩著嘴笑得最厲害,好像在背後嘲笑別人的男人。慶有爸到了跟前兒,打算下車,慶有媽擦著笑出的眼淚嗬斥他:“還不快騎回去,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個‘路不平’?”她到學書家串門子,說到慶有爸,翻著白眼說:“我家那個路不平!”或者幹脆說:“那個該死的鍋鍋子!”她越這樣說,別人越不敢接腔。不知道誰教會了娃娃家一首歌謠,一群娃娃爬上學書家院子裏垛的和房簷差不多高的棉花秸稈上,學著城裏娃娃玩蹦床,一邊蹦一邊唱:“鍋鍋蟈蟈取燈燈,踮踮腳腳路不平!”站成一排從牆頭上望著慶有家院子裏嬉笑。慶有媽在自己院子裏鐵青著臉不吭氣,悄悄指使慶有拿彈弓用石灰塊兒射娃娃們的腦袋,娃娃們連滾帶爬溜下來魚貫躥出學書家的柵欄門,歌聲一路從巷子唱到村街上去了。

慶有爸是村裏三個半吃“國供”的人之一,其他兩個是鄉種子站的站長雲良和巷子東頭的白蛋爸,慶有媽就說:“有錢兒不花,下地受罪幹嗎?”她不下地,慶有爸不但不逼她,還很有成就感。

卷一慶有還念書的時候,慶有爺爺一個人就能把全家的工分掙回來,後尋常巷陌來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幾畝口糧田不夠慶有爺爺一個人白天晚上幹。慶有上到七年級,天天挨老師打,死活不願意念書了,扛起鋤頭下了地,他爺爺就有工夫拉把躺椅在自家院門口的陰涼裏打瞌睡了。31奶奶神秘地透露給學書:“慶有他爺解放前是個地主,看人家前半輩子就沒幹過活兒,後半輩子幹得還挺帶勁兒!”二福就是那半個“國供”,他的戶口在機械廠,可是不在廠裏領工資。慶有媽常在巷子口對著小喜和黑婆娘數落自己的男人:“我們慶有爸是掙死工資的,怎麼能和你家二福比?二福拔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都粗!”說完,先為自己的精彩論斷來一串哈哈大笑,露出嘴裏鑲的銀牙,和紅生媽、興兒媽們黑洞洞的缺牙豁兒風致自然不同。

去年,福娃給小喜過了六十九歲大壽,今年當媽的又逢九,輪到二福來辦,二福有兩點壓過了福娃。一是湯水好,二是請鎮裏的電影隊來放了一晚上電影,銀幕就搭在老人家的大門口,放的是《女駙馬》,俊俏的馬蘭迷倒了南無村的男女老少,年輕的三福就是那個時候害上了相思病,扔下鋤頭,托二福的關係跑到西山裏當礦工,一心要當城裏人。

過壽正日子那天,南無村無論上五塊錢禮還是十塊錢禮的,還是稱了二斤麵粉當行禮的,都是全家老少齊上陣,來吃二福的“大戶”。二福從外麵拉回來幾麻袋大米,就在院子裏的樹蔭下支起大土灶,十張鐵籠屜摞起來蒸米飯。蒸出來的米飯,不用就菜就香死人,因為那米是先用水淘過,又拿油拌了的,一籠屜米飯拌一茶杯棉花籽油,蒸出來的米鬆鬆散散,一顆一顆能數清。幫忙的腰裏卡著洋瓷臉盆,用一個大碗把裏麵的米飯盛出來,扣到席麵上人臉前32的大碗裏,後麵跟著個提鐵桶的,桶裏是調料湯,醬油的顏色,熱氣騰騰漂著油炸過的粉條花和麵條段,還有厚厚一層韭菜葉子,用一把大搪瓷茶缸舀著湯,澆到每個盛滿米飯的碗裏,“嗞兒嗞兒”響,那個香啊,吃死不覺飽。南無村的人隻有在誰家紅白喜事、老人過壽、孩子滿月的時候才能吃上白米飯,也隻有在二福給他媽過大壽的時候才能吃上油拌的米飯和這麼好的湯水。吃完二福的湯水後,紅生媽、“眯眼兒”二貴媽和幾個婆婆子跑到二福媽跟前誇她真有福氣,跟的是老二,要是跟的老大福娃就不行,看他去年給他爸過壽時辦的湯水就不能跟這比。那黑壯的媽卻黑著臉,撇撇嘴角不酸不淡地說:“我有什麼福氣?二福辦的湯水好,我能把好吃的全吃了?還不是都讓你們一家一家的吃了!”紅生媽就罵她:“這老婆子,說話真不中聽!”二福的湯水比福娃的好,他還請來了打死福娃也請不來的客人,這個“公社”(對鄉鎮的習慣性舊稱)頂天立地的大人物,讓那些吊兒郎當偷雞摸狗的小年輕聽到名字就發抖的——派出所所長老葉。老葉由村裏的一二把手支書英豪、村長銀亮和在外工作的有頭麵的人陪著吃大席,他是個歇頂,幾兩“高粱白”把個額頭喝得紅亮,白胖的大臉沒有胡子,嘴大唇薄像個婆婆子,其實他不過四十出頭,而且一點也不心慈手軟,隻要犯在他手裏,就要拿武裝卷一帶抽得你像殺豬一樣叫。所以陪著他喝酒的人和他說話時大大咧尋常巷陌咧,看他的眼神卻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有幸陪老葉吃飯而大呼小叫,又小心著生怕被他捉住什麼把柄。老葉看見翠蓮的肚子又鼓了起來,就把手裏的酒杯放在桌上對二福說:“要是翠蓮這回生個女33子,給我當幹閨女,你舍得嗎?”二福笑眯眯還沒開口,那些陪酒的都痛快地答應了:“舍得,怎麼不舍得,那還不是娃的福氣!”二福笑眯眯地舉起酒瓶子說:“老葉,我敬你一杯酒!”老葉把這杯酒“嗞兒”喝完,抹抹下巴上的殘酒說:“要真是個閨女,就是你的福氣,我早看透了,‘猴娃蛋子’靠他媽×不上!”一桌子的人都說就是就是。老葉瞪起眼睛說:“是個屁,是還都想生男娃!”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支書英豪說:“喝酒喝酒。”村長銀亮說:“吃菜吃菜。”那兩年,二福的光景是南無村頭一份,福娃早就不能比。可福娃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像走路一樣,他把日子過得不慌不忙、穩紮穩打。“組合櫃”過時後,他基本上回歸了一個地道的農民,隻是比別人多門手藝,農閑的時候伐上幾根木頭,大材料打成壽器,用油氈蓋起來放到牆角,等著誰家歿了人拉去用;小材料做成馬紮子,五塊八塊地賣給每天在巷子口陽窩裏枯坐的老漢、婆婆子,這些身上味道很重、總是招蒼蠅的行將就木的老人們,被年輕的譏笑為“等死隊”。他們坐著福娃的馬紮,消磨所剩無幾的歲月,最後都要躺進他打的那些壽器裏。

而二福的勢派卻仿佛娃娃們在沙子堆上築成的城堡,一泡尿就被泡塌了。二福和劉娥兒在鎮上的旅館被人家丈夫領著人捉奸在床,頭上打了個血窟窿,問他公了私了,公了就扭送派出所,私了下了三萬不說話。幸虧二福和派出所所長老葉交情好,老葉出麵調34解,一萬五了了事。老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二福躺在鎮衛生院的床上輸液的時候,戰友的煤窯瓦斯爆炸,死了十幾個人,一條命幾萬塊,戰友賠不起,隻好卷包跑人。公安局和煤炭局把煤窯封了,所有的設備和車輛都查沒,包括二福那輛依發車。二福血本無歸,還麵臨著承擔法律責任,他哪裏經過這樣的變故,早就亂了方寸。這時候,一直在醫院伺候他的翠蓮,再次讓婆娘們服氣地說了一回:“那家夥,好本事!”她沒有因為二福和劉娥兒的事情嫉恨他們,也不覺得這事情丟人,每天在家做好“擀薄、切寬、醋調酸”的水晶麵條,用一個小籃子掛自行車龍頭上,跑到衛生院給二福送飯。接連出了兩件禍事,二福連驚帶嚇,躺在床上話都說不囫圇了,翠蓮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她把剛斷奶的女子豔豔丟給黑臉婆婆,翻箱倒櫃把二福的存折全找到,把錢都取出來給了老葉,讓他幫忙想辦法。老葉果然神通廣大,居然把這事都給抹平了,他很辛苦,二福癱在醫院那段日子,為了了解情況,他隔三岔五騎著摩托跑到家裏找翠蓮商議辦法。一個多月後,二福出院了,隻是,南無村的人背後都不叫他二福了,改叫他“二蛋”,一是窮光蛋,二是王八蛋。

而小喜老漢,因為二福的事情,連驚嚇帶熬煎,竟然作古了,到底,二福也是他親生的娃。

卷一尋常巷陌35卷二團結學校366

慶有出生的前兩年,南同蒲鐵路線東邊的南無村和幾個相鄰村子的幹部找到公社,反映娃娃們去鐵路線西邊的聯合學校上學,路遠不說,橫穿火車道太操心了,壓死誰家的娃娃都不好,要求公社在鐵路線東邊再辦一所學校。公社同意各村派出義務工,把南無村和後窪莊交界的墳地推平,蓋一座八年製新學校。學校是建成了,為了就近挖土打土坯砌牆,生生挖出一條大溝。下過幾場暴雨後,溝裏積了一人高的水,娃娃們放學後偷偷遊野泳,淹死好幾個。

為了和鐵路西邊的聯合學校有區別,這個學校被命名為“團結學校”,把各村上過高中的“文才子”集中起來當老師,聯合學校一個姓林的副校長被派來當團結學校的校長,一幹就是十幾年。娃娃們在團結學校可以從幼兒班一直上完八年級,隻是一起哭鬧著進了幼兒班的同學有百十號人,一路上到八年級就剩下了十來個,對付著初中畢了業就老大不小了,該婚的該嫁的就那麼回事,三十畝地一棵苗兒培養出個高中生,到頭兒還得回來當老師。村街東坡下老德福的閨女珍兒上了個大學回來,穿著白底藍花的連衣裙在村街上走,背後嬸子大娘都飛白眼兒,為老不尊地打賭猜那女子裙子底下卷二有沒有穿褲衩兒。

團結學校團結學校剛辦起來的時候,從各村抽調幹淨手巧的婦女輪流到學校食堂給老師做飯,一天記八個工分,一個工分七毛錢,做三頓飯能掙五塊六,還管吃喝,婆娘們都搶著去,慶有媽是幹部家屬,37人長得精神,穿戴也比一般家戶好,經常被村裏派去團結學校做飯。慶有上學後,學校早有了專門的廚師,他媽還是隔三岔五做點好吃的送到學校去,在教室玻璃窗外麵探頭探腦,班主任每次都叫住慶有媽,說慶有調皮搗蛋老闖禍,林校長要親自和家長談話哩。

慶有媽當著班主任的麵唾沫橫飛地罵兒子幾句,轉臉就喜眉笑眼地去校長辦公室談話。慶有念書念到五年級的時候,村裏的婆娘們才發現他和林校長越長越像,活脫脫就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慶有媽再夾著個頭巾裹的包袱出村往團結學校方向走,背後的白眼兒和閑話就像田野上的蜂飛蝶舞一樣熱鬧起來。村子裏還有個愛往團結學校跑的婆娘就是鐵頭媽,鐵頭媽有點胖,可是南無村最白的女人,比部隊營房裏的幹部家屬還白嫩一些,外號叫做“頭道麵”。

鐵頭爸是個豁豁兒,城裏的醫生叫“兔唇”,鐵頭也是個豁豁兒,和他爸一樣,不一樣的是他爸的豁豁兒和人中對齊著,他的豁豁兒有點偏,而且不太容易看出來。鐵頭爸的外號是“兔娃兒”,鐵頭就世襲了他爸的外號,課間十分鍾的時候,天平的弟弟天星板著臉走到鐵頭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抬頭望著天,鐵頭眨眨眼問天星:“你看什麼?”那個家夥就一本正經地說:“月亮出來了。”鐵頭看半天說:“我看不見呀,白天怎麼會有月亮?”天星眨眨眼睛,仿佛百思不得其解地撂下句:“沒有嗎?——沒有月亮的話,兔娃兒從哪裏跑下來的?”大笑著就跑,鐵頭在腳下拾起塊半頭磚跟在後麵攆,嘶叫著,用袖子抹著飛濺的眼淚。鐵頭弟弟可不是38個豁豁兒,這讓鐵頭爸很驕傲,雖然鐵頭弟弟越長越和慶有像弟兄倆,他也不在乎,鐵頭弟弟不叫銅頭,叫“文明”,村裏人都說這個名字是林校長取的,鐵頭爸也不在乎那個,他堅信老二有了這個名字,注定將來是個大學生。學書和慶有住在村南,鐵頭和文明家在村北,學書幾乎沒見過鐵頭爸幾回,見的時候也是鐵頭爸趕著大車像誇父追日一樣在大路上呼嘯而過。

團結學校最叫學生害怕的不是林校長,是八年級的班主任郭老師,郭老師的兩個閨女秀芹和秀芳都在七年級,和慶有、鐵頭是同班,但郭老師從來不讓秀芹和秀芳叫她媽媽,讓她們和其他學生一樣叫郭老師。郭老師最叫學生害怕的是她長著兩道和男人一樣的掃帚眉,隻要那兩道掃帚眉倒立起來,那些調皮搗蛋的男生就想上茅房。她和外村嫁過來的慶有媽、鐵頭媽不一樣,她是本村的姑娘嫁在本村,晉南老話說“好女不出村”,說的是模樣兒標致的閨女早早就會有人家相中,郭老師兩道掃帚眉,左邊的鼻翼還有一顆大痦子,卻也因為有早當家的美名和聯合學校高中生的文憑嫁在了本村,男人還當過村幹部。郭老師這輩子最不能見的人就是慶有媽和鐵頭媽,她對她們熟視無睹,對她們的兒子下手最狠,慶有和鐵頭掛著花回到家,問清是別的老師打的,慶有媽和鐵頭媽從不善罷甘休,一定要打上老師的家門去討個公道;問清是郭老師打的,不但卷二當媽的不替兒子去出氣,當兒子的還要接著挨親媽的打。所以慶有團結學校和鐵頭七年級輟學回家務農,當媽的沒有多說話,心裏還著實鬆了一口氣。郭老師在南無村的十字路口提起慶有媽和鐵頭媽,眼睛就會眯起來,鼻翼上那顆痦子像隻黑蜘蛛一樣在半邊臉上亂爬,但她39不像村裏婆娘那樣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她是個文化人,光明磊落地大聲宣布:“那是兩個狐狸精,全都是賣×的!”高門大嗓正氣凜然。

其實,慶有媽和鐵頭媽也不對付,甚至可以說勢不兩立,慶有媽心裏最不美氣的事情是,慶有已經不念書了,鐵頭的弟弟文明還在上學,並且是團結學校學習最好的學生,林校長經常在全校大會上表揚他,連郭老師都沒有打過他。為此慶有媽每次在村街上碰到鐵頭媽,都要在背後嘀咕著咒她:“浪死吧,浪死吧,那麼多人喝農藥死了,你怎麼不喝點去死呢?”鐵頭媽看上去嬌氣,幹活兒可下辛苦,男人能幹的她都幹,男人不幹的她還幹,勞動的美德使她在村子裏的聲譽多少比慶有媽要好一些,如果不是鐵頭闖了禍,她打心眼兒裏不想讓娃娃輟學勞動。鐵頭上課聽不進去,下課玩“打敲戈”第一名,口袋裏多會兒都裝著各種型號的“敲戈”(找一段一指長的木棍,把兩頭削尖成錐狀,就是“敲戈”)。玩的時候用一塊菜刀形狀的木板,把敲戈的尖頭敲一下,讓它跳起來,然後用木板淩空一抽,誰抽得遠誰贏。鐵頭能一板子把敲戈抽過教室的房頂去,這項絕技讓他在課間十分鍾成為明星。直到有一天,他的敲戈飛過紅色窗框灰色屋頂的第一排教室,插入後排剛出教室門的放羊娃新民的右眼。這次“敲戈事件”造成的後果,一是新民在後來的幾十年裏被人叫做“瞎民”;二是在中人老培基的調解下,新民家用二畝旱地換了鐵頭家二畝水澆地。

40學校出了這麼嚴重的意外傷害事件,林校長深感責任重大,把郭老師叫到校長辦公室了解情況。郭老師和鐵頭媽、慶有媽都是相鄰村子裏一撥兒大小的,做姑娘的時候趕集逢會就常碰麵,幾十年來把鐵頭媽、慶有媽那些風流韻事聽得滿耳朵都是,是最瞧不起她們的,進得門來,不等林校長開口,先大著嗓門嚷:“林校長,你是不知道,鐵頭媽就是南無村的‘白骨精’,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能調教出什麼好百姓來?!”林校長抬手摸摸自己的大背頭,皺起兩道濃眉問道:“郭老師,依你看,我們該怎麼處分鐵頭呢?”郭老師一拍桌子:“這還不簡單,叫他退學就是,這樣的害群之馬,留在學校肯定還要出大事!”林校長沉吟半晌,自言自語:“鐵頭不退學,確實沒辦法交代受了害的新民家,可是,誰去做鐵頭家長的工作呢?”他抬頭期許地望著郭老師,郭老師瞪起眼打斷他:“你少來這一套,反正我不去,我這輩子不會踏進那家家門一步,我怕髒了我的鞋底子!”林校長摸摸自己的背頭說:“那隻好我親自去了,這種得罪人的事,除了我這個當校長的頂這個血盔子,誰也不願意去幹!”黃昏裏,放了學,林校長騎著自行車一路下坡往南無村走,夕照把團結學校的圍牆塗抹成了銅牆金壁,圍牆外那一溝死水也在晚風中金光粼粼,眼底的南無村籠罩在磚藍色的炊煙之中。正是暮春卷二時節,桐花凋落,槐花勝雪,村子裏彌漫著炊煙和花香交織在一起團結學校的又甜又辣的味道,這氣味讓林校長心曠神怡,和鐵頭媽相好這麼多年,他還真沒去過她的家裏,這些屬於鄉村的氣味,使他的心柔軟起來,腳步躑躅起來。南無村這條一根腸子通屁眼的大路,在被41春雨浸潤得酥軟後,被車輪碾壓出無數的轍痕,那些翻卷的轍泥在陽光的炙烤下變得堅硬光滑,自行車輪胎壓上去就像上了鵝卵石,稍不留神就會人仰馬翻。林校長下了車子,推著往前走,到了十字路口的井台那裏,從馬房院裏躥出來一匹牲口,四蹄翻飛,碩大的腦袋高高揚起衝過來。林校長慌忙握著車把背靠著夯土牆站住,那匹受驚的騾子“踏踏”地從眼前過去了,驚出他一身冷汗。隻見一個脖子上鼓著個核桃大的肉瘤的人追出馬房院,嘴裏大聲斥罵著那匹騾子,一路小跑過林校長的眼前,掉了圈兒的草帽早被雨淋成了青灰色,他沒看見林校長,因為他隻有一隻眼,而且是凹陷下去的被眵目糊包裹得隻剩一條縫兒的眼,另一隻綠色瞳仁的銅鈴大眼其實是假眼,南無村的人都說塞的是一顆狗眼珠,這個人是三隊隊長嘉成的爸。林校長貼在牆上,望著他踉蹌著跑過,隻覺得麵熟,一下子也想不起來叫什麼,錯過了問清鐵頭家住在哪一排。

好在南無村的格局涇渭分明,一條大路串著十幾條巷子,往後走就是,況且每個巷子口的電線杆下麵都有兩三個老漢和婆婆子擺在那裏說閑話,剛才也被受驚的騾子幹擾,消失了一會兒,大多數罵罵咧咧地回家去做晚飯了,剩下一兩個家裏有人做飯的,依然回到電線杆下,等著吃飯的時分。林校長推著車子走到一個巷子口,在一棵從茅房伸出來的巨大的國槐樹下站定,幾瓣白裏泛黃的槐花立刻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張口問坐在電線杆下的一個黑臉的婆婆子:“嬸子,鐵頭家在哪一排呢?”婆婆子是大隊會計鐵山的媽,42她瞪起眼睛反問他:“你是誰呢?”林校長笑笑說:“我是團結校的校長。”鐵山媽恍然大悟:“哦,是先生啊!就是這一排,我給你吆喝鐵頭媽出來。”她扶著電線杆站起來,扯起嗓子吆喝:“鐵頭媽——鐵頭媽——”林校長被逗笑了:“嬸子嬸子,不用了,不用了,你告訴我是哪一家,我反正要進去的。”鐵山媽瞪著白珠大黑珠小的眼睛看看他,抬起胳膊指著第三家說:“就是第三家,看見了嗎,新紮的柵欄門,這會兒鐵頭媽在哩,鐵頭爸被公社抽到渠上做工了。”林校長胡亂答應著進了巷子。走過有國槐的那家,又過了栽著滿院子蘋果樹的那家,第三家牆外栽著一棵桃樹,桃樹剛剛結了小指頭肚大小的果子,藏在葉子底下,像一樹密密麻麻的青梅,樹下是一個金字塔形狀的糞堆,表麵上用麥秸泥抹得平平整整,裏麵漚著農家肥。過了糞堆才看見大門,門口的土地平展展瓷光光,黃土被夯實後堅硬如鐵,泛白如雪。林校長站在散發著新荊條氣味的柵欄門外朝院子裏張望,不敢貿然進去,怕養著狗,可以看見廈屋窗戶上過年時貼的窗花殘紅未褪。正不知如何是好,隱隱約約看見窗戶玻璃裏有人衝他招手,林校長心頭一熱,左右看看沒有人,快步推著自行車走進院子,支好車子,搶上幾步撩開門簾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