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泥沼(3 / 3)

“萊奮生,看那!”巴克拉諾夫指了右邊,亢奮著叫道。

部隊已經到了最低之處,迅速地在和森林接近,但在上麵,卻已有敵人的馬隊,衝著黑暗的平野和天空的陰影,正對著他們馳來,伸開黑色的頭的馬匹和屈身在它背上的騎士,在天空的最明亮的背景中一現,又立刻向這邊跳下低地,消在黑暗裏了。

“趕快!……趕快!……”萊奮生頻頻回顧,用拍車踢著馬,叫喊道。

他們終於跑到森林的旁邊,下了馬。巴克拉諾夫和圖皤夫的小隊又留下來,作退卻的掩護,別的人們則拉著馬轡,深入森林中。

森林是平安而且深奧:機關槍的格拉聲,馬槍的畢剝聲,大炮的一齊射擊,都留在後麵,仿佛已經全不相幹,——並不攪擾森林的寂靜似的了。不過時時覺到深處的什麼地方,有炸彈落下,炸掉樹木,轟然作響。有些處所,則天際的火光透過森林,將暗淡的,銅一般的,邊際逐漸昏暗的反照,投在地麵和樹幹上,可以分明地看見蒙在幹子上的染了鮮血似的濕潤的莓苔。

萊奮生將自己的馬匹交給了遏菲謨加,說了該走的方向,使苦勃拉克前進(他的選定了這方向,不過因為對於部隊,總得給一個什麼方向罷了),自己卻站在旁邊,看看剩在他這裏的人們,究竟還有多少。

他們——失敗,濡濕,而且怨憤的這些人們,沉重地彎著膝髁,注意地凝視著暗中,從他旁邊走過,——他們的腳下濺起水來。馬匹往往沒到腹部那裏,——地麵很柔軟。特別困苦的是圖皤夫的小隊的人們,他們每人須牽三匹馬,——僅有華理亞隻牽著兩匹,她自己的和木羅式加的。接著這些損傷的人們的全隊之後,便是一條肮髒的,難聞的蹤跡,好象有一種什麼發著惡臭的,不幹淨的爬蟲,爬了過去的一般。

萊奮生硬拖著兩腿,跟在大家的後麵走。部隊忽然站住了……

“那邊怎麼了?”他問。

“我不知道,”走在他麵前的襲擊隊員回答說。那是美諦克。

“上前問去……”

少傾之後,回答到了,由許多發白的發抖的嘴唇反複著:

“我們不能前進了,那地方是泥沼……”

萊奮生製住了兩腿的驟然的戰栗,跑到苦勃拉克那裏去。他剛剛隱在樹後麵,人堆便向後一擁,往各方麵亂竄了。然而到處展布著柔軟的,暗淡的,不能走的泥沼,遮斷了道路。隻有一條路,和這裏相通。那便是他們曾經走來,通到礦工的小隊正在奮勇戰鬥之處的道路。然而從林邊傳來的槍聲,已經不能當作不相幹了。這射擊,還好象和他們漸漸接近了似的。

絕望和憤怒支配了人們。他們搜尋著自己們的不幸的責任者,——不消說,是這萊奮生!……倘若他們立刻能夠看見他,恐怕就要用了自己的恐怖的全力,向他撲去的罷,——如果他將他們帶了進來了,現在就將他們帶出去!……

忽然間,他真在大家麵前,人堆中央自行出現了,一手高擎一個燒得正旺的火把,照出他緊咬牙關的死灰色的胡子蓬鬆的臉,用了大而圓的如火的眼,迅速地一個個從這人的臉看到別人。在隻有從那邊,從人們在林邊玩著死的遊戲之處,還透進一些聲息的寂靜中,聽得他那神經底的,細的,尖的,嘶嗄的聲音道:

“騎出隊外來的是誰呀?……歸隊!……不要發慌……靜著!”他驀地大喝一聲,狼似的咬了牙,拔出他的盒子炮,那反抗的叫聲,便立刻在一切嘴唇上寂滅了。“部隊!聽令!我們在沼上搭橋——我們沒有別的路……波裏梭夫(這是第三小隊的新的隊長),留下拉馬的人們,快幫巴克拉諾夫去!對他說,他應該支持著,直到我下了退卻的命令……苦勃拉克!派定兩個人,和巴克拉諾夫聯絡……全隊聽令!係起馬來!二分隊砍枝條去!不必可惜刀!……所有其餘的人——都聽苦勃拉克指揮。要無條件地聽他的命令。苦勃拉克!跟我來!……”他將背脊轉向大家,彎著身子向泥沼方麵進行,冒煙的火把高高地擎在頭頂上。

於是沉默的,苦惱的,擠成一堆的大眾,剛才在絕望中擎了手,敢於殺人或號哭的大眾,便忽然轉到超人底地迅速的,服從的,奮發的行動上去了。咄嗟之間,係好了馬,斧聲大作,榛樹的葉子,在劍的砍擊之下動搖。波裏梭夫的小隊鳴著兵器,在爛泥裏響著長靴,跑進黑暗中去,和他們對麵,人已經運來了第一束濕濕的枝條……聽到樹木的仆倒聲,龐大的,槎枒的怪物,便呼嘯著落向一種什麼柔軟的,禍祟的東西上麵去。而在樹脂火把的光中,則看見暗綠色的,仿佛滿生青萍似的表麵,發著有彈力的波動,恰如大蛇的身軀。

那地方,他們抓住枝條,——火把的冒煙的火焰,從暗中照出著他們的牽歪的臉,彎曲的背,以及巨大的樹枝的堆積,——在水中,泥中,毀滅中蠕動。他們脫了外套在工作,透過了破碎的褲子和小衫,隱約著他們那吃緊的,流汗的,還至於出血的身體。他們失掉了時間和空間的感覺,失掉了自己的肉體的羞恥,痛楚,疲勞的感覺了。他們用帽子舀起沼裏的,含有死了的蛙卵的水來,趕忙地,貪婪地喝下去,好象受傷的野獸一樣……

然而射擊逐漸近來,逐漸響亮而且劇烈。巴克拉諾夫——接連地派了人——來問:“還早麼?立刻?……”他隻好喪失了戰士的一半,喪失了流血的圖皤夫,慢慢地一步一步退了下來。他終於到了砍來造堤的枝條旁邊,——不能再往後走了。敵人的彈丸,這時已經密密地在沼上呼嘯。幾個人受了傷,——華理亞給他們縛著傷口。給槍聲驚嚇了的馬匹,不住地嘶叫,還用後腳站了起來,——有幾匹還掙斷韁繩。在泰茄裏奔跑,跌入泥沼中,哀鳴著求救。

停在柳條中的襲擊隊員們,一知道堤路已經搭好,便大家跑上去了。顯著陷下的麵龐,充血的眼,被硝煙熏黑了的巴克拉諾夫,則揮著放空了的手槍,一麵奔跑,一麵狂躁得在哭泣。

發著叫喊,揮著火把和兵器,拉著倔強的馬匹,全部隊幾乎同時都擁向堤路這裏去。亢奮了的馬匹不聽馬卒的導引,癲癇似的掙紮著。後麵的人們嚇得發狂一般擠上前邊,堤路沙沙作響,開裂了;快到對岸的處所,美諦克的馬又跌了下去,人們發著暴怒的刻毒的罵詈,用繩索拉它起來。美諦克痙攣底地緊抓著因為馬的狂暴而在他手裏顫動的滑溜的繩,將兩腳踏在泥濘的枝條中,拚命地拉著拉著。待到終於將馬拉了上來的時候,他又長久解不開那縛在前腿上的結子,便以發狂的歡喜咬著來解它,——那浸透了泥沼的臭味和令人嘔吐的粘液的結子……

最後走過堤去的,是萊奮生和剛卡連珂。

工兵已經裝好了炸藥,就在敵人剛要走到渡頭的瞬息間,堤便在空中迸散了……

少頃之後,人們都定了神,才知道已經是早上。蒙著閃閃的薔薇色的霜的泰茄,橫在他們的麵前。從樹木的罅隙間,透漏著青天的明朗的片片,——大家覺得森林的後麵,太陽也已經出來了。人們於是拋掉了不知什麼緣故,至今還是捏在手裏的熱的火把頭,來看自己那通紅的,無聲的,擦破了的手,和冒著漸散漸稀的熱氣的,濡濕的,疲乏了的馬匹——而於他們這一夜所做的一切,從新驚異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