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於是用那空著的手抱住他,嘴唇快要觸到睫毛,仿佛對於一個孩子似的,柔和地悄悄地向他低語道:
“你苦什麼呀?什麼使你這樣傷心呢?……可惜那匹馬,是不是?但他們已經給你弄到別的了,——好一匹出色的馬兒……不要苦了,親愛的,不要哭了,——瞧罷,我弄到了一隻怎樣的小狗,怎樣的一個有趣的小東西!”她便打開外套,將渴睡似的耳朵拖下的小狗給他看。她很熱烈,不但她的聲音,連她的全身,也好象為了仁厚在發響。
“嘖,嘖,小家夥!”木羅式加用酩酊的柔和,去提小狗的耳朵。“你在那裏弄來的?……嗬,要咬人的,這畜生!……”
“那,你瞧!……來罷,最親愛的……”
她總算使他站了起來,用話來說得他從不好的思想離開,領往住所去。他也不再抵抗,相信她了。
在路上,他對她沒有說起一回美諦克,她也絕不提到,好象他們之間,原沒有一個什麼美諦克一般。後來木羅式加就顯出陰鬱的相貌,不再開口了,——他分明已從酒醉裏清醒。
他們這樣子,走到了圖皤夫借宿著的小屋。
木羅式加抓住扶梯,要攀上幹草小屋去,然而兩腳不聽話。
“我得來幫一下?”華理亞問道。
“不,自己就行了,蠢才!”他粗暴而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麼,再會……”
他放掉梯子,吃驚地看她。
“怎麼樣‘再會?’”
“那,就是怎樣地……”她矯作而且悲哀地笑道。
他忽然走近她去了,不熟手地抱住她,將自己的不慣的麵龐靠向她的臉。她覺得他要和她接吻了,而他也確是這意思,然而他慚愧,因為礦山的人們一向隻和姑娘們睡覺,愛撫她們的事是很少有的。在他們的同居生活全體中,他隻和她接吻了一回,——是他們的結婚那一天——,當他喝得爛醉,而大家叫起“苦”來[56]的時候。
……“這算收場了,一切又都變了先前一樣,就象什麼也未曾有過似的,”木羅式加靠著華理亞的肩頭,熟睡了時,她懷著悲痛和熱情,想。“又是老路,又是這一種生活,——什麼都是這一種……但是,我的上帝,這可多麼無聊嗬!”
她轉背向了木羅式加,合上眼睛,曲了腿,然而總是睡不去……遠在村莊的後麵,從那通到嗬牛罕劄的省道由此開頭,而放著哨兵的那一麵,——發了兩響當作記號的槍聲……她將木羅式加叫醒,——剛剛抬起他毛發蓬鬆的頭來時,就聽到村後麵又有哨兵的培爾丹槍發響,恰如回答這槍似的,機關槍的飛速開火,便立刻打破了夜的黑暗和寂靜,沸騰吼叫起來了。
木羅式加陰沉地搖手,跟著華理亞爬下幹草小屋去。而雨已經停止,風卻更大了,——什麼地方有窗子的保護門在作聲,濕的黃葉在黑暗中飛舞。各處的小屋裏點了燈。守夜人在街上且跑且喊,叩著窗戶。
木羅式加走到馬房,牽出他的猶大來,當這幾秒間,他又記起了昨天之所遭遇的一切。一想到那玻璃眼的米式加的被殺,他的心就緊縮起來;又以嫌惡和恐怖,突然記得了自己昨天的不成樣子的舉動:他喝得爛醉,在街上走,人們都來看他,看這爛醉的襲擊隊員,而他還發了全村可以聽到的大聲,唱著不識羞的曲子。和他一起的是美諦克,他的對頭,——他們一同逛蕩,象一顆心髒,一個魂靈,而且他,木羅式加,還向他誓了愛,討了饒——什麼緣故呢?為了什麼呢?……他現在覺到了他那舉動的一切不可耐的虛偽了。萊奮生會怎麼說呢?而且這樣搗亂之後,真還可以和剛卡連珂見麵麼?
他的夥伴,大半已經裝好鞍子,出了門去了,然而他毫無準備,——馬肚帶不在手頭,馬槍又放在剛卡連珂的小屋裏。
“諦摩菲,朋友,幫我一下!……”他向那跑過後院的圖皤夫,用了訴苦的,幾乎要哭的聲音,央告道。“給我一條多餘的肚帶——你有一條,我見過的……”
“什麼?!!”圖皤夫吆喝起來。“你先前那裏去了?……”於是惱怒著,咒罵著,將馬按住,——因為它用後腳站起來了,——走近自己的馬匹的身邊,去取了肚帶。
“這裏……昏蛋!”他霎時走向木羅式加來,憤憤地說著,忽然竭全力用肚帶抽在他脊梁上。
“自然,現在他能打我了,我做了這些事,”木羅式加想,連牙齒也不露,——因為他沒有覺到疼痛。然而世界於他,卻顯得更加暗淡了。而且這使昏夜發抖的射擊,這黑暗,正在畜欄後麵等待著他的命運,——這些一切,由他看來,就好象便是他一生之業的正當的刑罰似的。
當小隊正在集合,排隊之際,射擊已經占了半個圈子,一直到河邊。炸彈投射機發著大聲,燦爛的怒吼的魚,在村落上麵飛舞。巴克拉諾夫已將外套穿得整齊,捏著手槍,跑向門口去,——他叫喊道:
“下馬!……排成一列!……你留二十個人在馬這裏,”他對圖皤夫說。
“跟我來!快跑!……”幾秒鍾後,他叫著奔進黑暗裏去了。防禦隊跟定他飛跑,一麵穿外套,一麵揭開子彈匣。
他們在道上遇見了逃來的哨兵。
“敵軍強大得很!”哨兵們叫道,惶恐得搖著手。
大炮的一齊射擊開始了,——炸彈在村子中央爆裂,照得天的一片,傾斜的鍾樓,在露水中發閃的牧師的庭園,皆暫時雪亮。天色更加黑暗起來。炸彈隔著短時間,一個一個接連地爆裂。村邊的什麼地方升上火焰來了,——是草堆或是房子著了火。
巴克拉諾夫是應該抵禦敵人,以待萊奮生集合了散住全村中的部隊的。但當巴克拉諾夫的小隊還未跑到村邊公空之際,他——在炸彈的亮光下——已經看見了向他這麵奔來的敵人的隊伍。他從射擊的方向和子彈的聲音,知道敵軍是在從左翼,從河那邊包抄他們,不一會,那邊的一頭恐怕就要攻進村裏來了。
小隊一麵應戰,一麵開著快步,忽伏忽起,橫過橫街和菜園,斜著向右角退卻。巴克拉諾夫傾聽了河邊的轟擊情形,——已在向中央移動,——那一側分明已被敵軍所占領了。忽然間,和嚇人的叫喊一同,從大街上來了敵人的馬隊的衝鋒,隻見人馬的暗黑而喧囂的,許多頭顱的熔岩,沿街湧了
過去。
巴克拉諾夫已經無法阻止敵人,便領著傷亡了十多人的小隊,從未被占領的一角上,向森林方麵飛跑。幾乎已經到了最後的一排小屋,拖在向溪的斜坡上之處的近旁,才遇著了萊奮生居先的正在等候他們的部隊。
“他們到了,”萊奮生放了心似的說。“快上馬!”
他們上了馬,用全速力,奔向那黑壓壓地橫在他們下麵的森林方麵去。大概是覺察出他們了,——機關槍在背後發響,他們的頭上在暗中唱著鉛的飛虻。怒吼的火魚,又在空中飛舞。它們拖著燦爛的尾巴,從高處墜下,於是大響一聲,就在馬前鑽在地麵上。馬向空中張著血一般的熱的大口,發出女人似的尖叫,跳著避開,——部隊遺棄了死傷的人們,混亂了。
萊奮生四顧,看見村落上麵,浮著一片大火的紅光,——全村的四分之一燒掉了,——而在這火焰的背景之前,則奔波著孤立的,以及集團的,暗黑的,顯著火色臉孔的人們的形相。並排走著的式泰信斯基忽然從馬上倒下,腳還鉤住馬鐙,拖了幾步,——終於落掉了,馬卻依舊前行。全部隊怕踏了死屍,都回避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