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裏,木羅式加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兵士,而且是好的,有用的人了。
夜間,圖皤夫在肋下覺到了重重的衝撞,醒過來了。
“什麼事?什麼事?……”他驚問著坐起,——還不及在黯淡的燈光中睜眼,——就有遠遠的槍聲,接著是第二響,與其說是他聽到,倒是覺得了……
臥床旁邊站著木羅式加,在叫喊:
“快起來!聽到對岸有槍聲哩!……”
疏疏的淒涼的槍聲,隔著頗有規則的間隔,一槍一槍地接續著。
“叫大家起來,”圖皤夫命令道:“立刻到所有小屋去……趕快!……”
幾秒鍾後,完全整好武裝,他跳在後院裏了。展開著無風的寒冷的天空。銀河的迷蒙的窮途上,星在慌張地走。從幹草小屋的昏暗的洞裏,陸續跑出襲擊隊員的紛亂的形姿來,——且罵,且走且係彈匣帶,拉出了馬匹。從棲枝上,雞發狂地叫,掉了下去;馬是倔強,嘶鳴。
“拿槍!……上馬!”圖皤夫指揮著。“密忒加·綏涅!……跑到小屋去,叫起大家來……趕快!……”
炸藥的火花,咻咻地響著,和煙一同從本部的廣場上飛向空中了。睡了的婦女,由窗口伸出臉來,又即縮了回去。
“動手哩……”有誰用了帶些發抖的低聲,說。
從本部跑來的遏菲謨加,在門口叫道:
“警報!……大家全副武裝到集合地去!……”他在門上迅速地勒轉馬嘴,還喊些什麼知不清的話,跑掉了。
派去的人回來的時候,才知道小隊的大部分,並沒有宿在營裏,——傍晚出外去散步,睡在姑娘們那裏了罷。惶惑了的圖皤夫,決不定還是單將聚集了的人們出發好呢,還是自己到本部去,探明出了什麼事情好。他就一麵罵著上帝和教士,一麵派人到各方麵,一個一個的去搜索。傳令使帶了“全小隊立刻集合起來”的命令,已經來了兩次了,但他還不能將人們召集,隻如被捕的野獸一般,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絕望之餘,幾乎要用彈子打進自己的額角去,而且實在,倘使他沒有常常覺著自己的重大的責任,恐怕也打了進去了。這一夜,許多人們就都吃了他毫不饒放的拳頭。
疲乏了的犬吠聲送在後麵,小隊終於跑向本部去了,——發狂的馬蹄的鐵聲,充滿著為恐怖所壓的街道。
圖皤夫看見全部隊都在廣場上,很吃了一驚。大路上排列著移動的準備已經妥當的輜重,——許多人下了馬,坐在馬旁邊在吸煙。他用眼去尋萊奮生的小小的身材,——他站在照著炬火的粗木材旁,鎮靜地和美迭裏劄在談話。
“你怎麼會這麼遲的?”巴克拉諾夫對他發話了。“還在說:‘我們……礦工……’哩。”他已經有些著忙,要不然,大約是決不會向圖皤夫來說這樣的話的。
小隊長單是搖手。
他最為悵恨的,是意識著這年青人,巴克拉諾夫,現在正有用一切言語來斥罵他的十足的權利,而且雖是這斥罵,對於他圖皤夫之罪,也還未能算是十足的懲罰。況且巴克拉諾夫又觸著他最痛之處了:在他自己的心的深處,圖皤夫是以為惟有礦工這名目,乃是在這地上,人類所能有的最尊的名目的。現在他確信了惟有他的小隊,卻正將他自己,將蘇羌的礦工們,而且將全世界的一切礦工們,辱沒了,至少直到第七代。
象心縱意的罵過之後,巴克拉諾夫就去叫回巡察去了。圖皤夫由五個從河邊回來的自己的兵士口中,才知道並無什麼敵人,他們是奉了萊奮生的命令,“毫無目標,向空中”開了槍。他這時便明白了萊奮生是要試一試部隊的戰鬥準備。但這隊長的試驗,不能給他滿足,為了他不能來做別人的模範了的這種意識,他更加覺得狂躁了。
這樣地各小隊整列起來,舉行點呼的時候,就知道了雖然如此,卻還是缺少許多人。而散失得最多的,則是苦勃拉克的隊裏。苦勃拉克自己也因為日間去和家族作別,酒還沒有醒。他屢次向著自己的小隊演說道——“怎麼能尊敬自己這樣的廢料,豬一般的東西呢?”——並且哭起來了。於是全部隊就都看見苦勃拉克醉著。隻有萊奮生卻裝作沒有覺得,因為倘不然,便須將苦勃拉克撤換,然而又沒有可以替他的人。
萊奮生檢查過隊伍,回到中央,舉起一隻手。手冷冷地,嚴厲地在空中停了幾秒時。在隻波動著神秘的夜的聲息中,便發生了一種寂靜。
“同誌們!……”萊奮生開口了,他的聲音是低的,但在各人,卻聽得很分明,恰如自己的心髒的鼓動一樣。“我們從這裏出發……到那裏去——現在用不著說明。日本軍的勢力——固然沒有看得它太大的必要——然而,還是有我們不如隱藏起來,到時機的來到為妙的那麼大小的。這並不是我們完全走出危險之外了的意思。並不的。危險是常常掛在我們上麵的。一切襲擊隊員,都應該明白這件事。我們沒有辱沒我們的襲擊隊之名麼?……在今天,是不能說沒有辱沒的。我們是女孩兒似的散亂了!……倘若真的是日本軍到來了,會怎樣?……他們就會將我們殺了個幹淨,好象小雞!……是多麼的恥辱嗬!……”萊奮生忽然屈身向了前方,而他的結末的話,則如放開的渦卷鋼條一樣,頓時彈了過來,於是一切人們,便忽然被其圍住,覺得自己就象給不可捉摸的鐵的手指,在暗中扼殺的小雞一般了。
連什麼都不懂得的苦勃拉克,也仿佛有著確信似的說道:
“不錯……都不錯的……”他將四角的頭轉到旁邊去,用大聲打起呃逆來。
圖皤夫是一秒一秒的在等候萊奮生來這樣說:“例如圖皤夫——他今天就是事情完了的時候才到的。但我的屬望於他,豈不比對誰都還大的麼——是恥辱嗬!……”然而萊奮生卻誰的姓名都沒有提起。他總是不多說話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鈍又強的釘,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隻執拗地敲著一個處所。隻是為了要查明他的話,達到了那本人之處沒有,他便看著圖皤夫那邊,突然這樣說:
“圖皤夫的小隊跟著輜重去……因為他們是很敏捷的……”於是他在馬鐙上站起,將鞭一揮,發號令道——“立……正!……從右三列走動……開步走!”
馬嚼子一齊發響了,馬鞍相軋有聲,而且恰如海底的大魚一般搖蕩著,緊密的人列,在深夜裏遊向那從古老的希霍台·亞理尼山巔之後,升起古老的,然而永是新鮮的曙光之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