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孤獨(2 / 2)

“躺著,悶氣罷?”他走近美諦克去,將幹癟的熱的手掌按在他的額上,問道。

他的突如的懇切,動了美諦克的心,恰如堅硬的球在咽喉裏忽然溫暖地柔軟地消釋了:

“我是——不……因為複了原就出去的。”美諦克微微顫抖地說,“但是,你怎樣?……長久住在森林裏。”

“但是,倘若這是必要的呢?……”

“什麼是必要的呢?”

“我住在森林裏的事嗬……”式泰信斯基拿開手,而且這才用了人間底的好奇心,以那發光的黑眼睛,認真地來注視美諦克的眼。那眼睛顯得遼遠而且淒涼,正如將對於每當長夜,在煙氣蓬勃的希霍台·亞理尼連峰的篝火旁,齧著密林的孤獨的人的說不出的神往,吸了進去一樣。

“我知道的。”美諦克寂寞地說,也親昵地,寂寞地微笑了。

“但不能宿在村裏麼?……我的意思是,自然不隻你一個,”他趕忙堵住了意外的疑問,道,“是全個病院。”

“在這裏,危險少嗬……你是從那裏來的呀?”

“從鎮上來的。”

“很久以前?”

“是的,已經一個多月了。”

“可認識克拉什理曼麼?”式泰信斯基驟然活潑起來了。

“是的,認識一點……”

“那麼,他在那裏現在怎樣?還有,你另外認識誰呢?”醫生便劇烈地著一隻眼;於是忽然之間,好象有誰從後麵推了他的膝彎一般,坐在樹樁上麵了。他總是尋不出適宜的位置來,將臀部在樹樁上移動。

“認識洪息加,藹孚列摩夫……”美諦克數了出來,“古略耶夫,茀連開勒。不是那戴眼鏡的一個——那是不認識的,但這別一個,是小個子……”

“那豈不是全是‘急進派’的人們麼!”式泰信斯基吃驚似的說。“你怎麼會認識那些人們的呢?”

“因為我和那些人們相處很久的……”美諦克不知道為什麼,惴惴然含胡地低聲說。

“這,這……”式泰信斯基好象要說話了,但沒有說出來。

“談得很好。”他用了總是毫不親熱的聲音,冷淡地說著,站起身來。“總之……好好地保養罷……”他並不看著美諦克,接著說。於是宛如怕給叫了回去似的,趕緊向小屋那麵走去了。

“還認識華秀丁……”想要拉住什麼一般,美諦克從後麵叫道。

“哦……哦……”式泰信斯基略略回頭,連聲答應,然而走得更快了。

美諦克知道有什麼不合他的意了——他就縮了身子,滿臉通紅。

忽然,這一個月裏的一切經驗,一下子都奔到他上麵來,——他想再拉住一點什麼東西,然而已經不能夠。他的嘴唇發抖了,他想熬住眼淚,趕緊著眼,但終於熬不住,很多很快地湧了出來,流下他的臉。他象忍苦的孩子一樣,用被布蓋在頭上,低低地哭了起來,——竭力不發抖,不出聲,免得給別人覺得他不中用。

他絕望地哭了許多時,而他的思想,也眼淚一般地鹹而苦。後來漸漸平靜了,他也還這樣地蒙了頭,不動地躺著。華理亞近前了好幾回。他很知道她那穩實的腳步聲,——恰如“姊妹”的負著義務,要推了裝滿東西的手車,直到死的瞬息間一般地。她暫時停在榻旁,好象難於決心模樣,但她就又走掉了。畢加也跛著腳走了過來。

“你在睡覺麼?”他謹慎而柔和地問。

美諦克裝作睡著模樣。畢加等了一會。聽得在被布上,唱著黃昏時候的飛蚊。

“那麼,睡罷……”

一到昏暗,又有兩個人走近來了——華理亞和別的一個誰。他們小心地抬起行榻,運進小屋裏麵去。那裏麵是潮濕,熏蒸。

“去——去……到弗洛羅夫那裏去……我就來,”華理亞對那一個人說。

她站在榻旁幾秒時,於是小心地從頭上揭開被布來,一麵問道:

“你怎麼了,保盧沙?……不舒服麼?……”

這是她第一次稱他為保盧沙[41]了。

美諦克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臉,但覺得在小屋裏,和她的存在一共隻有他們這兩個人。

“很不舒服……”他陰鬱地,靜靜地說。

“腿痛麼?……”

“不,隻是……”

她忽然彎下身子,將大的柔軟的胸脯緊貼著他,在嘴唇上接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