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意義上,在當來的二十世紀,無論怎樣,總該造出替代十九世紀文明的新文明來。這並非否定產業底文明和自然科學底文明的意思,但是,總該用什麼方法,至少也造出那不偏於產業主義一麵的新文明,單將產業主義當作生活的根腳的超產業主義的文明——即能夠發揮人間性的自由的新文明來。在這裏,就含著改造的真義,在這裏,就興起生活革新的真精神。
所以當來的新文藝——我敢於稱為新文藝,非新文藝,即沒有和世界改造的大事業相幹的權利,這樣的意思的將來的新文藝——當然應該是對於將來的新文明,加以暗示,豫想,創造之類的東西。新文明現在已是世界民心的真摯的要求和理想了,正一樣,新文藝也該是世界民心的必然底的要求和理想。豫想以及創造當來的新文明的根本精神者,必須是將來的新文藝——不,該是今日的新文藝。所以將來的新文藝,和前代的自然主義的文藝,麵目就該很不同。假如自然主義底文藝,是描寫人類的自由性被自然力所壓迫的狀態的,則新文藝的眼目,就該是一麵雖然也承認著這自然力或必然力,而還將那踏倒了這自然力,人類的自由性卻取了各種途徑,發露展伸的模樣,描寫出來。十九世紀末文藝,已經很給些向著這一方麵的暗示了。托爾斯泰的思想和文藝,就是那最大的適例。所以,由看法而言,新文藝與其說是自然主義底,倒要被稱為新理想主義底——假使新理想主義這句話裏有語病,則新人道主義底,或者新人間主義底的罷。不將文藝的範圍,拘於人間性的一麵,卻以發露全人間性為目的者,該是新文藝的特征。但現今,還是人間性正苦於各種的機械底束縛和自然的壓迫的時代。怎麼做,才可以從這些束縛和壓迫將自己解放呢?這是今日當麵的問題。所以雖是今後的新文藝,若幹時之間,還將惱殺於希求從這些束縛的解放,那主要的傾向,也不免是向自由的熱望和苦悶罷。將來的文藝,固然未必一跳就轉到新人間主義去。然而世界的文藝,總有時候,無論如何,該向了這方麵進行。否則,人間性為自然所虐,也許要失掉本性的。為發露人間性起見,無論如何,總得辟一個這裏所說的新生麵。
如果以為今日的世界的動搖,不單是“為動搖的動搖”,卻是要將民眾從物質底必然底機械底束縛中救出,使他們沐文化的光明,則今日動搖的前途,應該不單是束縛和壓迫的解放而已,還要更進而圖全人間性的完全的發達,乃是一切努力的目的和理想。新文藝可以開拓的領地,幾乎廣到無涯際。迄今的偏於理智一邊的文藝,在人性的無限的柔、深、溫、強、勇這些方麵,沒有很經驗,也沒有很創造。理智,尤其是自然科學底理智,太淺薄,皮相,膚泛了。嚴格的意義上的“深”,迄今的文藝,總未曾十分發揮出。被虐的人生的苦惱,就是迄今的文藝所示的“深”。將來的文藝,應該能將全人間性戰勝了必然性,人象人,歸於本然的人,一切的人間性,則富贍地,自由地,複雜地,而且或優美地,或溫暖地,或深刻地,或勇壯地,遍各方麵,都自由地發露展伸的模樣,無不自在地經驗創造。凡文藝家,對於人間性的自由的開發,總該十分富贍地,十分深刻地,率先親身來經驗。他們之所以有關於一切意義上的改造運動,為其領港師者,就因為他們比之普通民眾,早嚐到向自由的熱望和求解放的苦悶,更進而將複雜的人間性,廣大地,深邃地,細密地,強烈地親身經驗,玩味,觀照了的緣故。比普通民眾更先一步,而開出民眾可走的進路的地方,就有著文藝家的天職。我們和文藝家的這天職一相對照,便不能不很覺得今日的文藝家之可憐。凡將來的文藝家,在這意義上,無論如何,總該是闖頭陣的雄赳赳的勇士。纖弱和懦怯,無論從什麼方麵看,都沒有將來的文藝家的資格。
(一九二一年一月作。譯自《文藝之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