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指給我們路!”穿鑿說。
蚯蚓慢慢地將那環節的身子拖到黑牆根,並且觸探著。約翰看出,牆是木頭。到處散落成淡棕色的塵土了。那蟲便往裏鑽,將長的柔軟的身子滑過孔穴去。
“那麼,你,”穿鑿說,便將約翰推進那小的潮濕的孔裏。一刹那間,他在軟而濕的塵芥裏嚇得要氣絕了,於是他覺得他的頭已經自由,並且竭全力將自己從那小孔中弄出。周圍似乎一片大空間。地麵硬且潮,空氣濃厚而且不可忍受地鬱悶。約翰幾乎不敢呼吸,隻在無名的恐怖中等待著。
他聽到穿鑿的聲音空洞地發響,如在一個地窖裏似的。
“這裏,約翰,跟著我!”——
他覺得,他前麵的地,怎樣地隆起成山,——由穿鑿引導著,他在濃密的幽暗中踏著這地麵。他似乎走在一件衣服上,這隨著腳步而高低。他在溝窪和丘岡上磕碰著,其時他追隨著穿鑿,直到一處平地上,緊緊地抓住了一枝長的梗,象是柔軟的管子。
“我們站在這裏好!燈來!”穿鑿叫喊。
於是從遠處顯出微弱的小光,和那拿著的蟲一同低昂著。光移得越近,慘淡的光亮照得空間越滿,約翰的窘迫便也越大了。
他踏過的那山,是長而且白,捏在他手裏的管子,是棕色的,還向下引成燦爛的波線。
他辨出一個人的頎長僵直的身體,以及他所立的冰冷的地方,是前額。
他麵前就現出兩個深的黑洞,是陷下的眼睛,那淡藍的光還照出瘦削的鼻子和那灰色的,因了怖人的僵硬的死笑而張開的唇吻。
從穿鑿的嘴裏發一聲尖利的笑,這又即刻在潮濕的木壁間斷氣了。
“這是一個驚奇,約翰!”
那長的蟲從屍衣的折迭間爬出;它四顧著,將自己拖到下顎上,經過僵直的嘴唇,滑進那烏黑的嘴洞裏去了。
“這就是跳舞會中的最美的,——你以為比妖精還美的。那時候,她的衣服和蜷發噴溢著甜香,那時候,眼睛是流盼而口唇是微笑,——現在固然是變了一點了。”
在他所有的震懾中,約翰的眼裏卻藏著不信。這樣快麼?——方才是那麼華美,而現在卻已經……?
“你不信我麼?”穿鑿歪了嘴笑著說。“那時和現在之間,已經是半世紀了。那裏是既無時候,也無時間。凡已經過去的,將要是永久,凡將要來的,已經是過去了。這你不能想,然而應該信。這裏一切都是真實,凡我所指示你的一切,是真的,真的!這是旋兒所不能主張的!”
穿鑿嘻笑著跳到死屍的臉上往來,還開了一個極可惡的玩笑。他坐在眉毛上,牽著那長的睫毛拉開眼瞼來。那眼睛,那約翰曾見它高興地閃耀的,是疲乏地凝固了,而且在昏黃的小光中,皺蹙地白。
“那麼,再下去!”穿鑿大呼,“還有別的可看哩!”
蚯蚓慢慢地從右嘴角間爬出,而這可怕的遊行便接下去了。
不是回轉,——卻是向一條新的,也這麼長而且幽暗的道路。
“一個老的來了,”當又有一道黑牆阻住去路的時候,蚯蚓說。“他在這裏已經很久了!”
這比起前一回來,稍不討厭。除了一個不成形的堆,從中露著白骨之外,約翰什麼也看不見。成百的蟲豸們和昆蟲們正在默默地忙著做工。那光惹起了驚動。
“你們從那裏來?誰拿光到這裏來?我們用不著這個!”
它們並且趕快向溝裏洞裏鑽進去了。但它們認出了一個同種。
“你曾在這裏過麼?”蟲們問,“木頭還硬哩。”
首先的蟲否認了。
他們再往遠走,穿鑿當作解釋者,將他所知道的指給小約翰。來了一個不成樣子的臉帶著獰視的圓眼,膨脹的黑的嘴唇和麵龐。
“這曾是一位優雅的先生,”他於是高興地說,“你也許曾經見過他,這樣地富,這樣地闊,而且這樣地高傲。他保住了他的尊大了。”
這樣地進行。也有瘦損的,消蝕了的形體,在映著微光而淡藍地發亮的白發之間,也有小孩子帶著大頭顱,也有中年的沉思的麵目。
“看哪,這是在他們死後才變老的。”穿鑿說。
他們走近了一個絡腮胡子的男人,高吊著嘴唇,白色的牙齒在發亮。當前額中間,有一個圓的,烏黑的小洞。
“這人被永終用手藝草草完事了。為什麼不忍耐一點呢?無論如何他大概總得到這裏來的。”
而且又是道路,而且是新的道路,而且又是伸開的身體帶著僵硬的醜怪的臉,和不動的,交叉著迭起來的手。
“我不往下走了,”蠼螋說,“這裏我不大熟悉了。”
“我們回轉罷。”蚯蚓說。
“前去,隻要前去!”穿鑿大叫起來。
這一行又前進。
“一切,凡你所見的,存在著,”穿鑿進行著說,“這一切都是真的。隻有一件東西不真。那便是你自己,約翰。你沒有在這裏,而且你也不能在這裏。”
他看見約翰因了他的話,露出恐怖的僵直的眼光,便發了一通響亮的嘩笑。
“這是一條絕路,我不前進了。”蠼螋煩躁著說。
“我卻偏要前進,”穿鑿說,而且一到道路的盡頭,他便用兩手挖掘起來了。“幫我,約翰!”
約翰在困苦中,不由自主地服從了,挖去那潮濕的微細的泥土。
他們浴著汗水默默地繼續著工作,直到他們撞在黑色的木頭上。
蚯蚓縮回了環節的頭,並且向後麵消失了。蠼螋也放下它的光,走了回去。
“你們進不去的,這木頭太新。”它臨走時說。
“我要!”穿鑿說,並且用爪甲從那木頭上撕下長而白的木屑來。
一種可怕的窘迫侵襲了約翰。然而他必得,他不能別的。
黑暗的空隙終於開開了。穿鑿取了光,慌忙爬進去。
“這裏,這裏!”他叫著,一麵跑往頭那邊。
但當約翰到了那靜靜地交叉著迭在胸脯上麵的手那裏的時候,他必須休息了。他見有瘦的,蒼白的,在耳朵旁邊半明半暗的手指,正在他前麵。他忽然認得了,他認識手指的切痕和皺襞,長的,現在是染成深藍了的指甲的形狀。他在示指上看出一個棕色的小點來。這是他自己的手。
“這裏,這裏!”穿鑿的聲音從頭那邊叫喊過來。“看一下子罷,你可認識他麼?”
可憐的約翰還想重行起來,走向那向他閃爍著的光去。然而他不再能夠了。那小光消成完全的幽暗,他也失神地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