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遊之地(3 / 3)

“聽說學生時代的威爾遜,是不很有什麼特色的。這可對呢?”我問。

“是呀,”博士略略一想,說,“但是,從那時候,便喜歡活潑的氣象的嗬。當他中途從大辟特生退學,往普林斯敦大學去時,我曾經問:你為什麼到普林斯敦去呢?威爾遜卻道,就因為我想往有點生氣的地方去呀。這話我至今還記得。因為我覺得這正象威爾遜的為人。”

“聽說格蘭斯敦當惡斯佛大學時代,在同學之間,名聲是很不好的。威爾遜可有這樣的事呢?”我又問。

“不,毫不如此。要說起來,倒是好的。”他說。“後來,當選了大統領,就任之前的冬天,回到這裏來。就寓在這屋子裏,那實在是十分質樸的。喜歡談天;而且愛小孩,家裏的孩子們,竟是纏著不肯走開了。”

他講了這些話,便將話頭一轉,問起山東問題之類來。在宅門前,照了博士的像,我便再三回顧,離開這屋子了。

羅斯福死了以後,正是三個月。我忽然想起那兩人的事來。可哀的羅斯福是什麼事業也沒有留下,死掉了。他是壯快的喇叭手。當他生前,那震天的勇猛的進軍之曲,是怎樣地奮起了到處的人心嗬。然而,喇叭手一去,那壯快的進軍之曲,也就不能複聞,響徹太空的大聲音的記憶,大約逐漸要從人們的腦裏消去的罷。當此之際,威爾遜是默默地製作著大理石的雕刻。這並不是震天價的英雄底的事業。然而這卻是到個人底愛憎從地上消去之後,幾十年,幾百年,也要永久地為後來的人類所感謝的不朽的美術品。而誕生了這人的房屋,將成為世界的人們的巡禮集中之處的日子,恐怕也未必很遠了罷。我一麵想著這些事,一麵順著坡路,走下雪難陀亞之穀那方麵去了。

六 滑鐵盧的獅子

“的確,紀念塔的頂上有獅子哩。”我和同來的T君說。

我們是今天從勃呂舍勒,坐著摩托車,一徑跑向這裏來的。走著家鴨泛水的村路,我對於拿破侖的事,惠靈吞的事,南伊將軍的事,什麼的事都沒有想。單有昨夜在勃呂舍勒所聽到的話還留在耳朵裏。這聽到的話,便是說,那在滑鐵盧紀念塔上的獅子,是怒視著法蘭西那一麵的。但這回的歐洲戰爭,比利時軍卻和法蘭西軍協同作戰,以對德意誌,所以比利時的眾議院裏就有人提議,以為滑鐵盧的獅子,此後應該另換方向,去怒視德意誌了。這是歐洲戰爭完結後第二年的事。

我覺得聽到了近來少有的有趣的話。於是很想往滑鐵盧去,看一看那獅子的怒視的情形。到來一看,豈不是正是一個大獅子,威風凜凜,睥睨著巴黎的天空麼?我不覺大高興了:心裏想,誠然,這種睨視的樣子,是討厭的。我想,從這看去象有二百尺高的宏壯的三角式的土塔的絕頂,壓了五六十裏的平原,這樣地凝視著法蘭西的天空的樣子,是不行的呀。我想,倘將這換一個方向,去怒視柏林那麵,那該大有效驗的罷。如果又有戰事,這回是和遏斯吉摩打仗了,就再換一回方向,去怒視北極。如果此後又有戰事,就又去怒視那一個國度去,我想,大約是這模樣,每一回團團轉,改變位置的辦法罷。然而單是滑鐵盧這名目,就已經不合式。要而言之,在滑鐵盧,是比利時軍和德意誌軍一同打敗了法蘭西的,所以即使單將獅子來怒視德意誌,恐怕也不大有靈驗。也許還是將地名也順便改換了來試試的好罷。我想,那時候,這站在天邊的獅子,大約要有些頭昏眼花哩。

但是,那個提議,聽說竟沒有通過比利時的眾議院。恐怕大獅子覺得總算事情過去了,危乎殆哉,現在這才不再提心吊膽了罷。然而這也不隻是滑鐵盧的獅子。便是比比利時古怪得多的國度,也許還有著呢。將曆史、美術、文藝,都用了便宜的一時底的愛國論和近代生活論,弄成滑稽的時代錯誤的事,不能說在別的國度裏就沒有。到那時,大家能都想到毛發悚然的滑鐵盧的獅子的境遇,那就好了。

七 兌勒孚德的立像

初看見荷蘭的風磨的人,常恍忽於淡淡的欣喜中。尤其好的是細雨如煙之日,則眺望所及,可見無邊的牧草,和劃分著遠處水平線的黛色的叢林,和突出在叢林上麵的戈諦克風的寺院的尖塔,仿佛沉在一抹淡霞的底裏,使人們生出宛然和水彩畫相對的心境來。

我是將遊曆荷蘭街市的事,算作旅行歐洲的興趣之一的,所以每赴歐洲,即使繞道,也往往一定到荷蘭去小住。而旅行荷蘭的目的地,倒並非首府的海牙,乃在小小的兌勒孚德的市。這也不是為了從這市輸送全世界的那磁器的可愛的藍色,而卻因為在這市的中央,暴露在風雨之中的蕭然立著的銅像。

地居洛泰達謨和海牙之間的這市,無論從那一麵走,坐上火車,七八分鍾便到了。走出小小的車站,坐了馬車,在運河的長流所經過的石路上,顛簸著走約五六分鍾,可到市政廳前的廣場。就在這市政廳和新教會堂之間的石鋪的廣場的中央,背向了教堂站著的,便是那淒清的立像。周圍都是單層樓,或者至多不過二層樓的中世式的房屋,房頂和牆壁,都黑黑地留著風雨之痕。廣場的右手,除了磁器店和畫信片店之外,便再也沒有象店的店了,終日悄悄然閑靜著。在這樣的頹唐的情調的環繞之中,這銅像,就凝視著市政廳的屋頂,站立著。

這是荷蘭的作為比磁器,比水彩畫,都更加貴重的贈品,送給世界的人類的天才雩俄格羅秀斯(Hugo Grotius,or Huig van Groot)的像。我想,這和在背後的新教會堂裏的基石,是他在地上所有的惟二的有形的紀念碑了。

然而他留在地上的無形的紀念碑,卻逐年在人類的胸中滋長。在忘恩的荷蘭人的國境之外,他的名字,正借了人類不絕的感謝,生長起來。

他是恰在去今約三百五十年之前,生於這市裏的。當戰禍糜爛了歐洲的天地的時候,而豫言世界和平的天才,卻生在血腥的荷蘭,這實在是運命的大的惡作劇。他也如一切天才一樣,早慧得可驚的。十歲而作臘丁文的詩,十二歲而入賴甸的大學,十四歲而用臘丁文寫了那時為學界的權威的凱培拉《百科全書》的正誤,在後年,則將關於航海學和天文學的書出版了。十五歲而作遣法大使的隨員,奉使於法國宮廷之際,滿朝的注意,全集於他的一身。但當那時,已經顯現了他的偉大。他要避空名的無實,便和法國的學者們交遊。歸國以後,則做律師,雖然頗為成功,而他卻看透了為法律的律師生活的空虛,決計將他的一生,獻於探究真理和服務人類的大業。二十六歲時,發表了有名的《自由公海論》,將向來海洋鎖閉說駁得體無完膚。於是為議員,為官吏,名聲且將藉甚,而竟坐了為當時歐洲戰亂種子的新舊兩教之爭,無罪被逮了。幸由愛妻的奇計,脫獄出亡,遂送了流離的半世。在這顛沛困頓之中,他的所作,是不朽的名著《戰爭與平和的法則》。這是他四十二歲的時候了。這一卷書,不但使後世的國際思想為之一變而已,也更革了當時的實際政治。他詳論在戰爭上,也當有人道底法則,力主調停裁判的創設,造了國際法的基礎的事,是永久值得人類的感謝的。他流浪既及十年,一旦歸國,而又被放逐於國外,一時雖受瑞典朝廷的禮遇,但終不能忘故國,六十一歲,始遂本懷,乘船由瑞典向荷蘭,途中遇暴風,船破,終在德國海岸樂錫托克窮死了。象他那樣,愛故國而在故國被迫害,愛人類而為人類所冷遇者,是少有的。待到他之已為死屍,而歸兌勒孚德也,市民之投石於他的柩上者如雨雲。

恰如他的豫言一樣,調停裁判所在海牙設立,國際聯盟在日內瓦成就了。偏狹的國家主義,正在逐日被偉大的國際精神所淨化。然而他腦裏所描寫那樣的莊嚴的世界,卻還未在地上出現。將他作為真實的偉人,受全人類巡禮之日,是還遠的。

到那一日止,他就須依舊如現在這樣,蕭然站在兌勒孚德市政廳的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