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遊之地(2 / 3)

他遷居到這凱存街的屋子裏,是千八百八十一年的一月。到三月底,他便躺在最後的床上了,所以實在的居住,隻有三個月。他在藹黎卿的晚餐會的席上,遇見馬太亞諾德,說了“在生存中,文章成了古典的唯一的人呀”這警句的,便在這時候。而且,好客的他,在這屋子裏也隻做了一回客。那時他邀請薩賽蘭公夫妻等名流十七人,來赴夜宴,還用照例的辛辣的調子,向著旁邊的人道:“原想從伯爵們之中,邀請一位的,但在英國,伯爵該也有一百人以上,卻連一個的名姓也記不起來。”

這清貧、辛辣、勇氣和文才的一總,是便在這三層樓的老屋裏就了長眠的。

然而,在他後麵,留下了保守黨;留下了大英帝國。大約和畢德和路意喬治一同,他也要作為英國議院政治所生的三天才之一,永遠留遺在曆史上的罷。但他所救活的保守黨,被喚到最後的審判廳去的日子,已經近來了。他的《希比爾》裏所未能豫見的勞動黨,正成了刻刻生長的第二黨,在英國出現。而且在他用了柏林會議的果決和買收蘇彝士河的英斷所築成的大英帝國裏,不遠便有大風雨來到,也說不定的。

四 蒙契且羅的山莊

從沙樂德韋爾起。我們坐著馬車,由村路馳向蒙契且羅的山去,雖說還是三月底,而在美國之南的伏笈尼亞,卻已渲出新春的景色了。遠聳空中的群山都作如染的青碧色。雪消的水,該在爭下雪難陀亞的溪流罷。在山麓上,繁生著本地名產的蘋果樹,一望無際。在那箭一般放射出來的枝上,處處萌發了碧綠的新芽。愈近頂上,路也愈險峻了,我們便下車徒步。黑人的馭者撫慰著流汗的馬,也跟了上來。

轉過有一個彎,便有紅磚的洋房,突然落在我們的眼裏了。在春淺葉稀的叢樹之間,屹然立著一所上戴圓塔的希臘風的建築。而支著紅色屋頂的白的圓柱,就映入視線裏麵來。這就是美國第三代大統領哲斐生的棲隱之處。

隨著新渡戶先生,我從宅門走進這屋裏去。站在當麵的大廳的電燈下的時候,我便想到幾天之前看過的小說《路易蘭特》的主角,將充滿熱情的感謝的信,寫給在華盛頓的哲斐生之處,就是這裏了。於是剛出學校的我,便覺到了少年一般的好奇心。從那書齋,那臥室,那客廳的窗戶,都可以望見遠的大西洋的煙波。就在這些屋子裏,他和從全世界集來的訪客,談詩,講哲理,論藝術,送了引退以後的餘生的。聽說愛客的他,多的時候,在這宅中要留宿六十個賓客。而死了的時候,則六十萬美金的大資產,已經化得一無所有了。

承了性喜豪華的華盛頓之後的他,是跨著馬,從白堊館到政廳去,自己將馬係在樹枝上麵的,所以退隱以來的簡易生活,也不難想見。雖然有著惟意所如,頤使華盛頓府的大勢力,而他從退休以來,即絕不過問,但在文藝教育上,送了他的餘年。建在山麓上的沙樂德韋爾的大學,構圖不必說,下至磚瓦、釘頭之微,相傳也都是出於他的製作的。若有不見客的餘閑,他便跨了馬,到山麓的街上去取郵件。

是從這備有教養的紳士的腦裏,迸出了《美國獨立宣言》那樣如火的文字的。他要在美洲大陸上,建設起人類有史以來首先嚐試的四民平等的國家來。而他的炯眼,則看破了隻要有廣大的自由土地,在美國,可以成立以小地主為基礎的民治。所以他以農業立國的思想,為美國民主主義的根柢,將農民看作神的選民。所以他以使美國為農業國,而歐洲為美國的工場為得策。然而他如此害怕的工業勞動者,洪水一般泛濫全美的日子來到了。雖是他所力說的農業,已非小地主的農業而是小農民的農業的日子,也出現於美國了。有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懸隔,已經日見其甚了。馬珂來卿曾經豫言那樣,“美國的民主政治的真的試煉,是在自由土地喪失之日”這句話,成為事實而出現的日子,已經臨近了。

倘使這在蒙契且羅的山莊,靜靜地沉酣於哲學書籍的哲斐生,看見了煤礦工人和製鐵工人的同盟罷工,他可能有再揮他的雄渾之筆,高唱那美國的精神,是立在人類平等的權利之上的這些話的勇氣呢?在大資本主義的工業時代以前,做了政治家者,真是幸福的人們嗬。

五 司坦敦的二樓

“司坦敦!”

黑人的車役叫喊著,我便慌忙走下臥車去,於是踏著八年以來,描在胸中的小邑司坦敦之土了。

這是千九百十九年三月十三日,正在巴黎會議上,審議著國際聯盟案的時分。將手提包之類寄存在灰色磚造一層樓的簡陋的車站裏,問明了下一趟火車的時刻,我就飄然走向街市那一麵去了。向站前的雜貨店問了路,從斜上的路徑,向著市的大街走,約四十丈,就到十字街。街角有美國市上所必有的藥鋪,賣著蘇打水和冰忌廉。從玻璃窗間,望見七八個少年聚在那裏麵談話。一輛電車叮叮當當地悠閑地鳴著鈴,在左手駛來了。這是單軌運轉的延長不到兩邁爾的這市上惟一的電車,好象是每隔五六分鍾,兩輛各從兩麵開車似的。電車一過,街上便依然靜悄悄。我照著先前所教,在十字街心向右轉去,走到大街模樣的本市惟一的商業街。右側有書鋪和出售照相幹片的店。再走一百多丈,路便斜上向一個急斜的岡。這似乎是這地方的山麓,體麵地排著清楚的磚造的房屋。一登岡上,眺望便忽然開拓了,南方和東方,斷崖陷得很深;腳下流著雪難陀亞的溪流,淙淙如鳴環佩。溪的那邊,是屹立著勃盧律支的連峰,被伏笈尼亞勃盧的深碧所渲染。初春的太陽,在市上穀上和山上,灑滿了恰如南國的柔和的光。既無往來的行人,也沒有別的什麼。我站在岡頂的叉路上,有些遲疑了。恰好從前麵的屋子裏,出來了一個攜著女孩的老婦人。我便走上去,脫著帽子,問道:——

“科耳泰街的威爾遜大統領的老家,就在這近地麼?”

她詫異地看著我的樣子,一麵回答道:——

“那左手第三家的樓房就是。”

於是和女孩說著話,屢次回顧著,走下斜坡去了。

這是用低的木柵圍住的樸素的樓房。原是用白磚砌造的,但暴露在多年的風雨裏,已經成了淺灰色。下層的正麵,都是走廊,宅門上的樓,是露台。屋子的數目,大約至多七間罷。樓上樓下,玻璃窗都緊閉著,寂然不見人影。左手的壁上,嵌一塊八寸和五寸左右的鐵的小扁額,用了一樣的顏色,毫不惹眼地,刻道:“美國第二十八代大統領渥特羅威爾遜生於此宅,一千八百五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宅前的步道上,種著一株櫟樹似的樹木,這將細碎的影子,投在宅門上。我轉向這屋的左手,凝視那二樓上的窗門。心裏想,威爾遜舉了誕生的第一聲者,大概便是那一間屋子罷。本是虔敬的牧師的父親,為這生在將近基督降誕節的長子,做了熱心的禱告的罷。然而,這嬰兒的出世,負荷著那麼重大的運命,則縱使是怎樣慈愛的父親,大約也萬想不到的。

不多久,我便決計去按那宅門的呼鈴。

門一開,是不大明亮的前廊,對麵看見梯子。引進左手的客廳裏,等了一會,主人的茀來什博士出來了。是一個看去好象才過六十歲的頒白的老紳士;以美國人而論,要算是矮小的,顯著正如牧師的柔和的相貌。

我先謝了忽然攪擾的唐突,將來意說明。就是因為要做威爾遜的傳記,所以數年以來。便常在曆訪他的舊跡,以搜求資料。

“我和威爾遜君,在大辟特生大學的時候,是同年級的。”博士說著,就談起那時的回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