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人在遠地裏叫。於是賽式加失了神。

但伊又即刻蘇醒過來了。

“喂,起來,你這死屍,拿去,”一個急躁不過的聲音叫喊說,“我去了,……唔?”

裸體的賽式加將發抖的手痙攣的爬著地麵,蹌蹌踉踉的想站起身,鮮血順了伊的身子往下滴。伊已經不很覺得寒冷,隻在伊所有的肢節裏,都有一種未嚐經曆過的衰弱,不快,苦悶的顫抖,和拉開。

伊惘惘的摸著打過的濕的處所,去穿伊的衣裳。待到伊穿上那冰著的襤褸衣服,很費卻許多工夫;伊在月光皎潔的大原野上靜靜的蠢動。

當過客的黑影已經消滅,伊穿好了衣裳之後,伊才攤開伊捏著拳頭的手來。在血汙的手掌上,金圓像火花一般燦爛。

——五個,伊想,伊便抱了大的輕鬆的歡喜的感情了。伊邁開發抖的腿向市上走去,金圓在捏緊的手中。衣服擦著伊身體,給伊非常的痛楚。但伊並不理會這件事。伊的全存在已經充滿了幸福的感情,……吃,暖,安心和燒酒。不一刻,伊早忘卻,伊方才被人毒打了。

——現在好了;不這麼冷了——伊喜孜孜的想,向狹路轉過彎去,在那裏是夜茶館的明燈,忽然在伊麵前輝煌起來了。

阿爾誌跋綏夫(Mikhail Artsybashev)的經曆,有一篇自敘傳說得很簡明:

一八七八年生。生地不知道。進愛孚托爾斯克中學校,升到五年級,全不知道在那裏教些甚麼事。決計要做美術家,進哈爾科夫繪畫學校去了。在那地方學了一整年缺一禮拜,便到彼得堡,頭兩年是做地方事務官的書記。動筆是十六歲的時候,登在鄉下的日報上。要說出日報的名目來,卻有些慚愧。開首的著作是V Sljozh,載在 Ruskoje Bagastvo裏。此後做小說直到現在。

阿爾誌跋綏夫雖然沒有托爾斯泰(Tolstoi)和戈裏奇(Gorkij)這樣偉大,然而是俄國新興文學的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他的著作,自然不過是寫實派,但表現的深刻,到他卻算達了極致。使他出名的小說是《闌兌的死》(Smert Lande),使他更出名而得種種攻難的小說是《沙寧》(Sanin)。

阿爾誌跋綏夫的著作是厭世的,主我的;而且每每帶著肉的氣息。但我們要知道,他隻是如實描出,雖然不免主觀,卻並非主張和煽動;他的作風,也並非因為“寫實主義大盛之後,進為唯我”,卻隻是時代的肖像:我們不要忘記他是描寫現代生活的作家。對於他的《沙寧》的攻難,他寄給比拉爾特的信裏,以比先前都介涅夫 (Turgenev)的《父與子》,我以為不錯的。攻難者這一流人,滿口是玄想和神,高雅固然高雅了,但現實尚且茫然,還說什麼玄想和神呢?

阿爾誌跋綏夫的本領尤在小品;這一篇也便是出色的純藝術品,毫不多費筆墨,而將“愛憎不相離,不但不離而且相爭的無意識的本能”,渾然寫出,可惜我的譯筆不能傳達罷了。

這一篇,寫雪地上淪落的妓女和色情狂的仆人,幾乎美醜泯絕,如看羅丹 (Rodin)的雕刻;便以事實而論,也描盡了“不惟所謂幸福者終生胡鬧,便是不幸者們,也在別一方麵各糟蹋他們自己的生涯。”賽式加標致時候,以肉體供人的娛樂,及至爛了鼻子,隻能而且還要以肉體供人殘酷的娛樂,而且路人也並非幸福者,別有將他作為娛樂的資料的人。凡有太飽的以及餓過的人們,自己一想,至少在精神上,曾否因為生存而取過這類的娛樂與娛樂過路人,隻要腦子清楚的,一定會覺得戰栗!

現在有幾位批評家很說寫實主義可厭了,不厭事實而厭寫出,實在是一件萬分古怪的事。人們每因為偶然見“夜茶館的明燈在麵前輝煌”便忘卻了雪地上的毒打,這也正是使有血的文人趨向厭世的主我的一種原因。

一九二○年十月三十日記。